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稼祥:死之花——從海子到余地、余虹的綻放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140多年前,當夏勒·波德萊爾在巴黎讓丑惡像花一樣開放時,他可能沒有想到,有個叫海子的中國詩人,用比他更大的天才,在一座神秘的東方花園,讓死亡之花開放:

          ——“遠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明月如鏡 高懸草原 映照千年歲月/我琴聲嗚咽 淚水全無/只身打馬過草原”(《九月》)

          ——“在劈開了我的秋天/在劈開了我的骨頭的秋天/我愛你,花楸樹”(《幸福一日,致秋天的花楸樹》)

          ——“一棵梨子樹。梨花陣陣/頭蓋骨龜裂——箭壺愚蠢搖動”(《馬雅可夫斯基自傳》)

          ——“桃花開放/太陽的頭蓋骨一動一動,火焰和手從頭中伸出/一群群野獸舔著火焰 刃/走向沒落的河谷盡頭/割開血口子。他們會把水變成火的美麗身軀”(《桃花時節(jié)》)

          ……

          在海子的詩里,死亡之花散發(fā)著迷人芬芳,呈現(xiàn)出繽紛色彩,有野花的五顏六色,花楸樹果的橘紅色,梨花的白色,和桃花的粉色……像波德萊爾那樣,化丑為美,超越美與丑的對立,以及自然與人為的對立,雖然很難,雖然需要包容一切的巨大精神力量;
        但像海子那樣,視死如歸,超越死與生的對立,把死亡由不可逃避的宿命,轉(zhuǎn)變?yōu)橹粮邿o上的自由抉擇,則更難,更悲壯,更具有英雄氣質(zhì),和審美價值。他不再僅僅是詞語的主宰,也是他自己的上帝。假如有某種東西在左右我們生的方向,“使我不得開心顏”,為了自由,我們可以放棄生而選擇死,正是從個意義上說,死比生有更多的美麗,更多的甜蜜:“還給我自由,還給我黑暗的蜜、空虛的蜜/孤獨一人的蜜”(《燈詩》)。

          在海子啜飲完他從死之花上釀造的“蜜”18年之后,2007年10月4日凌晨,另一個名叫余地的詩人,在昆明家中的客廳里,用一把菜刀,收割了自己的頭顱,那是一生只結(jié)一枚的果子,它對于余地瘦弱的身軀來說,可能太大太沉重了,無法承受。兩個月之后的12月5日下午1時許,一個哲學詩人,余虹,在北京做了一回一生只做一次的行為藝術家,從自己寓所的10層樓上,把自己像一片雪花那樣放飛出去,那是一片頃刻消融的孤伶伶的雪花,死亡之花……

          我不是小報記者,不是精神分析師,或傳記作家,不想把海子、余虹和余地對死亡的選擇與任何具體的因素相聯(lián)系。我不想知道,到底有幾個姑娘拋棄了海子,哪個詩歌編輯拒絕發(fā)表,但卻抄襲了他的詩作,不想知道,他是否幻聽到什么竊竊私語……我也不想知道,余地舉刀之前是否與妻子發(fā)生口角,是不是患癌癥妻子的呻吟,和等待做心臟手術的雙胞胎兒子的啼哭,把他逼上絕路……我還不想知道,余虹的胃病有多嚴重,是否伴隨失眠和憂郁癥,不想知道他有幾次失敗的婚姻,是否完不成什么重要報告,更不想知道為什么有人要透露余虹的遺書,說他欠了5萬元債務……

          我想知道的是,近幾十年來,我們的生存境遇是否善待了我們民族的天才,特別是我們民族的夜鶯——詩人。在我看來,詩人和哲學家,是一個社會體內(nèi)的白細胞,當社會發(fā)生病變時,首先探測到病菌,并從腰間拔出利劍投入戰(zhàn)斗的是他們。他們大批死亡,社會就發(fā)燒。發(fā)燒,就是烽火臺上的狼煙。因此可以說,批量詩人非正常死亡,對一個社會來說,絕不是好消息,一定是生存境遇出了不小的問題。

          讀一讀上述三個詩人的作品就知道,死亡和自殺對于他們,不是瞬間的偶然事件,而是他們長期思考和創(chuàng)作的主題。1986年,海子就寫下了組詩《死亡之詩》組詩的第一首,并寫了以死亡為意象的《九月》,此后,死亡,就成了他詩作里一座最美麗的花園。余地開始專業(yè)創(chuàng)作不久的2003年,就寫了《一個突然死去的人是殘忍的》這首詩,詩中寫道:“然后把一個死者的瞳孔不斷地放大/終于對準了我,就像一把子彈上膛的手槍/然而我的眼睛里面一無所有:一個硝煙散盡的戰(zhàn)場/剩下的只有一些殘敗的野草,以及/沾滿了鮮血的泥土”。此后,他還寫了《刀》,《活著》,《內(nèi)心:幽暗的花園》等在生存和死亡邊緣上掙扎的作品。

          要探究余虹何時開始對自殺進行詩意想象和哲學思考,那是一個學術論題,非本文所能勝任,但就我所接觸的材料看,他出版于2005年的專著《藝術與歸家——尼采·海德格爾·福柯》,就已經(jīng)把自殺納入存在主義的“生存美學”范疇:

          “而在?,希臘式的藝術就是‘生存藝術’或‘生存美學’,這種藝術絕不安居于任何‘監(jiān)獄’,絕不服從任何禁令,不自由勿寧死,自由是這種藝術鑄造的家園,那家園沒有外在的強制,它唯一的規(guī)定就是‘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包括你對自己的強制和自殺!

          這就是余虹為這本書所寫的引言中的一段話,可以被看成是開放在海子詩歌中的“死之花”的哲學表達。法國社會學家迪爾凱姆(Emile Durkheim,也譯作涂爾干)在其名著《論自殺》里認為,過高或過低的社會整合程度,都可能導致較高的自殺率:社會整合程度過高,會發(fā)生利他型自殺,自殺是為了避免成為社會負擔;
        社會整合程度過低,會發(fā)生利己型自殺,自殺是為了尋求解脫。

          他的理論十分精彩,但不一定能解釋中國的情況:翦伯贊夫婦、傅雷夫婦、老舍、鄧拓、儲安平……等人的自殺屬于什么類型?海子、顧城、余地、余虹的自殺又屬于什么類型?在我看來,個人自殺是社會自殺引起的(反對自殺的宗教社會除外)。社會可以分為自殺型社會和發(fā)展型社會。自殺型社會是扼殺個人自由的社會。扼殺個人精神自由,是精神自殺型社會;
        扼殺個人經(jīng)濟自由和公平,是經(jīng)濟自殺型社會。

          “文革”時期的中國,兩個自由都扼殺,因此知識分子和非知識分子自殺率都很高;
        改革開放以來,個人經(jīng)濟自由和公平得到發(fā)展,中國的自殺率降低,但精神自由滯后于身體自由的狀況,不僅使某些完美主義詩人和哲學家們不能獲得“生存美感”,還可能失去生存條件,而他們又不可能放棄精神而放大身體,剩下的路就是海子的選擇:讓精神的梨花陣陣,讓肉體的頭蓋骨龜裂。

          “‘身體’的大寫,什么東西正在到來?”余虹這樣問道。

          他用徹底刪除自己的身體作了回答。讓我們記住他的回答,讓海子、余地、余虹的死亡之花不要白白開放。

          

          2007年12月19日于北京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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