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祖陶：漫漫求索之路——羅榮渠《北大歲月》讀后記

　　《北大歲月》是一本特殊體裁的書，由榮渠在北大長達50年間的不同發(fā)展時期的日記、書信和詩詞構成。它生動真切地記錄了榮渠在北大度過的伴隨時代風云變幻的求學治學的難忘歲月，展現(xiàn)了他由一名熱血大學生成為一名學養(yǎng)深厚、聲望卓著的學者的為真理上下求索的心路歷程。我作為他的同窗至友為有這樣的好書問世倍感欣喜與慶幸。它深深地吸引了我，久久不忍放下，久久不能平靜。我認為，本書珍貴之處正在于，它實際上是榮渠生前所未想要寫、人們意外獲得的他的一本“自傳”，這無疑對于研究榮渠的學術和生平都是無價之寶。

　　近來，對于名人自傳、回憶錄中涉及本人或他人的榮辱得失的記述的真實性或真實程度的疑慮常見于報端。這是因為它們是有目的、有意識的按照一定的規(guī)劃和設計、根據(jù)事后的“回憶”寫出來供他人看的�！侗贝髿q月》則不同，它是作者對自己當前遇到的事物、經(jīng)歷所激發(fā)的思想、認識、情緒、情感的直接記述，或者是對至親好友敞開心扉的真情傾述，它無意于發(fā)表。由于這樣，《北大歲月》就包含有大量難于得到、至今未為人知的寶貴而有特殊價值的材料，它們對于了解榮渠和他生活的時代與環(huán)境至關重要。對于榮渠，原先我認為是最熟悉不過的。讀了《北大歲月》我才深深地覺察到，我對他的認識與了解是很不深刻的，他的好些方面我甚至是不知或知之不深的，特別是他與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源遠流長的不解之緣方面。我懷著愧對老友的心情，感慨萬千地一頁一頁地深入到厚重的《北大歲月》中去。通過讀完全書，我重新認識和了解了榮渠，尤其是他一路走來最后成為馬克思主義現(xiàn)代化理論及其中國學派的創(chuàng)立者和奠基人的艱辛與彷徨、奮發(fā)與收獲的心路歷程。

　　一

　　讀《北大歲月》，一開始就把我?guī)У?0年前的1945年，那年我們同時考入西南聯(lián)大，他在歷史系，我在哲學系，彼此交往切磋很為密切。在轟轟烈烈的“一二﹒一”運動中，他遭到特務毆打，接受了一次“血與火”的洗禮。與此同時，他還接受了一次“馬克思主義啟蒙教育”的洗禮，這是我原先所不知道的。罷課結束后，榮渠本著一個大學生應當求知識、學理論的強烈愿望與使命感，在教室外的墻腳下旁聽張奚若教授的課，主要是講馬克思的思想，他還記了筆記，并借《共產(chǎn)黨宣言》來讀。他說，“張奚若的講課使我受到了關于馬克思主義的一些啟蒙教育”，“引起了我對馬克思主義的注意”（《北大歲月》第27頁，以下只注頁碼）。我認為，這次“啟蒙”洗禮對榮渠一生的學術事業(yè)的影響至為深遠，從此馬列著作開始進入了他理論思維的視野。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1946年榮渠“復員”到了北大，我因車禍休學晚到了一年，我看到榮渠還和在聯(lián)大時一樣積極參加學生運動，此外，多才多藝的他還活躍在社會工作與文藝社團中，以高昂的政治熱情迎接解放。與此同時，令我驚訝的是，榮渠在為學道路上突飛猛進，初步顯露出了學者的氣度。從這個階段的日記中可以看到，榮渠在課余讀了大量古今中外史學家、哲學家、文學家、社會學家、乃至心理學家的著作，不放棄任何機會去聆聽大師們的學術演講。不僅如此，他還勤于思考、善于分析，反復質疑，并根據(jù)充分的理由對所讀所聽的重要內容，提出自己的不同見解與觀點，所有這些在他簡要的日記中是隨處可見的。他正是在這種求學的活動中逐漸形成了自己為學的風格。從高中時期起榮渠就立志于探討“中國文化的出路問題”。大學階段他總是圍繞著這一問題來審視、檢驗各家各派的著述與言論，以決定對它們的取舍。一方面他反對企圖從中外已故哲人思想中引伸中國應有出路的所謂“文化論派”（如梁漱溟、張東蓀、吳恩裕等），認為這是“紙上談兵，何曾摸得邊際”（第257-258頁）；
也反對雷海宗“戰(zhàn)國派”主張的“文化形態(tài)史觀”，認為“死的‘形態(tài)’”根本說明不了“活的歷史”（第105頁）。另一方面，他也拒絕某些教授的建議，即不要管什么理論或史觀，只須專注于歷史的某一部分或階段的問題的研究就行了。在不斷的探索中榮渠形成了這樣的信念：只有在理論指導下，從宏觀去把握歷史的發(fā)展，活的歷史才能得到說明。

　　《北大歲月》中的日記顯示出榮渠對問題的思考與論證極其細密與深刻，表現(xiàn)出了非凡的理論思維能力。例如，剛剛二十歲的他，在聽了哲學大家張東蓀關于“西方理性主義和中國理學”的演講后，寫下長篇日記（第221-225頁）對其結論進行了系統(tǒng)的分析與反駁，對理性、非理性、和人民群眾的反抗本性的相互關系進行了極有見地的、很有啟發(fā)性的探討。在今天讀來，我仍禁不住說這是一篇十分難得的哲學論文。

　　榮渠的讀書功夫非同一般，最令我驚奇和倍感意外的是，他在為學的過程中讀了好些恩格斯的著作，如《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fā)展》、《反杜林論》等等；
此外還讀了列寧的《卡爾•馬克思》，以及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傳記作品。這在當時的大學生中很為罕見，這些書我自己是在解放后才讀的。榮渠讀這些書完全是出于治學和研究的需要。他當時雖然還只是把馬克思的學說作為百家中的一家來看待，但他在閱讀過程中禁不住稱馬克思和恩格斯為“偉大的天才”，而且是一個天才“孕育著”另一個天才（第337頁）；
他讀《反杜林論》時叮囑自己“嚼爛點，受益也多些”（第451頁），他情不自禁地寫道：“恩格斯對真理的看法令人非常同意，一樂也”（第475頁）；
他在日記中抄錄了一大段恩格斯根據(jù)馬克思發(fā)現(xiàn)的唯物史觀（歷史唯物主義）對空想社會主義者的批評，如獲至寶，原來恩格斯比他自己更早就痛斥了他所想要痛斥的“文化論派”的觀點（第285頁）；
他雖然肯定和贊同唯物史觀，但卻反對教條式的照本宣科，主張要有所創(chuàng)新，如他肯定李鼎聲著《中國近代史》的序言是“代表新興的唯物史觀”，但又認為是“老一套，沒有什么新的發(fā)明”（第50頁）。

　　我認為，榮渠在北大求學的青年時代，早已顯示出了他與眾不同的素質與才能，又格外勤學好思，既不盲從權威，也不徒托空言，而是要求在可靠的證據(jù)和嚴密的邏輯的基礎上立論。他正是在這種治學和研究的實踐中接近、乃至接受馬克思的唯物史觀的。他的這種精神和態(tài)度為他后來的學術事業(yè)的建樹打下了十分堅實的基礎，產(chǎn)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

　　二

　　1959年我受命調武漢大學哲學系任教，從此就和重返北大歷史系任教的榮渠分開了。文革前，他先后從事世界史和拉丁美洲史的教學與研究工作，成為我國拉丁美洲史學科的開拓者與創(chuàng)始人。

　　十年浩劫一開始，大禍來臨。榮渠的父親本是起義投誠的前國民黨人員，是一個有才華的文化人，1951年以“作惡多端、殘害人民，是罪有應得的大特務、大惡霸”的莫須有的罪名被判處死刑（第691-696頁），直到1985年才得到平反（第697-698頁）；
母親也被帶上“地主分子”的帽子，30多年后才平反。這雙重冤案使榮渠受到了令人難以想像的沖擊和迫害……。但當他從下放勞動中抽調出來搞中共黨史教材編寫時，他作為一個正直的知識分子和學有專長的教師，又意氣風發(fā)地投入了這項工作。從他給弟弟羅榮泉的書信中，可以清楚看到他是如何費盡心機認真搜集有關原始資料的情景。當“復課鬧革命”、“工農(nóng)兵上大學”時，他又是何等兢兢業(yè)業(yè)地擔當起教學工作。令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更大的厄運在等待著他。

　　從1968年起武漢大學哲學系就下放到農(nóng)村辦學了，1974年我還在襄陽分校，肖靜寧帶著兩個孩子在武漢醫(yī)學院，考慮到16歲的女兒楊熔明年就要作為知青到“廣闊天地”去了，不知何時才能回來，我就利用到武漢探親的機會，決定一家四口到北京看看天安門。起初我們住在老朋友樂黛云代借的鐵道部她妹妹的宿舍里，后來主人回來了，最后幾天就轉到榮渠家擠一擠，這樣我們就有了深入交談的機會。那時才知道，他在1973年的所謂“反右傾回潮”的運動中，竟然又受到了更為嚴重的迫害，幾致陷入絕境。他在給其弟的信中說，他思想斗爭很激烈，“幾次都處在生死搏斗的邊緣，差點就同你們訣別了”（第549頁）。他在身處絕境的極端痛苦中是怎么樣挺過來的，讀了《北大歲月》我才有了明確的了解。

　　榮渠是一位追求真理、為民族復興而甘于奉獻的愛國知識分子。他雖身處逆境仍“不甘沉淪”，不愿“茍且偷生，潦倒度日”，“不想把讀的書將來又全部帶進棺材中去”，而是要從積極方面來擺脫，放下一切“名韁利鎖”，勇于面對，做一個真正有益于人民的人。他“決心在今后的二十年里，一定要選定自己的目標，不計成敗、不計世俗的毀譽，堅決腳踏實地為中國人民和世界人民做一點力所能及的工作”（第553頁）。他設想過各式各樣的工作，如編寫世界史年表、中外歷史通俗讀物等。后來由于參加編寫社會發(fā)展史的工作，他注意到馬克思、恩格斯一百多年前提出的建立人類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科學的任務迄今為止尚未完成的情況，以及在現(xiàn)實生活中極左路線把馬克思主義簡單化和庸俗化帶來的種種惡果，他向自己提出了今后要“在歷史唯物主義基本理論方面進行一些新的探索”（第575頁）的設想。這時的榮渠可以說已經(jīng)完全站立起來了，所謂的“反右傾回潮”并沒有壓垮他，他不無感慨地說，他要“感謝”那次“批判”，因為它“使他冷靜下來，認真思索了一些問題，重新考慮自己的道路，結論是——走自己的路”（第591頁）。

　　“四人幫”倒臺后，“反右傾回潮”對他的錯誤批判終于在1978年得到平反。這使從困境中走出來的榮渠精神煥發(fā)，他結合備課和當時國內理論界的形勢，認真鉆研了馬恩的許多著作，他作為一個愛國學者和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者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更加強烈地迸發(fā)出來。他痛感“現(xiàn)在馬列主義的理論已變成了只能背誦的教條，實際上根本沒有人進行認真的研究，也不需要進行研究，這是極大的危險”（第602頁）。他明白地意識到，在長期被極左思潮搞亂了的學術界和理論界，要想正本清源，立足于總結馬克思逝世以后歷史科學的新成就來研究歷史，要從世界歷史的全局來觀察歷史唯物主義的問題，把理論、歷史、現(xiàn)狀三者這樣結合起來研究，是一件很有風險的事情。榮渠不無感慨地說，“要真正學到一點馬列主義，不但要下很大的功夫，而且要有很大的勇氣，而后者猶為難能也”（第617頁）。但是，這時的榮渠已經(jīng)上升到了一個新的精神境界，他已具有這樣的大勇氣了。就在他50歲生日之際，他立下了一個在我看來簡直是驚天地、泣鬼神的宏愿：“要通觀世界歷史的全局，繼承馬克思在歷史唯物主義方面開創(chuàng)的事業(yè)，這個工作在馬恩逝世以來，大概已經(jīng)成了‘絕學’，或者是接近于成為‘絕學’……我既經(jīng)看出它已經(jīng)成為或正在成為‘絕學’，就要努力以赴，不計成敗，不計得失，去為之開辟道路”（第625-626頁）。他把這個繼承和發(fā)展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關于歷史發(fā)展觀的理論工作稱之為“繼絕學”。他明白地告訴他的弟弟：“30年前，我們談到過的‘為往圣繼絕學，’是繼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絕學。今天我所說的絕學，是馬克思主義之絕學”（第626頁）。他認為，很久以來，“在所有無產(chǎn)階級掌握政權的國家中，馬克思主義這個最基本的革命理論的研究工作表面上雖然在進行，實際上卻處于驚人的停滯之中”（第627頁）。是的，眾所周知，說到發(fā)展馬克思主義理論，毫無疑問地那只是黨的最高領導人的事，一般學者或理論工作者只能對已有的現(xiàn)成東西進行論證、解釋和宣傳的義務。時至今日，仍然有些“理論家”還在公開規(guī)勸人們不要想在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中有什么創(chuàng)新。在今天看來，榮渠立下的這種繼馬克思主義絕學的宏愿不僅對這些人是一種挑戰(zhàn)，而且對一般同輩學者而言可能也是從未想過、也不敢這么想的。其實，惟有這樣的宏愿才真正符合馬克思主義的革命的、批判的實質，也才體現(xiàn)了中國知識分子應當具有的良知。榮渠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1979年12月他在“武漢世界史學術討論會”上作了關于“如何正確理解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規(guī)律性和如何正確估計近代資本主義的世界歷史地位”的學術報告，據(jù)此而撰寫和發(fā)表了兩篇論文——《淺談政治權力、經(jīng)濟權力在世界歷史進程中的作用》和《略論歷史發(fā)展的偉大動力與終極原因的內在聯(lián)系》，就是他為實現(xiàn)自己的宏愿所邁出的最初步伐。

　　三

　　上世紀80年代初，榮渠非常幸運地有了赴美作訪問學者的機會。他認為跨出國門睜眼看世界，“求知識于世界”（日本明治維新的口號），是繼中國歷史上向西方學習之后“今天還要向西方學習”的大好機會。他到美國名義上是研究美國史和中美關系，而實際上是想對美國現(xiàn)代資本主義的發(fā)展作一番親自的、宏觀的考察。他不把鉆圖書館、查資料、聽課、寫論文當作主要的，(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而是把多了解、認識美國當作頭等大事。他給自己提出了一條準則：“不能埋頭在論文之中，應該去了解世界，用中國的尺度去評量一下世界，也用世界的尺度去評量一下中國”（第667頁）。為此，他在不到一年半的時期內，不辭勞苦、單槍匹馬地走訪了美國17個大城市，參觀了7所著名的大學，參與各種學術活動，并特別注意研究與現(xiàn)代資本主義攸關的社會保障體系等等，努力探尋美國興盛發(fā)達的歷史活力的根源。他得到的總的印象是：美國人在短短兩百年中在荒原野地上建立起了一個“富饒美麗的國家”，高度現(xiàn)代化雖然也帶來一系列問題，但與中國比較起來，美國是處于“更高級的經(jīng)濟發(fā)展階段”。榮渠認為，這次美國之行，加上后來的英國之行等等，對于他的“世界意識的形成和新的歷史發(fā)展觀的形成發(fā)生了決定性的影響”（第3頁）。

　　榮渠作為一名學者，對美國的學術環(huán)境極為注意。他發(fā)現(xiàn)美國的一個“最大的特點”，也是“最大優(yōu)點”，就是可以自由閱讀任何出版物，自由研究、探討任何問題和發(fā)表自己的任何見解；
他認為，“真正的學術研究只有在這樣的條件下才可能獲得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展，特別是社會科學”（第668、671頁）。正是基于這種認識，榮渠在日后的學術生涯中就更加堅定地以“獨立的真刀真槍的研究”要求自己。

　　另外一件影響榮渠至深的事，是他接觸和了解到美國學者對現(xiàn)代化的研究。他讀了一些有關的書籍，還與這方面的著名學者布萊克教授有過比較密切的交往，曾應邀在美國的“東亞研究中心”做有關“中國現(xiàn)代化歷史回顧”的報告。榮渠對現(xiàn)代化研究這門新學問興味盎然，因為它的特點是對世界歷史加以綜合比較研究；
而它的綜合了社會科學各部門的知識的“跨學科”或“多學科”的研究方法也正是他所欣賞的。他認為這門新學問應當在中國加以介紹和推廣。

　　回國后，他最初的打算是寫一部《美國的歷史與文明》，在他看來，中國人對美國談的最多而又最不了解，他把使中國人更加認識和了解美國作為自己的職責�？墒牵�中國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的大潮卻使他改變了主意。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是中國人民一百多年來的夢想，也是當前關系到國家盛衰存亡的大事。他深刻地意識到，中國雖然搞了百余年的現(xiàn)代化運動，但由于沒有自己的現(xiàn)代化理論，就不得不“備嘗‘摸著石頭過河’的艱辛”（第3頁）。時代在呼喚著中國人自己的現(xiàn)代化理論。作為一個有世界眼光和歷史眼光的學養(yǎng)極為深厚的學者，榮渠走出國門看世界，真是如虎添翼，他認為中國自己的現(xiàn)代化理論只有從世界各國現(xiàn)代化過程的比較研究著手，對中國現(xiàn)代化歷程進行探索，才能產(chǎn)生出來 。這是一個具有重大現(xiàn)實意義的研究課題�！皻v史學家必須與時代同呼吸共命運”，于是他毅然中斷了《美國的歷史與文明》的寫作，迫不及待地轉入現(xiàn)代化研究領域。他把自己的書房取名為“上下求索書屋”，準備對中外古今的人類文明和現(xiàn)代化進程進行一番認真的徹底的研究。值得一提的是，他關于各國現(xiàn)代化進程的比較研究的規(guī)劃于1982年被確定為國家社會科學“七五”規(guī)劃的重點項目，后來北大又成立了以他為首的世界現(xiàn)代化研究中心。

　　榮渠以憂國憂民的博大胸懷，勇敢地挑起了這個難度和風險都極大的課題。這個課題也許正是他多年來追尋而終于找到了的把理論、歷史、現(xiàn)狀有機統(tǒng)一起來的最佳結合點。這將是他得以盡情地施展其才華、發(fā)揮其才智學識和實現(xiàn)其偉大抱負的新天地。他精神振奮、堅忍不拔地又一次重新學習馬克思主義理論，鉆研那些不熟悉的社會科學新課程，為一場獨立自主的、真刀真槍的科學研究聚集了充足的彈藥與糧草。

　　在歷史研究中，他一貫重視理論的指引。這次他也是從基本理論的研究入手，這與他十余年前立下的繼馬克思主義絕學的宏愿一脈相承——繼承和發(fā)展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的歷史發(fā)展觀。1989年，他根據(jù)馬克思逝世一百多年以來世界發(fā)展進程的豐富經(jīng)驗，按照馬克思本來的構思，以大無畏的理論勇氣，提出了一個以生產(chǎn)力為中軸，在同一生產(chǎn)力水平下存在著不同社會形態(tài)和發(fā)展模式的著名的“一元多線歷史發(fā)展觀”。他的學術論文《論一元多線歷史發(fā)展觀》是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中的大膽創(chuàng)新之作，為建立馬克思主義的現(xiàn)代化理論體系奠定了理論基礎，從而也“初步形成了建立馬克思主義現(xiàn)代化理論中國學派的基本架構”（第4頁）。榮渠曾把這篇文章寄給我，并告訴我有人認為它是“非”甚至是“反”馬克思主義的。我在復信中為他的創(chuàng)見和理論勇氣表示了真切的敬意與支持，對那些無知無稽之說表示了應有的憤慨與蔑視。出乎那些人的意外，這篇論文隨即獲得了“紀念十一屆三中全會十周年理論討論會”的優(yōu)秀論文獎。榮渠在致其弟的信中十分感慨的說：“這說明時代潮流不可阻擋，馬克思主義只有發(fā)展才能生存”（第706頁）。

　　接著，他就全力以赴進行現(xiàn)代化世界進程、特別是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的研究，寫出了一系列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真知灼見的論文�！傲�四風波”后，面對學術界萬馬齊喑的“收”的局面，榮渠不能不有所考慮，但他仍堅定不移地遵守自訂的“歷史學總要關心民族與人類命運”的信條。他決不愿做“縮頭烏”，而是義無反顧，激流勇進，為捍衛(wèi)中國知識分子的良知而超負荷工作。他在書信中引用了林則徐的詩句“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第703頁）來表明自己的心聲。正是在這樣的氣候、氣節(jié)下的筆耕不止，他于1993年推出了他的傳世之作《現(xiàn)代化新論》。全書依次論述了以歷史唯物主義為基礎的現(xiàn)代化理論，現(xiàn)代化的世界進程和現(xiàn)代化的中國進程（1949年以前）。這本書，誠如榮渠所說，是中國人探索現(xiàn)代世界發(fā)展進程形成的現(xiàn)代化觀點，不是西方人的觀點，是中國人自己努力探索的成果。正因為如此，他就有條件正式提出“建立現(xiàn)代化研究的中國學派”的宏偉任務，而《新論》也就理所當然地是這個學派的開山巨著了。這本書實在是來之不易！榮渠在給我和肖靜寧的信中說：《新論》“之完成是在風口浪尖之作，盛世之危言，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第746頁）。

　　《現(xiàn)代化新論》的問世，標志著中國人有“自己的”現(xiàn)代化理論了。這部著作千真萬確地是中國人的“一家之言”，它在國內外學術界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但榮渠作為一個胸懷大志、目光深邃的嚴肅認真的學者卻清醒地意識到他已做的工作只是為中國現(xiàn)代化研究開了個頭，還有許多問題需要做深入具體的研究和細致艱苦的工作。他在年近古稀、冠心病已多次敲響警鐘的情況下，越來越不顧一切地超負荷運轉，“在生命的末班車上努力工作”，抓緊研究，“忙的愉快”，但心中卻為《新論》能否有續(xù)篇而憂心忡忡，他為“續(xù)篇”的早日完成嘔心瀝血�？墒钦�當我翹首急盼續(xù)篇問世之際，榮渠卻因操勞過度猝發(fā)大面積心肌梗塞謝世了。榮渠的過早離去，使我失去了有五十年深交的老同學和摯友，帶給我內心的悲痛是永不消逝的。

　　令人欣喜的是，在榮渠逝世一年多以后，他的弟子林被甸、董正華等，就根據(jù)他為續(xù)篇而已發(fā)表的文章和書案上、電腦中所存遺稿，編輯出版了《現(xiàn)代化新論續(xù)篇》。這部遺著著重探索了中國1949年以后的現(xiàn)代化道路問題。我在這里要特別提出的是，《續(xù)篇》的“中國經(jīng)濟增長的歷史經(jīng)驗（1949-1989）”一章也許就是《北大歲月》所刊榮渠致其弟書信中所說的：“敢冒任何風險”，以“一種獻身精神”和“捍衛(wèi)中國知識分子的良知”的決心“寫好后一直未發(fā)表”、后來才在香港《中國社會科學季刊》上發(fā)表的那篇“立論尖銳”的文章（第764頁）。他在總結歷史經(jīng)驗的基礎上深刻地、大膽地、具有遠見卓識地、系統(tǒng)地提出：“中國的現(xiàn)代化將是持久的艱苦奮斗的過程”，“中國要開創(chuàng)自己的非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化模式，它的核心思想是采取低度消耗資源和能源、適度消費的發(fā)展模式”，“經(jīng)濟發(fā)展戰(zhàn)略的基本出發(fā)點應建立在人口、耕地、資源、生態(tài)、環(huán)境、智力開發(fā)、社會相對平等七項基本因素的綜合配合之上”，“應比任何國家都更加珍視知識、科學、教育”，“還必須建立改革時代的新價值觀和社會道德規(guī)范”；
與此同時，“要堅決改變大折騰式的經(jīng)濟運行模式和不斷反‘左’右傾的政治斗爭方式”，“全力避免每次社會性傾斜都沖擊科學與教育的局面”，并要“堅決抵制商品大潮下的拜金主義”（《續(xù)篇》第134-135頁）。我認為他在十余年前總結的歷史經(jīng)驗至今仍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意義，是榮渠這位中國現(xiàn)代化理論體系創(chuàng)建者留給中國現(xiàn)代化事業(yè)的寶貴財富，他的名字、精神和事業(yè)都將在中國的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大業(yè)中永存。

　　榮渠離開我們已經(jīng)10年了，如果他再多一個十年、兩個十年，他的成就和貢獻將是何等的豐碩與輝煌！讀完《北大歲月》，我深深地感到，他追求真理的抱負，為國為民的胸懷，上下求索的精神，不斷創(chuàng)新的努力，遠見卓識的才華，影響深遠的成就……總之，他的一切，都比我們這些同時代的人高出許多 ，而又都沉浸在他留下的真實而質樸的字里行間，栩栩如生，讀起來發(fā)人深思，催人淚下，又促人奮進。

　　最后，我要對為編纂這部有特殊價值的書，付出了不尋常的艱辛與智慧的林被甸先生、周穎如女士、羅榮泉先生致以真誠的敬意與感激。

　　------------------------

　�。�楊祖陶 武漢大學哲學學院教授 博士生導師 ）2006-12-06最后定稿

　　羅榮渠著：《北大歲月》，商務印書館2006月第1版

　　《博覽群書》2007年2月7日曾刊載本文部分內容

相關熱詞搜索：之路 求索 漫漫 北大 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