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理群:如何對待從孔子到魯迅的傳統(tǒng)——讀李零《喪家狗:我讀〈論語〉》

        發(fā)布時間:2020-06-11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一】為什么要讀經(jīng)典,怎樣讀經(jīng)典

          要用人類、民族文明中最美好的精神食糧來滋養(yǎng)我們的下一代,使他們成為一個健康、健全發(fā)展的人。

          如果今天我們口喊經(jīng)典閱讀,年輕一代或者大眾,卻都不讀原著,只讀別人的解釋,這就會誤事,會造成比我們想象的更加嚴重的后果,說不定比不讀更壞。

          李零這本書實際上是他在北大的一個講稿。據(jù)李零介紹,他這些年一直在北大開“經(jīng)典閱讀課”,引導學生讀他所說的“四大經(jīng)典”:《論語》、《孫子兵法》、《周易》經(jīng)傳和《老子》,像《孫子兵法》,他已經(jīng)講了20年。這使我想起,我在北大也講了20多年的魯迅,而且在退休以后,還在講,在全國各地講,還到中學去開《魯迅作品選讀》的選修課,這也算是開“經(jīng)典閱讀課”吧。

          為什么要如此熱衷于“經(jīng)典閱讀”?“經(jīng)典”是時代、民族文化的結(jié)晶。人類文明的成果,就是通過經(jīng)典的閱讀而代代相傳的。這幾年我提出過一個概念:“作為民族精神源泉的經(jīng)典”,當這個民族在現(xiàn)實生活中遇到問題的時候常?梢缘竭@樣的經(jīng)典那里吸取精神的養(yǎng)料,然后面對自己所要面對的問題。每個國家都有幾部經(jīng)典,可以說家喻戶曉,滲透到一個民族每一個人的心靈深處。就文學經(jīng)典而言,英國的莎士比亞,俄國的普希金、托爾斯泰,德國的歌德,等等,都是進入國民基礎(chǔ)教育,扎根在青少年心上,成為他們民族年輕一代的精神的“底子”的。具體到我們中國,我曾提出這樣的設(shè)想,要在中學(或者大學)開設(shè)四門基本經(jīng)典的選修課:《論語》、《莊子》選讀,唐詩選讀,《紅樓夢》選讀,魯迅作品選讀!斎,究竟哪些是我們民族“精神源泉的經(jīng)典”,該在中學(大學)開設(shè)什么基本經(jīng)典選讀課,這都是可以討論的;
        但這樣的經(jīng)典閱讀,實在是民族精神建設(shè)的一件大事,是應(yīng)該認真對待的。

          而且,在當下在青少年中提倡經(jīng)典閱讀,還有某種迫切性。青少年時期,讀不讀書,讀什么書,都不是小問題,F(xiàn)在我們這兩方面都出了問題。首先是不讀書:一方面是在應(yīng)試教育的壓力下,除了課本和應(yīng)考復習資料以外,沒有時間、精力,也無興趣讀其他任何“與考試無關(guān)”的書,老師、家長也不允許讀;
        另一方面,如果有一點課余時間也耗在影視和網(wǎng)絡(luò)閱讀上!也⒉环磳τ耙暫途W(wǎng)絡(luò)閱讀,并且認為影視和網(wǎng)絡(luò)確實提供了閱讀的新的可能性,擴大了人們的視野,而且其明顯的愉悅性對青少年具有巨大的誘惑力,這都是應(yīng)該充分肯定的,但其局限也是明顯的:有可能削減,以至取消了深度閱讀和個性化閱讀,因此如果以影視、網(wǎng)絡(luò)閱讀代替經(jīng)典文本閱讀,就會有很大的問題。這里還有一個讀什么書的問題。像魯迅所說,胡亂追逐時髦,“隨手拈來,大口大口地吞下”的閱讀———這頗有些類似今天的“快餐式閱讀”,吃下的“不是滋養(yǎng)品,是新袋子里的酸酒,紅紙包里的爛肉”:當下中國讀書市場上這樣的“新袋子”、“紅紙”包裝,實在是太多了,沒有經(jīng)驗的青少年特別容易上當,但吃下去的卻是“爛肉”、“酸酒”,仰賴這樣的“快餐”長大,是可能成為畸形人的。魯迅因此大聲疾呼:“我們要有批評家”,給青少年的閱讀以正確的引導!敖(jīng)典閱讀”正是這樣的導向:要用人類、民族文明中最美好的精神食糧來滋養(yǎng)我們的下一代,使他們成為一個健康、健全發(fā)展的人。

          近年來,我在和中學生和大學生的交談中,還經(jīng)常討論到一個或許是更為根本的問題,就是“價值理想重建,信仰重建”的問題。很多青少年都為自己信仰的缺失,生活失去目標,人生動力不足而感到困惑。我總是引用魯迅的話作回答:不要去找什么“導師”,要自己“聯(lián)合起來”,尋找自己的路。但我也總是給他們提出兩條建議。一是信仰、價值理想,都不是憑空建立起來,而是要有豐厚的文化基礎(chǔ)。這就要趁年輕,在校學習時間充分,精神集中,大量讀書,特別是古今中外的經(jīng)典,以吸取最廣泛的精神資源,吸收得愈多愈廣,精神底氣愈足,就愈能在獨立的選擇、消化、融會、創(chuàng)造中建立起自己的信念和理想。另一方面,信仰、理想又不是在書齋里苦思冥想所能構(gòu)建起來的,這就必須有社會實踐;
        因此,我建議他們,在校期間,在以主要精力讀書的同時,適當參加一些社會實踐活動,特別是到中國社會底層,以了解真實的中國,和腳下的這塊土地,土地上的人民,土地上的文化,建立某種血肉聯(lián)系,這就為自己確立基本的人生理想、目標,奠定一個堅實的基礎(chǔ)。我的這兩點建議,對討論經(jīng)典閱讀,也是有意義的。它強調(diào):閱讀經(jīng)典,不僅是為了增長知識,更是要從中吸取精神資源;
        經(jīng)典的選擇與閱讀,必須有開闊的視野,不僅要讀古代經(jīng)典,還要讀現(xiàn)代經(jīng)典,不僅要讀中國經(jīng)典,而且要讀外國經(jīng)典,不僅要讀西方經(jīng)典,還要讀東方國家的經(jīng)典,不僅要讀文學經(jīng)典,還要讀社會科學、人文科學和自然科學的經(jīng)典,等等,絕不能將任何一個經(jīng)典絕對化,神圣化,吊死在一棵樹上;
        而在閱讀經(jīng)典的同時,還要閱讀生活這部“大書”,關(guān)心、參與現(xiàn)實生活的創(chuàng)造,在生活實踐中加深對經(jīng)典的理解。集中到一點,就是不要為讀經(jīng)典而讀經(jīng)典,目的是要促進自己的精神成長,我們是為了“立人”而閱讀經(jīng)典。

          這就涉及“如何閱讀經(jīng)典”的問題。李零的書,正是在這一點上給我們以很大的啟示。李零說:“我讀《論語》,是讀原典,孔子的想法是什么,要看原書。我的一切結(jié)論,是用孔子本人的話來講話”。這話說得很實在,卻真是說到點子上了。講經(jīng)典,就是引導人們讀原典,一字一句、一章一節(jié)、一篇一篇,老老實實地讀。李零是學術(shù)界公認的古文字學和古典文獻根底深厚的專家,他充分發(fā)揮了自己的特長,將前人的研究成果,1990年代以來竹簡的新發(fā)現(xiàn),以及自己的研究心得結(jié)合起來,查考詞語,考證疑難,梳理文義,進行文本細讀。然后,又以《論語》中的人物為線索,打亂原書順序,縱讀《論語》;
        再以概念為線索,橫讀《論語》。這樣,通讀,細讀,又橫讀,縱讀,聽他課的學生,讀過來讀過去,硬是要把《論語》過它三、四、五遍,這才叫讀經(jīng)典,真讀,實讀。說實在話,北大學生能聽李零先生講課,是非常幸運的。我真有點羨慕他們。我在讀大學時就沒有這么認真讀過,留下了終身的遺憾。

          因此,我今天來讀李零這本書,就有補課的性質(zhì)。剛才吳思先生說他讀了李零的這本書,糾正了以前許多讀不懂或者讀錯的地方。我也有同感。比如說,現(xiàn)在大家都在講儒家的精髓是“和諧”,大談孔子的“君子和而不同”,說得很玄乎,我越聽越糊涂。這回讀李零的這本書,才弄明白:這里“說的‘和’是和諧,‘同’是平等”,“孔子不講平等,只講和諧”,“所謂和諧,是把事實上的不平等,納入禮的秩序,防亂于未然,比如闊老和窮措大,怎么擱一塊兒,相安無事”。在我看來,李零的這一梳理,是比較接近孔子的原意的。弄清楚了原意,我也明白了許多事情。這也說明了兩點:一是弄懂原意的重要,道聽途說會上當;
        二是對經(jīng)典詞語的解讀,還是有接近或比較接近原意和曲解原意的區(qū)分,不能隨便怎么講都行。

          這也就證實了讀原典、原著的重要。我因此注意到李零這書其實有兩本,一本是《我讀〈論語〉》,是李零講課的講稿,另一本是:《論語》原文,再加上“主題摘錄”和“《論語》人物表”,最后還有“人名索引”。這樣的編排背后,是有一個理念的:作者、老師的講解,只是一個引導,最終是要將讀者、學生引向讀原著。這也是我在講魯迅課,寫有關(guān)魯迅的著作時,反復強調(diào)的:我只是一個橋梁,我的任務(wù)是引起讀者、學生對魯迅的興趣,喚起他們讀魯迅著作的欲望,一旦讀者、學生讀魯迅原著,自己走進魯迅,我的使命就完成了,而且希望讀者、學生忘記我的講解,把它丟掉,這叫做“過河拆橋”。讀者、學生最終能夠自己閱讀原典,有自己的獨立體會、認識,而不受我們的闡釋約束,限制,這就達到了目的,就是我們所要追求的最好的教學、寫作效果。

          但我們現(xiàn)在的問題是,只聽宣講《論語》而不讀原著。很多講《論語》的書,發(fā)行量很大,上百萬冊,我關(guān)心的是,講解《論語》的書在發(fā)行上百萬冊的同時,是不是也發(fā)行了上百萬冊的《論語》原文?或者打一個大折扣,有十萬人讀《論語》,也是很大成功。我們常說需要面對大眾傳播經(jīng)典,但大眾如果不讀經(jīng)典,只讀別人的解釋,會有什么后果?我就想起自己的教訓。我讀大學時,也讀魯迅的書,很多地方都讀不懂,很費勁,年輕人沒有耐性,就希望找捷徑。結(jié)果就找到了姚文元的一本解讀魯迅的小冊子,當時覺得讀起來很帶勁,也很貼近現(xiàn)實,于是,就把魯迅原著丟一邊,只把姚文元書里摘引的魯迅的文句抄下來,把姚文元解讀里的警句也抄下來,掛在嘴邊,到處炫耀,以為這就懂得魯迅了。一直到大學畢業(yè),到了貴州邊遠地區(qū),精神苦悶又無書可讀,手頭有部《魯迅全集》,就一卷一卷地讀起來,一讀,就發(fā)現(xiàn)上當了。魯迅的原意和姚文元的講解,是滿擰著的。但我的腦子已經(jīng)被姚文元的馬踐踏了,我要走近真實的魯迅,先要把姚文元的“魯迅”驅(qū)逐出去,這可費了大勁。正是因為有過這樣的教訓,我就有了這樣的擔心:如果今天我們口喊經(jīng)典閱讀,年輕一代或者大眾,卻都不讀原著,只讀別人的解釋,這就會誤事,會造成比我們想象的更加嚴重的后果,說不定比不讀更壞。魯迅曾說,“選本”和“摘句”“所顯示的,往往并非作者的特色,倒是選者的眼光”,而“可惜的是(選者)大抵眼光如豆,抹殺了作者真相的居多,這才是一個‘文人浩劫’”。而我們現(xiàn)在是只讀解釋和解釋者的“摘句”,那就更是“浩劫”了。

          

          【二】怎樣看孔子———“喪家狗”及其他

          在我看來,李零這樣的“以心契心”的研究心態(tài)與方法,這樣的“平視”的眼光,是他讀《論語》的一大特點,也是他的一個貢獻。

          李零以心契心的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了“喪家狗”孔子!易x這個詞,感覺其中有一點調(diào)侃的意思,但更有一種執(zhí)著,一種悲哀在里面。

          李零這本書,除了對原典的細讀之外,還有自己的闡釋。李零在書名的副題上標明,是“我讀《論語》”,大概就是要強調(diào)解讀的個人性。同樣讀《論語》,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理解,看法,形成不同的“《論語》觀”,“孔子觀”。去年我發(fā)表過一篇文章,談在上世紀30年代胡適、周作人、魯迅三位不同的孔子觀:胡適在《說儒》里認定孔子是“五百年應(yīng)運而生”的“圣者”,周作人在《論語小記》里,說孔子“只是個哲人”,《論語》所說多是做人處世的道理”,“可以供后人的取法,但不能做天經(jīng)地義的教條,更沒有什么政治哲學的精義,可以治國平天下”,魯迅在《現(xiàn)代中國的孔夫子》里,則把孔子稱作“摩登圣人”,說“孔夫子之在中國,是權(quán)勢者們捧起來的,是那些權(quán)勢者或者想做權(quán)勢者們的圣人,和一般的民眾并無什么關(guān)系”。大體上說,他們?nèi)似鋵嵤莾膳桑骸翱鬃邮鞘ト恕迸珊汀翱鬃硬皇鞘ト恕迸伞,F(xiàn)在,李零到21世紀初來講孔夫子,而且開章明義:“在這本書中,我想告訴大家,孔子并不是圣人”,那么,他也是“非圣人”派。

        李零如此看孔子,在我看來,和他看孔子的心態(tài)有關(guān),方法有關(guān)。他說他“思考的是知識分子的命運,用一個知識分子的心,理解另一個知識分子的心,從儒林外史讀儒林內(nèi)史”。那么,李零是和孔子是有心靈的相遇的。這正是我最為贊同的。我研究魯迅也強調(diào)“與魯迅相遇”,而且在我看來,學術(shù)研究的本質(zhì)就是研究者和研究對象心靈的相遇,沒有這樣的相遇,無法達到真正的理解,而沒有理解就談不到研究。教學也是這樣,所謂引導學生讀經(jīng)典,其實就是引導學生和經(jīng)典作家進行心靈的對話。這樣的對話能夠進行,其前提就是彼此是平等的:既不是“仰視”,如許多尊孔派那樣,也不是“俯視”,如許多批孔派那樣,而是“平視”,把孔子看作和自己一樣的普通人,普通知識分子,有追求,也有苦惱,有價值,也有缺陷。當然,孔子作為一個中國文化的源泉性的思想家,他的價值就很不一般,他的缺陷也就影響深遠。但這都是可以理解的,可以說明的,可以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的!谖铱磥,李零這樣的“以心契心”的研究心態(tài)與方法,這樣的“平視”的眼光,是他讀《論語》的一大特點,也是他的一個貢獻。讀者、學生可以不同意他的具體分析和觀點,(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卻可以而且應(yīng)該從他的這種心態(tài)、方法和眼光中,得到許多啟示。

          李零以心契心的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了“喪家狗”孔子。這大概是最具特色,也最容易引起爭議的李零“孔子觀”。我讀這個詞,感覺其中有一點調(diào)侃的意思,但更有一種執(zhí)著,一種悲哀在里面。李零說,他感受到一種“孤獨”。因此,他對“喪家狗”的孔子有這樣的闡釋:“他是死在自己家中———然而,他卻沒有家。不管他的想法對與錯,在他身上,我看見了知識分子的宿命”。李零解釋說,這里所用的知識分子概念,用的是薩義德的概念,主要特點是:“背井離鄉(xiāng)、疏離主流、邊緣化,具有業(yè)余、外圍的身份”。李零說:“任何懷抱理想,在現(xiàn)實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園的人,都是喪家狗”。也就是說,孔子是一個有理想的知識分子———他有“烏托邦”理想,西方還有“孔教烏托邦”之說,他的烏托邦就是“周公之治”,這也可以算是他的“精神家園”吧。問題是他在“現(xiàn)實世界”找不到他的精神家園,甚至找不到將他的精神家園現(xiàn)實化的任何可能性。這一方面喚起了他批判現(xiàn)實的激情,李零說他是一個“有道德學問,卻無權(quán)無勢,敢于批評當世權(quán)貴的人”,是“不滿現(xiàn)實”的“持不同政見者”;
        另一方面,就注定了他在現(xiàn)實社會里,只能處于“疏離主流,邊緣化”的地位,終生“背井離鄉(xiāng)”,顛沛流離,“像一條無家可歸的流浪狗”。盡管如此,他仍不放棄自己的努力,還在現(xiàn)實世界不斷尋找精神家園,找不到也要找,因此,李零一再說,孔子是中國的“堂吉訶德”,既可愛可敬又可笑。在我看來,這是抓住了孔子本質(zhì)的東西的,這也可能是一切真正的知識分子本質(zhì)的東西。有人說,李零是喪家狗,我一開頭說我對李零的書有強烈的共鳴,原因就是我也是喪家狗。

          但問題的復雜性,在于孔子還有另一面,這就會引發(fā)對“喪家狗”的不同理解?鬃颖M管實際上處于“疏離主流”的“邊緣”地位,但他卻無時不刻不希望進入主流,因為他有一個“國師”情結(jié),他自認有一套安邦治國的良策,而且認定只有為統(tǒng)治者所接受,才得以實現(xiàn);
        因此,如李零所說,他一方面“批評當世的權(quán)貴”,一方面又“四處游說,替統(tǒng)治者操心,拼命勸他們改邪歸正”。但這只是他的一廂情愿,任何統(tǒng)治者都不會愿意有一個“國師”高居于自己之上,天天指手劃腳;
        偶爾聽聽意見,也不過是利用而已。統(tǒng)治者要的是甘心充當幫忙和幫閑的知識分子,但孔夫子不愿意———在我看來,這正是孔子可貴之處,他盡管對統(tǒng)治者有幻想,但卻始終堅持了自己的理想和獨立性,也正因為如此,他就必然不為統(tǒng)治者所用,而成為“喪家狗”。但也幸虧他成了“喪家狗”,而沒有成為“被收容、豢養(yǎng)的狗”,他才具有了為后人與今人敬仰的地位和價值,這也就是李零說的“因禍得!。但無論如何,“喪家狗”在孔子這里,意義是復雜的,至少有兩個層面:一方面,是他對“烏托邦”理想的堅守,因而決定了他的思想原意上的“批判性”和原初形態(tài)的“邊緣性”;
        另一面,是他的“國師情結(jié)”,決定了他“替統(tǒng)治者操心”而又不被所用的現(xiàn)實命運,同時也使他的思想具有某種被意識形態(tài)化的可能性。李零說:“烏托邦的功能是否定現(xiàn)存秩序,意識形態(tài)的功能是維護現(xiàn)存秩序。從烏托邦到意識形態(tài),是知識分子的宿命”。李零所認同的,顯然是“烏托邦”意義上的,不懈地追求精神家園的“喪家狗”孔子,而對“國師”意義上的“喪家狗”孔子有所保留。在這個意義上,李零(或許還有我這樣的知識分子)和“喪家狗”孔子的關(guān)系也是復雜的:這是因為我們對孔夫子的觀照是一種當代知識分子的觀照。

          還可以追問下去的是:孔子試圖將烏托邦理想現(xiàn)實化的努力本身,是否有問題?上世紀90年代,我寫過一本《豐富的痛苦》,討論的就是“堂吉訶德”(現(xiàn)在我從李零的書中知道孔子也是“堂吉訶德”)的“把烏托邦的彼岸理想此岸化”的問題,我的研究結(jié)論是:烏托邦理想此岸化,必然帶來災難,即所謂“地上天堂必是地獄”。我還談到“理想主義很容易導致專制主義”的問題。這都是可以用20世紀中國與世界的許多歷史事實來證明的。因此,我非常認同李零的以下論述:“知識分子,最有智慧,最有道德,最有理想。讓他們管國家,誰都覺得踏實,放心。其實,這是危險的托付”,“真理難容謬誤。知識分子心明眼亮,比誰都專制。如果手中有刀,首先喪命的,就是他的同類”。還有李零對“知識分子理想國”的批判:無論是西方的柏拉圖,還是東方的孔子的“理想國”都是“一切靠道德和智慧”的“知識分子專政”;
        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柏拉圖的理想國,名曰哲人專政,實為軍人專政”,“它的靈感來自斯巴達:軍事共產(chǎn)主義加奴隸制”,最后,柏拉圖自己在多次“無功而返”以后,也嘆氣說:“我理想的頭等國家,只合天上才有,地上的國家,還是交法律去管吧”!谖铱磥,這都是李零對包括孔子在內(nèi)的許多東西方知識分子的歷史經(jīng)驗教訓的一個極其重要的總結(jié),是他讀《論語》的極具啟發(fā)性的心得。

          這其中還有一個重要問題:“從烏托邦到意識形態(tài)”,是不是知識分子必定的“宿命”?我是懷疑的,因此,提出過一個“思想的實現(xiàn),即思想和思想者的毀滅”的命題,并提出要“還思想予思想者”。李零說:“我讀《論語》,主要是拿它當思想史”。這是李零讀《論語》的一個最重要的特點,也可以說是他的追求,就是要去意識形態(tài)的孔子,還一個思想史上的孔子,將孔子還原為一個“思想者”,或者再加上一個以傳播思想為己任的“教師”。在李零看來,為社會提供思想———價值理想和批判性資源,這才是“知識分子”(李零理解和認同的薩義德定義的“知識分子”)的本職,也是孔子的真正價值所在。

          

          【三】怎樣看待當下“孔子熱”、“讀經(jīng)熱”中的一些現(xiàn)象

          有些學者,宣稱要用孔子來救中國。因此,他們不但重新獨尊儒學,還要提倡儒教,主張政教合一,把孔子再度變成國師,其實也是“拿孔子說事”,真正想當國師的是他們自己。

          李零并不諱言,他之所以要讀《論語》,是受到當下孔子熱、讀經(jīng)熱的刺激,也就是說,他在21世紀初的中國,重新強調(diào)“孔子不是圣人”,是有針對性的。坦白地說,我之所以產(chǎn)生強烈共鳴,也是對他的針對性有興趣;蛘哒f孔子熱、讀經(jīng)熱中的一些現(xiàn)象,引發(fā)了我的思考與警惕。

          首先我注意到的是,孔子熱、讀經(jīng)熱背后有一股力量在推動。而推動的動力有二,一是想用《論語》凝聚人心,二是要把孔子推向全世界,顯示中國的軟實力。這又涉及到“大國崛起”的問題。我對所謂“大國崛起”,始終持懷疑態(tài)度。首先是我們講“崛起”,會不會盲目樂觀,掩蓋許多真實存在的問題;
        其次,“大國”心態(tài)的背后,我總覺得有一個“中華中心主義”情結(jié)在作怪:這幾乎是我們這個“老大中國”的一個痼疾,一有機會就要發(fā)作。李零說得好,我們這個民族的心理有問題,“忽而自大,忽而自卑”,但無論自大、自卑,都要“拿孔子說事”,F(xiàn)在,大概是因為經(jīng)濟有了發(fā)展,就自我膨脹,要拿孔子去“拯救全世界”了。本來,作為正常的國際文化交流,向外國朋友介紹孔子思想,是沒有問題的;
        但如果將孔子當作“軟實力”,“救世良藥”,向全球推廣,就不但是一廂情愿,而且明擺著是在利用孔子。不但自我膨脹,也把孔子膨脹了。

          在我看來,李零強調(diào)孔子是一個“在現(xiàn)實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園”的“喪家狗”,就是要給這樣的遠離孔子真相、真價值的膨脹降降溫:“孔子不能救中國,也不能救世界”。李零說:“把孔子的旗幟插遍全世界,我沒有興趣”,我也如此。

          但還有些學者,宣稱要用孔子來救中國。因此,他們不但重新獨尊儒學,還要提倡儒教,主張政教合一,把孔子再度變成國師,其實也是“拿孔子說事”,真正想當國師的是他們自己。他們不但要把孔子道德化,而且重點放在儒家“治國平天下”的功能,也把孔子意識形態(tài)化了,而且進一步宗教化了。歷史仿佛又在重演,就像魯迅在上世紀30年代所說的那樣,“權(quán)勢者或者想做權(quán)勢者”又把孔子捧成“圣人”了。在這個時候,李零來大談孔子“不是圣,只是人”,還是個邊緣化的“喪家狗”,還一再論證“半部《論語》治不了天下”,這都是在掃興。不過,我覺得這個“興”掃得好,不然我們真要被“孔子熱”給熱得昏頭昏腦,而就在這樣的熱昏狀態(tài)中,孔子又成了一些人的“敲門磚”了。

          還有商業(yè)炒作。李零說得好:“現(xiàn)在的‘孔子熱’,熱的不是孔子,孔子只是符號”。我要補充一句:在一些人那里,孔子只是一塊“招牌”。這就是魯迅說的“孔圣人”的“摩登化”,F(xiàn)在有打著“振興國學”旗號的這“院”那“院”,我衡量是真的要“振興”,還是只是打“招牌”、吃“招牌”,有一個簡單的標準:你是不是引導大家讀原著,以“板凳要坐十年冷”的精神沉潛下來研究傳統(tǒng)文化,還是只在那里吆喝,或者用手機來販賣孔子語錄?對前者,那些潛心研究的學者,認真讀原典的讀者,我們應(yīng)該表示最大的敬意;
        而對后者,則要保持警惕。問題是,據(jù)我冷眼旁觀,在當下的“讀經(jīng)熱”中,真讀、真研究者寥寥,而吆喝者、買空賣空者多多。如李零所言,這也是中國人的積習:“從罵祖宗到賣祖宗”,現(xiàn)在最時興的是“賣祖宗”。

          還要說到我們的老百姓。有一件事,我百思不解:《論語》字數(shù)并不多,文字也不是太難懂,為什么大家都不去讀,只是一個勁兒地追逐講《論語》的明星?這大概是因為讀《論語》原著,總是要費點勁,那像聽明星講,就像吃冰淇淋一樣舒服。還有的人是把聽講《論語》當作一種時尚,做出“欣賞狀”就足夠了,當然無須讀原著:那是別人看不見的。這里透露出來的整個社會的浮躁心態(tài),將一切都功利化、實利化、游戲化、表演化的風氣,實在令人擔憂。

          我因此贊同李零的態(tài)度:“不跟知識分子起哄,也不給人民群眾拍馬屁”。我還加一句:不跟著虛炒的意識形態(tài)走。在當下“孔子熱”、“讀經(jīng)熱”中,保持冷靜、低調(diào),獨立,充當一服清醒劑。

          這樣降溫降調(diào),是否會貶低孔子的意義和價值?當然不會。李零說:“讀《論語》,要心平氣和———去政治化,去道德化,去宗教化”,這才會有“真實的孔子”。我也想加一句:“去商業(yè)化”。被政治化、道德化、宗教化、商業(yè)化的孔子,膨脹得神圣無比,高大無比,卻是虛的,更是一種遮蔽。降溫降調(diào),其實就是“去蔽”,去掉人為的遮蔽,真價值就出來了。以平常心,心平氣和地去讀《論語》,我們就看到了一個真實的孔子,一個具有原創(chuàng)性的思想家、教育家,同時又是一個在痛苦中不懈追求、探索的真正的知識分子。這樣的孔子,為我們民族提供了具有源頭性的思想與精神傳統(tǒng),在當今這個“禮壞樂崩的世界”,我們是可以,或者說特別需要和他進行精神的對話,他不會給我們指路,卻會引發(fā)我們思考,給我們自己的探索以啟示,這就足夠了。李零說:“學《論語》,有兩條最難學,一是‘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二是‘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F(xiàn)在,哭著鬧著學《論語》的,不妨先學這兩條,試試看!”在我看來,單這兩條,就夠我們受用的了。而且這兩條也真是鑒別“真懂”還是“假懂”,“真學”還是“假學”的試金石。

          

          【四】如何看待孔子和魯迅的關(guān)系

          在我看來,魯迅和孔子,既有分歧,也有一些精神上的相通。魯迅和孔子都是中國一代一代的,不斷尋找自己的精神家園,即使找不到還得繼續(xù)找的知識分子的代表。

          在魯迅博物館討論孔子,意味深長。因為很長時間以來,人們總是把孔子和魯迅絕對對立起來。捧魯迅時,像“文革”時期,就用魯迅打孔子;
        現(xiàn)在,孔子地位高得不得了,就用孔子打魯迅。我一講魯迅,就會有人質(zhì)問我:當年就是魯迅把孔子趕跑了,現(xiàn)在正要把孔子請回來,你還講魯迅,居心何在?看來,現(xiàn)在是魯迅倒霉、孔子走運的時候。

          但孔子和魯迅真的是決然對立,水火不容,有孔無魯,有魯無孔嗎?他們的關(guān)系究竟是什么樣的?這是我們必須回答的問題。

        毫無疑問,魯迅和五四那一代人對孔子有很多批判。在我看來,這樣的批判是有兩個層面的。首先,他們批判的鋒芒,是指向?qū)⒁匀鍖W為中心的傳統(tǒng)文化神圣化、宗教化的“中華中心主義”的,(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在當時的中國,正是這樣的中華中心主義妨礙著中國人對世界文化的吸取,而在五四先驅(qū)者看來,打開思想的閘門,向世界開放,正是當務(wù)之急,因此,在思想文化界就需要破除將傳統(tǒng)文化絕對化的文化神話。他們的批判鋒芒又同時指向獨尊儒學的文化專制主義,其實,在晚清以來,儒學的壟斷地位已經(jīng)發(fā)生動搖,已經(jīng)有越來越多的學者對諸子百家有更多的關(guān)注,五四時期只不過是把這樣的打破壟斷、獨尊的努力,推向自覺。因此,我們可以說,五四新文化運動包括魯迅在內(nèi)的先驅(qū)所做的,其實也是“去政治化,去道德化,去宗教化”的工作,他們所批的正是李零說的被意識形態(tài)化、道德化、宗教化的“人造孔子”,“大家把孔子從圣人的地位請下來,讓他與諸子百家平起平坐,有什么不好?無形中,這等于恢復了孔子的本來面目”。

          當然,魯迅和孔子之間是有分歧的,甚至是重大分歧,原則分歧,從這一層面,魯迅也批孔子。如李零所說,孔子是一個“替統(tǒng)治者操心,拼命勸他們改邪歸正的人”,因此,他想當“國師”。而魯迅,連“導師”都不想當(他的理由是:我自己都找不到路,如何為年輕人指路?),更不用說當“國師”。更重要的是,魯迅對統(tǒng)治者沒有幻想,他曾經(jīng)說過,統(tǒng)治者遇到危機,車子要倒了,你別去扶,讓它自己倒?鬃訁s拼命要扶,不讓扶也要扶。他們對于統(tǒng)治者的態(tài)度是不一樣的。不一樣,就有批評,說批判也行,這其實是很正常的。就是現(xiàn)在,有不同選擇的知識分子之間也經(jīng)常有爭論,相互批判。但并不妨礙彼此在別的方面有相同之處。如李零說,孔子也是“無權(quán)無勢,敢于批評當世權(quán)貴的人”,當然,他是力圖在體制內(nèi)批判,魯迅則是自覺地進行體制外的批判,這確有不同,但在批判權(quán)貴這一點上,也自有相同,所謂“同中之不同,不同中之同”。我們不必掩飾分歧,也不必夸大分歧。

          在我看來,魯迅和孔子,既有分歧,也有一些精神上的相通。魯迅和孔子都是中國一代一代的,不斷尋找自己的精神家園,即使找不到還得繼續(xù)找的知識分子的代表,盡管道路的選擇有不同,但那樣的不屈不撓地追求探索,以及在追求、探索過程中表現(xiàn)出來的勇氣,浩然正氣、韌性精神、理性實踐精神,都體現(xiàn)了中國知識分子最可貴的精神。前面說到李零說,《論語》中最難做到的兩條:“匹夫不可奪志”,視富貴“如浮云”,都是孔子精神的精髓,而在現(xiàn)代知識分子中,最能體現(xiàn)這樣的精神的,就是魯迅。

          我們可以說,從孔子到魯迅,實際上是構(gòu)成了一個傳統(tǒng)的。我們民族,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孔子,有了一個魯迅,這都是民族文化的精華,寶貴遺產(chǎn),理應(yīng)是我們民族的驕傲,但我們從一種變態(tài)的文化心理出發(fā),總把他們對立起來,作非此即彼的選擇,讓他們一個損害一個,這不僅是愚蠢,更是犯罪。從這一角度看,我們今天在魯迅博物館里討論《論語》,就是一個很好的開端,它對我們重新思考“如何對待中國文化傳統(tǒng),從孔子到魯迅的傳統(tǒng)”,是大有啟示意義的。

          (此為在魯迅博物館召開的《喪家狗:我讀論語》研討會上的發(fā)言,有增補。尤其是王得后先生后來的發(fā)言,對我的分析提出了不同意見,提醒我更全面地來考慮“喪家狗”孔子的復雜意義,李零、我和“喪家狗”孔子的復雜關(guān)系,以及孔子的真正價值,因此,作了補寫,特向王得后先生表示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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