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行之：把心帶回家

　　第一次看到“把心帶回家”這五個字，是《西藏生死之書》中，索甲仁波切上師把它作為一個章節(jié)的標題，具體講述了禪修的方法。我覺得這五個字非常具有魅力，帶有濃郁的世俗倫理和哲學的色彩，所以用它作為這篇短文的標題。

　　那么，我要說一些什么呢？

　　如果我在這里重復上師的話，也來講述人的心靈怎樣獲得安寧，我想一定很沒有意思——我引申得再好，也不會好過上師的指引（要想了解安定身心的方法，最好還是直接讀原著）。我在這里要說的是另外一個世俗的話題，而這個話題與心有關(guān)，與是否把心帶回家有關(guān)。

　　我對佛學了解甚淺，根據(jù)我有限的常識，我認為佛教是一種向內(nèi)的宗教，即把“我”置放在中心位置，用一切辦法消解它，使之達到與世界的“無”的平衡。細究一下，佛教其實是無偶像的，它沒有為信眾提供一個猶如基督耶穌那樣的引導眾生精神成長的先知先覺，即使是佛陀，也是信眾用以達到“我”的極境的工具。我們更看不到《圣經(jīng)》這樣具體指導人的善惡選擇的書籍，佛教經(jīng)文也同樣是一種導引，一種被置放在“我”之下的精神的技藝。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或許與佛教本源的意識——認為人處在一個不斷輪回的罪惡世界之中，人生的全部目的就是擺脫罪惡，獲得善和完美（涅槃）——有關(guān)。

　　我對那些修行的人充滿了敬重，但是，我又經(jīng)常很不尊敬地想：假如所有人都成了這個樣子，世界會成為什么樣子？我首先想到的是像月球一樣荒涼的景色，這里的人無欲無求，心如死灰；
這里消失了正義與邪惡的界限，所有人都躲避到了心幕的后邊；
這里甚至連太陽的起落都變成了毫無意義的事情，因為在這些信眾的心中，世界是死亡的，靜止的……所有的一切都讓位給了“我”的安寧與岑寂。

　　如果真的能夠維持這樣一種狀態(tài)當然好，反正所有人都在相對意義上死亡了，世界死亡與否也就沒有什么大不了，問題是：人真的都要死亡嗎？人都能夠得到解脫，都能夠趨向至善至美嗎？假如這個時候仍然有一種世俗的力量橫行，比如一種政治力量，比如一種政府形式，而這個力量面對的又是無數(shù)精神枯槁的人，這個世界會成為什么樣子？這一定是一個奴隸制社會。

　　所以，在宗教意義上的“把心帶回家”對于社會進步來說未必是一件好事，換一句話說，宗教對于內(nèi)省的過度關(guān)注，必然帶有消失社會責任的特征。當所有人都不對社會負責的時候，這個社會真的就會墜入地獄。我這樣說，當然不是指責“宗教是人民的精神鴉片”（馬克思語），我只是想說，不能夠過于夸大宗教在人的精神成長中的作用。在一定意義上，宗教僅僅是人們無力改變現(xiàn)實的精神安慰劑。它本身不具備任何促進社會發(fā)展的政治動力，它只是人們獲得喘息的機會。就像一個人在污濁的房間里呆得久了，需要到空氣清新的森利林里呼吸一樣。這對于人同樣極為要緊。

　　美國哲學家威廉•詹姆士在《宗教經(jīng)驗種種》中曾經(jīng)提到一個叫愛謀生的人，這個人在1838年發(fā)表過一個著名的關(guān)于宗教的演講。這個演講之所以著名，是因為愛謀生回避了上帝的觀念，把對上帝的信仰解釋成為具有倫理意義的社會人生法則。他說，有了這些法則，在人的靈魂里就有了公道，“做了一件好事的人，立即高貴了；
無法擺脫煩惱的人也就擺脫了煩惱；
做了卑鄙事情的人，則因為自己的行為而使得自己的精神矮小�！奔偃缫粋�人信奉這些原則，“那么，在這個范圍以內(nèi)他就是上帝，由他維系著上帝的權(quán)威，上帝的永恒和上帝的安全�！蓖ㄐ械纳鐣�人生法則甚至具有宗教裁判一樣的力量：“假如一個人欺騙別人，他事實上是在欺騙自己。人的品格總是被人知道的。盜竊不會使人富有，施舍不會使人貧窮。如果一個人殺人，即使是在石墻以內(nèi)，也會被人知曉。”在愛謀生看來，社會人生法則是從人的內(nèi)在需要中產(chǎn)生出來的，在不同的位置會有不同的名稱，“或者叫愛情，或者叫公道，或者叫有節(jié)……”愛謀生也是要把心帶回家，然而他那個家不是超然物外的家，那是人類良知的棲息之所，他把它稱之為“宗教情操”，“這種情操陶醉人和命令人的力量極為神奇，它是山林中的空氣，是整個世界的馨香，它使人體會到無邊的幸福與崇高�！薄爱斎苏f‘我應(yīng)該’，當愛情激動他，當他決定去做一項偉大事業(yè)之時，這種情操的和諧力量就會像清流一樣流過他的靈魂。”

　　可見，人確實需要一種那個對精神進行指引的東西，宗教情操也罷，社會倫理也罷，都是人生的拐杖，它在一定意義上支撐著人的精神行走。

　　然而這不夠，把心僅僅帶到這樣的家遠遠不夠——如果一個人躲避非正義，那就是在褻瀆正義；
如果一個人容忍惡，那就是在欺凌善；
如果一個人怠慢崇高，那就是在擁抱卑鄙；
如果一個人失言于丑陋，那就是在謾罵美麗……應(yīng)當為我們的心安置一個家，在這個家里它鮮活地跳動，它遵循社會正義原則，對任何不正義的惡都能夠發(fā)出自己的吶喊，對任何丑陋與卑鄙都嫉惡如仇。它面對的決不僅僅是自己內(nèi)心的狹小世界，它住在家里，看到的卻是整個世界；
它永遠面對這樣的問題：人類生活是否以及在何種程度上是可以改善的；
人們無論以個體還是集體的方式能否過上一種值得過的生活（用康德的話說：人類生存于世的價值所在）。

　　一定不要隨便喂養(yǎng)我們的心，不要用庸俗、無聊、淺薄的食物喂養(yǎng)它，要為它尋找最精美的精神食糧，讓它健康；
一定不要讓它懸空，不要用毫無意義的事情干擾它，要讓它切切實實地踞蹲在大地上，感受大地的脈動和江河的吟唱；
一定不要讓它迷蒙，要遼闊它的視野，深邃它的理性，堅強它的意志，鞏固它的性情……這才是我們的心的家，一個舒適的家，一個能夠感受幸福和歡樂的家。

　　把心帶回家，我們帶它回家不是要窒息它，不是讓它僅僅為我們自己跳動，它是這個世界上稀有的珍寶，它應(yīng)當為整個世界跳動——因為，不是我們創(chuàng)造了它，是這個世界創(chuàng)造了它，它理應(yīng)為這個世界跳動，我們不過是給了它一個家。

　�。�2006-5-19晨5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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