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映:關于相對主義的對話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本文據(jù)1997年春在政法大學的講演整理成文,發(fā)表在《天涯》1999第一期。
仲春,友人韓鴻雁、劉行健接踵來訪,相談甚歡,其間談及相對主義的一段尤多意趣,整理成文,以饗同好。
韓:說起我這個弟弟,真把我恨死,無論你說他什么,“各有各的活法”,一句話就把你打發(fā)完了。
劉:我看你指責東東指責得太多了,你們兩個差了十歲,活法的確不一樣了。時代變得快,五年十年就差出了一代人。
韓:他們那一代人都什么樣我管不著,他是我弟弟我就不能不管。你不求上進,你自私自利,這是你的活法,到時候你偷搶嫖賭,殺人放火,你照樣可以說你有你自己的活法兒。什么叫各有各的活法兒?偷搶嫖賭、自私自利,放在誰頭上,放在什么時候,都不是好事兒。我們總有個起碼的共同標準吧,要不成了你們哲學家說的相對主義了?
劉:相對主義早不是我們哲學家的專利了,倒成了這年頭的大時髦,隨便和誰聊天,出租車司機,賣菜的,冷不丁他就告訴你:一切都是相對的。
韓:什么叫“一切都是相對的”?所有天鵝都是白的,一切金屬都導電,“一切”后面得跟個名詞。再說,“相對于”什么呢?美元的比值,要么相對于法郎,要么相對于人民幣。如果一切都是相對的,就沒有可相對的東西了。
陳:相對和絕對是一對孿生概念,有相對就有絕對,我們看著泰山大,同時就一定看著草芥小。如果天下的東西都是大的,我們反倒不會有大這個概念了。
劉:不過,“什么都是相對的”這話還是有個意思在那里,我們聽一句話,不見得都要先作一番邏輯分析,我們通常一下子就明白這話是什么意思了。
韓:那要你們哲學家還有什么用?我們看不出問題的地方,你們哲學家一分析,就分析出毛病來了。
劉:我也不喜歡太籠統(tǒng)的說法。常聽有人問,“有沒有絕對的善?事物是絕對的還是相對的?”我相信問話的人通常真是有個問題在那兒,但我還是希望他能問得更具體一點——困惑他的具體是什么。
韓:我還以為你們哲學家越抽象的命題就越喜歡。
劉:不怕抽象,就怕太籠統(tǒng)!耙磺卸际窍鄬Φ摹边@樣籠統(tǒng)的說法自身并沒什么意義,不過是個名號,統(tǒng)稱一大類相似的提法,“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道德標準是因時因地變化的”,“沒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案饔懈鞯幕罘ā币舶ㄔ趦(nèi)。這些提法就好像一個命題家族,“相對主義”或“一切都是相對的”就好像這個家族的姓,對這個提法本身細加分析沒多大意思。
陳:真要分析起來,這個命題其實是個悖論。
劉:從古以來就有人這么說,但我看也不見得。
陳:你說一切都是相對的,“一切都是相對的”這話就成了個絕對的命題了。
劉:我為什么不可以承認“一切都是相對的”這話本身也是相對的呢?
陳:那咱們換個更明顯的例子。如果你說一切都是謊言,那我要問你這句話是不是謊言。你說不是,那就有一句真話了,就不能說一切都是謊言了。如果你說:“我這話也是謊言”,那你已經(jīng)自己承認“一切都是謊言”是句謊話,不足置信。所以“一切都是謊言”這話是個悖論。一切皆無意義,懷疑一切,沒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都屬于這一類悖論。如果真的沒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那么“沒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這句話就放之四海而皆準,因此至少有了一條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所以,這句話是自我否定的。
韓:不過這有點兒奇怪——我自己差不多相信沒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我這么認為,可一點兒都沒想到自己是在聲稱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
陳:有人說,世上沒有徹底的相對主義者,或徹底的懷疑論者,你要是真以為一切都沒有意義,你就不會主張“一切都沒有意義”了,徹底厭世的人已經(jīng)自殺了,徹底的懷疑論者從不開口,所以我們也聽不到徹底懷疑論的主張。
韓:可這還是挺奇怪的——我發(fā)現(xiàn)沒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我心里這么想的時候,沒問題,可我一說,就成了悖論。
陳:凡是全稱否定式的說法,都有這個困境。你說“一切都是真的”,我就不會反問“那你這句話是不是真的”,你說的可能不對,但它不是個悖論。我們無論說什么,都是在主張些什么,肯定個什么,哪怕這個主張的內(nèi)容是否定性質(zhì)的。你說“這是假的”,你這是在肯定這是假的,你認為“這是假的”這個判斷是真的。所以,否定一切從邏輯上講不通,——既然是“一切”,就把你有所主張這回事也包括進去了,而你有所主張這回事恰恰是肯定性質(zhì)的,不是否定性質(zhì)的。相對主義是個悖論,因為“相對”也是個否定的概念。
韓:但我要說“沒有一把鑰匙能打開天下所有的鎖”呢?我說“沒有萬能真理”,你可以逼問我這話本身是不是真理,我說“沒有萬能鑰匙”,你不能問我這話是不是鑰匙。
陳:否定命題要產(chǎn)生悖論,命題所否定的內(nèi)容必須反彈到命題上,就是說,你否定的是真理、命題、語言之類。
韓:可我覺得“沒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和“沒有能打開一切鎖的鑰匙”這兩個命題的結(jié)構完全一樣。
劉:我們是該想一下,怎么會“沒有永恒不變的道德”不是悖論而“沒有永恒不變的真理”就成了悖論?
陳:兩個都是元命題,但“沒有永恒不變的真理”具有自指的形式。
劉:我正是想說,僅僅抓著形式上的反沖性質(zhì)其實沒多大意思。你想,我可以換個說法,不說沒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而說任何真理都有一定的前提。
韓:意思還一樣,只不過一個用否定的口氣說,一個用肯定的口氣。
陳:但我還是可以問:那你這個說法本身有沒有前提?
韓:我可以回答“有”呀?你不能因此指責我陷入了悖論。
劉:反沖力就消失了。這個反沖力這么容易消失,可見它要么是假象,要么力量很有限。現(xiàn)在好多人主張我們不能談論語言,我們能夠談論別的東西,但用語言談論語言,就會落入自指的循環(huán),這種議論好像很有深意,但我覺得還是在形式上兜圈子。我在想,沒有哪個重大的哲學問題能夠還原成單純的邏輯問題,相對主義不只是這個那個命題,那是一種精神形態(tài),是一種“否定的精神”。
陳:你可不要用思潮之爭來抹滅義理之爭,哲學從結(jié)構上把握精神形態(tài)。
劉:我還不至于這么簡單化,但你肯定承認,像相對主義這樣困擾人類精神的大問題,不可能是個簡簡單單的邏輯錯誤,似乎哪天誰發(fā)明了一種邏輯上的辯證,它就會煙消云散。相對主義是一種否定,但主要不在于形式上的否定,而是從精神上否定絕對主義,是一種反抗。
陳:當然,我們這一代人都是這么經(jīng)過來的,從前眼前就一條道兒,一直推到共產(chǎn)主義,忽然,上帝死了,干什么都可以了。
韓:我們也趕上了個尾巴,相信過誰啊誰啊的絕對權威,某個主義的絕對權威。
劉:當時也是這樣進行理論思考的——一切社會現(xiàn)象歸根到底都可以用經(jīng)濟利益和經(jīng)濟發(fā)展來解釋,歷史正在向一個終極的目標發(fā)展……
韓:那時候都有信仰,有理想,我覺得這也挺好的,總比一上來就什么都不相信要好。當然,是好多事情想不通,但只要你還有信仰,你就可以慢慢想著。
劉:我們試圖用老框架來解釋世界,但你越解釋發(fā)現(xiàn)疑點越多,有一天你忽然意識到有些事情是斷然解釋不通的,信仰就會動搖,甚至崩潰,人們會一下子覺得 “一切皆空”。
陳:那時候流行的一首詩里叫作“我不相信”。
韓:還有一句詩叫:一切都是謊言,我們當時也都讀過,那時我們都挺愛讀詩的。現(xiàn)在想想,這樣的說法不能太認真,一切皆空,實實在在的東西又從哪里來?
劉:詩人可沒把“一切都是謊言”當作一個邏輯命題提出來。這些詩的意思明明白白。你失戀了,說一聲“一切皆空”,我非要和你爭論物質(zhì)不滅定律。
陳:也不是不可以從邏輯上來思考。一切皆空,那么,有從何處來?無中能不能生有?從無生有的機制是什么?也許“有”只是幻象,這下你就麻煩了,你得編出一整套的理論來解釋實實在在的東西怎么會其實只是幻象。這種希臘式的分析里含著一種可貴的科學精神。
韓:我看“一切皆空”這樣的話是表達一種感受。
劉:也表達了一種理解,只不過不是邏輯分析得出的那種理解罷了。
韓:反正,一切皆空,一切都是謊言,我們學科學的,聽起來還是太詩人味兒了。我要是反對絕對主義,就不會說一切都是相對的,我會說有些東西是相對的,有些是絕對的。
陳:你這個說法倒是挺和氣的,但也有個難處:要是相對的東西自管自相對,絕對者還怎么絕對?必須一切別的東西都歸屬于你,你才絕對。
劉:absolutism這個詞從字面上說,就是絕對主義,但它更常用的意思是專制主義。
陳:莫里斯就是從反對專制的角度來看待相對主義的,他給這種相對主義加了個名號,叫“客觀相對主義”。
劉:專制主義當然不是說咱自由咱的,他專制他的。咱都聽他一個人發(fā)號施令,他才專制得起來。所以,和“一切皆相對”對應的,不是“一切都是絕對的”,而是“絕對是一”——是上帝,皇權,是一切標準的標準。只要還有一樣東西留在外面,它就和這樣東西相對存在了。
韓:聽起來就像個黑洞。
劉:一個唯一的大黑洞。
韓:宇宙最后成了一個無所不包的大黑洞,這圖景可夠讓人壓抑的。
劉:大家就起來反抗絕對主義啦。
韓:所以,要是從相對主義者的立場來考慮,最好是一開始就不容忍任何絕對者,一開始就要堅持一切都是相對的。
劉:之所以落入這個結(jié)論,是因為相對主義其實是從絕對主義那里汲取自己的邏輯的,兩者都采用還原論的邏輯,天下萬事都應該歸于同一的原理。我們沿著任何道理往后追,都會碰上終極者,只不過絕對主義認為終極者是一,是我們大家都接受的終極標準,相對主義也承認我們追來追去總會碰到再也追問不下去的東西,只不過這不是我們大家都接受的共同標準,而恰恰是各執(zhí)己見沒道理可講的東西。
陳:所以任何一種道理都和別的道理一樣好,或說得更確切些,都和別的道理一樣糟,因為一切道理說到底都是沒道理。
韓:相對主義成了絕對主義的簡單反面。要是你呢,你干脆不承認終極者?
劉:可以這么說。
韓:可是你必須選取一個立場。你否認絕對的真理,實際上等于主張一切真理都是相對的。
劉:我就是在懷疑你這個最理所當然的等式。沒有什么道理是絕對的,這話真能翻譯成“一切道理都是相對的”嗎?有些時候,說一件事不是絕對的是一個意思,說一件事是相對的則是另一個意思。我看,有些事情無所謂絕對相對。你來我家走錯了路,你是絕對走錯了還是相對走錯了?
韓:我絕對保證他會來,這話的反面不是我相對保證他會來,而是我不敢絕對保證他會來。
劉:在一些形式化的體系里,你可以說,一個實數(shù)不是有理數(shù)就是無理數(shù),可是在自然狀態(tài)里并非如此,自然狀態(tài)渾然糾纏,不是隨便怎么把概念化的東西套在上頭都可以的。
陳:你還記得那陣子,你要是不站在革命人民一邊,你就是反動派?
劉:政治概念化,成千上萬人吃盡了苦頭。
韓:照你們這樣說起來,相對主義與其說是個邏輯上的悖論,不如說更是精神上的悖論,它一方面要反駁絕對主義,一方面卻自己陷在絕對主義的邏輯里面。
陳:“邏輯的力量”可能把人逼到很荒唐的結(jié)論上去。前兩天一次討論會,有個人講中西小說比較,講得挺不錯的,可最后得個結(jié)論說,沒有什么標準可以評判藝術作品的優(yōu)劣,我問他那紅樓夢和紅樓圓夢有沒有優(yōu)劣之別,邏輯明擺在那里,他只好答:沒有。不過,我相信他是硬著頭皮說的。
韓:邏輯倒是一貫了,結(jié)論卻很荒唐,這樣的一貫性要它干啥呢?
陳:人在某種程度上都必然要堅持邏輯一貫性,否則就沒有理論,沒有觀念了。
韓:為啥非要理論呢?如果這個理論推出來的結(jié)論讓我不舒服,我就不會信服這個理論。
陳:虧你還是個科學家呢,你怎么能相信日心說?和我們的直覺差得那么遠。
韓:前提正確,推論無誤,結(jié)論自然成立。
陳:是啊,前提正確,推論無誤,結(jié)論哪怕讓你不舒服,你也得被迫接受。
劉:你指出我做錯了一件事,指出我行為惡劣,我聽了一定不舒服,直覺上肯定不愿接受,但你可以證明你的看法,我不得不承認你說得對,把這個結(jié)論接受下來。
陳:你要是提倡自由競爭,你邏輯上就得同意放棄自己的某些特權,雖然這個結(jié)論可能正好不是你想要的。理論不只把現(xiàn)實反映反映就算了,它是有后果的。
韓:可有時候結(jié)論那么荒唐,那你就應該回過頭來檢查你的前提,或推理過程。
劉:你說,出錯的無非兩條,前提,推理。但比這一切都常見的毛病出在應用范圍:這個道理在這里是否講得通?(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天上地下沒什么向我們保證,所有正當?shù)臇|西歸根到底都融會貫通和諧一致。只要一個道理總有它終結(jié)之處,那么,在哪里我們應當把這個道理貫徹下去,到哪里就應該停止,這就成了一個無法事先決定的事情。
韓:科學對原理的應用范圍事先就做了明確規(guī)定。
陳:不如倒過來說,能事先明確規(guī)定應用范圍的,就可以用科學方式進行論證。
韓:好吧,在科學里我尊重邏輯,不過在生活中我仍然更相信直覺,理論和我的直覺發(fā)生沖突,我跟著感覺走。紅樓夢和紅樓圓夢怎么可能沒有優(yōu)劣之分?我駁不倒你,只不過我沒你會說就是了,可我還是沒法接受你的結(jié)論。關鍵不在于你怎么說,而在于你實際上是怎么想的。你怎么可能真的認為什么活法兒都一樣呢?就拿東東自己來說,他自己也常說,誰誰誰還活著有啥勁,誰誰誰沒法讓人看得上眼,諸如此類。其實我批評他,他心里也虛,什么各有各的活法,他就是在跟你胡攪蠻纏。
陳:所謂道德上的相對主義,多半都是給自己找借口。
韓:各有各的道理,還有沒有高尚卑劣之別,文明與野蠻之分?
陳:現(xiàn)在的文化相對主義不就是不承認這些差別嗎?扎伊爾的蒙博托來不來就把政敵抓起來,有時干脆就殺掉了,別的國家讓他注意人權,他說,嘿,咱們非洲的文化和你們西方文化不一樣,你有你的人權觀,我有我的人權觀。這就把文化相對主義的大旗祭起來了。
韓:我看這種相對主義是對外的,對內(nèi)就成了絕對。我就不明白,那是你的文化,你的文化為啥就不能改改?裹小腳從前就是咱們的文化。日本鬼子燒了殺了,還說日本文化就那德性,就是那樣對待戰(zhàn)敗者的,那你就無話可說了?
陳:丈夫死了老婆殉葬也是一種文化。
韓:如果說絕對主義是優(yōu)越者的絕對主義,相對主義就像是弱勢者的絕對主義。
陳:說得好。咱們這兒的文化相對主義就是用來對付強勢文化的,這些年老吵吵文化無優(yōu)劣之分,心里想的只是西方文化不比咱們中國文化優(yōu)越,誰都沒往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的土著文化那兒比較。
劉:表面文章都是相對主義,精神實質(zhì)的確可能很不一樣,有的是用來欺人的,但也有對西方文化霸權的真誠懷疑和反叛。文化相對主義最早是博厄斯他們提出來的,一開始就是西方科學家對西方中心主義的反省。反對絕對主義,本來特別強調(diào)反省與寬容,在蒙博托那里卻倒過來了。
韓:我不知道你們是怎么定義“悖論”的,不過我聽人把相對主義說得那么振振有辭咄咄逼人,還真有點兒它是個悖論的感覺。
劉:的確,一種否定性的精神而成為主義,就變得十分可疑了,它不再是精神表達自己的形式,而是套用一個現(xiàn)成的概念形式,無論什么內(nèi)容都可以把它套上去,如果我們喜歡用悖論的形式來說話,我就要稱它作“絕對的相對主義”。
陳:始終保持否定的精神而不落筌蹄,無過于莊子了,人們好引“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其實接下來莊子就問:果且有彼是乎哉?再追一問:果且無彼是乎哉?
劉:可以說是連環(huán)消解法。
陳:這種隨說隨掃的語式在莊子那里通篇皆是。齊物篇一上來,說人籟依乎天籟,話未落地,接著就說“言非吹也,言者有言”,說是言者有言吧,接著就問: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
劉:其實齊物和逍遙兩篇,已經(jīng)構成了一個連環(huán)消解,一個說因其所大而大之,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物莫不小,這是齊物;
一個說尺鴳和大鵬,小年不及大年,小知不及大知,這是辨大小而不是齊大小了。
陳:齊物逍遙各張其旨,兩篇又交相輝映,郭象卻只從一個角度來理解莊子,大鵬和尺鴳,一個絕云氣負蒼天,一個輾轉(zhuǎn)于篷蒿之間,他居然引出個結(jié)論說:各以得性為至。
劉:好像莊子翻來復去是要說明一套現(xiàn)成觀念。
陳:其實莊子通透之人,最明白一旦入了純概念的圈套,就要在反義的概念圈子里打轉(zhuǎn),有大就有小,有是就有非,有有就有無。他要的就是跳出純概念的對偶,還歸于此時此地,此所謂“吾知之濠梁之上也”。引用“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把莊子定案為相對主義,實在是冤枉,莊子接下去明明說“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
韓:剛才起了個名字叫“絕對的相對主義”,那莊子的相對主義就該叫“相對的相對主義”了,這種相對主義自我化解了。
陳:把誰叫作相對主義者或任何主義者,都像是把一個戲劇角色叫作好人壞人,我們難免要區(qū)分好人壞人,但那只是遠看時貼個標簽而已,真和你親熟貼近的人,氣血俱在,那些標簽就沒什么意思了。
劉:攬到相對主義名下的,有的是很嚴肅的思考,甚至很苦惱,充滿了張力,有的恰相反,是逃避嚴肅生活的借口,把自己的不負責任合理化,所以我從一開始就不愿只限于考察邏輯,希望深入精神實質(zhì)。
陳:有意義的邏輯考察恰恰是為了讓真實的精神內(nèi)容顯現(xiàn)出來,你也許真有一種精神訴求,然而,“一切都是相對的”這樣的提法,當真表達了你所感到的東西嗎?抑或它恰恰切斷了深入的感受,讓自己滑到空洞的概念里舒舒服服兜圈子去了。
劉:單在相對、絕對、自指這些概念上打轉(zhuǎn),即使證明了相對主義是個悖論,這種證明也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不是詞和詞之間發(fā)生了矛盾,而是觀念和真情實感不一致,說法和真情實感脫了節(jié)。辯駁也是一樣,從邏輯上找出某種主張的自相矛盾之處固然需要相當?shù)穆斆,但仍然不能去除這種主張心里的疙瘩。
陳: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
劉:只有擺明了這種主張的來龍去脈,分清楚它是不夠恰當?shù)谋硎,是糊涂,還是借口,才能讓我們深心里的困惑渙然冰釋。
韓:按說,你不爭氣,你墮落,只要你不犯法,人家能拿你怎樣?人干嘛要合理化呢?蒙博托抓了,殺了,就得了,為什么非要找個借口?
劉:因為人喜歡講道理,我們有一種要辯明對和錯的沖動。
陳:一種本能,辨明是非是我們的本能,比我們其它的本能還要頑固。
劉:像別的本能一樣,我們得經(jīng)常努力克制它。
韓:我看不講道理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我是流氓我怕誰?
陳:但他即使不講道理,還要給自己設一個不講道理的道理:因為我是流氓所以我才有資格不講道理。他就不會說:我是中學老師我怕誰?
韓:你們哲學家說人是理性的動物,原來就是這個意思。
劉:我看這話的確不完全是對人的褒獎。不單單亞里士多德有講道理的沖動,連日本鬼子也有。蘆溝橋他打進來了,他的飛機大炮比咱們的厲害,他就來侵略咱有什么法子?不,他不愿意悶不則聲就打,他要說他丟了兩個日本兵,他出動千軍萬馬是來找人的,他搶掠燒殺強奸婦女,他說是建立大東亞共榮圈。權力和金錢,人之所愛,所以人們爭權奪利,但是你好好想想,爭奪道理的斗爭,其激烈程度絕不在爭權奪利之下。中國人抗日有理,堂堂日本天皇,堂堂日本帝國,倒不講理,那怎么行?于是他編出一大套大東亞共榮圈啊什么的,他是有理的一方,倒是中國人抗日沒道理。
韓:可為什么殺你燒你不成個道理,大東亞共榮圈才成個道理?
劉:本來,我們各有各的利益、欲望、愛好、處境,這些東西本身不是道理,但從這些東西中卻生出我們的道理來。
陳:向無人欲,則亦并無天理可言矣。
劉:什么能把不同的欲望、愛好、處境溝通起來,什么就成道理。你想賣貴一點,我想買便宜一點,各有各的利益。我們可以講價錢,講得合適了,買賣成交了。買賣有個買賣的道理,兼顧買賣雙方。
韓:你非要賣十倍的價錢,我非要不花錢就拿東西,就不是做買賣的道理。
劉:買賣的道理基于我們各有各的利益,但它不能還原為你的利益或我的利益。你我都服從這個道理,并不意味著你我的利益就成了一樣的利益,你還是追求你的利益,我還是追求我的利益,但通過買賣的道理,你的利益通過某種方式和我的利益連通了。道理就像道路一樣,兩所房子在同一條路上,并不意味著這兩所房子就成了一個樣子,只不過這兩所房子可以互相往來了。
韓:利益、欲望老是相互沖突,人和人很難溝通。
劉:是啊,有些理性主義者太樂觀了,當然并不是所有的利益與愛好早晚都能找到一個共通的道理,得到協(xié)調(diào)。
陳:而且有些事情也用不著什么特別的道理,我愛吃蘿卜,你愛吃白菜。
劉:什么都得說出個道理,那種時代真是可惡,文革的時候,養(yǎng)花斗蟋蟀也得有個道理,梳短發(fā)留長發(fā)也得作階級分析。
韓:其實有些事情有道理,有些沒有道理。
劉:更多時候是有點道理,但不完全有道理。我喜歡道理這個詞,不太喜歡邏輯這個詞。人們說到邏輯,會覺得要么合乎邏輯,要么不合邏輯;
道理就不是這樣,有些事情道理很充分,有些事情完全沒道理,有些事情有點道理。從這個角度看,絕對主義和相對主義都屬于邏輯主義:分歧要么可以簡單明了一勞永逸地解決,要么根本解決不了。然而大多數(shù)事情并不像加減乘除,大家都服從同一個道理,也不像蘿卜白菜,各有一愛。
韓:誰也不會否認有些事情很有道理,有些則有點道理。
劉:但一到觀念和理論上,這就被歸結(jié)為我們自己認識能力有限度,好像道理客觀擺在那里,但我們要慢慢認識。其實有些事情客觀上就有點道理,但不是充分的道理。
韓:那你這又等于說,世上有些事情是絕對的,有些事情是相對的?
劉:有些事情有道理可講,有些事情沒道理可講,這話的意思已經(jīng)足夠清楚了,干嘛非要把它翻譯一句不那么清楚的話呢?相對絕對這些詞,形式化程度很高,很抽象,不到萬不得已,我們不要使用這樣的詞來澄清自己的意思。路堵住了,只好繞道,挺好走的路干嘛去繞上它半天?
韓:其實我們平常也不大用這些詞兒,不知為什么,一正經(jīng)八百討論問題,就用起這些詞兒來了。
劉:我看倒不如反過來把絕對相對之爭翻譯成要不要講道理之爭,我們平常不爭相對絕對,爭的大半就是要不要講道理,有沒有對錯。你要是太愛講道理,我就說,嘿,給咱們點兒人權,讓咱們活咱們自己的活法兒,說到頭來,都沒道理可講。我們并不只生活在道理之中,我們只在需要講道理的時候才講道理。你每天起床先穿左腳的襪子,我先穿右腳的襪子,有什么道理好講?
韓:真沒道理好講也罷了,可明明有對錯的地方,叫他那么一說,就沒了對錯,明明有善惡的地方,叫他一說,善惡就沒有區(qū)別了,有時候真讓人惱火。
陳:我們要是些神仙,八仙過海,各有各的活法兒還真不錯?善鋵嵞,人反正得生活在一個共同體里面,我們不是靠講道理合在一起,就得靠暴力欺詐合在一起。我看相對主義給我們帶來的,不是相安無事,而是一種變質(zhì)了敗壞了的共同生活。
劉:我更關注的好像總是另外一面。我們和別人不一致的時候,很容易否定別人,肯定自己的生活方式。這時候很容易過于講道理,把原無所謂道理的事情也說出個道理來。畢竟,弱者很難否定強者,道理在優(yōu)越的人手里。
韓:你不能把對和錯都說成強和弱。
劉:當然不能,但是誰要是能告訴我哪個是對和錯哪個是強和弱,我就立刻拜到他門下為徒。我只知道,咱們?nèi)祟愑幸环N很基本的傾向,就是把強的和弱的說成是對的和錯的,結(jié)果,道理老是強者的道理,是他們編出來的,或者由他們解釋的。道理講得太多,最后要把弱者逼得不講道理了
韓:你和東東站到一塊兒去了。東東就挖苦我,你是大名人啊,是咱們韓家的驕傲啊。說實話,我也不是不反省自己。我父母當年成天盯著我,反對我和鬧學潮的啊梳長發(fā)的啊交朋友,現(xiàn)在呢,東東那些朋友,什么前衛(wèi)畫家啊,什么流浪詩人啊,我看著就不順眼。是不是我自己老化了,僵化了?我有時想這些想得很苦惱。究竟有沒有絕對的標準來區(qū)分對錯善惡?只有對不同事物都有效的才叫標準,所以,沒有絕對標準不就等于沒有標準嗎?
陳:我們不知道絕對高溫是幾度,但我們知道今天比昨天熱。
劉:我覺得鴻雁說到了一種基本的感覺——異類讓我們難受,可是去消滅異類就更危險了。
韓:沒聽明白你的意思。
劉:與陌異的存在遭遇,我們最初的反應難免是用自己的既定標準來評判這個他者。我最近讀《停滯的帝國》,中西方相遇,中國人和英國人都用自己的標準去評判對方。
陳:英國人要好一點,他們已經(jīng)在地球上闖蕩兩三個世紀了。
劉:也許我可以用卡列寧來說明我的想法,他那套為人處事之方是以不變應萬變,他永遠用自己那一套來裁判你,他所謂理解,就是把你納入他早有的一套道理里面去,好像把隨便哪個數(shù)字套在一個代數(shù)式里,有解無解,公式反正不會錯。他可以可憐你、幫助你,但別人的存在方式對他的內(nèi)心毫無觸動。這樣的人,即使他的外在世界擴大了,他的感受結(jié)構,他的理解,還是老一套。這種理智上的唯我獨尊,雖說不一定強迫別人接受自己的觀念,(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卻照樣起到壓迫作用,而且這種壓迫力量還不可小視。
陳:但我們都會這樣的!基于自身來評判世界才能保持自身的同一性。
劉:當然我們都會這樣!如果絕對主義是個別專制暴君的怪癖,那就只需要革命家不需要哲學家了,既然哲學從“認識你自己”開始,它就只對“我們都會”感興趣。
韓:真正與陌生人遭遇。
劉:就此而言,相對主義者也是一樣,沒有真正遭遇他者,各自擦肩而過。要是還用《安娜》里的人物為例,奧勃朗斯基算個典型,他不把自己的原則強加給別人,甚至不認真評判他人,反過來,陌異的東西也無法擊中他,震動他。大家都萍水相逢,世界就變淺了。
陳:感得到萍水相逢,就還有點深度。
韓:與陌生者遭遇——好多小說都以這類故事為題材。
陳:那才有故事啊。你一天八小時上班,回家做飯吃飯看電視,有什么可寫的?老實巴焦的市民過得好好的,一個忘在腦后的親戚來了,是個革命家、詩人……
劉:第三者、土匪、妓女……
陳:發(fā)生了碰撞,市民那種理所當然的小日子動搖了,對堅不可摧的道德原則也疑惑起來。
韓:那些社會邊緣人,讀小說的時候我會同情這些人,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不愿和這種人打交道。
劉:要是從生命的角度來理解生活,倒可以說,恰恰在與社會邊緣人碰撞的時候才有生活,才有生命力迸發(fā)出來。
陳:可惜,生物科學為了科學的目的,只從“自身復制”來理解生命,完全割掉了生命概念的核心:生機勃勃。
劉:傳統(tǒng)社會有同一的價值,那種社會生活在共相之下,現(xiàn)代社會卻容忍不同價值共處一堂。傳統(tǒng)社會更多地依賴于忠誠,而現(xiàn)代人必須學會更多地理解、諒解,學會與異類相處。
陳:你這種想法杜克海姆已經(jīng)表達過,他把傳統(tǒng)社會稱作“機械社會”,把現(xiàn)代社會稱作“有機社會”,在機械社會里,有統(tǒng)一的價值,以宗教信仰為代表,而現(xiàn)代社會則是有機的,即人們生活在各種不同價值的關聯(lián)網(wǎng)絡之中。
劉:“有機體”的提法有時也得警惕,黑格爾是有機觀念的大代表,你在“有機性”里常能讀得到克服異類、消化異類這種帝國主義氣息。
韓:我們好像更應當提倡融合而不是消化、克服。
劉:我覺得融合也說得太多了,沒有為融合不到一起的東西留出充分的余地。
陳:在努力融合的過程中始終保持對無法融合的他者的尊重,我想這里面的確有很現(xiàn)代的精神。
劉:我們不僅要抑制克服異類的沖動,不僅要尊重異類,實際上,異類經(jīng)常直接是我們欣喜的源泉。黑格爾對他者的討論雖有深刻之處,但始終沒考慮到這一層——這個人性情上似乎不太能從他者感受到欣喜,你看他對自然美就不屑一顧。
陳:多數(shù)生態(tài)主義主張也只講合理開發(fā)自然,不講自然美,可你想想要是地球上只剩下我們光禿禿的人類,哪怕我們有辦法用化學方式生產(chǎn)出所有吃的喝的穿的,我們會快樂嗎?這么多種樹和草,地上有鹿和狐貍,天上有喜鵲和老鷹,人在這樣的世界里生存才叫生存。
劉:我們不是把融合不了的東西忍受下來,而是要學會去欣賞。一種美好的品質(zhì),我深愛其美好,但很可能它并不能移植到我自己的性情上來,我樂見它活在別人身上。
陳:就像歌德之喜愛拜倫。
韓:不就像男人愛女人女人愛男人那樣嘛?
劉:不過,既為異類,就總是有壓迫、有挑戰(zhàn)、有疏隔之感,它在任何意義上都不能完全約分,即使我們學會了欣賞。
陳:真正的理解里也總有不曾完全明了的東西,清明的理解連到更深的曖昧處。
韓:這是造物主的慈悲,宇宙之中的謎團要是都如數(shù)抖在咱們面前,一時是痛快了,可以后不悶死啦?不如這樣,在這樣的好天氣里,河邊走走,山邊上坐坐,明白了一點,還剩下好多可以去想的,到秋天,到明年春天,再來領教。
陳:好風好景,好朋友好話題,隨時歡迎。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