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叢叢:讀陳行之《當青春成為往事》
發(fā)布時間:2020-06-13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一、
當人成長起來以后,那些曾被青春虛妄而又純真的熱情照亮的理想可能會遭遇兩種情況:第一種,是在現(xiàn)實的壓力和所處環(huán)境強大的同化力面前逐漸黯淡、自我否定、直至完全消褪;
第二種,是理想情懷依然在延續(xù),但在不斷試探、觀察和理解這個世界的過程中,其試圖輻射和產(chǎn)生影響的半徑不斷地縮小,直到回歸自身。
在我十七八歲的時候,遇見了作家史鐵生。我迷戀他清新、舒緩而優(yōu)美的文筆,迷戀他無時無刻不在進行著的思辨,他的作品深刻地影響了我價值觀的形成。長篇小說《務(wù)虛筆記》我用各種方式讀過很多遍,并最終把它作為研究對象寫進了大學時代的最后一篇論文中。這兩年,我每次去三聯(lián)書店的時候,總會看到史鐵生的散文被各路出版社不停地用各種方式組合、再版,洋洋灑灑地擱在展臺上,而他的兩部長篇代表作《務(wù)虛筆記》和《我的丁一之旅》卻很難找到。似乎這是一個長篇小說不再受到關(guān)注的時代。但不管怎樣,大約在六七年內(nèi),史鐵生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是任何一位當代中國作家都無法比擬的。
直到陳行之闖入我的視野。
對于一個嗜好讀書的人來說,錯過同時期最優(yōu)秀的文學家無疑是莫大的遺憾。理由很簡單:他們近在你的身旁,在同樣的文化土壤中生長,并且正與你經(jīng)驗同一個時代。這種理解和交流上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會給你帶來最直接的共鳴和感動,這是任何其他國度、其他時代的作家難以望其項背的。然而這樣的錯過似乎又總是在發(fā)生。這無可奈何:面對味同嚼蠟的當代文學,相信大多數(shù)讀者和我一樣,實在提不起關(guān)注的興趣。如果擺在面前的永遠是一片瓦礫,你怎可能期待捧起一把金沙呢?因此,即使在我關(guān)注陳行之的時評和隨筆很長一段時間以后,由于那種對當代文壇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和漠視,我竟然一直沒有想起要閱讀他的長篇小說。
匱乏的文壇傷害的不僅僅是讀者,也讓那些真正的優(yōu)秀作者蒙受損失。
或許由于小說中幾次敘述視角調(diào)整的緣故,陳行之的《當青春成為往事》閱讀起來不如《危險的移動》那么酣暢,但藝術(shù)感染力猶有過之。從吳克勤的故事,轉(zhuǎn)到敘述石玉蘭母子在馬家崾峴的經(jīng)歷,再倒敘石玉蘭年輕時被劫入富商井云飛家后成為三房太太的經(jīng)歷,每一次敘述的視角轉(zhuǎn)換,總讓人產(chǎn)生一種一條引人入勝的線索忽然被打斷的輕微沮喪,但好在重新進入下一個故事場景,又能很快被吸引。而當三條線索匯合起來的時候,在整個故事收束部分的最后一百頁,我是濕潤著眼眶讀完的。
讀完這本書以后,我覺得,陳行之已經(jīng)成為深刻影響到我對這個世界的看法的第二位中國當代作家。
二、
我想談?wù)剬π≌f中“黃河”這一意象的理解。在整部作品中,“黃河”的意象出現(xiàn)在開頭和結(jié)尾,并且貫穿始終。理解這個意象,無疑對理解作者的思想極為重要。
中國近代史上歷次著名的政治運動,曾經(jīng)傷害了不計其數(shù)的無辜生靈。而小說開頭的一九六九年,正處在一個“高天滾滾寒流急”的時代。敘述者“我”目睹了知青郭焰在一次抗洪過程中被急流吞沒,之后又聽到種種在“運動”中倒下的人事,不由得將這種吞沒一切的力量與暴戾中的黃河聯(lián)系起來,“它排山倒海,吞噬著它碰到的一切”。因此,起初我很自然地判斷,小說中的黃河是一種絕對力量的象征,甚至可以說,是某種壓迫性歷史的象征。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并不盡然。在這部小說中,歷史退隱到幕后,歷史本身甚至對歷史的批判都不是主題。陳行之一直在孜孜以求探索的是:人究竟是在怎樣的狀態(tài)下生存的?而歷史背景的功用,正如他在后記中所說:
“在文學的意義上,我寧可認為不知道歷史在哪里,我只能在看到它的那個地方觀察它,而我觀察它的那個地方肯定不是別人的地方。歷史就像浩渺的星空一樣,雖然有點點星光,但其深處仍是巨大的虛無,或者換一句話說,盡管歷史是一個必須賦予內(nèi)容的概念,但是,我的主人公經(jīng)歷的所謂歷史沒有內(nèi)容,他們僅僅是時間過程中偶然出現(xiàn)的人物。所以,我不希望讀者過于看重本書的歷史敘述,那是為了演出不得不搭建的舞臺,歷史在這里是一個借助的概念,實際上,把它理解為‘時間的過程’更為合適。我更為關(guān)注的是人類自身,我描寫的是在時間過程中的人。”
在整部小說中,黃河的意象是豐富的。陳行之毫無隔膜地傳遞了這條河流各種狀態(tài)的豐富性。讓我們來看幾段描寫吧:
“太陽高懸在瓦藍的天空上,沒有一絲流云,整個世界都處在明亮的安寧之中,唯一能夠讓人感覺不正常的是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異的土腥味兒。但是,一旦出了縣城北大門,當湎河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時候,我們就都被震駭了:這哪里是那個平靜得不為人注意的河流?這分明是一條咆哮的巨龍!奔騰翻滾的濁浪像擁擠在一起的怪獸,以極快的速度沿著陡然變寬的河道往下游沖撞,山崖、土坡、樹木、房屋,凡是它碰到的東西,都在一種不辨其貌的雄渾聲響中被無情地吞噬,不留一點兒痕跡!
“它從極遙遠的天際逶迤而來,像巨龍一樣在峽谷間跳躍奔騰,發(fā)出雄渾而壯闊的濤聲。這濤聲是響徹在整個宇宙空間的音響,你幾乎辨別不出它來自哪里。它從四面八方包圍著你,綿亙無絕地轟響著,而你對于這轟響的感知,又似乎不是來自聽覺,而是來自內(nèi)心,來自你的靈魂的震顫。”
“透過緩慢地從飛機下面向后掠過去的白云,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黃河竟然如此平靜,她像一條飄帶,在廣袤的原野上靜靜地飄拂,你甚至感覺不到她的蠕動;
周圍沒有任何別的東西,到處都是裸露的丘陵,唯有她,孤寂地徜徉在逶逶迤迤的黃土丘陵中間……沒有什么東西能夠和她交談,千百年來,她就一直這樣孤獨地流淌,默默的,沒有一天止息,也沒有任何改變,她從來不做改變。”
“太陽沉落到夕夢山林區(qū)深處去了,大地正在變得蒼茫,所有鳥獸都回家了,世界像死亡一樣岑寂。這時候聽不到黃河的濤聲。你不是永遠都能夠聽到濤聲。當黃河需要靜謐的時候自然就會靜謐。馬雙泉,這個在黃河岸邊長大并且經(jīng)歷了很多事情的人,太知道黃河的脾性了。所以他現(xiàn)在不指望聽到濤聲,就像黃河離現(xiàn)實世界極為遙遠,遙遠到可以忽略它的存在一樣!
基于這種意象的豐富性,我們甚至可以說,黃河什么也不代表,黃河就是黃河——其實這個回答已經(jīng)很接近問題的核心了:黃河就是黃河。我認為,“黃河”的意象凝聚著陳行之對“存在即合理”這一深刻思想的感知,也是他表達這一思想的直接載體。正如陳行之后記的標題所言,“文學應(yīng)該有一條哲學的通道”——這是作家用文學方式所深刻表達的哲學。
這就是為什么,當我讀過這本書以后,縱使我感受了那樣多的世態(tài)炎涼,那樣多的悲劇人生,那樣多的赤裸裸的不義和戕害,得到的卻并不僅僅是憤怒——我甚至沒有感受到多少憤怒,我被一種更為廣博的情感占據(jù)了。
我同樣感到,此時的他分明也不再憤怒了。甚至連痛徹的悲哀也很少。他只是和他的人物們一起,默默地咽下了這些苦難。
三
為了說明我的理解,在這里請允許我蕩開一筆,說一些看似無關(guān)的事情。
作為一個年輕的讀書人,在經(jīng)歷了必然的憤青時期之后,我曾經(jīng)對西方式的“知識分子”精神及其行為方式十分向往。如《理念人》作者科賽所說:“知識分子作為政府與社會的積極批判者,作為一套觀念的鼓動家,他們并不向往權(quán)力,他們的目的首先是將大眾的注意力引向一個中心問題,然后利用公眾輿論的力量向決策者施加影響!蔽覀兛吹,在中國現(xiàn)今的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類似的影響模式也已經(jīng)出現(xiàn),然而推動者并非以知識分子為主力(他們充其量只是點綴其間),而是靠大量普通網(wǎng)友的傳播和聲援造成聲勢;
并且這種模式從萌芽時就一直處在嚴格控制下,影響力極為有限。
通過對一些相關(guān)書籍的閱讀,我逐漸認識到知識分子的局限性所在。雷蒙·阿隆曾指責那些不安分的知識分子,說:“知識分子往往不把當前的現(xiàn)實跟其它的現(xiàn)實相比較,而寧可以一種理論上的理想來比較當前的現(xiàn)實,譬如,不比較法國的現(xiàn)在與過去,而寧可以法國應(yīng)該如何的觀點比較法國的現(xiàn)狀;
知識分子就依此來裁決他的國家。沒有任何一種人為設(shè)造的制度可以經(jīng)得起這種試驗,而不遭到損害。”類似的觀點得到班達的充分闡釋,在著名的《知識分子的背叛》一書中被表述得更為明晰。
在西方,知識分子曾經(jīng)領(lǐng)銜過整整一個時代。自從文藝復興以來,特別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因為民族國家和階級斗爭等意識形態(tài)作崇產(chǎn)生了一系列傷亡慘重的戰(zhàn)爭。其中,許多知識分子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他們或打扮成青年導師和精神領(lǐng)袖,在教堂、課堂和公共傳媒上鼓吹種族差異、民族至上和階級對立,煽動普羅大眾的“現(xiàn)實主義的激情”;
或投筆從戎,直接實踐“現(xiàn)實主義的激情”。對這一現(xiàn)象,班達斥之為“知識分子的背叛”,也即知識分子假借種族主義、民族主義和階級斗爭背叛了知識分子的價值理想。
當然,西方式知識分子的思潮只可能發(fā)生于西方。在中國,各種思想都只是迢遙的星光,閃爍的野火,是一種觀念,一種知識,最多只是在個別的、偶然的、斷片的人物或場景中有所顯現(xiàn),無法連結(jié)成巨大的思想文化景觀。
循著知識分子的話題說下去。對于崇尚甚至信仰某種信念的人來說,接受它的局限性可能是很艱難的過程。但我最終還是接受了它。我想,關(guān)于社會怎樣才能更好的發(fā)展——應(yīng)當遵循何等規(guī)律,采納怎樣的模式——因為問題過于龐大而很難探討出結(jié)果,基本可以認為是一個偽問題。從純粹功能的角度看,個體對大環(huán)境的作用很小,甚至可以忽略不計。歷史本身創(chuàng)造了歷史,成就了偉人;
社會按照我們無法把握的方式自動構(gòu)建自身,并且在很大程度上決定生活在其中的人們的命運。學科的分工越來越細致,我們對世界的理解也越來越趨向于是很多的碎片,每個人手里都握著一片,但卻支離破碎,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完整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樣子——或許只有造物主才知道。
在這一點上,我深受哈耶克的影響。哈耶克認為,合理的制度是一種擴展性的行為規(guī)則,它并不是可以根據(jù)理性來規(guī)劃建構(gòu)的,而是一種類似進化論的“自然選擇”的過程。哈耶克經(jīng)常把社會比作一個“有機體”,他借助于一些研究“復雜現(xiàn)象” 的學科知識(如生物學、化學和現(xiàn)代協(xié)同論、系統(tǒng)論等)說明,對于社會這種包含著無限多的要素、相互作用關(guān)系極為復雜的有機體而言,人類的理智在其秩序模式的形成機制上所能達到的認知水平是十分有限的。我們充其量只能掌握一些有關(guān)它一般結(jié)構(gòu)的“抽象知識”。而這完全不足以使我們有能力“建造”或是預見它們所采取的形式。
因此,哈耶克說,人類理性的無限膨脹是一種“致命的自負”,一切打算通過建構(gòu)論的理性主義來把社會、政治、文化都視為工程,從而對整個社會實行計劃、對整個人類生活進行設(shè)計的企圖,不管是出于何種動機,都是建立在這種危險的自負之上——由此而導致了專制和霸權(quán)?梢钥偨Y(jié)出這樣一條線索:過分崇尚理性——對社會實行計劃與設(shè)計——導致極權(quán);
基于這個流程,不斷地試圖揮舞指揮棒指出社會應(yīng)該如何發(fā)展,是一個悖論。
我想,所謂知識分子的背叛,就來源于這種“致命的自負”。
而我自己,也對那種異常危險的自負感同身受、不能免俗。
因為有了這樣一段心路,我也就對他人類似的心理狀態(tài)極為敏感,卻也充滿理解。很多時候我們自認為高尚地說一些話,做一些事,卻無視它們其實并不產(chǎn)生任何好處——或者杯水車薪、足以忽略、甚至長遠看是反作用——善的知識不等于善的結(jié)果。我們自己從來不這么想,我們在說完話以后長噓一口氣,默默地回味,感到心滿意足,感到已盡到了責任;
我們看不起那些說風涼話的跳梁小丑,不屑于同他們?yōu)槲,也很少想起他們同樣背負著苦難的歲月;
我們內(nèi)心充盈著滿滿的正義感,卻不曾想過自己其實無需為這些正義付出多少代價……這就是我。這也是很多人:很多真正的好人、高尚的普通人。然而,這種自認為高尚的良好感覺,卻容易使人止步于憤慨,不再前行。
四
我認識的陳行之先生,不屬于這樣的普通人。在有幸與先生幾次有限的通信中,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的謙卑之心。在卓越的思想和才華之外,這才是最讓我動容的東西。
陳行之是帶著時評和隨筆的思想鋒芒進入我的視野的。也可以這么說:陳行之是帶著我所認為的“知識分子”的標簽進入我的視野的。在粗略探討了西方式知識分子所遭遇的局限以后,我想說明的是,這一切并不影響我對那些堅持著“價值理想”的、正直敢言的中國知識分子的敬重。環(huán)境已經(jīng)注定了批判的姿態(tài)不會給他們帶來任何實質(zhì)性的利益。他們談不上有多少利益訴求,實際上也沒有多大的能量。多數(shù)人只是憑借著某種學者的信念,在這片喧囂的土地上默默堅守。我對這些人的敬重之情從未停止。
在讀完陳行之的兩本小說以后,我才明白,(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先前的理解和定位是狹隘的。陳行之首先是一位文學家,然后才是一名知識分子。如果非要比較,我想文學家比知識分子更為純粹,看得更深,思想的觸角延伸得更遠。后者承擔的是理性,是思想的火花迸發(fā),是良知不可遏止的一次沖動一次言說,它渴望激起波瀾、渴望得到無數(shù)目光熱烈的認同甚至追隨;
前者承擔的卻是信仰,是對生的敬畏,是全身心地感受 “人”這種東西并試圖忠實地表達,它是沉靜的孤獨的探索,它并不朗聲召喚,只是靜靜地等待——漫長地等待——等待,幾個知己或者,一個姍姍來遲的答案。
在回到《當青春成為往事》這部作品之前,容我最后介紹一個理論:英國哲學家懷特海的“三原則”。
由于哈耶克在他自稱是畢生最重要的學術(shù)著作《感知的秩序》里闡述的觀點,已經(jīng)在當代腦科學研究成果的支持下廣泛地獲得承認,今天,我們更有理由相信懷特海晚年寫在《思維模式》里的一項重要看法:在任何理解之前,先有表達。在任何表達之前,先有對重要性的感受。關(guān)于對重要性的感受,懷特海的定義是:當感受到某種沖動以致非要表達不可,此種感受便具有了重要性。所以,重要性與表達,二者可以相互解說。被一個人表達出來的重要感受,可能被他人理解,也可能不被他人理解。除非兩人的頭腦里有完全相同的拓撲,否則他們怎么能夠完全地相互理解呢?
基于這個理論,我們可以從以下兩個層面來理解文學存在的意義。宏觀一點看,文字之所以遠比口語重要,是因為由文字表達的重要感受,即便不被同時代人理解,仍可能長期保存并得到后代人的廣泛理解,這就是所謂“傳統(tǒng)”;
至少,它構(gòu)成傳統(tǒng)的最重要的部分。如果一個國家擁有一個難立文字的歷史,各種自由思想無法得到通暢的表達、存儲和傳遞,這個國家的“傳統(tǒng)”無疑就是薄弱、甚至蒼白的。
而從微觀一些的角度看,理解這個世界,很大程度上意味著理解人;
理解人,就必須理解怎樣的感受被他人看作是重要的,這就意味著你必須得到這個感受對你來說同樣重要的感受。這樣解釋似乎有些拗口,如果省略這些繁瑣的推理過程(并不意味著推理過程不重要),可以用一個簡單的俗語來概括得出的結(jié)論:推己及人,感同身受——最難做到的事說起來卻總是很輕易。這也就意味著你必須進入某個角色,進入某種生活,而文學家為你提供了這種生活,如果你們恰好能夠彼此理解,他構(gòu)建的世界你能進得去的話,你就會獲得你從未有過的一次生命體驗,獲得至關(guān)重要的感受:對他者的重要性感受的感受。
一個你能融入其中的世界,必定是可觸可摸的,必定不會離你分外遙遠。這也就是為什么,尋找那些同時代的優(yōu)秀作家顯得特別重要。
如果說《危險的移動》更為宏觀,更接近于通過一個龐大機器上的零件以小見大、用一份誠實的記錄留下關(guān)乎社會和人性的“檔案”;
那么《當青春成為往事》相比就是微觀的,是幾個人浮萍般的命運在浩渺得無法說清的歷史湍流里沉浮,是試圖去描繪每一個個體的歷史、接近每一顆跳動的心靈、捕捉每一次靈魂的振顫,如果說它同樣傳達了什么,或許是掩卷之時,我禁不住對那些卑微的生命油然而生的敬畏。
陳行之在敘述《當青春成為往事》的時候,采取了一種很奇怪的敘述方式:他在小說中創(chuàng)造著這部小說,采訪著相關(guān)人物,查證著歷史的細節(jié);
這就賦予了小說以一種奇特的客觀感受。在我的閱讀經(jīng)驗中,這是一種新鮮的寫作方法,我想是源于作者對作品“客觀性”的自信。因此,我在閱讀這本小說的時候有一種無法抑制的感覺:我覺得這不是一本小說,我覺得這就是離我?guī)装俟锿獾哪硞鄉(xiāng)村里正在發(fā)生的事,我覺得出現(xiàn)的每一個人物每一個情節(jié)每一座村莊甚至每一棵樹、每一朵花、每一次濤聲,都是真實存在的,他們就在我的眼前靜靜地經(jīng)過,生長,死去。我體味著他們的心路與悲歡,愛恨交織,生離死別。我似乎也看到了那片深藍色的堅硬的天幕,嗅到了馬蘭花下泥土的芬芳……
理性在經(jīng)驗的同時思考、在思考的過程中摸塑著經(jīng)驗。但經(jīng)驗永遠是理性不能替代的。只有理性的認同而不輔以經(jīng)驗的感知,認同就將是空洞的,不會轉(zhuǎn)化為智慧,也就不會轉(zhuǎn)化為行為的驅(qū)動力。就像一幅勾勒出輪廓的畫卷,需要經(jīng)驗慢慢往里填充色彩。
毫無疑問,《當青春成為往事》,提供了一次至關(guān)重要的感知。
回到那個關(guān)于自負的問題。我在前文中提到,我也是一個自負之人,也汲汲于若谷之虛懷,渴望謙卑的力量;
但這種渴望、這種努力卻好像竹籃打水一般無所依傍。我謹有了對謙卑的認知,卻不知要如何實踐這種認知,我缺乏更多的經(jīng)驗和感受 ——對他者的感同身受,對卑微的感同身受,對苦難的感同身受,對那種對生命偉大的堅韌和擔負的感同身受。在這本書面前,我第一次地把自己當成他者,心中的 “我”便縮小了一點。我開始懂得,這是一個終其一生都只能無限接近的過程,也是我真正需要的方向——對自我人格的塑造是第一位的,并將永遠是第一位的,這是你試著對世界作出正確行為的唯一途徑。我依然是一個懷有理想情懷的人,我想,應(yīng)當已經(jīng)有朋友想起了我在文章開頭說的那句話。
說了許多關(guān)于感知的問題,回到“黃河”這個意象上,來說說這部小說包含的理性和思想吧:在浩渺的黃河面前,我們能說什么呢?你能不深愛著黃河嗎?你能忘卻黃河洶涌的濤聲嗎?你能理解它不可一世的輝煌嗎?你能懂得它無數(shù)個漩渦里包容的沉默嗎?你能記恨它發(fā)狂時的兇殘與暴戾嗎?你能忘卻它母親般的寧靜嗎?你能嗎?
對人性、以及人所處的位置的每一次叩問,似乎已不需要更多的言語。
我看到,在陳行之的小說中,沒有答案,沒有給出任何答案。
存在,原本就是一個起伏斑斕而又永無終止的過程。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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