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老北大的故事之七:作為話題的北京大學

        發(fā)布時間:2020-06-13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刊行紀念冊,大概是所有校慶活動中最為“影響深遠”的了。一般說來,為校慶而編印的紀念冊,其作者與讀者,均限制在本校范圍內(nèi)。即使公開出版,流通也十分有限。不過,可別小看這些“內(nèi)部讀物”,其對所謂的“校史”、“校風”、“校格”的詮釋,很可能比皇皇巨著更直接,更鮮活,也更流傳久遠。一代代的北大人,在校慶到來之際,與自己的前輩或后輩在一起,交談往事,暢想未來,建構各人心目中的“北大傳統(tǒng)”,闡發(fā)其所理解的“北大精神”。這種場面,對于當事人來說,當然值得迷戀;
        可我想說的是,即便對于旁觀者,同樣也有難以抗拒的魅力。那便是跳出北大,以史家的眼光,審視北大人對于自家歷史傳統(tǒng)以及精神生活的述說,在了解這所大學歷史的同時,把握它所代表的文化傳統(tǒng)與思想潮流。

          

          北大人將北大作為話題,這是個好主意;
        可我還想再進一步,探究北大人談論北大時的語調(diào)、神態(tài)、手勢,以及效果!毒⿴煷髮W堂同學錄》(一九○三):大概是受科舉時代“題名錄”的影響,有關京師大學堂的紀念冊,最早的當推此“同學錄”。戊戌年間創(chuàng)辦的大學堂,不到兩年,便因庚子事變而風流云散,沒有留下足以說明是否舉行過校慶活動的任何資料。又過了兩年,即一九○二年的十二月十七日,復辦的大學堂正式開學。開學剛滿一年,便有此“同學錄”的刊行——稱其為北大最早的“紀念冊”,大概不會有疑義吧?以“同學錄”為題,篇首“依其職掌之輕重以次臚列”從管學大臣到教習、執(zhí)事的姓名爵里,以示敬意,此與科舉時代的“題名錄”沒有什么區(qū)別。至于此后成為各種“紀念冊”主體的校史略以及校慶感言,在此“同學錄”中,則依靠文案副提調(diào)王儀通和谷鐘秀的兩則序言體現(xiàn)出來。

          

          王序開篇即簡要介紹大學堂的創(chuàng)辦以及此回的恢復,雖寥寥兩三百字,大致講清了學校的歷史。接下來便是“同學錄”刊行之因緣:大學堂開學不久,因參加癸卯會試,不少學生先期乞假;
        到了四月間,鄉(xiāng)試漸近,“乞假去者蓋十之八九”。可見科舉不停,“學堂永不見信于人,教育萬無普及之望”,唯一的辦法便是派學生出洋留學——此“同學錄”

          

          即應放洋學生的要求而刊刻。谷鐘秀的《敘》于同學錄的編輯經(jīng)過,也有介紹:

          

          北京大學開學之二季,同學二百有余人,管學大臣張選派出洋

          

          游學者,三十余人。于其別也,率有離群索居之感。張君熔西、黃君潤書等咸曰:此群不可一日解。因建議刊一同學錄,并撮合影一,弁之卷首,各手一冊,以志不忘。錄既成,屬序于予,予曰:形式之群,離合適然而已;
        惟精神之群,當與諸同學共勉之。

          

          《北京大學史料》第一卷(北京大學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版)收有光緒二十九年十一月初三《管學大臣奏派學生前赴東西洋各國游學折》開列三十一名“派往日本游學”和十六名“派往西洋各國游學”的學生名單。送學生出洋,所費甚巨,大學堂“力有不支”,何以如此“勉為籌劃”?“派往西洋各國游學”的第一名俞同奎,學成歸來后真的出任北大教授。

          

          一九四八年為紀念校慶五十周年,俞氏撰寫了《四十六年前我考進母校的經(jīng)驗》,提及此次出洋留學的內(nèi)幕。一九○三年的四、五月間,大學堂學生為拒俄而舉行集會、發(fā)布通電,打破了明清兩代不準生員議政干政的禁令,令清廷大為震驚。如何對付此等新興的政治抗議,其時正十分虛弱的朝廷舉棋不定,于是有學生要求提前出國深造:

          

          張百熙先生本為維護我們最力的人,竭力促成這一件事。在那拉氏這一方面,亦以為這班搗亂分子,應該讓他們快快滾出國門去,樂得耳根清凈,因亦照準。于是校中乃考選英法德俄日語言文字略有根底的學生三十余人,分送出國。這是北大第一次派學生留學東西洋的歷史,亦即是北大學生爭取自由的第一幕。

          

          那時的清廷,不知現(xiàn)代學生運動的厲害,以為送出國去便可萬事大吉,殊不知學潮愈演愈烈,竟成為二十世紀中國政治斗爭的一著高棋。當然,以后的學生,可就沒有如此幸運了,其政治抗議,換來的很可能是流血犧牲,而不是公派留洋!秶⒈本┐髮W甘周年紀念冊》(一九一七):擺脫科舉時代“題名錄”的陰影,真正開啟北大“紀念冊”傳統(tǒng)的,是一九一七年出版的《國立北京大學廿周年紀念冊》。既然是二十周年校慶,很多人(包括北京圖書館所編《民國時期總書目》)將此書的出版時間定為一九一八年。殊不知,這本北大歷史上編撰最早、篇幅最大、體制最完整的紀念冊,起先是“臨時由學生數(shù)人發(fā)起”,而后才由學校追認的。為何不顧校方準備紀念二十五周年校慶的公告,臨時發(fā)起此二十周年紀念?是年早些時候,上海南洋公學舉行二十周年紀念,北京高等師范也有九周年校慶的盛舉,自認“夙著光榮歷史”而至今“尚無紀念之事”的北大學生,終于坐不住了。不要說等不及甘五大慶,連虛歲、周歲之分也不管了,先斬后奏,就這樣辦起了二十周年慶典(朱一鶚《北京大學二十周年紀念會紀事》)。當然,校方最終還是給予大力支持的,比如,蔡校長便命秘書將學校檔案借給編輯之一陳鐘凡,使其得以完成校史性質的“沿革一覽”

          

          (陳鐘凡《蔡孑民先生對于史學上的計劃》)。除了“沿革一覽”,此紀念冊還包括“規(guī)程一覽”、“集會一覽”、“職員一覽”、學生一覽”等,前有校舍攝影及平面圖,后有陳漢章的《中國歷代大學學制述》,可以說應有盡有了。我感興趣的,則是諸位學長對于校慶的感言。

          

          接受陳漢章教授的考證成果,承認“吾國自虞夏時,已有大學之制”,但蔡校長依然認定:現(xiàn)在的北京大學,只是二十歲之青年。將京師大學堂的創(chuàng)立,作為西學東漸的象征,依此思路,蔡元培、王寵惠、范源濂、章士釗、陶履恭等在序言或演講中,確立了有關北大校史的敘述基調(diào)。至于以英、法、德、美等國歷史悠久之大學,作為北大的衡量標準及發(fā)展目標,也使得此后北大人談論北大時,不會輕易滿足于現(xiàn)狀。如此首開記錄,對日后校慶紀念的影響,很可能是一種“挑剔的目光”!侗贝笊(寫真集)》(一九二一):大概因為并非逢五逢十,不屬于“大慶之年”,這一回的校慶紀念冊,方才得以如此別出心裁:以生活照片為主體,而將此前此后普遍看好的《北大的沿革和大事記》、《北大現(xiàn)在的組織》作為附錄。封面題為《北大生活》,目錄頁則是《北大生活寫真集》——后者無疑更能顯示該書的特色。

          

          以“寫真集”的形式紀念北大校慶,此舉的優(yōu)勢有三:一是以圖片為主,賞心悅目;
        二是保留了許多珍貴的歷史照片,今日之辦展覽、拍電視、編校史,可以漏過許多大同小異的高頭講章,卻無法漠視這冊薄薄的“寫真集”;
        三是注重日常生活場景,相對忽視“大人”與“大事”。此舉既緣于史觀的變化,又因應了圖像的特殊要求,編者將眼光集中在經(jīng)久不衰的學校建筑以及普通學生的課余生活,確實大有見地!侗本┐髮W廿五周年紀念刊》(一九二三):北大的二十五周年紀念,總共舉行過兩次。自一九一七年“搶跑”,隨后的幾年,北大均以“虛歲”計齡。如此計算,不合民國歷法改革精神,調(diào)整的辦法,便是一九二三年的重度廿五。此系校史上的笑話,不過,也使我們有兩回紀念刊可供比較。前者不曾獨立出版,嚴格說來,只能算是“紀念號”。一九二二年的《北京大學日刊》,除了十二月十七日標明“二十五年之成立紀念號”外,此后幾天,都有關于校慶活動的報道,并刊載了若干演說詞。其中,當數(shù)蔡元培校長的演說最為有趣,因其委婉地表示了對此次活動的疑惑:

          

          本校自從京師大學堂開辦以來,到了昨日,恰恰滿足二十四年,今天是二十五年的第一日。本來打算滿了二十五年再來開個紀念會,表示我們慶祝的意思!裉爝@個紀念會,是要想振起精神,在這一年內(nèi)好好的預備一下,在明年開會時果然實現(xiàn)預定的計劃,這是今天開紀念會的緣故。

          

          開紀念會的本意,確實也只是為了“振起精神”。提前過甘五生日,就算計算有誤,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明年糾正就是了——作為校長,寬厚的蔡元培參加了紀念會,但保留不同意見。

          

          第二年的校慶紀念日,蔡元培不在國內(nèi),校務由總務長蔣夢麟代理,紀念刊也以蔣先生的《北大之精神》打頭。從十二月六日起,《北京大學日刊》每日登載紀念增刊的征文啟事,希望師生提供紀念詞、學術論著、對于學校將來的設想,以及學生的業(yè)績等。這回的紀念刊,八開四十八版,單獨印行兩千份,在會場廣為散發(fā)。

          

          兩回甘五生日的紀念會均參加,且都發(fā)表演講的,一是總務長蔣夢麟,主調(diào)是在發(fā)揚自由研究傳統(tǒng)的同時,“整飭紀律”;
        一是教務長胡適,大談北大應該“早早進入創(chuàng)造學術的時代”,連帶介紹其生日與北大偶合,故“比別人格外高興”。二長的演講,只能說是忠于職守,實在說不上精彩。倒是眾多師生的積極參與,使得紀念刊頗有可看處。除了常見的關于北大的感言外,還有江紹原的論文《宗教史的研究》、馮至的詩《昆侖山飛來的青鳥——北大念五周年紀念而作》等。

          

          “何謂北大傳統(tǒng)?”此乃歷年紀念冊的永恒話題,這一回的眾多闡釋中,學生活動家、北大馬克斯學說研究會的發(fā)起人之一朱務善撰寫的《北大精神》,頗具特色,他將“北大精神”界定為公開研究與自由思想,本無特出之處;
        可朱氏由此推導出北大的兩條大路:

          

          一是思想革命兼文學革命;
        二是社會運動兼政治運動:“總而言之,北大精神是科學的平民的非宗教的非干涉的,而其尤足令人佩服不置的,還是當仁不讓之‘干’的精神!辈恢凰枷,而且行動,如此方才是完整的“北大精神”。五四時代激進的知識分子,正是從這里找到了介入現(xiàn)實政治的合理性。

          

          有趣的是,朱文還將北大的現(xiàn)狀與歐洲和日本之大學做比較,而且頗具自信,哀嘆日本的大學所受壓制太強烈。那時的北洋軍閥正忙著互相廝殺,對大學的“思想問題”,一時無暇顧及。再說,科舉時代雖然過去,西學大潮撲面而來,讀書人余尊尚在,在大學里談談馬克思主義亦無大礙?蛇@不等于說中國的大學享有獨立思考并批判現(xiàn)實的特權。以一九二六年的“三一八”慘案為標志,軍閥們終于大開殺戒,此后便一發(fā)而不可收拾。最明顯的一點是,北大師生的“思想自由”,此后便不再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了!侗本┐髮W卅一周年紀念刊》(一九二九):為何選擇的是卅一而不是卅周年紀念刊?王國銓《我們?yōu)槭裁匆e行北大卅一周年紀念會》,對此有簡要的解釋:三十周年校慶時,北大師生正因反對大學區(qū)制、爭取復校而受到國民黨政府的武力壓制,校慶活動很不像樣:“去年的今日,二院大禮堂只聚了二百多同學,兩個舊教授,門首高懸著一副白布對聯(lián),冷清清的舉行了那告朔式的卅周年紀念!币痪湃昕〉摹秶⒈本┐髮W校史略》,對此有更為精彩的描述:“是年冬,我校三十周年紀念日,例應盛為慶祝。以方爭求復校期中,僅于某夜有學生數(shù)十,提燈巡游景山東街、北河沿一帶,呼口號以見志。朔風吼天,枯枝搖雪。燈光疏暗,呼聲弗揚。雖云志慶,實寫悲也。”終于,“公理得到了最后的勝利”,北大恢復了原來的校名和建制,卅一周年因而晉升為“大慶”,紀念刊也堂而皇之成了“大刊”。

          

          其時已經(jīng)轉任中央研究院院長的蔡元培,為該刊作序,針對北大學生的特點,著重談了兩個問題。一是“要以學術為惟一之目的,而不要想包辦一切”,這自是對北大學生強烈的政治參與意識的委婉批評。一是“要去盡虛榮心,而發(fā)起自信心”。老校長稱,北大五四一役之光榮,“蓋當時首都僅有此惟一之國立大學,故于不知不覺中當艱難之沖,而隱隱然取得領袖之資格”。如今大學林立,且首都南遷,“北大不過許多大學中的一校”,不該“妄自尊大”。老校長所言有理,首都南遷,北大得不到國民黨政府的大力扶持,辦學規(guī)模及經(jīng)費均不如南京的中央大學?刹辉谔熳幽_下,也有好處,尤其是老北大之推崇思想自由與兼容并包,與國民黨的黨化教育政策明顯背道而馳。若非遠在北平,國府鞭長莫及,真不知道還能不能較好地保持“北大之精神”。

          

          代理校長陳大齊《我們今后的責任》之大談在學術上努力,方才是大學獲得榮譽的正路,也是針對近年學生日益高漲的政治熱情。而《北京大學概況》對“校風之特點”,也轉而強調(diào)較為玄虛的(1)具獨立精神(2)有特別見解(3)作事有堅強之毅力(4)服從真理(5)氣量寬宏。學生則不這么看,李辛之《北大之過去與現(xiàn)在》依然強調(diào)北大以養(yǎng)成領袖人材、領導新思潮運動,以及與舊勢力抗爭為目的。其中強烈的“領導意識”,與蔡元培的說法恰好相左。或許,北大人即便“自我壓抑”,也無法掩蓋其咄咄逼人的氣勢,以及領袖群倫的潛在欲望。只是少不更事的學生,比起飽經(jīng)滄桑的教授和校長來,更容易將此“氣勢”和“欲望”表達得淋漓盡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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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大學卅五周年紀念刊》(一九三三):這一回的紀念刊,由北大學生會負責籌備。

          

          從決議到正式出版,只有短短九天時間,借用一句時興的套話:“粗疏之處,在所難免!

          

          由學生會出面也有好處,那便是“童言無忌”,不必以整個學校的前途做抵押。實際上,在我所能看到的校慶紀念刊中,沒有比它更激進的了:自始至終,斥責政府無能。以籌委會名義發(fā)表的《紀念宣言》追問,在“日本帝國主義強占我東北四省,法帝國主義侵占我海南九島,英帝國主義眼睜睜要攫取我西藏西康”,而政府又一再委屈求全的狀態(tài)下,北大人何以紀念卅五周年校慶:

          

          兩年前的今日,北大學生曾經(jīng)反抗過政府對帝國主義的一貫投降的政策,做過轟轟烈烈的南下示威運動,喚醒了數(shù)千百萬的民眾,來反抗帝國主義的蠻橫。然而,兩年來,北大卻成了粉飾太平的“學府”!我們大家睜眼看看民族危亡的情況,回顧自己醉生夢死的悠悠度日,這時,我們想想我們自己是國家的中堅分子呢?還是只知吃飯的廢物呢?

          

          就像《編者底話》所說的,這回的紀念刊,肯定“使某方面看了不舒服”,但所載各文,雖言辭激烈,確是“同學方面之現(xiàn)階段的精神的流露,”應允許其“盡量表現(xiàn)”。值得注意的是,老校長蔡元培接到學生的電報催請后,航空寄來意味深長的題詞:“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倍鴦朕r(nóng)的《三十五年過去了》,則從魯迅設計的;照f起,同樣表達了憂憤的心境:

          

          我以為這愁眉苦臉的;,正在指示我們應取的態(tài)度,應走的路。我們唯有在愁眉苦臉中生活著,唯有在愁眉苦臉中咬緊了牙齒苦干著,在愁眉苦臉中用沉著剛毅的精神掙扎著,然后才可以找到一條光明的出路。

          

          作為教授,劉半農(nóng)最后還是落實到“應當努力于雪學術恥”?刹、劉二君的憂患意識,與學生的基本立場,其實是相通的。

          

          這一期的紀念刊,除了政治抗議外,有幾篇小文章,值得一讀。一是日后成為著名文學史家的陳世驤所撰《北大外景速寫》,一是徐靖方、許文超兩則妙趣橫生的《北大老》,還有便是顧麟生的《我們的北大》——后者之提議校方接管景山、整治“北大河”、創(chuàng)建藝術學院,以及附議改“景山東街”為“許景澄路”、改“漢花園”、“沙灘”為“五四路”、改“北河沿”為“大學路”等,都是很好的“創(chuàng)意”。

          

          《國立北京大學一九三七級畢業(yè)同學錄》(一九三七):從一九○三年的《京師大學堂同學錄》,到一九四八年的《國立北京大學歷屆校友錄》,四十多年間出版的眾多“同學錄”

          

          ,體現(xiàn)了北大學生強烈的“母校意識”。大約從一九二○年起,北大應屆畢業(yè)生的“同學錄”,不再只是文字介紹,而是以照片為主。而且圖冊越編越精美,足以陪伴主人“走遍天涯”——不只一位老學長,向我炫耀其珍藏了幾十年的“我們那一屆的同學錄”。此類印刷精美的“同學錄”,以一九三七級的那一冊為頂峰,而后便風光不再了。除了名人題詞、師長形像外,“同學錄”的主體是每位同學的“玉照”(注上名號、籍貫、年齡等,便于日后辨認)、學校的建筑物、校園生活的場景,以及簡要的校史等。而一九三七級的這一冊,還有另外兩項發(fā)明,一是增加歷屆學生名錄,一是配上若干北平風光。此舉帶有象征意味:“同學錄”至此包羅萬象,很難再有所突破;
        而很快抗戰(zhàn)軍興,北大南遷,顛沛流離中的北大人,只能依靠這冊“同學錄”(假如有的話),追憶故都和母校——此冊印成,北平已在戰(zhàn)火之中,有多少同學能夠得到它并保存下來,實在不無疑問。

          

          作為北大同學錄“最后的輝煌”,此書唯一的缺陷是題詞不夠精美。當校長不容易,每年都得為各種紀念冊題辭,可蔣夢麟的“努力前進”,也實在太乏味。文學院院長胡適的“有一分證據(jù),說一分話”,過于平實;
        外國語文學系教授周作人抄錄藹理斯的話,即便內(nèi)容貼切,也是近乎偷懶。對比一九三四級同學錄上馬敘倫精美的書法和《賀新涼》詞,或者黃節(jié)之恭錄顧亭林論學語“博學有恥”,均大為遜色。大概只能解釋為時局艱難,人心惶惶,實在高雅不起來。《北京大學五十周年紀念特刊》(一九四八):四十周年校慶時,北大正偏居昆明(作為西南聯(lián)大的一部分),沒辦法舉行隆重典禮,只是鉛印了一冊《國立北京大學四十周年紀念論文集》。其時戰(zhàn)事緊張,印刷困難,論文集封面注明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十七日編印,一九四○年一月二十日出版。好不容易熬到抗戰(zhàn)勝利,北大重歸紅樓,應該好好慶祝了;
        可很快地,內(nèi)戰(zhàn)炮火又起,學校成了黨爭的重要陣地。即便如此,北大的五十大慶,還是相當熱鬧。

          

          出版物方面,除了論文集、校友錄、展覽概要、善本書錄等,最值得關注的,是或單獨刊行或收在“五十周年紀念一覽”中的《北京大學五十周年紀念特刊》。這一回的校慶活動,校長的印記相當明顯!端(jīng)注》版本的展覽,以及突出圖書館善本書和文科研究所的貢獻等,均可見胡適的個人趣味。至于紀念特刊的編排,也都頗具匠心。清一色的回憶文章,沒有空發(fā)議論的,且都出自著名教授之手。文章不多,但大學發(fā)展的每個階段,都有所涉及。若嚴格依照時間順序排列,齊如山的《記同文館》應該放在第一位,考慮到北大歷來以京師大學堂為老祖宗,同文館只是在溯源時提及,故將齊文略為挪后——如此周密的考慮,可見編者歷史意識之強烈。大學堂老校友鄒樹文、王畫初、俞同奎的回憶文章十分珍貴,大概也只有胡適這樣有歷史癖的校長,才會去認真組織與發(fā)掘。其他文章,也都各具特色,如熊十力以思想及氣勢取勝,楊振聲、羅常培以史料翔實見長,而馮友蘭的《北大懷舊記》,則頗有幽默感。尤其是提及那張很有名的北大哲學門畢業(yè)留影,寥寥數(shù)語,一下子寫活了陳獨秀、梁漱溟兩位師長:

          

          我們在民國七年畢業(yè)的時候,全體師生照了一張像。陳先生與梁漱溟先生坐在一起。

          

          梁先生態(tài)度恭謹。陳先生則很豪放。他的一只腳,直橫伸到梁先生面前。等到照片洗出以后,我們送一張與陳先生。他一看,說:“很好,只是梁先生的腳,伸出太遠一點!蔽覀兊陌嚅L孫時哲(本文)說:“這是先生的腳。”陳先生也為之大笑。

          

          “特刊”所收十篇署名文章,均可讀,水平比以往任何紀念冊都高?扇绷藢W生的視角,總是一種無法彌補的遺憾。

          

          北大的五十大慶,辦得虎頭蛇尾,準備工作做得很認真,可正式舉行慶典的前兩天,校長胡適乘蔣介石派來的飛機南下。十二月十七日凌晨二時許,也就是慶典舉行前幾個小時,解放軍進駐北平西郊羅道村,北大農(nóng)學院率先進入新時代。圍城中的北大校慶,雖然照樣舉行,但不可能真的“處變不驚”。

          

          《北京大學六十周年》(一九五八):北大的五十周年與六十周年,兩次大慶,竟有天壤之別。新舊政權交替、北京再次成為首都、北大校園由城里轉移到西郊、校慶紀念日由十二月十七日改為“五四”等,其中任何一件,都深刻地影響著北大的未來。唯一具有連續(xù)性的,是胡適再次充當校慶紀念的重要角色,只不過一正一邪形像迥異。

          

          這一回的校慶紀念活動,最值得驕傲的,是完成了《北京大學六十周年》。這部由“校史編纂委員會”撰寫的書稿,雖然只是“初稿”,不曾公開發(fā)行,但畢竟可見時人之自信,敢于一直寫到當下。其中最具特色的是最后一章《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向社會主義邁進的北京大學(1949—1958)》。這一章的第二節(jié),標題是“幾次偉大的政治運動為北京大學的大躍進奠定了基礎”,所述“運動”包括抗美援朝、土地改革、三反和思想改造、肅反、整風和反右等。據(jù)說,經(jīng)歷這一系列政治運動,北大“舊貌換新顏”。

          

          北大校史的寫作非同小可,因其牽涉到二十世紀中國政治文化的許多重要命題。史料缺乏,固然是難以下筆的重要原因;
        如何闡釋,更是關鍵所在。作為中國現(xiàn)代史上最具影響力的大學,沒有一部稍為像樣一點的校史,實在說不過去。一九三三年底,為紀念校慶三十五周年,校方組織編撰了《國立北京大學校史略》,雙面十七頁,線裝一函,也是“非賣品”,且開宗明義:“欲紀其詳,有待專志。今茲說述,只及要綱!睘榱四遣勘娡鶜w的“專志”,北大專門成立了編纂處,請看上述“校史略”的預告:“夢麟念我校自清季創(chuàng)辦以來,校況之良窳,校譽之升沉,學制之更移,精神之轉變,人員之進退,多經(jīng)歲月,知者將稀。求諸檔文,亦慮損闕。非寫專書,恐無以信今傳后。因擬創(chuàng)編《國立北京大學志》,設編纂處,以劉復為主纂!眲⑾壬蝗枋姑幾胩幑ぷ饕差H有成效,現(xiàn)存北大檔案館的“校志稿”,保留了不少重要的史料。至于定稿,則遙遙無期——劉先生不幸早逝,以及抗戰(zhàn)爆發(fā)北大南遷,可能都是“專志”難產(chǎn)的原因。

          

          《北京大學六十周年》的寫作,吸取了“校志稿”部分考證成果,但轉移了敘述立場。

          

          “初稿”完成后,二十年間沒能認真修訂,原有的毛病日益刺眼,以至非全部推倒重來不可。八十年代初,北大校方集中力量,終于寫出差強人意的“半部”校史——因其只敘述到一九四九年。百年校慶即將來臨,校方依然“多聞闕疑”。真正的北大百年史,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問世!

          

          北大六十大慶,拿老校長胡適“祭刀”,實在有失公允。臺北的北大校友會,于是反其道而行之,大張旗鼓地為胡適祝壽;
        國民黨當局也借此大做文章,爭奪關于“北大精神”

          

          的闡釋權——北大再次成為國共兩黨爭斗的戰(zhàn)場。隨后出版的《國立北京大學成立六十周年紀念》,薄薄一冊,三十二頁,毛子水、羅家倫的文章以及“大事年表”,均為舊作,唯一新寫的,是短短一頁《向胡校長祝壽獻詞》。如此簡陋的紀念冊,本不該勉強出手,實在是因胡校長太寂寞了,需要一點后學的安慰。

          

          《精神的魅力》(一九八八):北大的七十大慶,正值文革高峰,那“大學還是要辦的”

          

          的最高指示還沒有發(fā)布,北大前途生死未卜,根本談不上校慶紀念。八十大慶時,教育部正在北京召開全國教育工作會議,討論如何在教育戰(zhàn)線“撥亂反正”。當務之急是以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批判“四人幫”所狂熱鼓吹的個人崇拜,并確定新時期的教育方針,而不是舉行校慶紀念。一直到九十大慶時,北大方才心情舒暢,有可能好好慶祝一番。

          

          校方組織的出版物中,《今日北大》側重介紹北大的歷史及現(xiàn)狀,《精神的魅力》則突出個人與學校的精神聯(lián)系。作為“紀念冊”,后者更可讀,影響也更大!傲迤髌罚逯那,上至耄耋長者,下至青年才俊,全都“辭采飛揚,情思泉涌”,使得該書特別能夠吸引年輕讀者。而其突出“精神的魅力”,確實抓到了北大最引人入勝處。迄今為止,關于北大校慶的紀念冊,沒有比這本發(fā)行量更大的了。

          

          正因為這是一次成功的策劃,影響極大,不妨略為吹毛求疵。將校慶紀念定位在“我與北大”,如此個人化的敘述,必定是文章好讀,但沒有多少歷史感——對比此書與“五十周年紀念特刊”,差距格外明顯。與此相適應,該集文章,主觀抒情多,而理性分析少,對現(xiàn)實中的北大一味贊美,與三十年代由學生會組織的大不一樣。最后,從二十周年紀念起,北大人始終盯著世界一流大學,校慶感言,總念念不忘牛津劍橋、哈佛耶魯、巴黎柏林,不像現(xiàn)在的文章,多將目光局限在沙灘與燕園。

          

          為了紀念北大百年,今年會有許多出版物問世。此前的紀念冊,多只在校園內(nèi)流通;
        這回卻不同,許多與北大沒有直接因緣的文化人,也將北大作為一個重要的話題:或集中談論北大的歷史與現(xiàn)狀、軼事與精神;
        或借北大校史探究二十世紀中國的政治、思想、文化、教育;
        或醉翁之意不在酒,虛晃一槍,推出自家治國安邦的大計。所有這些,我都很感興趣,并樂意傾聽。理解百年中國的“光榮與夢想”,“北京大學”,絕對是個很好的敘事角度。

          

          一九九八年二月二十日于京北西三旗

          

          

          原載:《讀書》23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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