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建躍,單世聯(lián)：夏濟安日記的“黑暗面”

　　套用夏濟安的一篇名作的題目來談?wù)撨@部非常出名、風靡海外20多年的愛情日記，不只是簡單的套用，而是想由此追溯這本日記得寫成的“主語”。本來，在愛已簡化為歡娛的性和輕松的游戲的今日，那種充滿深創(chuàng)痛楚和不妥協(xié)的自我拷問的“夏濟安式”的愛情顯然是令我們難堪的，同時也是不合時宜的。畢竟，愛情有其歡愉的方面或時刻，與之相反的一極如果不伴隨或通向希望，我們有什么理由把那么把它當回事？不過，當夏濟安以追求愛情為由實際上卻是在從事自我檢查和鞭笞，把因此而來的一切焦慮、緊張、幻想、自慚、虛榮等等全部剖白出來時，我們其實不是在讀愛情日記，而是在欣賞一出20世紀敏感心靈的戲劇。他的胞弟，也是這本日記的公開者夏志清有這樣一段比較說明：“魯迅的日記最簡略，是一本流水帳；
胡適的《留學(xué)日記》差不多完全紀錄自己智能的發(fā)展，學(xué)問的進境，很少提到他的情感生活；
郁達夫的《日記九種》，以內(nèi)容而言，無所不包，在形式上最近我哥哥的日記。但郁達夫舊式文人習氣太深，雖是個‘浪漫’作家，所表現(xiàn)的精神是‘醇酒婦人’式的‘浪漫’，的確有些‘頹廢’的味道。濟安的日常生活一點也不浪漫，但他對R·E·的那種一往情深的苦戀，可能代表了真正的浪漫精神。他的浪漫主義里包涵了一種強烈的宗教感：不僅濟安把愛情看得非常神圣，他的處世態(tài)度和哲學(xué)都帶有一種宗教性的悲觀。而這種宗教性勇于自省的精神，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作品里，是絕少見到的�！�

　　沒有人完全沒有自我意識和自我反省，生命的每一天，我們都在勞心費力設(shè)計自我、安排生活、創(chuàng)造希望，我們永遠得小心翼翼地呵護著“自我”。但自我意識和自我反省一旦具有宗教意義，那就意味著，被呈現(xiàn)的自我就只能像夏濟安敘述的那樣卑微脆弱，那樣的不可愛不可信。確實，在全知全能、至善至美的上帝眼中，不但人的存在有多大價值是可疑的，而且人的形象也是相當可憎的。夏濟安不是在寫“懺悔錄”，但他所坦露的“我”實在比文化史上眾多的懺悔錄更為率真沉痛，如其所是，因為他從來沒有找到通向天堂的路。

　　這當然不是夏濟安想要給我們留下的形象和心靈，因為他并非為了公開才寫日記，因為他只是自然而習慣地記下他戀愛期間的心路歷程。盡管他沒有忘卻動蕩的時局并有事后證明是準確的預(yù)言，但遭逢中國歷史上戰(zhàn)爭與和平較量的1946年，夏濟安沒有為政治風云攪動，沒有關(guān)注“天崩地坍”的國家大事，當他在英文作文課上認識并愛上了他的學(xué)生R·E·后，除了讀書教學(xué)寫小說的日課程，能夠讓他耿耿于懷的，就只有愛。我們當然說可以說這是自我中心，問題是在陷入愛的羅網(wǎng)后，夏濟安已不再擁有一個以之為中心的“自我”，其“自戀”和“愛”的沖突，以及由此而來的對自我的粉碎性解剖和徹底的不信任，足以使他的人格不再完整，使他的“自我”受到威脅。

　　自我折磨常常是美好愛情的開始。“我很想要她，而如果我有勇氣表白的話，她也可能成為我的�？墒遣蝗唬∥冶３种�沉默，除了上帝之外，我的秘密也不能告訴任何一個人。我沒有跟隨任何人談起。而上帝既不如我想象的那樣把我擁向她，也沒有她帶給我。我只能默然受苦，還要裝出開心的面孔來�！�…為什么我這么難擺脫我疏懶的習性呢？好像很可能我會一直做一個單身漢；
要真是這樣的話，我不會比一個老處女更快樂�！保�1月16日）這是青春時節(jié)雖為難卻快樂的體驗，然而，向R·E·表白愛意的信還未寫好，夏濟安的心思卻變了，困難的不是她是否也愛他，而是他是否真的愛她、是否應(yīng)當追求也很可疑。然而，夏濟安又并不因此而罷手。2月13日，只是因為R·E·對他說了一句師生之間的普通的話，整個上午他都精神振奮。是希望又回來了嗎？第二天，他就提醒自己：即使追求成功了，我懷疑是否真能給我快樂，因為如果結(jié)婚以后自己會不會全心全意地把自己供奉給她。假如她不能占有自己的全部身心，那就有可能在其他女性身上找滿足，這樣既對不起對方又對不起自己。疑慮在加深，3月14日，夏濟安又大澈大悟：“我對他并沒有愛�，F(xiàn)在即使別人來撮合，甚至她自己來追求我，我都無動于衷了�！�3月28日又感到：“我受別人一捧，洋洋得意，就變得好象在天堂一般，別的需要可以一概沒有。所以今天早晨上課稍為成功一點，就可以把我最心愛的女人都忘掉的�！�…我如此看得起她，幾乎肯把全部身心獻給她，只要她肯接受，她偏偏還不來我的課。她給我這樣的侮辱，將來即使我們成為夫妻，這個芥蒂也難消掉�！比欢�，夏濟安沒有真的放棄。3月29日，忽又無來由地“愛念大作”，次日在路上他回頭望她時發(fā)現(xiàn)她也回頭看他，他又覺得“愛情前途大為樂觀”。高興沒幾天，因為幾天沒有見到她，4月5日又覺得“追求可能使我絕望。不追求，我還有希望�！保�77）所幸的是4月22、24日，R·E·終于正式登場，兩次到夏的宿舍晤談，時間不長卻使夏濟安激動無比。1946年4月27日，他如約到她的宿舍。這是我們期待許久的戲劇性時刻，只要這一次成功了，此前的一切反復(fù)、一切“然而”都將化成美好的回憶�！叭欢�”不，一場耽擱了許久的愛情表白，卻令人納悶地以他們的爭吵而結(jié)束。何以爭吵以及爭吵的具體過程，日記中都令人遺憾地沒有記敘。

　　基實，無須遺憾。關(guān)于這場爭吵，我們實在已不再想知道了。因為夏濟安的愛根本就與愛、與“她”無涉，除了這次爭吵，他的一切瞻前顧后、患得患失，沒完沒了地自我設(shè)難和埋怨對方，都是一出心靈戲。重要的不是夏濟安對愛情能否成功的擔憂，而是夏濟安對自己始終沒有把握；
不是對能否贏得這份愛的猶豫，而是對自我的懷疑和不安；
而且他不是想方面軍設(shè)法用語言和行動來排除困難、消除痛苦，而是對此困難和痛苦的耽溺品賞。他曾夸張地說：“我有足夠的幽默感，無論怎樣的痛苦都能忍受的。”（1月25日）但事實上，這大半年日記中從來就沒有“足夠的幽默感”。假如其中確有過一絲因愛而來的明朗和喜悅，那么它一定不會持續(xù)數(shù)日就立即會被種種無端憂懼和恐慌所重壓。如果說“我理想的戀愛，是同一個愛人逃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去，或則干脆一同蹈海而死”（2月23日）的表白是浪漫主義的極致，那么“失敗了我不會自殺，也不會頹喪，但是我將益發(fā)逃避人世，躲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我的頭發(fā)將像一蓬草，我將永遠不敢穿漂亮的衣服，破大褂布鞋將是我日護身符，躲在它下面才覺得安全�！保�4月19日）的心態(tài)，卻是把愛當成宗教了。一個把愛看得如此嚴重的人，幽默感從何而生？

　　這不僅僅是因為膽怯。夏濟安是一個敏感的人，敏感到讀英文小說《航駛印度》而嗅到了印人身上發(fā)出來的特別氣味。敏感本已容易產(chǎn)生痛苦，而愛的歡樂也常常是由此痛苦轉(zhuǎn)化而來，但夏濟安在敏感的同時又有著異常發(fā)達的理智，“應(yīng)該用來行動的能力都用來分析我自己的感情，而自己的感情既無新的刺激來促進派他生長，愈分析當然愈覺得貧乏，最后索性把它否定掉了�！保�3月1日）對于一個敏感的人，世界每每是貧乏的，而人生也總是昏暗的，再用發(fā)達的理智來分析，生命便全無意趣，心靈會更加空無所依。夏濟安之所以愛R·E·，之所以把他當作自己的宗教，其實是以此來反抗這個討厭的“自我”：

　　R·E·是我的愛的人，這是沒有道理的，要找理由，她只會顯得不值得我愛。我的心底下有一種聲音，說道：“是人可妻也�！蔽揖桶堰@種聲音認作是上帝的聲音。我要跟上帝，就不能同時聽ego（自我）的話。Ego（自我）是與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將來又要同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老相好，他一向待我不錯，我得到他的幫助不小，我將來還是需要他，可是他太專制一點。他就頂妒忌R·E·；
因為他奪了他的愛。我既要崇奉上帝，就只好委屈ego（自我）一下，讓他在一旁生氣。反正他總是我的，氣不死的。所以他反對穿新衣，我偏穿；
他叫我把我的愛人丟了算了，我偏每天在心里念他的名字；
他叫我走我的路，我偏偏要換條新路走走。

　　現(xiàn)在當然很心平氣和，ego（自我）的伎倆我看得很清楚，我可以決定我所應(yīng)走的路。然而前途還一個大危機。我如追求成功，ego這一輩子大致就休想出頭；
我如追求失敗，ego一定乘機進攻，希望重拾舊歡，拚命把我向老路上拉回去。我那時會不會就此跟隨他走，重新縮到那甲殼里去呢？我如果認定是非，不顧榮辱，現(xiàn)在就應(yīng)該打定主意：將來即使失敗，我還是要向?qū)Φ穆飞献�。我�?yīng)該知道Narcissism是錯誤的，我應(yīng)該有正常的性關(guān)系。否則就違反上帝的意識一一逆天行事。（3月29日）

　　R·E·的出現(xiàn)，引發(fā)了夏濟安的人格中的一場生死搏斗。愛情沒理由，理智的“自我”真對之進行分析，R·E·不一定值得愛，她不會說夏濟安舍不得放棄的蘇州話；
“她做的菜是不是都辣的？我現(xiàn)在雖稍稍能吃辣，但天天吃辣，可亦吃不消”；
（2月25日）“我不知道她眼神究竟如何。眼神如不足，那末精神智力都有問題�！保�2月26日）更重要的是愛上她根本就是偶然的：西南“聯(lián)大像她那樣的女生并不少，而她恰巧是我的班上罷了。從命運說來看，這就是‘緣’，然若用較冷靜一點的思考，她如不在我班上，而換了一個同她差不多的姑娘，我會不會同樣的單戀呢？”（2月26日）夏濟安不但看穿好了“自我”的伎倆，而且分析了“自我”的起源，第一，夏濟安的母親曾很不快樂，他不愿有個女人來奪去他對母親的愛；
第二，夏濟安有過肺病，一切需要自制；
第三，夏濟安早年在上海愛上一個少女卻被無端拒絕過。夏濟安是有神經(jīng)病的人，不過他的神經(jīng)病就與弱智瘋癲全然無關(guān)，而就是對“自我”的特殊敏感，其“自我”是如此的牢固，以至成為他心理上的“馬其諾防線”，任何可能威脅到上述三條的意念和行為都要受到“自我”無情的質(zhì)疑和抗拒。屬于“自我”目標的，是世俗功名：“我還是追求名利，甚于追求戀愛；
心胸之小，目光之短，真是枉為學(xué)問中人。”（6月14日）所以他認真勤奮地學(xué)英文、練寫作，想象終有一天會功成名就，出人頭地。在“自我”這個層面上，夏濟安實在是害怕愛情、不愿愛真正到來的，他也不相信愛情、婚姻可以把幸福、快樂帶給他，所以才把愛想象得脫離世俗人間、成為人生意義的全部所在。

　　自弗洛伊德發(fā)來，“自我分析”已成為心理學(xué)的常識和文明人的經(jīng)常性行為。自我之所以可以成為分析的對象，是因為“自我”不再是一個完整圓融的存在，而是分裂的、相互沖突的戰(zhàn)場。在弗洛伊德看來，“我”的本能性沖動的“本我”、以社會規(guī)范為主要內(nèi)容的“超我”和調(diào)節(jié)“本我”和“超我”的“自我”三個層次。如果說“本我”是盲目的，“超我”是不可反抗的，那么進行分析的主要是“自我”，即據(jù)“超我”的要求來監(jiān)督“本我”，又力圖為“本我”的欲求爭取得一種為“超我”所許可的方式。弗洛伊德的學(xué)說固然是現(xiàn)代人性分裂的一部深刻描繪，但其具體內(nèi)容不一定“科學(xué)”準確。如果說通常意義上的自我分析，主要是運用自我的理智對自己的行為進行反省，那么夏濟安的心理分析則是把“本我”和“超我”結(jié)合起來分析“自我”。夏濟安不是禁欲主義者，也在一定程度上相信上帝，他的“上帝”，是一個非常人性化的上帝。上帝的聲音就是自已的感受、本能性的欲求，所以他把自己對異性的追求理解為造物的安排：“我的種種忍受，就是為了這么一個信念：人同一切生物一樣，應(yīng)該有配偶的；
而人之異于禽獸者，就是知道有愛，惟是愛的結(jié)合，才是真正的結(jié)合。……人類，對于造物主的責任，不可不盡。”（3月27日） “上帝待我一向不壞，短時間內(nèi)或找些事來使我心神不定，隔了不久，就會使我定心的，采取什么方式，現(xiàn)在還不知道。”（1月25日）正是靠著此一有上帝支持的本然欲望，夏濟安才有追求的勇氣，也才有反省并對抗“自我”的可能和力量。他也想把這兩種力量貫穿到愛情之中，比如6月25日就寫道：“有性欲的生活才是‘生’”；
“我年歲已大，生理上實很有需要。要解決這個問題其實并不難，不過我同任何別的女子發(fā)生了關(guān)系，只有使我更為難過，因為一則對不起R·E·，良心責備必重；
二則別的都是不完美的”。夏濟安是受到現(xiàn)代科學(xué)文化訓(xùn)練過的知識人，不可能屈從自己的本能，他的欲望始終沒突破理智的防線；
而他對上帝的信仰畢竟沒有到使徒般的堅定：“女人根本同我無緣。我只能老過著孤僻的生活。只有她能救我，可是上帝又不讓她來，弄得我心癢癢的，又把她藏掉了�！�…上帝啊，你太作弄人了�！保�4月臺19日）本能不可恃，上帝不可靠，剩下的，只就偶然和偶然啟示下迷信。夏濟安幾次把愛的希望托付給無根據(jù)的預(yù)兆。比如3月6日R·E·看過美國電影《窗中少婦》，當時喜歡看好萊塢電影的夏濟安恰恰沒有看到，悵恨失去了一個交流話題的夏濟安悵恨之余，(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暗自假設(shè)：如果星期天再有，那此事就有希望。命運仍然沒有惠顧他：“完了，完了，我不愿違背我的誓愿，我只有打下牙齒和血吞了�！保�3月9日）到上海以后，他也有過把成功與否的希望放在術(shù)士身上。

　　從此，我們可以明白夏濟安的愛何以有那么多的麻煩。追求愛的過程同時也是他的本能與他的信仰聯(lián)手對抗“自我”的過程，而其“自我”之所以成為分析的對象，也正基于上帝和本能報提供的標準。但他的“自我”太強大的、太可憎了，總能抓住一切機會跳將出來把一切愛意分析至無，甚至在屢屢的失望使他產(chǎn)生殺自和出家的念頭之后，“自我”也能以種種現(xiàn)實和理智的理由使其訣絕不能討諸行動。夏濟安只能以貶斥“自我”而向“自我”讓步：“我為人悲觀傾向太強，好向根本空虛處著想，這種人實在不應(yīng)該結(jié)婚，結(jié)婚后難有幸福，而且將有害妻子幸福。所以為R·E·計，頂好還是讓她嫁一個穩(wěn)健踏實，少耽于冥想，心理健康的人，對她頂有利。我應(yīng)該放棄�！保�7月5日）“愛”的力量戰(zhàn)勝不了“自戀”，約束、克服“自我”的嘗試宣告失敗，夏濟安的愛情故事是一出理智的瘋狂劇，也是一個知識人的悲劇。

　　若干年過后，夏濟安以魯迅的名言“背著因襲的重負，肩住黑暗的閘門”為據(jù)，發(fā)現(xiàn)了魯迅作品中的黑暗面，比如光與暗、迷與悟、不愿被吞噬者與食人者，人與鬼，孤獨的斗士與其周遭的惡勢力的對比，對死亡的迷戀，對目連戲中鬼魂的喜愛等等。夏濟安認為，魯迅作品中的黑暗面有兩個來源，“一是傳統(tǒng)的中國文學(xué)與文化，一是作者本身不安的心靈。”（《魯迅作品的黑暗面》，《夏濟安選集》第21頁）夏濟安晚魯迅一輩，且長期浸淫于西方文學(xué)，他沒有或較少有魯迅那種作為啟蒙者要詛咒那些極想埋掉、忘掉的過去，作為文人又無法逃避傳統(tǒng)的緊張和失望，其日記中的黑暗面，只有一個來源，那就是他不安的心靈。夏濟安對人心和人性是悲觀的，普通人在他的眼中是麻木而盲目，不可救藥。他曾想寫一部小說叫《植物之鄉(xiāng)》，意謂普通人像植物一樣吃喝白相，糊涂過日。所以盡管古往今來的列圣列早就說了無數(shù)做人的道理，但人心卻一點也沒有改善。這是因為傳道者們“懂道理勝于懂人”，道理是簡單的，人心人性卻是從來沒有向善。既不是“植物”，也不是“圣賢”，這就注定了他不可能心如止水或心情坦蕩地度過一生。一見傾心的愛意萌生之后，強大的“自我”起而拒絕，雖“上帝”和本能都難以與之較量，夏濟安無法把自己的心靈安頓在其中任何一處，他的心靈又成為三種力量的格斗場，呈現(xiàn)為紛亂的、撕裂的狀態(tài)。這就就難怪，他能對充斥著價值虛無主義的現(xiàn)代中國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和社會運動作出深刻的分析。他的“自我”和智性沒有成就他的愛情，但培養(yǎng)了他作為文學(xué)研究者的洞察力。

　　紊亂無序的心靈當然是黑暗的，是無法用理智使之光明公開的世界，是只有19世紀末以降的文學(xué)藝術(shù)才能卓越地表現(xiàn)的世界。但夏濟安日記中的“黑暗面”還不僅僅是心靈不安，也是指這個包含了智、情、信并可能對他們進行分析的“我”。換言之，夏濟安以什么的身份，憑借了什么，居然可以分析包括欲、情、知、信在內(nèi)的“我”的全部？起夏濟安于地下，恐怕也不能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它不只屬于夏濟安個人。有寫日記習慣的人，寫完之后，恐怕都會起疑：當我的行為、遭遇、理智、情感甚至隱秘幽微的心靈悸動等都成為語言之時，寫日記的“我”又是什么呢？如果有這一個“什么”在指揮著“我”的筆，那么我們還能說，日記，或者任何語言作品，能夠把全部的“我”都轉(zhuǎn)換成言說、書寫的對象？從邏輯上說，只有自我分裂之后，一部分的“我”才成為寫作的對象和內(nèi)容，被作為對象的“我”并不是一個完整的“我”。因為正如夏濟安分析到最后發(fā)現(xiàn)自已并不愛R·E·，細致分析起來，完整的“我”根本就不能為日記所傾泄或包裹，日記中的“我”不過是寫日記的“我”的冰山一角。我們只能說“我”寫日記，卻不能說日記寫的是“我”。早有人指出，盧梭的懺悔其實是自我表揚過于自我批評；
在指出魯迅作品、其實就是他的心靈中的“黑暗面”之后，夏濟安也認為“魯迅在探究這種奧秘方面沒有太大的成就”。這不是虛偽或才能短缺，而是語言的局限，也是作為“我”的人的局限�！昂诎怠币唤�(jīng)說出或?qū)懴拢�還是“黑暗”嗎？披露這“黑暗面”的“我”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虛無，是一片混沌的黑暗，語言又如何能表現(xiàn)？天才和成就都超過魯迅的作國作家陀期妥也夫斯基，如果不是創(chuàng)造了對話體的“復(fù)調(diào)小說”。又何以能敘述出一大片心靈的黑暗？

　　文末附言：1998年，遼寧教育出版社出版了《夏濟安日記》，收入《新世紀萬有文庫》第二輯；
2001年，該社又推出《夏濟安選集》，收入《新世紀萬有文庫》第五輯，中國大陸學(xué)者得以對夏濟安其人其說有了一個初步的了解。其實，細心的讀者早在1981年10月，就可以在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國外魯迅研究論集》（樂黛云編選）中讀到其《魯迅作品里的黑暗面》一文。

　　夏濟安（1916—1965），筆名夏楚、馬津等，江蘇蘇州人。1940年在上海光華大學(xué)英文系畢業(yè)后留校任教，1943年后在昆明西南聯(lián)大和北京大學(xué)外語系任教。1949年春從上海去香港，翌年秋赴臺灣，先后任臺灣大學(xué)外語系講師、副教授、教授。1955年春在美國印第安那大學(xué)英文系進修一學(xué)期。翌年在臺北創(chuàng)辦《文學(xué)雜志》，主編這份對臺灣當代文學(xué)發(fā)展影響至深的刊物達4年之久。1959年春赴美，先后在西雅圖華盛頓大學(xué)、柏克萊加州大學(xué)分校任教并從事研究，后因腦溢血而英年早逝。

　　關(guān)于夏濟安在文學(xué)上的成就，臺灣有人這樣評價：“他可以說是第一位從學(xué)院的圍墻里嚴肅而贊美地向一般創(chuàng)作文學(xué)伸出‘援手’的人物：他的理論和批評一度成為自覺的小說作家底指針和鞭策；
他創(chuàng)辦的《文學(xué)雜志》把‘朝（學(xué)院）野（文壇）’的距離拉到粘合的程度；
他的影響力透過臺大外文系的弟子，猶顯明地擴大著。論中西文學(xué)的修養(yǎng)，夏濟安是海運開通以來少數(shù)翹楚之一；
論見解，夏濟安所理想的中國新文學(xué)永遠擺在我們所追求的那一端；
論文采，五四以來用白話文寫批評和翻譯的，沒有多少人可以趕上他�！敝档靡惶岬氖牵�他在海內(nèi)外“學(xué)院派”中率先高度評價金庸的武俠小說。

　　夏濟安著譯甚豐，文學(xué)方面的代表作是研究現(xiàn)代左翼文學(xué)的《黑暗的閘門》（The Gate of Darkness），1968年由華盛頓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大陸學(xué)界較為生疏的是他在1960年代寫的有關(guān)1949年以后中國社會改造運動的三部著作：《隱喻、神話、儀式和人民公社》、《下放運動》、《人民公社制的潰敗》，都由加州大學(xué)中國研究所出版，在英美影響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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