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羅:狄馬的發(fā)現(xiàn)
發(fā)布時間:2020-06-08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我和狄馬最初的緣分是同時在許暉編輯的《東方藝術》雜志上發(fā)表隨筆作品,那是1996或者是1997年。后來我們有幸在北京的一個賓館里見過一面,由于情況特殊,彼此都沒有心理準備,我們很拘謹?shù)匚樟宋帐郑總人的寒暄不到一百個音節(jié),就匆匆分手了。但此后我一直留心他的文章。他的作品真正引起我的關注,是從《坐著的權(quán)利》、《馬丁•路德•金之夢》、《甘地的限度》開始的,這幾篇文章表明他已經(jīng)是隨筆界(如果有這個界的話)一個獨具特色、不可忽視的重要寫作者。最近較為全面地拜讀他的隨筆集《我們熱愛什么樣的生活》,其中不少文章反反復復讀過(比如《一九九八:尋找善良》《假貨、信仰以及底線突破》《莊稼的質(zhì)問》《華盛頓:偉大的幾分鐘》),對他的寫作有了更多的了解,思想上也受益甚多。狄馬不只是一個寫出了精彩文章的作家,而且是一個有所發(fā)現(xiàn)的思想者。用飽含感情的、富于感染力的文筆將自己的思想發(fā)現(xiàn)表達出來,既能滿足讀者激發(fā)思想的需要,又能滿足讀者情感認同和審美愉悅的需要,這就是隨筆作品在當代讀書界受到高度重視的主要原因。狄馬無疑做到了這一點。他的兩個發(fā)現(xiàn)和三個關鍵詞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第一個發(fā)現(xiàn):我們是人盲。
狄馬的第一個發(fā)現(xiàn)較為集中地體現(xiàn)在《一九九八:尋找善良》中。看這文章的開頭,我粗心地把他理解為一篇時事評論,細細咀嚼才理解他實際上揭示了我們的基本精神狀態(tài)。一個農(nóng)民深夜路過一個村莊,被村民當作小偷抓住并活活打死。這樣草菅人命的事,民間官間時?陕。遇到官間所為,我們的習慣是不做聲;
遇到民間所為,我們的習慣是感嘆生民不懂法,送一頂"法盲"的帽子了事?墒,事情是不是真的這么簡單?如果沒有殺人償命的法律,我們就可以天天往鄰居的飯碗里撒老鼠藥嗎?如果沒有消費者權(quán)益保護的法律,我們就可以將農(nóng)藥灌進膠囊賣給垂危的病人嗎?在耶穌號召愛仇人、釋迦牟尼號召愛一切生靈的時候,現(xiàn)代法理及其法律體系還遠遠沒有誕生。尊重他人性命是不需要法律知識和法制觀念的。就是在這個地方,狄馬發(fā)現(xiàn),一些人之所以操刀舞劍、草菅人命,原因并不在于他們是法盲,而在于他們實際上是人盲。"他們的腦子中根本沒有人的概念,他們不懂得只要是人,就是一具活脫脫的、有生命的獨立實體,需要每一個別的人都善待和尊重。"
脫離《一九九八:尋找善良》之后,我們應該按照狄馬的原意,將文中他們改為我們,表述為:"我們不是法盲,我們是人盲。我們的腦子中根本沒有人的概念,我們不懂得只要是人,就是一具活脫脫的、有生命的獨立實體,需要每一個別的人都善待和尊重。"我們對于權(quán)力、利益、觀念、禮數(shù)、身份、功名等等都看得很重,唯獨對人卻視而不見。狄馬的這個發(fā)現(xiàn),對于我們疏理民族文化資源、判斷我們的文化性格和精神狀態(tài),具有巨大的提示作用。人是一種很容易忘乎所以的動物,一不小心就忘記了自己是誰,這時不妨默誦一下狄馬的發(fā)現(xiàn)。
第二個發(fā)現(xiàn):非暴力不合作運動的真正難度在于,對手也必須是一個講究基本游戲規(guī)則的人。狄馬的第二個發(fā)現(xiàn)集中體現(xiàn)在《甘地的限度》里。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在20世紀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也取得了同樣巨大的成功。這一思想包含兩個基本理念,第一,我們有責任捍衛(wèi)自己的權(quán)利、尊嚴和自由,必須抵制妨礙、剝奪我們的權(quán)利、尊嚴和自由的一切權(quán)力和暴力。第二,當我們抵制妨礙、剝奪我們的權(quán)利、尊嚴和自由的一切權(quán)力和暴力時,我們必須懷抱生命神圣的信念,決不使用暴力手段對待暴力。所有非暴力主義者都相信,只有非暴力才能遏制暴力的循環(huán),真正結(jié)束暴力的罪惡。
許多所謂現(xiàn)實主義者對非暴力不合作思想予以蔑視和嘲諷,因為他們具有堅不可摧的暴力主義信念。有的人對這一思想崇尚不已,贊美有加。在20世紀80年代人道主義春風吹過中國大地以后,和平主義、非暴力主義以及政治和解的思想漸漸有著微弱的呼吸與生長。1989年的政治事件以后,這一思潮有所加強,而且與憲政思潮和保守主義思潮以不同的音階相呼應,甘地、托爾斯泰、馬丁•路德•金、曼德拉、薩哈羅夫、哈維爾等等名字時不時地以漢字符號在中國印刷品中閃爍著迷人的光輝,一些具有強烈理想主義傾向的人為這些名字所傾倒。這些言說大多處于哲學理念的層面,"告別革命"的口號就是這一哲學理念在政治和歷史層面所形成的思想成果。
狄馬的第二個發(fā)現(xiàn)就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呈現(xiàn)的。他通過對甘地、馬丁•路德•金所領導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的深入研究,對非暴力的實質(zhì)具有深刻的理解。他說:"說到底,"非暴力"是什么?它是一種建立在道德基礎上的宗教運動,實質(zhì)是以吃苦隱忍的精神、以道義的力量邀請對方共同遵守人類的文明準則。它的真正難度在于對手也必須是一個講究基本游戲規(guī)則的人。"
他發(fā)現(xiàn)那些站在甘地、馬丁•路德•金對立面的黑暗力量,其實與自己的挑戰(zhàn)者具有相同的人文理念和相等的人文素質(zhì)。在雙方都懂得尊重人、尊重生命、尊重他人權(quán)利的前提下,非暴力不合作運動實際上是一場"非暴力合作運動"。沒有英國殖民當局和英國政府的合作,甘地的成功是不可能的。沒有美國政府和美國主流社會的合作,馬丁•路德•金和他的黑人同胞的勝利也是不可能的。狄馬說:"甘地一生共絕食16次,其中針對政府的幾乎每一次都使他們大為惶恐,不得不讓步。但在這種讓步的背后,其實是一種人的生命觀念在轉(zhuǎn)變……"在介紹甘地發(fā)起的反對當局食鹽法運動及其勝利時,作者寫道:"這是人類歷史上一次典型的以靈魂的力量抵御暴力的感人嘗試,它的意義在于施暴的一方由此認識到了弱者心靈的偉大,不僅放棄了食鹽法,而且沮喪地認為,他們在這次事件中丟盡了英國人的臉。--可對我來說,真正嚴重的問題是,假如他們壓根兒就不要臉呢?假如他們把警察換成軍隊,把棍棒換成裝甲車和坦克,事后不僅不以為恥,反而以為他們?nèi)〉昧藲v史性的勝利呢?"
狄馬的提問充滿了思想的力量和良知的痛苦。在我的閱讀范圍內(nèi),狄馬的發(fā)現(xiàn)是中國人對于非暴力不合作思想的最深刻的理解。我沉重地認同和稱贊他的這一發(fā)現(xiàn),同時我絕望地抗議他啟示我們懷疑這一偉大思想資源的險惡用心——盡管他在險惡的同時是如此痛苦。
狄馬的第一個發(fā)現(xiàn)是他的全部思想的基礎,在這一發(fā)現(xiàn)的背后,是一個人文主義者的世界觀、人類觀、價值觀,以及他對于生命尊嚴和人類幸福的祝愿。我不敢說這是他的理論貢獻,但這至少說明他已經(jīng)抓住了這個時代正在艱難呈現(xiàn)的某種哲學思緒,那就是對人的生命價值的覺醒,對人的權(quán)利的尊重和捍衛(wèi)。他對非暴力不合作運動的獨到解讀,就是建立在他的第一個發(fā)現(xiàn)基礎上的。如果一個社會在整體上處于人盲狀態(tài),缺乏對于他人生命和權(quán)利的尊重,人與人之間的游戲規(guī)則就不可能建立起來,非暴力不合作也就絕對無從展開。
狄馬的全部寫作都是圍繞著他的兩個發(fā)現(xiàn)展開的。與此相關聯(lián),他對他的時代提出了一些要求,目的當然在于促使我們擺脫人盲狀態(tài),早日認識人,努力成為人。至于如何才能認識人并且成為人,狄馬有著進一步的思考。他的一系列思考主要體現(xiàn)在如下三個關鍵詞中。
第一個關鍵詞:憐憫。"人盲"當然不是看不見奔波在地球上辛苦覓食的這種兩腳動物,而是無視這種兩腳動物內(nèi)在的精神內(nèi)涵,是放棄對于這種兩腳動物(包括自己)的道德要求和價值持守。這種兩腳動物只有在意識到了內(nèi)在的道德律令、用靈魂的眼睛看見了內(nèi)在的價值規(guī)范的時候,才能稱之為人。他們的基本特點是對生命的熱愛、對生命世界的善意、對生命權(quán)利的尊重、對一切生命個體及其痛苦的憐憫。他反復強調(diào)做人就應該"懂得愛,懂得憐憫,懂得美和善良。"在談論博物館功能時,他批評那種通過展覽突出英雄的攻擊而漠視生民的生命的理念。"每一個人,一走進博物館都不約而同地撫今傷昔、緬懷逝去的生命,不管他曾經(jīng)是敵人還是朋友。"這才是具有人文價值的博物館和紀念館。他通過對比中外武術的差異發(fā)現(xiàn)了我們內(nèi)心的寒冷和狠毒。"外國的不論是柔道還是拳擊,都只能給人造成硬傷,而中國武術中諸如朱砂掌、陰風腿等許多招數(shù)是表面上看似乎完好無損,而不出月余,便要內(nèi)里化膿,在痛苦中慢慢死去。真正的善良是伴隨著憐憫的大悲心,而我們這個民族恰恰缺乏的是憐憫和同情。"
如果我們"懂得愛和憐憫,敬畏和悲嘆每一個短促而勞碌的生命,那么,寡廉鮮恥、喪盡天良的事一定會少得多。"
憐憫是人作為一種生命對待生命世界所應該具有的基本態(tài)度,是人之為人的情感底線。沒有這種起碼的情感本能,這種兩腳動物就不是人而只能是人盲。
第二個關鍵詞:文明。人在解決對于生命世界的情感態(tài)度的同時,還面臨著一個相關問題:如何理解、建構(gòu)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有的人較多看到人與人沖突的一面,主張逢人必斗,是敵必殺。這種主張體現(xiàn)了人內(nèi)心所具有的一定程度的嗜殺本能?墒牵耸且环N在本能與理想、欲望與價值的沖突中求取平衡的動物,本能與欲望是與生俱來的,理想與價值則是主觀建構(gòu)的。人正是在建構(gòu)理想與價值的過程中逐漸演化為人的。和平、友愛、寬恕、協(xié)作的倫理思想和價值理想就是由人類世世代代建構(gòu)起來的。這一理想就是所謂文明的核心,它已經(jīng)不同程度地內(nèi)化為人的基本素質(zhì)。一個人無論在社會結(jié)構(gòu)中處于什么階層,在利益紛爭中處于什么位置,在政治沖突或者情感沖突中處于什么境地,只要他具備基本的人文素質(zhì),尊重基本的文明準則,他就必定會尊重他者的生命和權(quán)利。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非暴力不合作運動才可能演化為"非暴力合作運動"。
狄馬引述了一個材料,有人問那個制造假藥的老婦人,你知道別人吃了這些假藥會死掉,怎么還制造假藥?老女人淡然地回答說:"他們又不是我的孩子"。這位老婦人只懂得珍愛自己的孩子的生命,而不懂得珍愛他者的生命,說明那些基本的文明準則還沒有內(nèi)化為她的素質(zhì),她像鱷魚一樣捕殺同伴的孩子解決饑餓問題。狄馬沒有將這位老婦人看作個別現(xiàn)象,他所看到的是文明準則離我們還有若干距離。他說:"她不曉得人的生命是自上天得來的,它的價值和尊嚴,它的榮耀和卑屈,它的存在和各種追求幸福的權(quán)利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而且真正嚴重的問題是,即使她想"曉得",又有誰會告訴她呢?她的父輩以及父輩的父輩教過她
"忠",教過她"孝",教過她"三綱五常"、"貞節(jié)烈義",惟獨沒有教過她"愛"。愛自己,愛鄰人,甚至愛仇敵,愛這個世界上的一山一水、一花一木。她打小看見的就是掠奪、傾軋,父子相殘,婆媳斗法,外表溫熱的親戚趨炎附勢、暗中較勁,官吏打著"懲惡揚善"的旗號,實際上不過是"黑吃黑"。因而,她看不到希望,也沒有榜樣。她的靈魂沉睡著。"文明是一個使用頻率很高的詞語,我們對它含義的理解未必很充分。愛他人的生命、尊重他人的權(quán)利、在協(xié)商、妥協(xié)、諒解中與一切人友好相處,這樣的文明觀念,尚需不斷強調(diào)。
第三個關鍵詞:信仰。狄馬的著作對于人盲所表現(xiàn)出的各種缺點提出了溫情脈脈的批評,喚醒人們的憐憫心和文明意識是他有意為之的掃盲行動。有一個詞語狄馬沒有動用,但是常常在他筆下呼之欲出。我指的是與人盲對應的"神盲"一詞(他用的是另一個比較莊重的詞:信仰)。人在精神上最終的歸宿,不是泥土不是功勛不是后代,而是通過與最高存在的溝通而達成的生命意義。沒有這種意義的建構(gòu)和認定,我們就只是神盲。我們作為人盲的許多罪過,可能跟我們的神盲狀態(tài)息息相關。狄馬說得很明確:"我們的時代以及個人生活淪落到今天千瘡百孔、到處漏水的境地,原因不是個別的,而是全體的;
不是枝節(jié)的,而是根本的;
我們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就沒有了確立短期目標的那個永恒目標;
沒有了確立具體紀律的那個絕對準繩;
沒有了構(gòu)筑一切語言的那個最后詞根;
沒有了臨照一切黑暗的那個至大光明。一句話,上帝、尼采、釋迦牟尼、查拉斯圖拉、老聃、墨翟相繼去世以后,我們沒有了自己的信仰,這才是焦點中的焦點,癥結(jié)中的癥結(jié)。"
狄馬算是說到點子上了。一個人要擁有狄馬所說的那個最后詞根、那種大光明,才能讓自己的生命跟宇宙存在建立最廣泛最深刻的精神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可以命名為愛,也可以命名為神。上文所提到的那位老婦,那么勇敢地用假藥傷害他人生命,竟然沒有一點愧疚和懺悔。她的愛心僅僅體現(xiàn)為對自己的兒子的愛,這種愛停留在動物本能的狀態(tài),而沒有多少人氣可言。一個人沒有神性的照耀,就很難有真正的人性覺醒。把動物本能當作人性,這是我們這些人盲最常犯的錯誤之一。
從憐憫到文明再到信仰,是我們解除人盲狀態(tài)所需要遵循的內(nèi)外兼具的途徑。
(《我們熱愛什么樣的生活》,狄馬著,花城出版社,2008年2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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