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亞細亞的“主義”
發(fā)布時間:2020-06-14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一
去年(2007)夏天的一個晚上,我突然接到從青海打來的一個電話。是青海省政協(xié)的一個回族青年干部,他通知我,后天在西寧,要舉行服部幸雄老人的骨灰安放儀式。屆時受到過服部援助的許多蒙藏回漢的各族師生,還有服部夫人和子女都將抵達西寧。知道我是逝者的生前友人,他希望我能夠參加。
我沉吟了一會兒。老人白發(fā)飄飄、滿口烏珠穆沁的音容浮上眼前。
第二天夜里,我飛抵了西寧。
早晨,在西寧鳳凰山,罕見的儀式開始了。我目擊著一個日本人的遺骨,在喇嘛的紫紅袈裟和回族的雪白帽子環(huán)繞下緩緩放入墓穴。當穆斯林們捧起雙手接著都瓦,藏族喇嘛一齊念起經(jīng)文的時候,渾身被一股異樣的感動席卷。主持人要我講話,我居然哽咽,說不成句!
記得我只是對著墓穴,像喊叫一樣說:
“——再也不能,一塊談論東烏珠穆沁的事了!”
…… ……
他在暮年,把東京的兩個店里的收入,都送到青海貧瘠農(nóng)村的學校——這邊的語言稱之“扶貧”,用他的話卻是“教育可是重要喲”。從黃河南,到青海北 ,他像撒傳單一樣,把自己背來的日元,擲向荒涼的高原。不問對象,不管地區(qū),只要是村“窮”且孩子要“學”,他就把錢送到手上。我堅信,受惠于他的蒙藏回漢,那些閉塞農(nóng)民并不知他的底細,大約把他想成了億萬富翁。沒人相信他在東京過著清貧的生活。他究竟每年帶來了多少,一共投入了多少,沒有一個人能說清楚。
離開青海前,在向他夫人道別時,我有一絲遺憾。因為有一個問題尚未究明。關(guān)于他青年時代的理想。我深知,用友好、和平、贖罪等等觀點,并不能解釋他的心思。他是個固執(zhí)的人,崇尚行動的人。贖罪之類說法實在離題太遠了,因為他根本沒有什么罪意識。毋寧說他滿懷豪情,以青海的行為,接著實踐自己年輕時未竟的、“亞細亞解放”的理想。
這亞細亞的理想,究竟是什么?
二
歸納“亞細亞主義”的全貌,是一件很麻煩的事。
它是國家的一項戰(zhàn)略,也是民眾的一股思潮。它是一塊侵略和奴役弱小近鄰的遮羞布,也是一份揭露和對抗白種殖民主義的宣言書。它疊印著日本國家擴張與侵略的歷史,又染透了日本民族的視野和熱情。
它在退潮時無影無蹤。但某一天我突然意識到:它活在每個日本人的行為中。
我能梳攏一個梗概么?
我只能提出一些例子,讓讀者分析它們。
1
1912年12月23日,在英國殖民當局舉行的、慶祝把首都從莫臥兒王國舊都鄂爾多·德里遷至新德里的典禮上,突然發(fā)生了爆炸。總督哈丁受了重傷,典禮一片狼藉。
安置炸彈的,是早期印度獨立運動的一名領(lǐng)導人R·B·布斯(Rash Behari Bose,1886—1945),激進派的獨立運動領(lǐng)袖。
事件后,布斯陷入極大危險,在殖民當局的高壓下,他終于決定逃亡海外。突破了嚴密追查,他于1915年經(jīng)由加爾各答,逃到了剛在日俄戰(zhàn)爭中大勝的日本。
當時的日本政府根據(jù)日英條約正與英國結(jié)盟,對印度的革命分子態(tài)度嚴厲。布斯的目標,是從日本購買手槍等軍火。但在日本不能得手,艱難之中,他認識了孫文。
大約是在孫中山支持下,他從上海購得武器向印度輸送,無奈又被英國當局查覺,不僅軍火被沒收,機密信件也落入英警之手。英國立即向盟國日本提出逮捕布斯。日本政府采取了拖延曖昧的態(tài)度,一段時間里,未對布斯采取行動,只把他置于監(jiān)視之下。
一個《朝日新聞》的記者,從孫中山處聽說了這位印度獨立黨的首領(lǐng)。此事引起了記者的熱意和關(guān)心,于是孫中山等一些中國人安排了印度獨立黨與日本媒體的會見。席間,廖仲愷把R·B·布斯的英語先譯成漢語,王統(tǒng)一再把中國話翻成記者聽的日語——若干天后,一篇題為《歐戰(zhàn)與印度》的文章,刊登在《朝日新聞》上,日本市民對印度獨立的關(guān)心,頓時應聲鵲起!髞,這個記者(山中峯太郎)改行成了超人氣的作家,所作冒險小說《亞細亞的曙光》里,就有一個人物是印度的革命家。這篇小說在《少年俱樂部》上連載,強烈地震撼了整整一代軍國少年的心。
雖然在媒體的熱烈配合下,布斯(還有另一名印度人H·古普塔)獲得了日本國民的義憤和同情,但憲警監(jiān)視日嚴,他們漸漸陷于絕境。布斯和古普塔再去求助孫文,因而結(jié)識了一代所謂志士:宮崎滔天、大川周明、寺尾亨和頭山滿。
就這樣,印度流亡者一面爭取日本亞細亞主義者的支持,一面迫不及待開展反英獨立的宣傳。他們的行動惹怒了英國政府,英國對日本的態(tài)度變得強硬了。終于,日本政府決定,要求R·B·布斯等人限五日之內(nèi)離境。
《朝日新聞》最先報道了政府的逐客令,并批評如此措施“疏隔亞細亞國民之同情”、“將及頗大影響于三億印度人對日心情”。
而對布斯一行而言,離境就意味著被捕。
他們馬上去找頭山滿。
頭山滿是日本最著名的“志士”、右翼結(jié)社玄洋社的精神領(lǐng)袖,在軍政各界有著巨大的影響力。早在布斯之前,他已援助過M·白勒克屯拉——另一個印度的穆斯林革命家。白勒克屯拉原是東京外國語學校的教師,編輯宣傳獨立反英的報紙,參與犬養(yǎng)毅、頭山滿等人組織的“亞細亞義會”。后來在1915年,還曾就任在阿富汗建立的“印度臨時政府”首相。
玄洋社成員們認為:屈服于英國的壓力、不惜看殺志在獨立的印度友人的日本政府,乃是“義勇之國日本”的恥辱。頭山滿決定抗命,隱藏保護R·B·布斯,并說:我去代他坐牢。
話分兩頭。
此時,新宿糕餅店中村屋的老板相馬愛藏和妻子相馬黑光,讀到了報紙上政府驅(qū)逐印度志士的消息。他們大為憤慨,商量想為此事助一臂之力,也就是,在自家匿藏兩名印度人。
當日的經(jīng)過如一場驚險戲。
頭山滿聽說了中村屋可能出力,連忙請中村屋主人來面談。當夫妻兩人抵達頭山宅時,頭山滿大聲喊:
“天川屋義兵衛(wèi),拜托了!”
——天川屋義兵衛(wèi)就是四十七士故事中,一名膾炙人口的支援復仇大計的“義商”?滩蝗葸t,宮崎滔天派人通知兩印度人立即趕到鄰近的寺尾亨家,然后再從寺尾邸后門潛入頭山滿宅。
在外面,女人敷衍警察,不遠處,有汽車暗中停候。就在警察眼皮之下,環(huán)環(huán)相扣,演出逃亡。R·B·布斯和古普塔化了裝,穿過鄰居房間,汽車全速開走,駛向新宿中村屋。
后來更有這樣的傳說:據(jù)云監(jiān)視大門的三個警察曾懇求頭山滿交出印度人。他們說,請您救救我們,把他們交出來。不這樣,我們?nèi)硕嫉脕G飯碗。
頭山滿卻教訓警察曰:你們做了好功德。哪怕你們丟了飯碗,要是幫助了印度志士,結(jié)果就是幫了三億印度人!
兩名印度人就這樣進了中村屋。
店里主仆竭盡全力,掩護隱居。據(jù)《中村屋的布斯》一書,那時的一般日本人,大都懷著一種“心情的亞細亞主義,它并非一種從屬政府上命的東西,毋寧有著反政府傾向的一面”。這種懵懂的反骨和傾向,或多或少,與反對白種人的殖民擴張有關(guān)。
在中村屋,以后漫長的勞心勞神,難以細表。
一件著名的花絮,是蟄居密室的兩個印度人,教會了中村屋店里人做正宗印度咖哩飯。至今,東京新宿中村屋的印度咖喱料理,名氣大,味道純,在日本首屈一指。而且,就連名稱都不用轉(zhuǎn)自英語的カレー(karei),而用接近印地語發(fā)音的カリー(karii)。
兩年后是1918年。H·古普塔已經(jīng)轉(zhuǎn)去大川周明家中隱匿。而頭山滿提議中村屋,把女兒嫁給R·B·布斯。父母與女兒商談,女兒相馬俊子表示愿意。這樣,印度革命家成了日本人的女婿。
他倆生下了兩個孩子。后來俊子不幸去世,布斯不舍舊情,終生不娶。
R·B·布斯就這樣心在印度身在日本,一生為驅(qū)逐盎格魯撒克遜的白人殖民主義和印度的獨立,嘔心瀝血,奮斗不歇。自然,他認定這一遙遠曙光的光源,是強大的日本。
他的思路,與軍國日本的步伐,時而分道時而合轍。在1924年前后,他的思想與孫中山在神戶發(fā)表的大亞細亞主義著名講演達到一致,即嚴厲批判日本對中國的侵略;
但在1931年以后,他又連續(xù)支持日本發(fā)動的9·18事變和盧溝橋事變。一旦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R·B·布斯歡喜若狂,以為亞細亞和印度的解放已至眼前。他急切盼望日本出奇兵、一舉解放英國盤踞的印度……但是,當軍國日本發(fā)表所謂“大東亞共榮圈”時,其中并沒有列入他的祖國印度。他大失所望,和另一個朝鮮失意者相抱痛哭,飲泣酒館,吞下昨天保護了他們的日本帝國今天為他們釀下的苦酒。
殘酷的翻弄是連續(xù)的,R·B·布斯從德國法西斯的勝利中又發(fā)現(xiàn)了好消息,1941年他在納粹黨旗下講演,呼吁與德意的結(jié)盟……
印度政治家并不都是布斯。
甘地和尼赫魯?shù)热苏J識到,日本的行為只意味著一個“新的帝國主義國家的誕生,”他們不僅尖銳批判日本的侵略,還向中國派遣了“印度國民議會派醫(yī)療使節(jié)團”。其中的柯隸華大夫如印度的白求恩,他在貧瘠的黃土高原投身抗日戰(zhàn)爭,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并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但是布斯的思想,無疑相當普遍。
珍珠港戰(zhàn)事的同月,日軍開始馬來半島作戰(zhàn)。印度革命者與日軍情報官共同講演,訴說日軍將幫助印度獨立的話語。在場的群眾如同陶醉一般,每聽一段,都掀起一陣“爆烈的鼓掌和歡呼”。
當日軍攻克新加坡——這個英國殖民者在東南亞的要塞之際,在日軍與印度人策動下,英軍中的印度兵大批倒戈。英軍無條件投降,把部隊中的印度兵名簿交給日軍。日軍情報官藤原、印度獨立聯(lián)盟的普利達姆·辛、剛剛編成的印度國民軍將領(lǐng)莫漢·辛,一起發(fā)表了熱烈的演說。
聽眾陷入了瘋狂。“不休止的拍手,飛上天的帽子,揮舞的手臂”,淹沒了新加坡的印度街區(qū)——沒有人譴責和理睬日軍同時對華僑的屠殺。隨后,這支新編的二萬五千人的印度國民軍,便開始與日軍協(xié)同作戰(zhàn)。
再回到中村屋。
女主人黑光(原名良),是一位傳奇的知識女性。她一生與眾多藝術(shù)家或?qū)W者交往,她主持的沙龍,曾是東京的油畫、演劇、俄羅斯文學的中心。相馬黑光和她的丈夫是一對典型的亞細亞主義者。這對夫妻代表了相當多的普通日本人,對軍國擴張途中的亞細亞解放輿論,弄假成真,身體力行。
她在自傳《默移》中寫道:
“當從報上讀到印度人被限期離境的消息時,大家都想,諺語云窮鳥入懷獵師不殺,英國趁世界大戰(zhàn)之機,給印度志士加以德諜污名迫日本逐客,而日本竟欲引渡他們給正待機捕殺的英國,這是多么可恥的事!”
當時夫妻店的經(jīng)營正好,每天都出入來購買面包的知識分子。一天,老板愛藏聽一個記者說,頭山滿先生正為隱藏兩個印度人發(fā)愁,突然想到自家里面的畫室,就順口說:我家的畫室,正空著無人!
沒想到記者把這句話轉(zhuǎn)告了頭山滿。那一天,已是對兩名印度人限期離境的最后一天。頭山滿聽說了這個消息,連忙請店主人即刻趕來。等到夫妻乘電車到了頭山邸,距離期限只剩下四個小時了。前文已述,頭山滿指揮了一幕逃亡劇,夫妻倆把印度人接到了家。
一進門,黑光就開口英語:
“Welcome, you have been saved(歡迎。你們已經(jīng)安全了)”
印度人大吃一驚,從此刻開始,見識日本的女流俊秀。
畫室在二層,與孩子的房間在一起。中村屋立即大搬家,把孩子移至母親房間,再召集三十余名店員,對之曉以大義:
“這些人遠遠跑來,一身托付日本,政府卻看殺他們,所以中村屋要保護。記著兩條性命,絕對不許泄漏!……大家都感動了。老板接著說:要是不小心讓他們落入死地,不光是中村屋的恥辱,日本人也沒有臉面!……”
黑光更要求從此要給印度人端茶送水的女仆:“對神佛起誓!”
——大概,這就是浸染了一般民眾的、所謂“心情的亞細亞主義”。
外面的世界,正因為兩名印度人的消失大肆喧嘩。警視廳甚至判斷,外國人都愛吃牛肉,搜查了一家家肉鋪——完全不知印度教徒不食牛肉。順便說一句:后來其中一個印度人逃到大川周明家請求庇護,大川為他買來的是親子碗,雞肉雞蛋的蓋澆飯。
一個當教授的?蛠碣I面包,自負地說他知道印度人藏在哪兒。愛藏問時,教授自負地說:還用說嗎!肯定藏在總理的家里嘛!這樣他們松了一口氣,知道事情大概不會泄露了。
后來發(fā)生了英艦炮擊日本船的事件,頭山滿等人借機造訪外務省,強硬地要求撤回驅(qū)逐二名印度人的命令。
日本政府接受了這一項民間要求。以后,英國大使館雇傭私家偵探,窮追不舍。中村屋也四處移居,掩護著布斯。
頭山滿提議:把中村屋小姐俊子嫁給布斯。但是,以前黑光已經(jīng)干涉過女兒與畫家中村彝的婚談,此時聽了頭山滿的要求,不能不陷入煩惱。
“確實布斯出自名門是值得尊敬的人物,但也不像個能一生平穩(wěn)生活的人。我是在正義的名下照顧他,(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到了這般地步若是拒絕婚談,恐無臉面去見世人,對頭山先生也難全義理……”
不料女兒俊子的態(tài)度卻意外地堅決:“讓我去吧!我心已定!
于是,日本與印度之間的一次由婚禮象征的儀式,在多位要人參加下舉行了。頭山滿夫人親自領(lǐng)著俊子做了頭發(fā),換了漂亮的嫁妝。
在政治上追隨殖民主義國策的女主人黑光,在生活中卻屢次幫助祖國淪為殖民地的朝鮮人。
正是朝鮮爆發(fā)暴動高呼獨立萬歲的時候,晚間有客來訪中村屋,提著一個箱子。是店里的年輕女仆、朝鮮人林靜子的親戚。談話間,黑光瞥見箱子,猜到受歧視的朝鮮人在東京難尋住處,就請這位“林”留宿自家。
十幾天里,林早出晚歸,一手總提著箱子。黑光熱心照顧,還邀他去觀劇。幾天后警察來了,要黑光去警署談話。黑光正與警察周旋,剛巧林回來了。黑光雖毫不知情,但直感不能讓林見到警察。于是她若無其事,打發(fā)林先去畫室。警察與林擦肩而過,并未識破這朝鮮人。約十天后林告辭回鄉(xiāng),黑光派靜子和一個店員去車站送。后有警察打來電話,詢問一個姓林的,黑光才恍然明白:林乃是朝鮮三一事件的要犯。
三人都在車站被捕。愛藏聞知趕去,向警察提出“嚴重抗議”,帶回了靜子。林被押解回朝鮮,那只箱子據(jù)猜測裝的是傳單。
也不僅亞洲人。
在日本警方驅(qū)逐俄國的盲詩人及世界語學者愛羅先珂,中村屋的女主人又同警察一度交戰(zhàn)。她照顧愛羅先珂不僅只在茶米油鹽,而是從藝術(shù)到語言與這位俄國盲人交流。圍繞著她,沙龍來客舉辦俄語學習會,進行油畫速寫,幾位畫家以愛羅先珂為模特畫的人像,都評為名作。
但詩人愛羅先珂科依然還是因社會主義者的嫌疑,遭到了被驅(qū)逐的命運。執(zhí)行驅(qū)逐令的當夜,二十余名警服便衣受命而來,在中村屋泥足入室,翻箱倒柜,不由分說,把嚇得半死的俄國人抓走了。
但黑光和丈夫并不容忍,動員媒體,搜集證據(jù),誓向警察討回公道。報紙記者大大配合,次日報上,標題都是:
單為俄人之理由,小題大做
對盲詩人愛羅先珂,驅(qū)逐命令
警官泥靴直上二層,不聽不問抓人
愛氏遭踢遭打,窗門破壞狼藉
次日警察看了報,跑來懇請說和,夫妻根本不聽。律師忠告勿與警方作對,他們更嗤之以鼻。終于以“違反行政執(zhí)行法、濫用職權(quán)”,把警察告上了法庭。若干劇作家和作家都積極參與抗議,夫妻還拿出警服紐扣、碎了的木拖鞋等物證,一個始終旁觀的人力車夫也充當證人——此役大獲全勝,迫得淀橋警察署長不得已引咎辭職。
《新宿中村屋·相馬黑光》總結(jié)了如此行為之后的動機。
中村屋女主人黑光的心里,并沒有“主義”。但她自幼懷著一種“根性”,富于同情并敢于承當。這一氣質(zhì)在一個鼓吹亞細亞的時代被點燃了,對她而言,凡身處苦境的人都要援助,至于他們是社會主義者或國家主義者、是日本人或外國人、是男人或女子,并沒有關(guān)系。
愛羅先珂被逐出日本,到了當時正被日軍占領(lǐng)的海參崴,后來轉(zhuǎn)輾到達北京。如同與日本的亞細亞主義者跑一場接力一般,中國繼續(xù)給了這位盲詩人以關(guān)懷和優(yōu)遇。
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聘請他去北大教授世界語。魯迅等中國著名文化人,都與他結(jié)為朋友。魯迅從日本報紙密切注意著愛羅先珂的消息,并且迅速獲得他在日本出版的作品集。他和中國同道出于義憤,組織翻譯了《愛羅先珂童話集》和《桃色的云》。魯迅由日文翻譯,寫了約十段題記序跋,此外還有小品《鴨的喜劇》,收入著名的《吶喊》之中。
其中《小雞的悲劇》中有一段,講一個總喜歡和鴨子為伍的小雞的命運,可能最貼近愛羅先珂的心境。
(小雞問小鴨:)“你有過戀愛么?” (小鴨回答說:)“我沒有過戀愛,但曾吃過鯉兒。”
魯迅題記云:日語里,戀愛、鯉魚都是koi(こい),這兩句是雙關(guān)語,中文無法可譯。點滴之間,愛羅先珂的心情與才華,朋友們對他的相惜之情,今日讀著,可聞可觸(魯迅全集卷十,P208)。
這確是一段美談。如此的人物和他們的相交,培育了不同民族間的一種希望。今天我們不禁嘆息:這樣的故事,已經(jīng)很難尋求了。
當然,相馬黑光并不能脫出時代的束縛。
在南京陷落時,中村屋店前滿是提燈游行的歡呼人群。她也發(fā)動店員,為侵華日軍縫慰問袋。當印度詩圣泰戈爾訪日時,她設(shè)宴款待這位她女婿布斯的好友;
但聽到泰戈爾批判日本對中國的侵略時,她卻表示非常遺憾。她并非日本的右翼,卻心醉于頭山滿的胸懷大度和人格豐滿。
她對右翼首領(lǐng)頭山滿的崇拜,引發(fā)了兒子虎雄的逆反。兒子拒絕母親安排的道路,于是展開了與母親互相傷害的拉鋸。剛硬的黑光命令兒子退學,把兒子趕出家門。兒子則奪走家里的錢,日益傾向左翼活動,并一次再次被捕;⑿凵踔疗—z警脖子,被關(guān)入單人牢房。他對母親的反抗也表現(xiàn)在私人生活上,他異常暴躁,不惜毀滅母子關(guān)系,與中村屋一名叫靜江的女工結(jié)合。后來他消失于中蒙蘇的邊界,一生沒有原諒自己的母親。
2
在懷疑之末,看來已經(jīng)該說,“真誠的亞細亞主義者”是確實存在過的。
如果它的最小例子是在東烏珠穆沁度過了青春、在青海埋骨的服部幸雄,那么它最大的代表,大概就是宮崎滔天。
再舉一個例子。
這就是青年毛澤東和他的朋友蕭三一起,求見日本著名的亞細亞主義者宮崎滔天一事。
宮崎滔天,傳奇的日本浪人,通常被劃為右翼思想家。在孫中山流亡日本期間,他與孫中山如結(jié)金蘭,而后畢生支持孫中山一黨,鼓吹反清革命。當早期國民黨政治家黃興逝世之際,他親至湖南,為黃興送葬。此舉在湖南驚動輿論,使青年毛澤東仰慕不已。
毛澤東親筆致信給宮崎滔天,求能一見,并對此青春舊事念念不忘。1956年滔天之子宮崎龍介訪華,在天安門城樓上,還是毛澤東主席提及了此事。周恩來郭沫若在場,廖承志做的翻譯。宮崎龍介歸國后不敢怠慢,清找所藏,屢尋不見,幾至斷念。不想后來,真的發(fā)現(xiàn)了這一墨寶!
毛澤東的親筆信全文如下:
白浪滔天先生閣下:
久欽高誼,睹面無緣,遠道聞風,令人興起。先生之于黃公,生以精神助之,死以涕淚吊之,今將葬矣,波濤萬里,又復臨穴送棺。高誼貫于日月,精誠動乎鬼神,此天下所希聞,古今所未有也。植蕃、澤東,湘之學生,嘗讀詩書,頗立志氣,今者愿一望見豐采,聆取宏教。惟先生實賜容接,幸甚幸甚。
湖南省立第一師范學生
蕭植蕃
毛澤東
此信乃是毛澤東和蕭三前去求見、并邀請宮崎滔天前往第一師范講演的學子投書,事在1917年3月。
田所竹彥《孫文——看破百年之人》和《浪人與革命家》兩書,都收入了毛澤東的這一墨跡。據(jù)該書,宮崎滔天接受邀請,在講演中“呼吁亞細亞的振興,黃色人種的團結(jié)”。
他的講演顯然充滿魅力,著迷的學生致信滔天,說“先生乃東亞偉人,道德高重見識拔群!鼋逃谙壬粌H日本人之幸,亦為中國人之幸、黃種人之幸!敝劣趯m崎滔天是否與毛澤東有過交談,以及他們彼此的印象,就實在無從得知了。田所竹彥嘆道:“哪怕五六年在天安門上的人,已經(jīng)沒有一人留在此世!”(《孫文——看破百年之人》,筑地書館,P.154)
也就是說:包括毛澤東主席本人,對當年“亞細亞主義”的言說,都不僅持肯定態(tài)度,而且對之滿懷留戀。
宮崎滔天(寅藏、虎藏)出身九州的名士之家,父親是劍道教師。1877年西鄉(xiāng)隆盛舉兵反對明治政府時,他的兄長中,主張自由民權(quán)的八郎加入其列并死在戰(zhàn)場,成了一個不被靖國神社供祀的人物。戰(zhàn)后父親召集子弟,命他們永遠不許謀求官途。
宮崎三兄弟中,一個哥哥民藏,熱心于土地平均,后日影響了孫中山“平均地權(quán)”論的形成;
另一個彌藏,主張“去中國結(jié)識英雄,共同復興中國,恢復人權(quán),創(chuàng)世界新紀元”。寅藏滔天,則繼承了家族的反骨血氣,自青年時追求亞洲解放的大業(yè)。
他結(jié)交朝鮮親日派政客金玉均,受金的“亞細亞問題決于支那興亡”的觀點影響,幾度進入中國。一面痛感中國也有和日本浪人相通的“健氣”人物,一面摸索參與革命的方式。經(jīng)人介紹,與孫中山結(jié)為密友。
宮崎滔天在回想錄《三十三年之夢》里,追憶了他與孫中山的初遇。
滔天抵達孫文客寓,女仆說客人尚未起床,滔天便在庭院立等。不久,一個穿睡衣的男子出來,請他進屋,這便是孫文本人。
與他對坐的孫文并不漱口,“滿不在乎有輕躁之感”。滔天稍稍心中吃驚。接著交換名片,互作致意。滔天見到了久聞的孫文不免高興,但他在第一瞬間對孫文的印象是深刻的:“舉動中欠缺其重”。他多少有些啞然。洗臉后,孫中山換上西服,一副紳士模樣——但依然并無滔天想象的、某一種豪杰之風。
話題一旦轉(zhuǎn)入中國革命的韜略目的,滔天說,初似處女的孫文,開口則有脫兔之勢。進而漸如虎吼深山,而且語言簡潔,句句切中要點。滔天于是釋疑,他斷言,孫文其人已在天真境地,思想之高,情念之切,能與之比擬的日本人沒有一個!“實在是東洋珍寶,從那一天我便為他傾倒!
兩人筆談時使用的部分紙片,一直為宮崎家珍藏。以后在孫中山約十年的亡命日本生涯里,兩人相知相助,周游日本,滔天為孫文介紹了犬養(yǎng)毅等日本大人物,孫文則在滔天的幫助下,結(jié)盟建黨,游說資金。宮崎家每每成了孫文的活動據(jù)點。滔天不僅與孫文,也與眾多國民黨元老結(jié)為至交,黃興、蔣介石、汪精衛(wèi)、胡漢民、戴季陶、蔡鍔、章士釗,數(shù)不勝數(shù)。滔天與黃興初逢的一次,其時與眾位中國革命家同席。兩人對坐著吐露胸襟,不飲不吃對談兩小時,終于話語溝通,才雙雙舉杯。
當時孫中山是清朝通緝的要犯,滔天把他介紹給日本政界時,一些人避嫌不見。滔天說:官員總是官員樣,我乃是我,絲毫沒有膽怯。黃花崗起義中黃興右手被炸掉兩指,送給滔天的墨跡上,題款都是“黃興左手”。黃興甚至出資幫助滔天蓋起家宅,并為題匾“弢園”。后來孫文領(lǐng)導的興中會和黃興所率的華興會合并為中國同盟會時,由滔天的同志、黑龍會首內(nèi)田良平提供住宅,作了儀式會場。黃興于1916年病逝上海,滔天不僅守候病榻,而且親身送棺湖南。前文已述——此舉震動了中國人,也震動了還是學生的毛澤東。
辛亥革命功成,孫文衣錦還鄉(xiāng)。滔天在香港迎接孫文,在南京參加了孫文就任大總統(tǒng)的盛典。1922年宮崎滔天逝世時,孫中山在上海主持盛大的追悼儀式,國民黨要人全體聯(lián)名,為這位日本浪人致哀。
——他不僅一廂熱衷中國。
既是亞細亞主義,滔天對亞洲諸弱小民族的“志士”,一概同情。早在美西戰(zhàn)爭之前,他就與孫文密謀,通過犬養(yǎng)毅,援助菲律賓人蓬塞(M.Ponce)領(lǐng)導的民族獨立運動。其中主要的動作,是把軍火武器運到起義者的手中。雖然由于武器船沉沒,大事敗于綢繆,但滔天設(shè)想的、從菲律賓到中國、造成天下蜂起局面的思維,卻令人慨嘆。
他在1907年寫的《革命問答》中說:“既同情自由民主博愛的法蘭西,也同情王政復古的日本維新。進步的革命我都贊成。……革命的到達點是四海兄弟,它不是無政府主義,也不是社會主義或共產(chǎn)主義,是自然自由的境地。”
滔天論及志士浪人,依據(jù)“恒產(chǎn)”和“恒心”,把人做分類如下:
“兩樣占全者為順民。兩樣皆無者是無賴。有恒產(chǎn)無恒心者不過花花公子,無恒產(chǎn)唯有恒心者為士。所謂志,即是士之心。志在天下,濟世救民?諔汛酥径坏脵C會,郁悶于困窮者即為浪人!
他接著抒發(fā)胸臆:
“浪人終生不可失其志。意志薄弱、無能且憤世者,無浪人之資格。貧窮于人皆是苦痛,慣于浪人生涯則不覺其苦。與此相比,那些一時充數(shù)的浪人對貧困神經(jīng)過敏,折節(jié)于一月工資,攀纏于一席虛職,宛如軟骨動物!
世上尚有稱作文士的藝人,大都既無能發(fā)現(xiàn)真理貢獻于世、又不敢指摘不平警告同胞、且更無殉于主義思想的覺悟。僅為茍活而寫;蛟庠趫(zhí)筆,其實不過是筆下的囚徒!”
。ㄞD(zhuǎn)引自田所竹彥:《浪人與革命家》,里文出版, P.57-8)
對各有心事的朋友,沒有不散的宴席。
宮崎滔天逝后兩年,孫中山北上途經(jīng)神戶,渴望與包括郵政大臣犬養(yǎng)毅在內(nèi)的舊交晤面,爭取以外交辭令,一舉廢除國人不能容忍的二十一條。犬養(yǎng)毅不能抽身,只有頭山滿抵達神戶與孫中山會談。
頭山滿不僅熟知孫文的腳印,更看透了孫中山的心思。大概由于他聽慣了孫文以滿洲(中國東北,下同)主權(quán)求購日本的支援吧,他迎著孫文的話頭,強調(diào)了日本對滿洲的主權(quán)要求。
頭山滿說:往昔滿蒙地方受到俄國侵略之時,我日本付出莫大犧牲,為保全貴國而制止之。如今若輕易即行交還,恐我國民,多數(shù)不能應承。
孫文見狀當即轉(zhuǎn)移了話題。
頭山滿的強硬表態(tài),使孫中山最后割斷了機會主義的幻想。他知道,已經(jīng)到了結(jié)束甜蜜的周旋、結(jié)束亞細亞的空談、結(jié)束危險的政治交易的時刻。(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三天后,孫中山在神戶高等女子學校發(fā)表演說,論述亞細亞主義。
在羅列了東方的“王道文明”與西方的“霸道文明”之后,孫中山向日本國民提出了著名的呼吁:
究竟做西方霸道的番犬,或是做東方王道的干城,就在你們?nèi)毡緡袢ピ攲徤鲹瘢?/p>
孫中山這一番慷慨激昂的時間,已然到了他大權(quán)在手之后,而不是革命尚未成功的辛亥以前。頭山滿似乎無動于衷。當時各種媒體包括神戶的報紙,都沒有刊載講演內(nèi)容。
留下了宮崎滔天,繼續(xù)成為一個謎。很難猜測滔天若是活到1924年,對老友的呼吁會怎樣回答。宮崎滔天對這番話語是否聽得進、生性坦蕩的他會怎樣付諸行動,是最饒有興味的問題,可惜只能任人亂猜了!
也許宮崎滔天具備一線可能、跳出日本人的局限?
但這是一個嚴峻的話題。跳越局限,就意味著先完成對浸透自己頭腦的,明治以來皇國崛起、日本優(yōu)越思想的決裂。這一決裂會極為痛苦,因為那將等于絕對的孤立。
3
日本的亞細亞主義者形形色色。他們的起源、主張和實踐,因人而異。
一類是啟蒙的思想家。大川周明是一個最有特點的例子。
——還是用一個戲劇性的故事開頭:
在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審判日本甲級戰(zhàn)犯的第一天,有過一個匪夷所思的鏡頭:坐在后排的唯一的知識分子甲級戰(zhàn)犯大川周明,突然站起,揮掌打了前排的東條英機的光頭。同時他口中念念有詞。滿場一片嘩然,大川周明被押下。
后來才知道他說的是德語——“印度人,到這兒來!”“你滾出去!”
他被帶去作精神鑒定,結(jié)果診斷為梅毒引起的腦障礙。于是起訴被撤除,大川周明住進了醫(yī)院。
無人料到,他一進醫(yī)院就埋頭其中的——是伊斯蘭研究。
兩年半的時光,在醫(yī)院里他完成了畢生之作:《古蘭經(jīng)》全譯。此作雖然不是譯自阿拉伯文而是以英譯為底本,但據(jù)云參考了十種語言的譯本,1949年譯完,由巖波書店出版。他本人述懷說,三十五年宿志,一朝得以完遂。晚年他更潛心于穆罕默德傳的執(zhí)筆,但書未出人已死。在此之前,他還著有一冊《回教概論》,被竹內(nèi)好贊為“日本伊斯蘭研究的最高水準”。
大川周明畢業(yè)于東京帝國大學,專攻印度哲學,日本著名的右翼思想家。據(jù)中亞學者前嶋信次說:他在東大上學時,總?cè)ゴ髮W圖書館讀英文《古蘭經(jīng)》,一時被人編成歌,戲唱“圖書館,高鼻男子讀古蘭”。他早年迷醉于印度哲學,把印度視作神圣之國。后來因讀了一本《新印度》,書中描述的殖民地人民的悲慘,使他一夜改尋新路,轉(zhuǎn)向亞洲和殖民地問題。為學習法語他常去教堂,一度曾為天主教吸引。竹內(nèi)好說,大川周明是個拒絕宗教情緒的人,卻對所謂普遍宗教懷著憧憬,也許就因此,晚期的他把自己結(jié)合于伊斯蘭。
后日他組織右翼結(jié)社,并參與策劃5·15政變,被捕入獄。在監(jiān)獄里,他沉湎于歷史,寫下四十冊讀書筆記,編成了三大冊《近世歐羅巴殖民史》。
大概因為欣賞自己獨特的經(jīng)歷,他的自傳《安樂之門》第一章題為“人在獄中亦能安樂生活”,第二章則題為“人在精神病院亦能安樂生活”。
他的印度學和印度觀,形成于對印度獨立運動的支持。前文已述,當避難日本的印度志士古普塔逃到他家,大川周明不僅敢于庇藏逃犯,而且與印度人抵足共眠,日夜深談,長達三月,后來寫成了《印度國民運動的現(xiàn)狀及其由來》。這篇文獻,逸脫了冬烘學院的萎瑣旁觀,文字之間寓有行動。
如此對印度的支援,在印度換回的好感不言而喻。戰(zhàn)后,印度總理尼赫魯訪問日本,舉行招待會時特別邀請這位原甲級戰(zhàn)犯。雖然大川周明因病未能出席,但他擁有的“印度獨立恩人”的地位,已牢固不動。
1941年底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大川周明在NHK的廣播中,舉行了連續(xù)十二次的《美英東亞侵略史》講座;诂F(xiàn)場速記,次年出版了同名單行本,在日本被廣泛閱讀,成為首位暢銷書。
這是為日本對美英的戰(zhàn)爭,以實證提供根據(jù)的一本書。因為他在東京審判中的病態(tài),人免予起訴,書也避開了法庭的追究。
對中國問題大川的發(fā)言不多,因為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印度和西亞。他是最早向日本介紹土耳其的凱末爾、阿拉伯的伊本·沙特、伊朗的巴列維、印度的甘地和尼赫魯?shù)娜,也是最早留意中國穆斯林古典中“回儒不二”思想的人。他從這一思想出發(fā),思考著東方精神的一致點,企圖用東方共通的“天道之理、萬物一體”的觀念,尖銳對抗近代西方的殖民主義政治經(jīng)濟的意識形態(tài),進而居高眺望未來。
正因為大川周明的關(guān)注點超出了一般日本亞細亞主義者的視野,所以導致了他的思想在兩個方面,至今引人重視:
首先,亞細亞所以成為問題,并引出了亞細亞的“主義”,正是由于歐美對亞洲的侵略、殖民和掠奪。
西方霸道的炮彈和商品,首先瞄準的別非他處,乃是印度。大川周明的出世并不偶然,由于具備印度學識的根基更能放眼印度的現(xiàn)實,在感悟印度的苦難中追究西歐殖民主義的源頭,繼而在與印度革命的密切結(jié)盟感覺中豐滿自己的印度觀點——不僅他本人,包括日本標榜的“抵抗歐美殖民主義解放亞洲”的吵嚷,即所謂亞細亞主義,都有了某種可信和真實。
其次,歐美西方的白種優(yōu)越和他人歧視,是從漫長的,從近東至西亞與穆斯林世界的政治、軍事、文化角力之中發(fā)展膨脹,并在其中孕育的學識中形成的。由于大川周明長久地觀察、且在晚期集中精力向伊斯蘭思想謀求出路,他的亞細亞觀點,更進一步囊括了比印度更關(guān)鍵的世界——近東、中東、土耳其。那里是整個東方的邊界,是遏制、抗擊,甚至東風壓倒西風、戰(zhàn)勝過西方殖民主義的核心戰(zhàn)場。這一遏制和戰(zhàn)勝的武器,不是刀劍而是文化。這一文化稱為伊斯蘭。大川周明在鐐銬加身之時、在懵懂摸索之中似有所悟,于是傾心于這一文化的兩大支柱:古蘭與圣訓。
具備伊斯蘭學識基礎(chǔ)的人會明白:這一方向,已經(jīng)不再是竹內(nèi)好激賞為“過去甚至以后都無人能超過”的《回教概論》的秀才學技了,恰恰是概論天下時代的大川周明,尚未跳出對伊斯蘭的帝國主義猜想——而他的晚年,卻瞄準了E·薩依德揭露的“東方主義”的靶心。
誠然,臨盆于日本帝國的胎盤,又賭命于一種完美的理論,說到底是前定的徒勞。但人們也應如竹內(nèi)好所說,不必因人廢言,談及大川周明便生“不潔之感”。我們該有勇氣說:大川周明的摸索,不僅對和平降臨后的日本,甚至對仰望富強的中國,都是一份難得的饋贈。
魯迅研究專家、亞細亞主義的闡釋者、正在中國知識界流行的日本左翼思想家竹內(nèi)好,居然是大川周明的知音和熱烈鼓吹者。
竹內(nèi)好一再撰文演講,稱道這位日本右翼的思想魁首,指出他的種種局限,更指出他受限于時代的不得已。他提醒人們注意大川在東亞經(jīng)濟調(diào)查局或滿鐵主持一面時,曾采用了許多左翼的知識分子,而且得到大川庇護的馬克思主義者也有相當數(shù)目。
但是,竹內(nèi)好對大川周明的伊斯蘭觀點的分析,卻表現(xiàn)了一種對西方話語的固執(zhí)。
這位曾就職于回教圈研究所,在“皇軍”占據(jù)的北京做過清真寺調(diào)查的魯迅知音,在《大川周明的亞細亞研究》的結(jié)尾,毫不顧忌前輩如大久保幸次反復強調(diào)的——伊斯蘭是愛的宗教、伊斯蘭從不用強力迫人改宗、“一手握劍一手持經(jīng)”的說法乃是無端誣蔑——仍然一邊引用著大久保幸次深有學理意味的告誡,一邊堅持這一說法乃是伊斯蘭的精髓,把向摸索思想出路的大川周明,朝著對伊斯蘭負面的方向闡釋。
在這核心的一句之上,由于缺乏對伊斯蘭學識的痛切體驗,竹內(nèi)好制造了他思想的悖論。他率先熱烈肯定的、一位墮入歧途的右翼思想家可能有過的純真和深沉,在轉(zhuǎn)了一圈之后又遭到了他的否定。
他對大川周明伊斯蘭觀點的最深沉處的缺乏感覺,恰似這位魯迅權(quán)威在整本的魯迅闡釋之中的某些粗暴——“魯迅的小說太差。雖然在近代文學傳統(tǒng)淺薄的中國一般小說都差,但即便如此魯迅的小說也差”,“《肥皂》是愚作、《藥》是失敗作、《傷逝》我以為是惡作”一樣,或暴露了一種個性的武斷,或顯示了一種方法的弊病。(《大川周明のアジア研究》,竹內(nèi)好セレクション2、P·364-365,2006年,《魯迅》,日本評論社,1944年)
逃脫了監(jiān)獄、躲進了醫(yī)院的大川周明,已經(jīng)喪失了提議日本參照伊斯蘭的余地。如他以行為和思想表明的一樣,伊斯蘭對晚年的大川周明,早已不是一項政治途徑,而只是一種思考傾向。反之,倒是左翼陣營的竹內(nèi)好,居然固執(zhí)于西方堅持千年的“一手握劍一手持經(jīng)”意識形態(tài)思路。評論魯迅尚可聽由個人的感性;
而對大川周明——實際上是面對伊斯蘭的歷史文化宗教體系——若欲解說,需要跳出西方賦予的學知桎梏,需要潛入研究對象奧深的火候。
無論“一手握劍一手持經(jīng)”也好,一代狷介文人的蓋棺論定也好,世間的思想探求,并無禁忌。但是回頭反顧,從大川周明到大川周明的辯護者,從舊式的亞細亞主義“者”到當今的亞細亞主義“家”,曲折一條軌跡中,隱現(xiàn)的警示誘人遐思。
今天喜歡亞細亞主義言說的人,比起宮崎滔天和大川周明,更呈示著一種曖昧。有一種習癖,姑且稱之為“二次東方主義”吧,尤其在日本學人中傳染,久治不愈。若檢討原因,只能說他們欠缺一種素質(zhì);
一種與被關(guān)注的對象結(jié)合,以心比心,甚至獻身的素質(zhì)。
4
更多的亞細亞主義者,乃是“行動型”。
被啟蒙的思想一旦付諸行動,又受到了地理的限制或鼓動。
無數(shù)狂熱的青年,在明治以來亞細亞主義的魅惑下,把中國認做了實現(xiàn)青春抱負的亞細亞。不消說,如此的亞細亞主義,即便確有對弱小各族的款款衷曲,更鼓噪著挑動邊疆各族反叛、破壞中華帝國大一統(tǒng)的轟隆鼓聲。
他們行為中的“亞細亞主義”因素,在炮火與血污的遮蔽下,已經(jīng)很難剔別。他們的人生,也都終結(jié)在帝國覆滅的業(yè)火與悲劇中。
“滿蒙派”,是行動型亞細亞主義者的復雜核心。
比如關(guān)東軍核心參謀和建國大學的首倡者石原莞爾,他曾參與導演九一八事變,卻又反對發(fā)動盧溝橋事變;
如從柏林出發(fā),騎馬橫斷了歐亞大陸,費時一年零四個月經(jīng)西伯利亞東端返回日本的軍官福島安正;
再如以四冊影響甚大的回憶錄留名的,明治時代的遠東特務石光真清;
還有在日俄戰(zhàn)爭中大逞謀略,重金煽動波蘭和芬蘭的革命風潮,在俄國發(fā)動暗殺、游行,甚至結(jié)交列寧支援布爾什維克革命,被譽為一人超過十個師團的間諜外交官明石元二郎;
——叩問其思想,都多少與亞細亞主義有緣。
當時這些心頭懷著亞細亞主義挺身于行動的日本人,軍人民間大體有南北兩派。南派的目標,大約是上海兼及廣東以南;
北派則對準了所謂滿蒙。
不消說滿蒙派人數(shù)眾多。上述石原、石光、明石、福島都屬于此類。因為鮮、滿、蒙對日本乃是一個老問題,與完整的一部帝國興衰史血肉相連的主戰(zhàn)場。所以北派的亞細亞主義者,大都與軍部配合。
其實“解放亞細亞”只是一句謊言。
明治以來,大國崛起的美夢,陶醉了朝野軍民!敖夥艁喖殎啞钡闹髁x,隨著海外雄飛的狂妄,成了一支雄壯的進行曲。
或者明說或者暗示,不必贅言日本是主角,毫無余地日本是盟主。從文學到理論,更因不尚空談的性格付諸實踐,一切對于亞細亞和甚至遠達印度阿拉伯各民族的興趣與關(guān)心,都如茂密的柳枝,從這棵樹根上抽芽。
這樣的言說,在東南亞尤其英屬印度,煽動了一股同感。但這樣的實踐,在東北亞卻撞上了兩個試金石——對亞細亞之一的中國怎樣“同情和保全”,對朝鮮等弱小民族如何“無私并奉獻”。
特別對朝鮮與中國,日本不能逾越利益。于是“保全” 換成了分裂,“奉獻” 變做了占有。他們只能一步步撕去亞細亞主義的衣裳,效忠自私的帝國利益。一切“對革命志士的支持”,目標都是毀滅中國——先是腐朽的清朝,后是脆弱的民國。
同樣,比如蒙古,“對弱小民族的扶助”的言論,最終不過是為挺進的皇軍,尋找傀儡和民兵。
這是一切北方派亞細亞主義者的宿命。哪怕他們在早年,可能憧憬過四海兄弟的美景。
由于與老人服部的關(guān)系,該勾勒一下川島浪速的軌跡。
日本關(guān)注滿蒙年深日久。1912年元旦中華民國宣告成立后,喀喇沁旗王爺貢桑諾爾布立即向已處于獨立狀態(tài)的外蒙串聯(lián)。不料俄蒙方面冷淡,于是貢王轉(zhuǎn)而投靠日本。為他搭橋奔波的,正是他的親戚清朝肅親王的顧問、自詡“蒙古勞倫斯”的川島浪速。
川島浪速為這位王爺搭線,找到了因橫越歐亞大陸的壯舉,人扶搖直升至陸軍大將、馬在上野動物園展覽的福島安正。
1912年1月底,民國大典的禮炮聲尚未散盡,川島浪速就與喀喇沁貢王簽訂了一份契約文件。王爺把卓索圖盟的礦產(chǎn)當作擔保,向日本借款日元二十萬。同時簽訂了武器購買合同,明記在鄭家屯車站交貨。軍火果然運到了鄭家屯。但是貢王的人用勒勒車隊滿載武器往回走時,(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半路卻被東北軍截獲,護送武器的數(shù)名日本人被擊斃。
不久,巴布扎布糾合武裝起事。木偶背后的手,依然是川島浪速。巴布扎布曾積極參與外蒙獨立,從而獲得過鎮(zhèn)東將軍等封號。1915年11月,蒙古國政府根據(jù)與中國協(xié)議,要求正在鹽池一帶活動的內(nèi)蒙巴布扎布武裝歸回原旗。巴布扎布騎兵入境,經(jīng)由喇嘛庫侖廟(今東烏珠穆沁旗府所在),行至白音古秀廟(今東烏旗道特淖爾蘇木南側(cè))時,被前來圍剿的多倫守軍蕭良臣部擊潰。
激戰(zhàn)中白音古秀廟毀于炮火。后來興建的新廟,正是我插隊草原的公社所在。這個地點,距離川島浪速的門生,后來在青海扶貧支教的服部老人“度過青春”的農(nóng)乃廟,僅有六十公里之隔。
若嘗試為川島浪速總結(jié)一生,也許已經(jīng)是時候了。
他的行動,無非是利用了與原清廷肅親王以及與日本軍界福島安正的關(guān)系,夢想在東蒙扮演蒙古的勞倫斯,組織“滿蒙獨立”。他的思想,則依然能追溯風行于當時的大亞細亞主義。
出于這樣的念愿,川島浪速雖入學于外語學校的中國語班,卻更喜歡當時“興亞會”的思想,在行動中摸索抵抗白人侵略、實現(xiàn)亞洲救亡的實踐。于是放浪于中國北方。甲午之戰(zhàn),他充當中文翻譯隨軍,先結(jié)識了乃木希典。臺灣割讓之后,他一時在臺灣總督府謀職,后追隨同鄉(xiāng)福島安正(當時還是少將)參加鎮(zhèn)壓義和團的聯(lián)軍,做陸軍翻譯,住進了北京。
不知確否,據(jù)說當八國聯(lián)軍在頤和園和圓明園大肆劫掠的時候,川島的日軍在紫禁城卻保護了文物,并受到宮內(nèi)人等的尊敬。這樣川島得到了清末八大親王之一慶親王的賞識。慶親王委托他參照日本模式,改造滿州警務。他參與過北京警務學堂和工巡局的初創(chuàng),上司便是肅親王。
而肅親王的妹妹,正是蒙古喀喇沁王府的福晉(夫人)。一根長久以來、苦其斷而難續(xù)的線,終于一朝系在了一起。
川島首先做的,就是把志在遠方的河原操子,送進了喀喇沁王府開設(shè)的毓正女學堂做教師。1902年前后,日本關(guān)東軍在東蒙一帶尚沒有大的作為時,河原操子就住進了喀喇沁旗的貢桑諾爾布王府。她也是個傳奇人物;
當時一面教書,一面搜集情報。無奈學劍不成,歸去日本后做了女演員。老后著書,題為《喀喇沁王妃和我》。
辛亥革命爆發(fā),滿洲望族逃竄。川島浪速奮力地幫助肅親王一家逃離北京抵達旅順。這一家,共有五名側(cè)室、三十八個子女、約三十個傭人,共計約六十口之多;
全仗川島浪速斡旋關(guān)東都督府,借來白玉山麓的俄國旅館,供一族男女居住。此外川島還“營救”了巴林王爺一家逃離北京。川島并支持這些亡清舊臣組織“宗社黨”,漸漸奠定了他在東蒙的基礎(chǔ)。
大正4年(1915),川島速浪寄以厚望的巴布扎布騎兵隊,不過騷擾一番而已。中國方面唯用多倫一營守軍,就撲滅了川島心中最后的火星。他只能長嘆生不逢時,在巴布扎布覆滅、自己也與日本軍部矛盾日深、最后被關(guān)東軍踢開后,川島浪速黯然回到了東京。
肅親王念及川島無子,就把第十四女金璧輝送給他做養(yǎng)女。信中說:送給你一件玩具。是為川島芳子。據(jù)云,六歲養(yǎng)女在日本長到十八,某日突然哭喊著跑出養(yǎng)父房間。她從那一日起,身著男裝,口操男語,出落成一名瘋狂的半軍半諜的怪女人。
據(jù)李香蘭回憶錄,她初識川島芳子時,川島芳子就對李香蘭說:“以后叫我哥哥!”在旅館前廳,她見過川島芳子在眾目睽睽下,解開男褲露出大腿注射毒品。在電影院里,川島芳子身穿軍服,肩上架一只猴,昂首走進包廂。幕間休息時,她在包廂里高喊“沒意思——”使全場瞠目。
川島浪速的這位養(yǎng)女二十歲時,與巴布扎布之子結(jié)婚。儀式在旅順的大和旅館舉行。如某種象征——在滿座的關(guān)東軍參謀和滿蒙王族之中,她一身禮服,緊拉著亞細亞主義魁首頭山滿的手。
后來,緊接著日本陸軍在1931年發(fā)動的9·18事變,幾個月后,日本海軍也在上海發(fā)動了1·28事變。據(jù)川島芳子判刑書,上海事變的背后,就有川島芳子的“加勢”。
1945年日本戰(zhàn)敗,她被中國當局逮捕。候?qū)徠陂g,雖然川島浪速竭盡全力,馬上寄來了養(yǎng)女證明甚至征集了簽名,但由于他抱養(yǎng)“玩具”時并未給她入籍,川島芳子不能被認定為日本人。1946年,她以叛國罪被處死刑。
川島浪速人生的最后一幕,大概上演在“滿洲國”的兒皇帝溥儀訪問日本之際!皾M洲國侍衛(wèi)處長”工藤作為皇帝特使,對川島浪速家進行了禮節(jié)性訪問。那時被稱為“浪漫主義者兼革命家”的川島浪速,已是一位七十老翁。盡管他懂得傀儡一詞的含義,還是換上了燕尾服出迎,一面忍不住潸然淚下。
5
1877年,日本出現(xiàn)了最早的大學——東京大學。
十年后,東京大學文科設(shè)置“博言學科”,其中有朝鮮語、愛努語、梵語等課目,開了直接掌握研究對象語言這一方法的先河。
1876年,東本愿寺以佛教一宗派之力,向歐洲派遣梵文和印度學的留學生,南條文雄在英國取得了日本東洋學的第一號博士頭銜,學成歸國。同時西本愿寺也派遣高楠順次郎赴歐,從德國拿回了博士學位。他們回國后,為日本打下了牢實的印度和佛教學根基。
趁著1900年日本參加八國聯(lián)軍,到北京鎮(zhèn)壓義和團運動,南條文雄作為東本愿寺慰問使,在北京與日軍一起,把黃寺所藏藏語大藏經(jīng)甘珠爾8類151部350冊,作為日本駐北京軍隊的禮物獻呈給天皇(轉(zhuǎn)東京大學收藏);
并把十七世紀的106函1016部甘珠爾、252函5001部丹珠爾,以及宗喀巴全書等藏文經(jīng)典,送給了東本愿寺所屬的大谷大學。
對俄戰(zhàn)爭勝利后,奉天(沈陽)落入日本控制。在另一派東洋學鼻祖,時為記者的內(nèi)藤湖南的加入下,日本早期學術(shù)的開創(chuàng)者們又從奉天、尼泊爾、北京等地,橫奪賤買,把大量蒙文、滿文和梵文的佛典運回了日本。明治天皇甚至拿出宮內(nèi)費用,支援這一資料奠基。只是,1912年關(guān)東大地震時,保存在東京大學的珍貴經(jīng)典,被一場業(yè)火全部燒毀。
日本東洋學的二十世紀,就這樣揭開了篇章。
1897年京都帝國大學開設(shè),又一個學問中心隨之誕生。不久第一高等中學校長那珂通世提出劃分東洋史與西洋史的理論,在世紀之交迅速發(fā)展的漢學科與史學科中,后日學術(shù)泰斗如桑原騭藏、白鳥庫吉,都是最初的學生。
他們逐漸朝著兩個方向集中精力:一是中國本身,一是歐亞大陸。后者的語學側(cè)重傾向,在以后愈加濃重。
在百年的跋涉之后,如果在今日回首眺望,“東洋學”已是日本的驕傲。象牙之塔內(nèi)的技巧,實證主義的謹嚴,綿密的學術(shù)油彩,濃厚地涂蓋了亞細亞主義和帝國雄飛的底色。把它與亞細亞主義并論,其實不太合適。
但它的內(nèi)容,又遠遠溢出了學術(shù)。確實,在明治以來的一切日本知識分子活躍的角落,都能發(fā)覺大亞細亞主義的影子。哪怕音樂、電影、佛教、小說,更無論人類學、考古學,甚至昆蟲學,都糾纏著說不清理還亂的背景,都有著發(fā)達的思想、人脈、著述。巍然其中的要數(shù)東洋學——它與大學的設(shè)立、資料的搜集與圖書館學的奠基、田野與現(xiàn)場的調(diào)查、諸種語言包括其古語的讀破,分流匯聚,蛛網(wǎng)縱橫,形成了一種多中心的東方知識體系。
歐亞大陸、伊斯蘭世界、中亞及蒙古,宛如一座座巍峨高峰。對這座學術(shù)山脈妄圖整理,是最蠢的發(fā)想。無論哪個領(lǐng)域?qū)W科,僅著作一項就是百年積壓汗牛充棟。整理它,幾乎就是在書的迷宮迷失,幾乎就是在茫?紦(jù)中沉沒。誰能盡知它的考據(jù)艱深與天下志向?道不盡其中復雜的包含!
隨筆舉一個例子,若桑原騭藏,若想簡述他的巨著《蒲壽庚考》,就需要一個領(lǐng)域的讀破。以散文的概括,很難容納他立足十九世紀式的實證學術(shù)、以泉州豪族蒲壽庚一家為軸、徐徐勾勒出來的一隅宋元之際的圖景;
面對那種綿密考證銳利發(fā)現(xiàn)、一分正文三分注釋、驅(qū)使古今中外資料的專深,我也缺乏概括的學力。
當西方實證主義的手段與時代的巨大視野融會以后,他們建樹的博大,令人瞠目。或者再選一座“蒙古學”的山崗,觀望一眼已有的業(yè)績?
從那珂通世遠在明治四十年(1907)第一次以《成吉思汗實錄》為題完成秘史的全譯以來,僅在《元朝秘史》一點之上,側(cè)重于歷史的譯本,就有小林高四郎《蒙古的秘史》(1941)、白鳥庫吉《蒙文音譯元朝秘史》(1943)、村上正二《蒙古秘史》(1970—1976),以及側(cè)重古代蒙古語言分析的、如小澤重男《元朝秘史全釋》等諸多譯本;
加之論文、調(diào)查或游記,截止于1980年便有近400篇。再擴而展之兼及廣泛的中北亞,僅登錄于1988年編《中亞研究文獻目錄》者,就超過了15000種。
看似雕蟲的學術(shù),尤其是時代思潮的產(chǎn)兒。
究竟挑選怎樣的例子,才能觸及它的本質(zhì)呢?
白鳥庫吉于1907年發(fā)表《亞細亞研究乃戰(zhàn)后一大事業(yè)》,顯露了他的初衷:
“國人以為盲于遠東事情乃屬當然,又欲與西人于其地相爭利益。余輩吃驚于國人如此無謀,更深恐靠不易戰(zhàn)勝所獲之威力,將于和平競爭中消滅殆盡——是乃余輩疾呼亞細亞之研究,喚起世人注意之所以!
白鳥庫吉是一代邊疆派學術(shù)的代表,他的《蒙古秘史》轉(zhuǎn)寫本與漢文刻本共印,查詢方便,讀著流暢,是我在學生時代使用最多的一冊。
他企圖模仿英國的皇家亞洲學會和法國的亞洲學會,組織日本的亞細亞學會。雖然最后“東洋”置換了“亞細亞“的名稱,但以后日本各亞洲研究的基地和實體,如滿鐵調(diào)查部、東方學會、東洋文庫,都能追溯到這個淵源。
與學問的邁進齊步,在白鳥庫吉的建議下,日本以京都大學等國內(nèi)學者為教授核心,在各殖民地和偽政區(qū)都創(chuàng)建了大學。
1926年朝鮮的京城帝國大學、1928年臺灣的臺北帝國大學、以及1938年在長春的建國大學都逐一開學。
有趣的是,最短命、學生最少的“滿州國建國大學”,在其中抱負最大。建國大學的倡建者,是著名的關(guān)東軍決策軍官、亞細亞主義者石原莞爾。按照石原的設(shè)想,未來的建國大學應該是這樣的:
——建國大學完全排除既有大學的教育方法。既排斥馬克思主義又排除帝國主義。大學根本的目標是民族聯(lián)合的實現(xiàn)。它將是日、漢(包括滿)、蒙、鮮、俄五族子弟共學、培養(yǎng)不止?jié)M洲且囊括中國本土、印度與東南亞的一所亞細亞政治精英養(yǎng)成所。就學期間,學生們將“一塊吃、一塊住、一塊用蒙語朝語或日語打架”;
三年在校讀書、三年投身社會。尤其后期三年,學生們要進入底層吃苦耐勞,再把體驗的內(nèi)容上升為理論。建國大學打算誠邀托洛茨基、胡適、周作人、甘地、布斯等重要人物任職;
但這些受聘者不都作為教授,一部分人將作為“研究的素材”,進入這所“亞細亞大學”。
——如今讀來恍如聽夢。但這個用日語發(fā)出的聲音,也并不完全陌生。在這些設(shè)想里,除了閃爍著皇國軍人的虛妄,若對那時代的亞細亞主義有所理解,也可能聽出罕見的使命感。
可嘆石原莞爾的宿命,是在挑起血腥戰(zhàn)爭之后接受歷史的嘲弄。即便在日本的殖民地大學系統(tǒng)里,這一所大學也最是毫無聲色。臨開學才定下的大學校長,由偽“滿洲國總理”張景惠充任,典禮掛出的牌子上,寫的不是亞細亞的解放,而是傀儡的“建國”。
那么,究竟有沒有能匹敵于宮崎滔天或相馬黑光式的熱情,今天仍能給我們以啟發(fā)和反思的學術(shù)呢?
1936年,小林元和大久保幸次合著的《現(xiàn)代回教圈》出版。引用如下的段落,或許可以省去我的評論:
回教圈并非異國情調(diào)的花園。橫跨亞洲、非洲和歐洲、擁抱約兩億四千六百萬人民(此數(shù)不確,引者注)的回教圈現(xiàn)實,惟乃歷史之給予。至少對今日回教世界的天方夜譚式幻想,不過是錯了時令的感傷。只是我們此刻提出的“現(xiàn)代回教圈”,果真能對破棄這種幻想發(fā)揮作用么?
確實我們之中注目回教與回教圈的同胞甚少。但多數(shù)人們放置如此題目且對之輕蔑,并跳過回教徒世界一味將視覺集中于遙遙彼方歐洲舞臺的那般傾向,已然應該一并反省。作為日本商品挺進地的他們,作為殖民地分割客體的他們,作為世界史不可欠之一部的他們,作為世界文化構(gòu)成因素的他們——如此這般的回教聚集地,難道不正蘊藏著呼喚我們注意的無數(shù)問題嗎?
……回教徒喲,莫要再迷于中世的狂信,指著凱末爾主義者的土耳其說,汝乃無神之國。那不過是偏離季節(jié)的誹謗。莫若去充分加深對回教生存的認識與理解。實際上今日少數(shù)抱有進步思想的回教徒正步步企盼難題的解決,他們豈不正呈示了為明日飛躍而做的獻身努力!想必,世界史之回教徒亦不屬神圣例外。在現(xiàn)代,回教徒亦一如其他宗教,未嘗被置于沉湎于法悅幻境的地位。呵責之際,回教徒喲,須知,為解消乃屬歷史必然之今日回教危機,其最正確之鎖鑰,究竟其藏隱何處!
……此時此刻回教徒不能盡是迷狂的人群。難道,隨之帝國主義式的爭霸日甚一日、隨著它對殖民地依存的增多和進而對其統(tǒng)治力的加強、兼之殖民地土著民的窮困化、抵抗、民族解放運動的普及——以如此帝國主義諸國的寄生,(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以及各殖民地的分離為背景,泛回教主義又能自何處尋得它的依據(jù)?值此現(xiàn)代,回教圈世界正在世界資本主義的坩堝中橫陳之際,泛回教主義豈非乃是一面影子盾牌,毫無高見!
用語已多少陳舊,內(nèi)容也不盡正確。但是這些寫于七十年前的言辭,如今即便拿給穆斯林閱讀,仍然感覺新鮮,甚至令人有振聾發(fā)聵之嘆!
東洋學還是東方學?
把薩義德的東方學改一字,就是日本的百年老號般的東洋學。它確有東方主義的鏤刻燙烤和不退的底色。但企圖以東方學理論來斷定東洋學,是困難的。
E·薩義德的東方學/東方主義學說,在日本尤其引發(fā)了強烈的反響。一部分人在力爭表達:日本的東洋學,雖然拖著一條不干凈的尾巴,但它的呼喚里也包含著對薩氏所言東方學的揭露和反抗——這種聲音,就是亞細亞主義。
日本確實是一個豐滿的例子,它能證明薩義德的學說,也能對之駁難。
板垣雄三曾經(jīng)這樣回顧說:
“在那樣一個歷史階段上,即便是為了向東方主義同化,也必須在自己的世界觀中加入伊斯蘭,于是他們有過與伊斯蘭世界緊密結(jié)合了的感覺。比如日本的所謂東洋學,無論是白鳥庫吉(東京帝國大學教授,1865-1942)的中央亞細亞也好,河口慧海(大正大學教授,1866-1945)的印度次大陸也好,大谷光瑞(西本愿寺宗主,1876-1948)的中亞探險也好——他們靠著能與歐洲人角力,甚至凌駕于歐洲人之上的對伊斯蘭研究業(yè)績,有過——想籠絡(luò)伊斯蘭世界于自身之中的主題。”
。ㄈ毡驹撛鯓用鎸σ了固m,世界,2000年9月號)
讀著小林元1936年的舊作,我體會到了什么是“結(jié)合了的感覺”。
雖然到底有多“緊密”,尚可逐一甄別。
是的,一種在帝國主義危機中培育的“天下己任”,使這種東洋學比起歐美東方學,處處深之一層。不僅分庭抗禮,在一些刃口分寸之上,它甚至融入了文明主體的發(fā)言。但霸道的己任,也使學術(shù)從出生就有一股虛妄的胎味;
恰好與仰殖民主義鼻息、啜飲一瓢剩羹于襁褓的中國知識界,互為補足的一對。
東洋學畢竟難于歸劃東方學的另一個原因,是中國古典確實已屬東方的共有,對它的追究,不能與西學的漢學相提并論。
三
日本的亞細亞主義思潮,后來終于在昭和前后分流了。人們說:在左翼走向國際主義方向的同時,所謂亞細亞主義似乎被右翼獨占。
中國、朝鮮、日本之間,關(guān)于亞細亞的溫情對話呈著一副滑稽的洋相。與日本的富國強兵同步,超過五十年不間斷的欺凌,難能維持甜蜜的謊言!毡臼莵喖殎喌慕夥耪邌幔繉χ袊统r而言,簡直無疑是狼在問羊:難道我曾打算吃掉你嗎?
盡管日本不愿停止過關(guān)于亞細亞解放的言說,但是包括中朝,大多數(shù)的亞洲人拒絕這一呱噪。一面熱衷于對白人殖民世紀的揭露批判,一面卻對自己祖國的野蠻侵略百年嘴硬——用儒家的道德術(shù)語說,是不知恥的行為。
包括他們津津樂道的土耳其。在那個土耳其遭逢末日之際,日本是列強盛宴上的持刀饕餮者。1919年帝國主義列強召開巴黎和會,核心的目的就是瓜分奄奄一息的奧斯曼土耳其。日本算計良久,它吸著鼻子,嗅著土耳其盟友德國的盤子,一刀割下的卻是中國的血肉。
對一部分“真誠的亞細亞主義者”而言,夢想被粉碎了。
從二十世紀初開始的百年同胞訴說,引誘所有中國的機會主義,都迎合過日本的亞細亞主義。但浸血的事實更加雄辯。所以它也引發(fā)了李大釗、尼赫魯不得不站在自己民族的立場,作別樣的亞細亞主義解說。
今天滄桑已變,如似種種歷史的陳跡,引人激動的主題似乎已經(jīng)更換,綿延一個世紀的熱議,要結(jié)束了。
真結(jié)束了嗎?
不。它如一個幽靈,未曾輕易消散。本來不過是日本一翼的理論,而如今,很多人都喜歡上了它。合縱抗秦,營造新的亞細亞主義、讓日本和中國這對怨敵成為同盟——這一思路,常使人浮想聯(lián)翩,并感情沖動。
時值二十一世紀險惡降臨的今日,塵封日久的亞細亞主義,是否還能被發(fā)掘出新的含義?
我想是的,唯獨今日,亞細亞的夢想才能煥發(fā)出光彩。
當新一輪的帝國主義世界征服又洶洶開始,當陳舊的種族歧視又舊帽新顏橫行世間,當亞洲的多數(shù)民族與非洲、拉丁美洲的眾多國家一樣又掙扎于貧困、盤剝、威脅、控制——在新的時代感召之下,謀求亞細亞諸國之間,以及亞細亞與整個第三世界的互助、支援與同盟,才具備了真正的意義。
——如果日本能夠掙逃出脫亞入歐的魔魘,如果它能放棄躋身列強、在全球化榨取弱小的進程中分一杯羹的私謀,如果它能正視自己祖國的百年滄桑史,他們應該有勇氣揚棄、繼承、實踐,如它的一介平民,拋棄亞細亞主義中的帝國污臟,堅守亞細亞互助的道德大義。
——如果中國能夠破除崇洋媚外的舊癖,如果它能清算盤踞體內(nèi)的大國情結(jié),如果它能在崛起中警惕對弱小民族的歧視,如果它能珍惜自己的包括革命和國際主義的傳統(tǒng),它也應該能判斷、尊重、理解、結(jié)盟于身居其中的亞細亞,實現(xiàn)一種超越了帝國主義的強國夢。
被動也罷、自覺也罷,兩國都必須交出答卷。
東南西北,亞細亞的每一個角落,都正在嚴峻地注視著。
改定于2008年8月
北京奧林匹克舉辦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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