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舍:核桃里的歌聲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阿舍:原名楊詠,1971年生于新疆尉犁,維吾爾族,F(xiàn)居銀川,供職于某媒體,F(xiàn)為寧夏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大家》、《紅豆》、《香港文學》、《百花洲》、《福建文學》、《蘭州文苑》、《朔方》、《黃河文學》等。
小時候,我總是認為,核桃里住著一個人。
而今,在青山下,我們的庭院之外,密生著一片野蒿草的地方,長著幾棵蒼老的核桃樹。
六月,南風猛烈地吹,我喜歡在野蒿草又青又高的時候,去敲核桃的門,青澀澀的核桃皮十分嬌嫩,我的手指打在上面,仿佛摸到了弟弟柔軟的皮膚,核桃里沒有一點聲息,因為它還是個未經(jīng)時光雕刻的青果子,但是,我能感覺到里面雖然漆黑一片,卻沉甸甸地裝著一件寶物。于是,我就歡天喜地地回家了。
七月,野蒿草已經(jīng)堅硬地能夠刺破我的裙裾,草叢中,我順著那條被我踩出的秘密小徑,一路上遇見了黃蜂、牛虻、黑蛾,和一只膽小怕事、又喜愛惹事生非的灰老鼠,這些討人厭的小東西,終日歡鬧在核桃樹附近,比微風中拂在我臉上的蒿草穗更讓人心煩。我滿臉是汗,走得有些慌張,但是很快就到了核桃樹下。這一次,我把手心里的汗水在裙子上抹干凈,再皺皺眉,抿抿嘴唇,開始敲核桃的門。它青白的果殼已經(jīng)被陽光刻出了痕跡,露出那種小男子的氣魄,我仔細傾聽里面?zhèn)鞒龅穆曇簦灰粫䞍海瓦珠_嘴笑了。但是,我打算把這個秘密悄悄地留在心里,不告訴任何人,我聽到了什么。
九月,是我比較忙碌的季節(jié),我要穿著高跟鞋,在媽媽的陪伴下,去會見一位有三個兒子的官太太,然后再參加兩次舞會。可是,我心里總忘不了庭院之外就要成熟的綠核桃,魂不守舍,用一些稀奇古怪連我自己也不甚明白的詞句,令坐在我面前的媽媽,為我感到難堪和不安。從城里回來,脫下高跟鞋,我便急不可耐,穿過青黃色的蒿草地,去敲核桃的門。每敲一下,果核內(nèi)便傳出一陣悅耳的歌聲。歌聲如此清新,像一只拿著魔杖的小精靈,在湛藍明亮的夜空里飛翔。每逢此時,我便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歡樂,輕輕地說:“歌聲和我夢里一模一樣!闭f完話,我摸摸核桃已經(jīng)堅硬起來的果殼,就像摸到了自己的骨頭,只是,這種時候,我的心情會忽然焦躁起來。那些時光,只有每一天去敲敲核桃的門,我的一天才算完整。此外,每一天晚上,我都在夢里等候那支清新的歌:
把你的手兒拿開,
放在你的心上,
那里是我,
最秘密的故鄉(xiāng)。
事情是在一個九月轉變的。
青山之下,九月是最美好的季節(jié),藍天水晶般澄澈,女人們坐在瓜果飄香的庭院之內(nèi),歡聲笑語,各自盤算著兒女的幸福。一個星期五的下午,回廊里飄動著涼爽的風,媽媽靠在一張烏黑光亮的躺椅上,一邊嚼著新鮮的核桃,一邊佝著身子,從廊檐下謹慎地察看我。
窗戶洞開,隔著青色的窗紗,青山的泉水聲流淌在我幽暗的房間里,黃蜂在后窗外嗡嗡,一刻不停,仿佛比媽媽更緊張我的一舉一動。我總是猜想,黃蜂有一對可惡的斜眼睛。我一邊對著鏡子梳頭,一邊思慕著昨晚在夢里聽見的歌聲,一時入神,情不自禁停下了手里的事,小聲哼唱起來。歌聲一旦響起,那個握著魔杖的小精靈,便飛到了我的左肩,像影子一樣輕輕飛舞。我從鏡子里看到,這一次,它由深紫變成了淺黃,而它的眼睛,像水晶一般明亮。沒過多久,媽媽就開始催促我,媽媽的聲音細得像小精靈的手指頭:
“小桃,小桃,你又干什么呢,頭發(fā)還沒有梳好嗎?”
我趁隙做了一件歡快的事,心里高興極了,腿腳按捺不住,想痛快地蹦跳起來,但是這樣會惹惱媽媽,每當我胡亂蹦跳,或者,汗水淋漓地從蒿草地里跑回來,媽媽的心臟就會痛苦地發(fā)出雜音,那時候,媽媽總是一只手捂著胸口,一只手指著我:
“小桃,有一天,你是要害死我的!
然而,說完這句話,媽媽總會沒事的。這個時候,媽媽往往會走到我的面前,用豐腴白皙的手指捏捏我的下巴,再任由我聞聞她身上奇異的女人香,便用眼神命令我去洗干凈自己的臉,或者,梳理整齊一頭亂發(fā)。
常常是,我的頭發(fā)又濕又硬,胳膊又干又黑,臉上既沒有雪花膏的香氣,也沒有像媽媽一樣嫻靜的神情。我喜歡媽媽圓潤的胳膊,高興了會在媽媽不注意時咬上一口。媽媽的皮膚,總是飄散著淡淡的芳香。只是,我永遠也不會有媽媽那樣美麗的胳膊,奇異的女人香。所以,我從不異想天開,能夠像媽媽那樣動人。核桃里的小精靈,會帶我去秘密的故鄉(xiāng),對于我來說,這是最重要的事。
為了不讓媽媽生氣,我沒有讓自己跳起來,雙腿像被縛似地難受起來。我聽見媽媽趿著拖鞋走路的聲音,媽媽一定是朝我的房間走來了,我莫名地興奮起來,在媽媽踏入我房間前的一瞬間,狠狠地、痛快地跺了跺腳。
“小桃啊,你為什么總是這樣磨磨蹭蹭呢?”
“媽媽,我不想梳您教給我的那種發(fā)型,那樣我的頭皮會很疼,”
“姑娘們現(xiàn)在都梳這種發(fā)型。抓緊時間,已經(jīng)五點了!
“可是我不舒服!
“習慣了就不會不舒服。小桃,你的裙子呢?”
“媽媽,我今晚不想穿裙子。昨天,我的腿磕在石頭上了!
“你明明知道今天要參加舞會,還要亂跑亂跳!”
“媽媽,窗外有只黃蜂!
“你這么關心黃蜂,嫁給一個養(yǎng)蜂的好了!
“媽媽,核桃今年太多了,我明天拿到集市上去賣,集市上有好多皮膚紅彤彤的年輕人。”
“你要是敢做這種丟人現(xiàn)眼的事,我死給你看!
“媽媽,他們笑起來聲音很粗野,牙齒很白,他們死盯著漂亮女人!
“他們會一口吃了你。別廢話,趕快梳頭!
“媽媽,他們從不看我一眼!
聽了我的話,媽媽像是很心煩,皺著眉在衣柜里翻找。我梳好那種可惡的發(fā)型之后,媽媽已經(jīng)為我搭配好了上衣和下裝。我背對著媽媽系胸罩,這期間,媽媽出去一趟,很快又回來。媽媽長得真漂亮,即使在心煩的時候。媽媽回來時手里握了一件東西,徑直走到我面前,手伸向我的乳房,把兩團棉花塞進我的胸罩內(nèi)。
趁此時機,我大口吸著媽媽身上的女人香,一邊聞一邊哧哧笑起來,忍不住又伸出手,顫微微摸起媽媽的乳房。那里沉甸甸的,像青山下田野里聳立的谷倉。我開心得有些頭暈眼花,手不肯拿下來,猜想那里面一定還裝著許多甜甜的蜂蜜。另外,我這樣摸著媽媽的乳房,心里還感到一絲懼怕,她們甜蜜又沉重,似乎有太多我不能理解的能量,這些能量,會輕易地將我推到地平線一般遙遠的地方,就憑媽媽往我的胸罩里塞棉花的舉動,我便知道,這一對長在女人胸前的尤物,已經(jīng)另有含義。聽到我哧哧哧地笑,媽媽沒有剛才那樣心煩了,她皺著的眉又恢復了鏡子般的光滑,并嗔怒著,拍掉我放在她乳房上的手。
但是,從舞會回來之后,媽媽的心情壞透了。有時候,脾氣像是被毀了容似的歇斯底里,有時候,心腸又比青山里的石頭還要冷硬。
我知道,是我傷了媽媽的心,斷送了她下半生最美妙的夢想。
舞會上,自始至終,沒有一個男孩邀請我跳舞。事后我想,這似乎不應該把賬算到我頭上來,因為又瘦又小、滿臉笨蠢相并不是我的過錯,倘若有像我一樣遭遇的18歲的女孩,一定會理解我的無辜。誰知道會這樣呢?這就如同那些高挑而艷麗的姑娘一樣,除了確信自己能讓男人的目光舔著自己的臉蛋和胸脯外,她們也不會明白命運這樣區(qū)別我們的意圖何在。但是,看著她們扭動的腰肢和屁股,媽媽就把憤怒全然發(fā)泄到我的身上。
舞會上,我一直站在臉色越發(fā)難看的媽媽身邊。忍受不住,媽媽就會甩過來一句話:“你就這樣呆子似地站著吧。”數(shù)落完,媽媽的目光便在人影晃動的舞池里四下搜索,我們經(jīng)常去拜訪的那位官太太的兩個兒子,一個摟著風騷撩人的婦人,另一個陰郁地靠在藍球架的立桿上,眼睛望著旋轉的人流,卻絲毫不為所動,像是什么也沒有看到。整整一晚,媽媽就這樣堅持不懈地生氣和窺視。許多時候,我不再擔心自己給媽媽丟人現(xiàn)眼,而是害怕,媽媽一旦經(jīng)受不住我給她帶來的打擊,會在舞場上暈倒過去。所以,當我的初中同學,一位又矮又胖的姑娘走到我身邊,請我充當她的舞伴時,我既不情愿、又手足無措地任由她將我拉進舞池。我的注意力從媽媽轉向她。她嘴里呼出的氣味像腐爛的白菜葉,手臂的力量讓我想到了圓滾滾的蟒蛇,而她的兩肋下,飄散出一種混雜著鐵銹與茉莉花香的腥氣,這氣味比旋轉的舞步更讓我頭暈目眩。在舞池里劃動了半圈,汗水便浸透了她軟乎乎的脖頸,她咬著嘴唇,極其用力地帶著我旋轉,眼睛里閃耀著巨大的喜悅。我突然又感到害怕,她這副模樣,像是陶醉在受人矚目的榮耀里,但事實上,凡是注意到我和她的人,臉上都現(xiàn)出一種觀看小丑表演的樂趣。我想離開她,退出舞場,卻沒有勇氣向她表白。恰在此時,媽媽不知從哪里冒出來,救星似的身體閃著光芒,媽媽一把捏住我的胳膊,我的頭有些暈,看不清媽媽的臉,只聽見她慢條斯理地說了一句:“小桃,別再胡鬧了,我們該回家了!边@一刻,我抑制住擁抱媽媽的沖動,幾乎要流出眼淚,我不敢靠近媽媽,我感到羞愧難當。
回家路上,媽媽一言不發(fā),走得極快,仿佛身后被什么怪物追趕。我惴惴不安緊跟著媽媽,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該怎樣安慰她。
回到家,媽媽快步走進房間,我在庭院里的水池旁洗腳。清涼的水讓我想起核桃里清新的歌聲,我動了心思,打算趁媽媽無心搭理我的機會,去敲敲核桃的門。這個想法,從中午起就一直蠢動在我的心里,此刻,似乎再沒有別的事阻止它了。一切都結束了,失敗了,惟有歌聲可以繼續(xù)存在。
我甩了甩腳上的水,轉過身,往院外走去。
拉開院門的一刻,房屋里突然傳出一聲尖銳的哭聲,哭聲像一把梭子,剎時劃破了庭院上空的靜寂與黑暗。媽媽哭得極其傷悲,像是壓抑了太久,又像是徹底地絕望了。我聽得心驚肉跳,不知怎樣面對正在發(fā)生和即將發(fā)生的一切,只好逃之夭夭,慌亂地躥出院門,一步比一步急,一步比一步大,跑進青山下綿綿無際的黑暗中。
露水浮上野蒿草,白晝里草叢的鋒芒,經(jīng)由露水浸潤,變得更加冰涼。晚風蕩漾,核桃樹濃密的樹冠好似一團云翳,將月光隔在半空里。我不知道核桃樹是否歡迎我,對它們在夜晚的拜訪讓我感到幾分新奇。它們似乎和白天不大一樣,白天它們忙著咀嚼陽光,沸沸騰騰無暇顧及我,我只能找一只核桃說說話,雖然核桃里傳出了歌聲,但總是十分短促,那些不時前來打擾我們的風,像陣陣催促,驅趕著歌聲快快結束。所以,我聽到的那支清新的歌,總是斷斷續(xù)續(xù),沒有一次是完整的。核桃樹仿佛不怎么喜歡月光,我站在核桃樹下,感覺溫暖而舒適。
我的身體和露水一樣冰涼。黑暗中,我伸出手,敲了敲核桃的門。歌聲沒有像白天那樣很快響起,我忐忑不安地等了許久,核桃樹像青山黑沉沉的影子,仍然不出一聲。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也許核桃里的小精靈與人一樣,已經(jīng)進入了夢鄉(xiāng)。我并不甘心,又一次舉起手,卻奇怪地發(fā)現(xiàn)我的手指纖細了許多,漸漸地,它們變得和核桃里的小精靈的手指一樣靈巧和透明了。這令人驚訝的變化讓我手舞足蹈,我學著小精靈的模樣,雙手在空氣里游動幾下,晚風便像青山里的溪水,光滑地流淌在我的指縫間。正在此時,歌聲由遠而近,輕輕飄動在樹陰下的黑暗中。
把你的眼睛睜開
湛藍色的湖水,
游著一只,
最美麗的銀魚
把你的腳步邁開
順著云的方向,
采下一片,
最燦爛的晚霞
把你的手兒拿開,
放在你的心上,
那里是我,
最秘密的故鄉(xiāng)。
歌聲縈繞著我,清澈明亮,小精靈不知何時坐在了一枚葉片上,它優(yōu)柔地搭起雙腳,通體粉紅,晶瑩剔透,像一塊寶石在夜空里熠熠發(fā)光。這時我才明白,歌聲是從那根纖細的魔杖里發(fā)出的。事實上,銀色的魔杖是根笛子,它飛出小精靈的手,在漆黑的樹影下跳躍、飛舞,忽而在我的身后,忽而又在我的眼前,每躍動一次,就有一段熟悉而清新的旋律流出。我隨著魔杖旋轉、跑動,無論怎樣快捷,也無法碰到它一絲一毫。小精靈這樣陪著我在夜空下玩耍,我?guī)缀跬浟宋钑系牟豢臁?/p>
突然,核桃樹的后面?zhèn)鱽硪魂嚸土业牟輨勇暎又,一道黑影閃現(xiàn),一個高大的人就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驚叫一聲,轉身就跑,不料被一把拉住。黑影穩(wěn)穩(wěn)地拉回我,像安放一個枕頭似地把我按在原地。我恐懼地望了一眼樹葉,樹葉上黑乎乎一片,什么也沒有。
我看不清這個人的臉,只知道他是個男人,他的手很溫暖。
“和你一樣,今晚我才完全聽清了那首歌。”他的聲音年輕而有力。
“你在這里很久了嗎?”我顫悠悠地問。
“從七月開始我就一直等候在這里!
“你聽見我媽媽的哭聲了嗎?”
“你以后打算怎么辦?”他仿佛知道一切。
“也許我會很忙,沒有時間來聽歌了。”我確實是這樣想的。
“不會的,只要你想起它,你就會聽見。”他的話讓我覺得很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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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誰呢?為什么會在這里?”說完話,我觸了觸他的胳膊,好確信他是真實的。他的皮膚滾燙,肌肉很結實。
“這也正是我想問你的。”他輕輕回答,似乎也很困惑。
“我從沒在這里看見過你。”他繼續(xù)說。
“我總是白天來。今天,我去參加一個舞會,回來晚了!毕氲剿且粋和我一樣,能夠聽見核桃里的歌聲的人,我安下心來。
“我住得很遠,白天有很多事,只能晚上來!
“可是,你那里沒有核桃樹嗎?”
“不是每一個人都能聽到核桃的歌聲,也不是每一顆核桃都會唱歌的。去年七月的一個下午,我突然聽到了它,但是找到它,我花了一年的時間。你真幸福,核桃樹就長在你家的庭院外。”
“你準備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嗎?”
“嘁,你想讓別人把我罵成傻瓜嗎?”他突然生氣了,一只手揮打著身邊的蒿草。
“我要回去了。你聽,我爸爸在叫我呢!
“你總是輕易地就會被嚇住嗎?”
“爸爸媽媽擔心我呢。”
“他們擔心的是什么?”
“我的幸福!蔽覜]有時間細說,一甩手走了。
第二天一早,我被爸爸叫在廳堂的桌前。
“小桃,學不上了,去上班吧。”
“爸爸,去當織布工嗎?”
“不是,去做打字員!
“爸爸,媽媽的藥誰來煎?”
“這事你就別管了,好好做工,今天開始背字根表。背熟了就上班,不要再丟人!
從正屋出來,我去了媽媽的起居室,媽媽正在梳妝,臉淹沒在大衣鏡里。媽媽并不說話,我,覺得鏡子里的媽媽很陌生,她的嘴角像井水一般晃晃悠悠,眼神很不屑地瞄著我。這目光讓我十分心虛,我倚在門框上,尷尬地站了一會兒,便無趣地離開了。
字根表已經(jīng)攤放在我的書桌上,字跡稠密,仿佛一只黑洞洞的嘴,喉嚨里滾動著低沉的吼聲。背熟這張字根表,爸爸僅僅給了我兩天時間。星期六的早晨,窗外的黃蜂比平常鬧得更兇了,嗡嗡嗡聒噪不寧,我心情煩亂,走近后窗,砰砰把窗門關上。
只記了一行字,我便聽見梳妝好的媽媽趿著拖鞋在走廊里東搖西晃的聲音。媽媽為什么要這樣大搖大擺呢,難道就因為舞會上沒有人請我跳舞嗎?想必媽媽是因為我沒有想辦法挽救這種局面而感到氣憤和失望;蛟S,我可以告訴媽媽,我能夠聽見核桃里的歌聲,以證明我具有旁人所缺乏的特質。想到今后,只能在晚上偷偷摸摸地去敲核桃的門,我多少感到了不自在。但是,昨晚那個陌生人的出現(xiàn),卻令我又對夜晚生出了莫名的期待。
家里氣氛很奇怪,或者,只是因為我的心情而顯得有所不同。
我十分擔心,顧慮重重,時不時縮頭縮腦望一眼窗外,往常蹦蹦跳跳就出了院門的情形,一陣接一陣地揪動我的心。我甚至感到悔恨,為了一種不可救藥的任性,沒有聽從媽媽的教導,不得不付出如此代價。爸爸在庭院里裁紙,媽媽趿著拖鞋走來走去,一言不發(fā),好像哨兵把守著牢獄。平日喜歡搗亂的弟弟也突然失聲,庭院里靜得可怕,以至于即使后窗緊閉,黃蜂的嗡嗡聲仍然穿透玻璃,像箭簇一般戳在我的身上。我坐在書桌旁,雙手撐著額頭,苦思冥想,如何才能擺脫這種處境。
我當然聽說過上班是怎樣一回事。青山下只有一個巨大的工廠,起先,運輸卡車將無以數(shù)計的蘆葦運進車間,喂進從來不知疲倦的機器,后來,速生楊替代了蘆葦,但是結果都一樣,生產(chǎn)出了雪白的紙張,而后,再一車一車,順著蜿蜒盤旋的山路,雪白的紙張被運出青山,只留下飄浮在青山之巔上的朵朵白云。青山下,人們的生活皆由此而啟動,也就必須圍繞著它,它像一對繁殖力旺盛的夫婦,在青山下寂寞又平靜的歲月里,孕育了幾代人。最初,人們從四面八方而來,操著各地方言相識、爭斗和結合,后來,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和更年輕的人只會說一種方言,那是若干種方言混合在一起的青山話。到了這種時候,青山下的人們彼此已經(jīng)不會再互相嫌棄,他們看慣了彼此身上相似的工作服,聽慣了彼此喉嚨里發(fā)出的分不清口音的聲調(diào),再后來,他們的說話方式、行走的背影、愛吃的蔬菜、擇偶標準、愛的表白、眼神與微笑,甚至于,他們的夢都出現(xiàn)了驚人的相似。除此之外,當北風吹來,他們也聞慣了從青山的一個山坳里飄來的腐臭味,那是工廠排放的黑色污水。雖然他們都感覺到了,那一片青山已經(jīng)變了顏色,變得像他們的夢一般荒蕪,但他們還是表現(xiàn)出了驚人的相似,以一種熟視無睹的樂觀精神,把未來和幸福寄托在那些雪白的紙張上。至于青山之外,那是他們向來所不信任的,并將之視為危險與不幸。那些有異于青山式的所思所想,對他們而言是無法把握的,他們也就因此而不屑一顧;
不知道青山人從哪兒獲得的經(jīng)驗以及信念,凡有異于青山的幸福從來不會打動他們,反而會遭到他們的恥笑,在他們看來,這種異想天開的事就像飛蛾撲火,即一種加劇滅亡的方式,讓他們感到憤恨不已。在青山人看來,幸福的方式惟此一種,就像古代許多以經(jīng)書的名義而發(fā)動的戰(zhàn)爭,戰(zhàn)爭的獻身者們認為,惟有他們才是神的子民,惟有他們的經(jīng)書能夠引領民眾抵達天堂。自然,青山人根本無法想象,有些人,他們以危險和不幸為幸福。所以,掩蓋在安詳平靜的青山人的生活之下,是一整套鐵一般嚴格的生活紀律,它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把每一個青山人粘在上面,這張網(wǎng)許諾給了他們一種青山人的幸福。
我想象著我的工作,當我來到車間,坐在辦公桌前,用手動打字機,把一行行鉛字排列成一張張訂單或者價格表,油墨的香氣也許會使我一時產(chǎn)生勞作的成就感,會誤以為我干了一件意義非凡、有益于他人的工作,雖然事實上,這只是為更多倒入青山的黑水做了一次又一次的統(tǒng)計而已,但過不了多少時間,我就會和其他人一樣,習慣這一切,并且會為訂單減少、或者價格下降感到不快,又會迫不及待地把訂單增多、價格上漲的好消息傳遍青山下的庭院。至于我的婚姻大事,一定也會出現(xiàn)轉機,要知道以往每一個打字員都有一個好歸宿,不是嫁給了廠長的兒子,就是與某個車間的優(yōu)秀工作者過上令人垂涎和贊嘆的小日子。無論未來發(fā)生了什么,誰也不會認為這是一種膚淺與狹隘的幸福,因為青山下的幾代人都是這樣繁衍和死去的。
顯然,媽媽從我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一種危險的苗頭,它像一條燒紅了的火棍,戳在媽媽的心上。一位妙齡少女,如果不思春,至少是沒有在思春這件事上表現(xiàn)出絲毫天賦,是不符合青山下幾代人的希望的。甚至,我還會被人疑心患上了什么不光彩的病癥。然而,遭人恥笑的,并不僅僅是我,爸爸媽媽的難堪要比青山黑黢黢的夜影更加沉重,他們熱愛與眾人一致的幸福與夢境,匯入這種幸福與夢境,就像嬰兒在母親的懷抱里沉睡,像跋涉者在寒夜里遇見一間生著火爐的小屋,令他們感到無限安心。而今,這幸福極有可能要毀在我的手里,那么,因為自身被威脅的幸福,任何人都會本能地做出一種無法預料的反抗和抵擋。想到這里,我像被嚇了一跳,一條腿猛地激顫,似乎要從一個恐懼中跳出。
天已經(jīng)陰暗,青山遠處的峰巒,像是被九月的烏云侵吞了。房間里有些悶熱,我想不出任何妙計,可以減輕屋里屋外,以及兩天之后,我正在和將要陷入的困窘。
此時,爸爸的聲音響起了:
“小桃,背了多少了?”爸爸一邊墩著裁好的紙張,一邊平靜又嚴肅地問我。
“你能指望她背多少,也許只記了一行,腿腳就發(fā)癢了吧!眿寢寭屧谖掖鹪捴盎亓税职郑路馂榈冗@個時刻已經(jīng)急不可耐。
媽媽多么了解我啊,我確實只記了一行,心思就不知去了哪兒。因為羞愧難當,我沒有回答爸爸,趴在桌上,依舊魂不守舍地凝視著字根表;秀遍g,一排排工整的字行靜靜地融化了,不僅如此,它們很快就像青山下清澈的小溪,輝映著深色的峰巒、搖曳的樹影,發(fā)出丁丁咚咚風鈴一般悅耳的聲音。但是,這一切須臾即止,眨眼間它們又與倒入青山山坳的黑水混淆在一起,而字根表,也就不得不在那種若隱若現(xiàn)的惡臭中,漸漸變回原形,一字緊挨一字,與爸爸的神情相仿,堅硬而無可置疑。
爸爸嚴厲卻缺乏敏感,經(jīng)由媽媽提醒,立刻覺出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
“小桃,我們養(yǎng)了你,你可不能沒心肝。”爸爸驀地出現(xiàn)在我的窗前,臉淹沒在陰影里。
“字根表背不會,你就把它吃下去。以往你太不聽話,得了今天這個下場。你要吃吃教訓。不聽話的人都是要被送走的,送走,曉得嗎?就是趕出青山!卑职值纳眢w一動不動,可是這些話像石頭一般,將我的房間砸得嗵嗵作響。
“我真是命苦啊,生了這樣一個女兒!眿寢屧诨乩壤铮袣鉄o力地嘆息。我突然十分想念媽媽身上的芳香。
在爸爸的要求下,我關緊了房間的門和窗戶,因為爸爸媽媽堅信,外面世界的任何一絲風、一聲鳥鳴,以及樹林里的任何一陣簌簌聲都會使我分心,倘若它們帶走了我的魂,也就等于奪去了他們銘心刻骨的幸福,葬送這個庭院里多年以來的安寧。他們似乎比我更焦急,眼前的這張字根表仿佛排列的不是一個個方塊字,而是他們的歡樂,和美好的未來。他們急著讓我背誦它,無非是督促我、激勵我,穩(wěn)妥而快捷地把屬于所有青山人的幸福牢牢攥在手心,繼而再送還給他們。他們想都不愿想,失去這種幸福的痛苦和恐懼,那種情狀,酷似在街道上流浪的孤兒。
我慢吞吞記著字根表,仿佛不為爸爸媽媽的焦急所動,而在心里,我是痛恨自己這副脾性的,并非我拒絕給予爸爸媽媽以幸福,若能夠使媽媽感到幸福,媽媽便會不介意我嗅聞她身上的女人香,此外,還會任由我趴在她飽滿的乳房上;
而爸爸剛會允許我玩弄他的煙斗,即使草灰堵塞了煙道也不會怪怨我。雖然看起來,這有如一樁交易。而今,時間像從我的身上剝?nèi)チ耸裁,那溫馨的一幕幕讓我鼻子發(fā)酸,至少此刻,我是做夢也別想回到從前。
事實上,這個星期六,我能夠慢吞吞地背誦,已付出了極大努力。房間里,盡管窗門緊閉,卻顯得無濟于事,甚或加劇了我的想象力,外面世界的各種響動,潮水般涌入我的房間。風吹開了天空的一角,藍天從淡灰色的云翳露出它澄澈的臉,但是忽而又隱去了,比起擁擠蕩動的舞場,這神奇的變幻更純潔也更深刻;
泉溪流過青山的石頭,發(fā)出永恒的喃喃自語,苔蘚柔軟,年復一年攀附在石頭上,留下深深淺淺的印跡,誰也無法破譯,這種生物界獨有的書寫方法到底寫了什么;
核桃樹正在風中輕輕搖蕩,光線在每一片葉子上跳舞,黃蜂和蝴蝶或許已把庭院里的變故傳送而出,一切會像春風吹綠了核桃樹一樣變得美好嗎?歌聲在我心中響起,我的手已經(jīng)情不自禁地放在了心口上,那兒是精靈的故鄉(xiāng),也是我的家園。這一切極力涌來,我又極力阻擋。我將每一根神經(jīng)、思緒扯得像鋼尺一般筆直、連貫,不允許它們稍有松弛,這樣一來,我便可以將字根表中每一顆鉛字排列其上,使之牢固地嵌入我的大腦。然而,很快,我的努力就顯示出了一種徒勞和枉然。青山下有一張無形的網(wǎng),而我的身體里,則有一個隱沒的影子,它總是將我拖向與青山人的幸福相反的方向。無論我怎樣拉扯、抵抗,每一根神經(jīng)和思緒均會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突然斷裂,藍天、云朵、風、樹影、溪水和歌聲,便仿佛巖漿一般,從裂隙里噴薄而出,占據(jù)了我的大腦、全身,以至整個房間。而一旦意識到自己跑了神,我會更加驚慌失措,猶如風暴來臨前的牧羊人,手腳忙亂地急于將羊群趕回家園,卻怎樣也避免不了顧此失彼。是的,我要將這些帶離我的自然之物趕出我的身心,它們會毀了我的未來,也會毀了爸爸媽媽的幸福。整整一天,我都陷在這種你搶我奪的爭戰(zhàn)中,有時候,我極為困惑,我在與誰爭戰(zhàn)?是爸爸媽媽,還是青山人的幸福,是窗外的世界,還是我自己。
臨近黃昏,如同經(jīng)過了過度的旋轉和搖蕩,我的神智已經(jīng)恍恍惚惚,而那些堅硬的黑色鉛字已經(jīng)像被泡軟了的土壤,混淆在我泥沼似的大腦意識里。
在睡著之前,我依稀記得,庭院里飄動著陌生而遙遠的聲音,媽媽親昵地呼喚著弟弟,爸爸則在門前,與過往的一位鄰居輕聲討論著什么。
夜深人靜時,我來到了核桃樹下。
高大的陌生人已經(jīng)等候在那里,見到我疲憊的模樣,他似乎猜到了一切。
“今晚的歌聲有氣無力。”他坐在核桃樹下的一塊青石上。
“你在等我么?”停了片刻,我問他。
“不知道。歌聲有氣無力,似乎奪走了我的力量,讓我沒有走回去的信心。但我必須走回去,所以,我想我是在等待力量回到我的身體里。”他的聲音十分平靜,讓我無法判斷他的年齡,昨天我還覺得他像我一樣年輕幼稚,而此時他所說的話,又和青山下的石頭一樣古老,令我百思不解。
“為什么歌聲會吸引你?”
“因為,只有它響起,而且經(jīng)久不息!彼坪踉谡T導我,難道他知道我的困惑嗎?
“好像有人跟著你!彼D身望了望黑茫茫的蒿草叢。
“那是我弟弟,一個窺探者、告密者,我一出門他就跟上我!
“你是來與歌聲告別的?”
“你為什么有這么多的問題?如果再不出發(fā),天亮前,也許你就趕不回去了!蔽彝蝗缓軣┰。
“看得出,你不喜歡我在這里,我的確打擾了你傾聽歌聲。”
“雖然你也能夠聽到歌聲,但這又能怎樣?你要在黎明之前趕回去,我要在弟弟的告密之后忘記這里。我們都必須去忙自己的事,誰也幫不了誰。更何況,我們并不一樣,你看,你一來到,無論我怎樣敲核桃的門,小精靈都不會出現(xiàn)了,它只愿為我一人現(xiàn)身。”
我的話音剛落,他猛然站起來,仿佛渾身是力。
“幾年前,我對另一個人也說了同樣的話,之后再沒見過他,但是,每當我想起他,歌聲也就隨之而響起,夜晚也就沒有那么孤單和無助了。”他斷斷續(xù)續(xù)講完這句話,我似懂非懂。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再也碰不上了?”事實上,在我心里,這根本不重要。
“這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歌聲能夠時常在我們心中響起!
“也許我會忘了它呢!蔽也恍嫉鼗亓怂痪。
“就算你白天忘了它,但你的夢會讓你想起它,凡是聽見過歌聲的人都不會忘記它。”
“青山人的夢里從來沒有歌聲!
“你已經(jīng)不完全是青山人了!
“你從哪兒來?”
“青山之外!
“那兒的人幸福嗎?”
“那兒的人看似不幸。”
“那兒的人四處尋找歌聲,是嗎?”我突然理解了眼前的這個人,正想繼續(xù)問他什么,他卻已然不見了。
陌生人走后,四際剎時蕩動起來,夜幕下的寂靜,在急勁起來的風中,刷刷刷地墜落,仿佛秋天紛紛揚揚的落葉。我敲了敲核桃的門,一陣疾風過后,小精靈已經(jīng)悄然躍入我的懷中,與此同時,歌聲緩緩升起,仿佛從極深極深的底部,由遠而近向我靠來,再絲絲縷縷,時光一般刻在我的身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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