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歐梵:深切緬懷王元化先生
發(fā)布時間:2020-06-08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剛譯完王元化先生的大文《對五四的再認識答客問》,就從上海友人長途電話中聽到他逝世的消息,不禁哀傷不已,深悔自己在近年蒙王先生不棄,時時提及,卻沒有去拜訪他,向他請益。只有在三月底到上海開會時抽空到醫(yī)院探望一次,看到王先生在病床上雖然精神奕奕,但聲音微弱,未敢多談,半小時后就匆匆告辭,希望暑期再來看他。不料卻成了永別。
我想不少王先生的朋友、學生、學術界的同行和仰慕者都有和我類似的感覺,他在學術和思想上的造詣和影響,可能只有在今后才能逐漸顯現,因為王先生一向不曲學阿世,始終保持一己的獨立自由人格,所以他不喜歡那種隨波逐流的人,更不只一次痛斥故意“弄潮”的媒體和某些知識分子,所以他在這篇《答客問》中說:“……報上披載不少號召繼承‘五四’的文章。有的文章企圖造成一種聲勢,引用了所謂‘時代潮流,滾滾向前,順之者昌,逆之者亡!m然這是一句名言,但我不喜歡它那種帶有威脅的口吻,況且潮流也不是都趨向光明和進步的。倘使任何一種潮流,不問正和反,是和非,由于害怕‘逆之者亡’,就順著它走;
試問:你又如何保持那不肯曲學阿世的獨立人格和自由精神呢?”(《沉思與反思》第46—47頁)
這幾句發(fā)人深省的話,我讀之再三,特別是內中那句“況且潮流也不是都趨向光明和進步的”話,更令我擲章三嘆。
王先生是所有我認識或讀過的當代中國知識分子之中最能徹底反思的人。試問有多少人能夠直面過去,承認自己過去觀點的偏差而作深層反思和修正?這是真誠學術人格的表現,他的這篇《對五四的再認識答客問》就是一個最佳例證。文中問的人一半是他自己,而且在自我拷問和自省之后,不懼時下“主流”觀點,批判五四傳統(tǒng)中的一些重大缺失,如“意圖倫理”、激進情緒、功利主義、庸俗進化論等。我覺得文中批判得最發(fā)人深省的一點是五四傳下來的那種自以為擁有全部真理,不許討論,不容反對意見的霸道思維方式和論述,并以真理自居來撻伐異己的心態(tài)。王先生在另一篇《杜亞泉與東西文化問題論戰(zhàn)》中就曾仔細分析陳獨秀如何批評這位觀點較平和折衷、但并不保守的《東方雜志》編者。此文也正由另一位美國學者譯成英文,連同其他兩三篇文章,由林毓生教授主編,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我作為譯者之一,深憾此書未能即時出版,得以呈交王先生親閱。
海外學人之中和王先生交往最深、了解也最深的人是林毓生,林教授也必會寫出更有份量的學術文章來紀念他。因為王先生學貫古今,在中國國學方面功力尤深,我們后來的學者同行和晚輩在敬仰之余,應該對他的學術作更深廣和更多元的研討,也可以由此反思自己而不故步自封。
王先生在文中又說:“我認為過去寫五四思想史很少提及‘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這句話是陳寅恪在王國維紀念碑銘中提出來的,很少被人注意,倒是表現五四文化精神的重要方面之一!保ā冻了寂c反思》第33頁)。這句話看似簡單平凡,卻成了歷史上的一大諷刺。王先生說:卅年代以后“個性消亡了,變成了為政治服務的工具,變成了螺絲釘,獨立精神、自由思想蕩然無存了!保ǖ34頁)但他還來不及說:也只有像王國維和陳寅恪這樣的學者,有了真才實學之后才不會盲從,王先生自己更是如此。
我在悲痛之余,立刻草成此篇小文,來紀念他,不成敬意。
2008.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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