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銳:澎湃心潮天盡頭——我同耀邦的詩交
發(fā)布時間:2020-06-16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1982年到中央組織部工作后,我同胡耀邦同志才開始直接往來。十二大前,我們一起在玉泉山住了幾個月,有過單獨談話,主要是談工作,感到他很平易近人,可以隨便交談。多年來,同黨內(nèi)居高位者接觸頗多,使我有如此感覺的,除黃克誠外,耀邦是第二人。
1987年早春,我送他一本錢鐘書的《談藝錄》,并在扉頁題句:“是非公道在人心”(這是我題詩的末句,前三句為:“文章翻案豈常情,左右逢源不二門。黑白紋枰輸后手”),希望他藉此移情養(yǎng)性。
耀邦突然去世那天晚上,我匆匆寫了篇悼文(發(fā)表于《新觀察》1989年第8期),其中主要談近兩年中,他同我有詩的交往。1987年夏秋間,我曾先后將我的《論三峽工程》(1985年出版)和舊詩詞《龍膽紫集》送與他。關(guān)于三峽之事,他對我有過微詞,不同意在報上發(fā)表此書的序言。兩本書他都通讀了。一次在人民大會堂散會時碰見,他特意告我,三峽的書他仔細看了。耀邦是一個非常喜歡讀書且博覽群書的人。他只讀過一年初中,14歲便參加了革命。他的豐富學(xué)識,完全是長期自學(xué)和獨立思考積累起來的。1987年后,他翻閱了自己10年中的全部文章和講話等,通讀了馬列全集和《資治通鑒》,并對舊詩發(fā)生了濃厚興趣。幾年接觸中,我深感他的學(xué)識才華來自勤奮、廣交、樂群與深思。
1988年1月14日,我應(yīng)邀到他家,從下午2點多談到晚上8點多。他說,從《龍膽紫集》才較全面了解到我這個人。集中收錄的300多首詩詞,是“文革”時在秦城監(jiān)獄8年中吟得的,內(nèi)容包括兩個方面:謳歌革命;
回憶生平。關(guān)于在延安搶救運動時坐過牢,只有一首七絕涉及,想必他知其詳。到中組部之前,我同耀邦并不熟識,但1978年我還在安徽流放時,得以先進醫(yī)院治病,1979年1月回京復(fù)職,都是經(jīng)過他親自處理的。
1988年9月間,他讓人送來3首詩,要我修改。一首七律《再登泰山》,另兩首五言古風(fēng)《贈李銳》、《戲題李銳<論三峽工程>》。3首詩我都作了些有關(guān)格律和文字的修改,寫了些關(guān)于律詩的平仄、對仗、粘接等格律規(guī)矩的說明,并送他十來本舊詩詞,其中有王力的《詩詞格律》。隨后一次談話,他感慨地說道:幾乎不敢再作舊詩了,F(xiàn)將他贈我的兩首詩錄下,前面是原稿,后面是改稿:
贈李銳同志(原稿)
延水創(chuàng)傷甚,
廬山復(fù)蒙羞。
犟勁終不悔,
雕蟲度春秋。
狂歌妖霧掃,
撥亂兢同儔。
胸中浪潮涌,
筆下蛟龍游。
調(diào)反三峽壩,
言諍九派流。
瀟湘一冷月,
青光耀斗牛。
贈李銳同志(改稿)
延水山洪猛,
廬山云霧愁。
強項悲日月,
鐵柵度春秋。
長歌驅(qū)毒氛,
低唱覓同儔。
浪潮胸中涌,
蛟龍筆下游。
調(diào)翻三峽案,
言重百家流。
云破瀟湘月,
青光耀斗牛。
戲題李銳《論三峽工程》(原稿)
妾本禹王女,
含怨侍楚王。
淚是巫山雨,
愁比江水長。
愁應(yīng)隨波去,
淚須飄遠洋。
乞君莫作斷流想,
流斷永使妾哀傷。
戲題李銳《論三峽工程》(改稿)
妾本巫山女,
含怨侍楚王。
淚滴三春雨,
愁染六月霜。
淚愁應(yīng)隨東逝水,
乘風(fēng)直下太平洋。
乞君莫作斷流計,
天地靈藥八千方。
石壁立,平湖望,
流斷永使妾哀傷。
這兩首詩,不知作者最后怎樣定稿的。對照起來看,我的修改其實是多余的。第一首我強改為五言排律,除首兩句外,都不如原作。“雕蟲”自比“鐵柵”貼切,點明《龍膽紫集》的由來。第二首作者借巫山神女之口,一氣呵成,修改后反添了個要查出典的羅唆句(巫山據(jù)傳為天地靈藥之處,有靈藥八櫥)。大家知道,作舊詩需要一些舊學(xué)基礎(chǔ),這方面耀邦雖非行家,但從這兩首詩來看,從意境、物象、情源到遣詞、用韻,確是古風(fēng),讀起來瑯瑯上口。有些老同志也喜歡作舊詩,但語多概念,缺乏詩意,不合格律倒是次要的,被稱為“老干部體”。
我國的舊詩詞源于民歌,《詩經(jīng)》中的風(fēng)、雅、頌,都是當(dāng)時能彈唱的歌曲,即“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彼逄埔院,詩漸與樂曲分開。
“詩言志”,但主要是“動于情”,沒有需要噴發(fā)的感情,哪里來的詩歌呢?古今中外,一律如此。劉勰:“詩人什篇,為情而造文!薄胺辈晒亚,味之必厭!卑拙右祝骸案腥诵恼,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深乎義。詩者:根情,苗言,華實,聲義。”林語堂:“詩歌,那不過是渲染著感情的真理!甭櫧C弩:“舊詩適合于表達某種感情,二十年來,我恰有此種感情,故發(fā)而為詩!19世紀歐洲浪漫主義詩派:“詩乃泄情的管道。”別林斯基:“感情是詩情天性的動力之一;
沒有感情,就沒有詩人,也沒有詩歌。”
耀邦是一個富于感情的真誠的人(甚至可以說,是一個不失天真的人,他胸?zé)o城府,總是以善心待人)。1986年,我到過山東半島尖端的成山頭,相傳秦始皇、漢武幾次來游。耀邦1984年到此,題詞“心潮澎湃”、“天盡頭”,刻有石碑,可說詩情滿懷,字亦豪放。1994年夏,中共組織史資料領(lǐng)導(dǎo)小組在榮成開會,我重游此地,見到新建的列隊秦俑、秦始皇像等,重睹耀邦所題石碑,不禁感慨系之,吟得一絕:
澎湃心潮天盡頭,
重來秦俑氣糾糾。
八年修史事將畢,
鑒往方無后顧憂。
粉碎“四人幫”后,耀邦逐漸主政10年,撥亂反正最先做的兩件大事,一是從意識形態(tài)上批判“兩個凡是”,一是在干部人事問題上平反一切冤假錯案。這需要何等氣魄,何等膽識!他當(dāng)時說過這樣的話:“我不下油鍋,誰下油鍋?”不先辦好這兩件事,也不可能開辟改革開放的道路;仡櫸覀凕h、我們國家70多年走過的道路,能夠從“紅小鬼”的隊伍中鍛煉出一個胡耀邦,應(yīng)當(dāng)是中國歷史的一種安慰,也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一種安慰。
上述耀邦去世當(dāng)夜我寫的悼文中,寫他于1988年到湖南、廣西休息,到張家界時成千游人擠擠于道,爭相握手,要求留影;
到南寧后,他只好足不出戶了。因此文末有這樣四句悼詩:
天下奇冤已掃清,
神州莫再有冤靈。
此情此景張家界,
活在人心便永生。
。▉碓矗骸斗椒ā冯s志199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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