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睿：詩人的真面目：讀昆德拉的小說《生活在別處》

　　昆德拉的小說《生活在別處》是一部描述詩人，探討詩人的存在和本質(zhì)的小說。小說回答的問題是：詩人是什么，詩人是什么樣子的， 怎樣感覺的，詩人與社會，詩人與生活，詩人與死亡的關(guān)系是怎樣的。是的，這是一部詩人研究學。這本書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一個天才的詩人雅羅米爾的身上，考察這個天才和家庭、和母親、和藝術(shù)、和社會、和政治、和朋友、和自己的身體的諸種關(guān)系。這部小說用充滿悲憫與同情但不乏譏諷的語調(diào)給我們講述詩人與世界的故事，講述一個天才詩人的出生，成長和死亡。

　　雅羅米爾是一個典型的詩人，一個真正的詩人，一個在現(xiàn)實的世界里感到左右不適的詩人，但是在純凈的語言里得到永生和光榮。這樣的詩人，這樣杰出的詩人，我們知道得很多：比如李賀，他寫“劍光照空天自碧，”“露壓煙啼千萬枝”，“今古何處盡？千歲隨風飄”。豪情，悲涼的歷史感，杰出的才氣和想像力，干凈的語言，這樣天馬行空的詩人，只能是永恒的少年。他活了二十六歲。法國詩人蘭波二十歲之前就把生命的活力都爆發(fā)光了，把才華也揮霍盡了。蘭波活到三十七歲，人人都知道二十歲以后作為詩人他已經(jīng)什么都不是了。詩歌照亮了青春。出生在布拉格的雅羅米爾就是這樣的一個詩人。他是人類所有的短命的杰出的詩人的化身。他是純粹的詩人化身。他是古往今來的一切杰出而短命的詩人的靈魂的化身。

　　這樣的詩人不是生的偉大的詩人，而是生在一個庸常的幾乎庸俗不堪的中產(chǎn)階級家庭里。他是天才，天才的光華庸常也遮不住，雖說庸常卻自以為了解天才，以為自己與天才平起平坐并對天才進行母愛般無微不至的控制。這樣的詩人的家庭破碎不堪。母親虛榮，是小布爾喬亞中惡習的全部象征，她具有一切自私虛榮女人的弱點和缺點。這個女人從來沒有明白她自己生活的意義和悲劇性。她把愛兒子（控制兒子）當成生活的目標。她愛兒子到了兒子都二十歲了，是大學生了，她還給他洗褲衩的地步。這個褲衩的細節(jié)多次引起詩人的羞辱感，最終成為間接地導致詩人死亡的原因。褲衩這個細節(jié)告訴我們的是庸俗母愛的巨大殺傷力。

　　這樣的詩人也不是死的光榮的詩人。雅羅米爾的死源于一場受涼，源于那該死的褲衩，源于他的極度的自尊和笨拙。他去了一個晚會，因為他的極度敏感，自尊，不和群，被邀請的晚會不多。這次完全是個偶然。他暗自期待會有一點浪漫，有一點與漂亮的女人廝混的可能，還有就是他的詩歌開始受到承認了， 他剛剛被邀請去參加一個詩歌朗誦，他希望有人知道他的詩歌寫得好。但是晚會的結(jié)果完全與他期待的不一樣。晚會上沒有人注意他。最終有一個注意到了他，還譴責他出賣了他人（他是無意識地做的），一怒之下，那個人把他扔到陽臺上去了。他站在冰天雪地的陽臺上，身上穿著薄薄的衣裳，幻想著自己如偉大的詩人萊蒙托夫一樣受到了侮辱，幻想著自己的偉大的死，“哪個詩人沒有幻想過自己的死亡？”昆德拉寫到。雅羅米爾回到家，發(fā)高燒，死了。就這么平平淡淡地死了。雪萊當年幻想在革命的火焰中死去，結(jié)果是淹死在水里。他的朋友們在海邊架柴，最后把他火化了，實現(xiàn)他死于火焰中渴望。我們的詩人也是如此，死得如此平常，不到二十歲，他就死于感冒。

　　僅二十年的生命，我們的杰出的詩人對世界的感悟不是通過生活，而是通過想象，通過他的敏感的眼睛和感覺。他看到了生活，卻沒有真正地進入生活。他幾歲的時候畫的畫就已經(jīng)肢解了現(xiàn)實的世界，使世界顯得非�；闹�。他還沒有看到現(xiàn)代派的作品，自己就靠天才已經(jīng)成為一個現(xiàn)代派的畫家和詩人，讓他周圍懂得現(xiàn)代派的人不可理解。他是天才，天才是橫空出世的。他是天才，天才也極度敏感。所以杰出的詩人雅羅米爾被自己的天才驅(qū)使，用語言表達他對世界觀察和思考。但是他沒有走出過母親的懷抱。他跟一個紅頭發(fā)的女孩子在一起，并不是出于愛情，而是性欲的驅(qū)使，他渴望美麗的女人，渴望偉大的愛情，得到的是姿色平平甚至庸常的女人。他渴望逃離他的平庸的沒有疾風暴雨非常舒適的生活，他認為這種生活不是生活，生活應(yīng)該是風，大風，疾風，狂風，暴風，是革命，是喊口號，是感覺自己是個英雄，而現(xiàn)實呢，他的褲衩還是媽媽洗了疊好，讓他穿什么就穿什么的。生活是自己的做愛的技巧實在太糟糕，女孩子懷著悲憫看著他。生活是平凡的，詩歌是純粹的，詩人是高貴的，母親是瑣碎的。我們的詩人對自己沒有信心，十分不確定自己，因此嫉妒；
我們的詩人只愿意聽贊美，可是現(xiàn)實是平凡的人們看不出他的偉大。我們的詩人與世界格格不入，沒有人知道這個天天躲在房間里的害羞的少年正在寫作杰出的詩歌，歌唱永恒的愛情，向往激烈的革命，抒發(fā)青春的感傷。

　　青年時代是抒情詩的時代。真正的詩人雅羅米爾就在這現(xiàn)實的種種關(guān)系中默默地困窘地活著，通過自己的筆創(chuàng)造了一個遼闊美麗奇異的世界。他的詩歌是可愛的，可是現(xiàn)實中他毫不可愛。他瘦弱秀氣，身材瘦小，不吸引女人，但他自己卻被美麗的女人吸引。他看見美麗的女人就充滿幻想，好像自己是唐璜一樣的浪蕩公子，回到自己的房間則抑制不住地手淫自慰，然后又責備自己的不堅定，不能控制自己的下身。哦，詩人，就這樣在想象與現(xiàn)實中奇怪地存在著，他道德高尚（內(nèi)心里），追求崇高，實際上卻出賣自己女友，女友因他被捕，關(guān)了很多年。他著迷于性的想象，各種各樣的性想象，性比喻，但是現(xiàn)實中沒有什么性經(jīng)驗。他渴望成為一個救世的英雄，現(xiàn)實中卻是一個連自己的利益都不能維護更甭說維護任何其他人的利益的卑微的人。他所擁有的，除了母親給他提供的舒適繪畫繡花一樣的讓他厭惡的生活外，就是想象和語言。

　　這樣的詩人注定了是早夭的。萊蒙托夫，馬雅可夫斯基，雪萊，蘭波，沃爾克，哈拉斯， 葉賽寧，（李賀，海子）――這些人都如此，他們都是雅羅米爾，雅羅米爾也是他們。雅羅米爾是一切天才的詩人的化身。他們被天才驅(qū)使，他們是現(xiàn)實的失敗者，是語言的勝利者。他們活得非常窩囊，很不高尚，但是通過自己的詩歌他們建立了自己崇高美好的形象。他們可能為多花一分錢而心疼，非常算計，但是表面上卻是不惜千金買寶刀，貂裘換酒也堪豪。他們的敏感多疑窩囊無能為力，正是他們詩歌中的明亮的陽光，房子，鮮花，和愛情。

　　昆德拉的筆對詩人充滿的著深刻的理解，博大的悲憫和同情，但是也包含犀利的嘲諷，譏刺和批評。昆德拉為什么寫這樣的毫不留情的研究詩人和詩人生存的百科全書？我感到震驚。昆德拉對詩人是冷酷的，沒有情面的，嘲諷的，也許因為這樣的詩人活得太輕了，活得沒有重量。

　　這本書，如昆德拉的每一本書一樣，寫得很好看，很有深度�！渡�活在別處》，是的，對天才來說生活只能如此，只能在別處。

　　4/3/2009

　�。ㄒ源思o念昆德拉80歲壽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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