張承志:談桑塔格:他人的尊嚴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一個記者對我說,蘇珊·桑塔格去世了,他們的報紙將有一些版面討論這位人物,希望我參加。我本不喜歡加入這種事,何況我并不了解蘇珊·桑塔格。我只讀過她在9·11周年時對布什政策的一篇批評《真正的戰(zhàn)斗與空洞的隱喻》,加上這次讀到的一篇她關(guān)于阿布格萊布監(jiān)獄虐囚事件的文章《注目他人受刑》。我讀過的她的著作,不過兩篇短文。

          然而據(jù)說她被視為“美國的良心”,是美國保守派勢力眼中的“挖自家墻角的人”——她的美國批評者形象大概是被確認了的,那么就很難得,就不是與我們無關(guān)。2005年元旦,我重讀了她的兩篇短文。

          讀后沉吟,再看到她自稱的“一個好戰(zhàn)的(也被譯成‘愚蠢的’)唯美主義者”,我有了寫幾句讀后感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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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們看來,如阿布格萊布的小小揭露提醒人們留意的、冰山潛在水下的部分,是更大也更卑鄙的十字軍原教旨主義陰謀。

          使他們撕開了一切面具酷刑拷打,使他們氣急敗壞地急于摧毀的——是使他們在心理上深感自卑的穆斯林尊嚴。他們明白,他們永遠都不能摧垮這種尊嚴,于是這些懦夫們就在監(jiān)獄而不是在戰(zhàn)場、用流氓手段而不是用常規(guī)軍人手段,大逞淫威,發(fā)泄蓄積的陰暗。他們利用監(jiān)獄——這取消了對手還擊及自衛(wèi)能力的恐怖場所——攻擊穆斯林俘虜對不能暴露羞體的伊斯蘭道德的恪守,向世界暗示他們發(fā)動戰(zhàn)爭的本意。

          而蘇珊·桑塔格的批判,顯然和我們不同。她在《注目他人受刑》里這樣討論阿布格萊布事件:

          “對于在一場確實推翻了現(xiàn)代社會一個惡魔獨裁者的戰(zhàn)爭中看到一些合理性的那些人而言,確乎是‘不公平’。一場戰(zhàn)爭,一次占領(lǐng),無法避免是各種行動的復(fù)雜綜合體。什么使其中一些成為代表性行動而不是其它那些?”

          我總擔心譯錯了或者我理解錯了。我不知她的言外之意,應(yīng)該“成為代表性的”究竟應(yīng)該是什么。是偉大美國民主對東方極權(quán)世界的解放呢?還是一種好萊塢雷鋒般的美軍形象?在批評虐囚的句里行間,明顯地藏著認為美國對伊拉克侵略戰(zhàn)爭合理的基本立場。出言苛刻使我難過,但我必須說,不,這樣的批判,遠不夠“唯美”的邊緣。

          像她可能不愿接受我們上述的批判起點一樣,我想,無論不是被“施刑”而是承受著新帝國主義大舉進攻的穆斯林世界,或是堅決反對帝國主義的控制與掠奪的全球化戰(zhàn)略的進步人類,對蘇珊·桑塔格的“一場確實推翻了現(xiàn)代社會一個惡魔獨裁者的戰(zhàn)爭”的定義都不能茍同。而她用語堅決,她似乎覺得這是人之初、ABC。她沒有警惕在強烈的自信之外,可能存在——他人的原則。

          同時我也想說,她又確實是美國戰(zhàn)爭罪行的批判者。畢竟她把虐待戰(zhàn)俘的美國兵,與二戰(zhàn)中的納粹,更與十九世紀美國種族主義者相比較:

          “二戰(zhàn)中的德軍曾拍攝下他們在波蘭和俄國所犯下的罪行,然而施刑者把自己置于受害者中間的快照卻出奇的少,……如果說有什么能和這些照片(指美軍在阿布格萊布拍攝的虐囚照片——引者)所傳達的東西相提并論的話,那就是十九世紀八十年代至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間被處以私刑的黑人受害者的照片。照片上的美國人,身后的樹上吊著赤裸的黑人男人或女人的殘肢,他們站在下面露齒微笑! (《注目他人受刑》)

          這是勇敢的比較和批判。追溯販賣和奴役黑奴的十九世紀、比較他們行為中的法西斯因素,是分析迅速膨脹的新帝國主義威脅的重要視角。

          2001年5月,桑塔格在她赴耶路撒冷領(lǐng)取國際文學獎時,發(fā)表演說譴責以色列的中東政策。她指出,以色列正在對巴勒斯坦人“不合時宜地使用武力",要求以色列人停止建設(shè)和拆除移民點。與她其它的批判言論一樣,桑塔格雖然在具體的觀點上還保持著與“他人”(這一次是巴勒斯坦人)的距離,但公開自己對巴勒斯坦人支持的態(tài)度是一項知識分子的大是大非。我想說,她在那次領(lǐng)獎儀式上的表現(xiàn),是她活動與著述最光輝的一瞬。

          除此之外,對布什的著名的“懦夫”用語,她在那樣的美國話語環(huán)境中,逆著大規(guī)模殺傷性的輿論,無畏地說:“不能說這是對文明、自由和人性的攻擊。這是對自稱超級大國的攻擊!绕饛臒o法反擊的高空作戰(zhàn)的美軍,劫機者們不能稱作懦夫!

          ——只因桑塔格是這個思想世紀末的一位值得紀念的知識分子,所以我們在討論時,才提出了帝國主義侵略的另一方、即他人的見解。其實一般是沒有人愿意這樣做的,不僅因為這種大多數(shù)人的觀點今天被剝奪了話語權(quán)、而且因為它為避免招致危險的誤解,正在實行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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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語詞的突擊,贏得了人們的,至少是媒體世界的關(guān)注。蘇珊·桑塔格最好的一個概念,就是她接受了“他人”的概念。我要說,這個提法并非她的首創(chuàng),因為艱難發(fā)言的第三世界知識分子一直如是說。

          自從以色列的持續(xù)壓迫導(dǎo)致了巴勒斯坦前途的絕望,從這種絕望中直接爆發(fā)了9·11事件。而孕育已久的新帝國主義找到了大侵略的借口以來——每日每年,人們都注視著世界的肆虐,也可以稱作施刑。

          而號稱美國良心的蘇珊·桑塔格,在9·11周年時,居然宣言這樣的前提:

          “我不質(zhì)疑我們確有一個邪惡、令人發(fā)指的敵人,這敵人反對我最珍惜的東西——包括民主、多元主義、世俗主義、性別平等、不蓄須的男子、跳舞(各種各樣)、裸露的衣服,嗯,還有玩樂。同樣地,我一刻也沒有質(zhì)疑美國政府有義務(wù)保護其公民的生命。我質(zhì)疑的是這種假戰(zhàn)爭的假宣言。這些必要的行動不應(yīng)被稱為‘戰(zhàn)爭’。美國絕對有權(quán)搜捕那些罪犯及其同謀。但是,這種決心不必是一場戰(zhàn)爭。有限度、集中的軍事行動,不應(yīng)解釋為國內(nèi)的"戰(zhàn)爭時期"。” (《真正的戰(zhàn)斗與空洞的隱喻》)

          我弄不懂:難道,“美國良心”只是和殺人兇手玩一場挑詞造句的游戲么?她難道真的不知道,這番話對阿布格萊布戰(zhàn)俘、對全體伊拉克人、對十多億人口的穆斯林、對發(fā)動大游行攔截帝國主義戰(zhàn)爭的全球六百座城市來說,也如抽在淋漓傷口上的一記鞭子,也是一場小小的施刑么?

          不僅這么一句。她對阿富汗戰(zhàn)爭的態(tài)度、她對巴勒斯坦問題的態(tài)度,都有這類不負責任的(但愿僅是不負責任)、令尊敬她的人瞠目的言論。

          我讀出了一股熟悉的霸氣。

          西方進步知識分子、包括所謂“左派”知識分子的傲慢,也許已經(jīng)是一個世紀的話題。病態(tài)的自信使他們并不太掩飾這一點。有時他們比右派還令人苦惱,他們常常不僅慣于把觀點強加于窮朋友們,而且大多很難伺候,失態(tài)時毫無教養(yǎng)。也許在他們的潛意識里,左翼化的西方人是窮光蛋的最后救世主;
        如果渾身劣根性的窮朋友不領(lǐng)情,莫怪他們雷霆大作。他們并不多做思考,但不怵于隨時發(fā)言。他們靠一種“預(yù)先的判斷”讀書,而不像我們一樣,捧圣經(jīng)般精讀細品他們的大著——產(chǎn)生于我們這些亂哄哄國度的怯生生囁嚅之聲,包括理論精英的學舌、影視精英的燈籠、文學精英的撒嬌,絲毫不給他們以認識論的壓力。

          在他們的世界里,經(jīng)常發(fā)生概念與語詞的大戰(zhàn)。靜心潛學以后,人們漸漸理解了:熟悉和活用那個話語系統(tǒng)的語詞是重要的。你不懂諸如“戰(zhàn)爭是一個隱喻”、“反智主義的大傳統(tǒng)”,你就不要幻想有誰理睬你的異議。我確實是他們話語體系的野蠻人。而周圍的新朋舊友,卻大都燕人學步,接軌了摩登的法則。為什么不呢?批判了而不犯忌,抗議了但很安全。漸漸地,正確的標準,不是與茫,F(xiàn)實的依存程度,而是與西方話語的磨合程度。蘇珊·桑塔格盡管常常撕破輿論的包裝,但她更毅然捍衛(wèi)著西方話語的堡壘。

          她表達了很大一批人(包括仰慕她的中國人)——那種與統(tǒng)治者的“有限不同”。他們總是忽略:在他們慈善的道德追問中,阿富汗、伊拉克、以后也許要依次加上伊朗、敘利亞、古巴、朝鮮的——作為發(fā)言者的缺席。他們雖然有過對無辜受難者的仗義執(zhí)言,但更常常忘了:冤魂會反感用美國憲法摻合攝影新論的語言,對他們的流血進行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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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藝術(shù)、更強烈的語言,卻被人們,至少是掌握媒體的人們聽而不聞。比如巴勒斯坦“投石的訴說”,它們是絕望的遺言,是象征的極致。

          在投石的語言之后,是拒絕與沉默的語言。但知識分子的任務(wù),就是捕捉住無情世界中變形的和無聲的語言,把多數(shù)人的渴求,當做自己的原則。知識分子必須有如此能力,否則還有什么資格發(fā)言。

          至于桑塔格,人們都說失去她的世界顯得更無情了。但即便如此,我想第三世界也不想放棄自己的異議,附和任何一種強勢話語。我們不打算按照強權(quán)的邏輯、前提、語言的規(guī)矩進行表述,哪怕一句。

          所以面對她的追悼,我們?nèi)狈φZ言。頂多只是覺得:她在彼岸的尖銳異響,對此岸病態(tài)的媒體和教授們將是一付大黃泄藥,將給他們食洋不化的腸胃,適時地做一次治療。

          人們?nèi)淌苤跻C瀆的日日聒噪,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電視,捕捉一絲半點可憐的信息。他們以每天的媒體受刑,交換渴望知道的消息,恰如烽火家書的代價。而這時出現(xiàn)了蘇珊·桑塔格:她不僅是美國人且是美國良心,她的話是可信的。她居然說他人在受刑,于是主持人和教授們愣了。聰明的他們,會悄悄矯正自己的美國安全宣傳員的形象。受刑之一語即將會流行,釋義的顛覆也指日可待。不僅如此,一個左翼思想的小高潮,已經(jīng)可以預(yù)見了!

          如此的語言沒落,令人難禁悲哀。

          只是注視他人還不夠。注視的目光若是太像救世主了,則會傷害被注視者的尊嚴。是的,就是尊嚴或自尊,它是文明的自我認識。知識分子的良心永遠要自律,對“他人尊嚴”的哪怕小小的“施刑”。

          “關(guān)心他人的尊嚴,和平與正義的意味”——這是我1995年為一份雜志寫過的題詞。我把它抄在這里,表示我的視角與自誡,也表達我們對蘇珊·桑塔格的商榷。一切人,包括“他人”自己,都必須懂得他人的尊嚴、原則、分寸——因為這一切都與和平及正義絲絲關(guān)聯(lián),不容許一點的矯情與傲慢。這是一種大的道德,也是一種大的修養(yǎng)。

          蘇珊·桑塔格離開這個世界走了。也許,她并未達到被注視與被施刑者渴求的正義。一縷芳魂依然孤獨,她缺乏諍友的相伴。但是,她至少是一位我們所言正義的同盟者,她的大節(jié)依然值得紀念。報紙上先是連篇累牘又瞬間偃旗息鼓,仿佛一輪時尚的押寶,嘗試了又歸于放棄;蛟S死者會感到悲哀,因為她一生厭惡思想墮落為時尚。只有我們,對她提出異議的人在懷念她,如對自己家人一般地懷念她。圣賢云:求學從搖籃到墳?zāi)埂N覀優(yōu)樗8,當我們沉默的時候,是她喊出了真相。愿她扶搖遠去的靈魂,那一縷獨立、敏銳、傾向弱者、也多少沾染著西方傲慢的靈魂,在通往天國的路上,一步步變得美麗。

          

          作者補記:

          

          文章寫出以后,我松了一口氣?偹憧梢詫Φ戎业陌l(fā)言的報紙稍作塞責了。不想,有意味的過程才剛剛開始:由于文章強調(diào)的是穆斯林的立場,編輯說他們在編稿時感到了為難。

          對于為穆斯林辯護的蘇珊·桑塔格來說,怎么穆斯林的聲音反倒成了忌諱?難道她呼吁關(guān)懷的穆斯林,反而是一種無權(quán)對她發(fā)言的異類?面對這巨大的悖論,我一時啞口無言。

          但這樣的例子并不能否定常識。對蘇珊·桑塔格的最合適的評論者,也許正是她關(guān)切的穆斯林世界。圍繞我閃滅一過的這件小事,只是一個無聊潮流中的泡沫,并非貼近著進步人類在今天的脈搏。炒作和哄起之中,除了可憐的做作和追逐潮流,并沒有爭議的思想遺產(chǎn)。

          我們不愿加入這樣的泡沫之潮。我們要探索艱難時刻的人類良知。所以,我添寫了這個結(jié)尾,想象著文章變成了一塊石頭,然后把它投入了潮流。

          

          寫于2005年春節(jié)前

          改定于2006年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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