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鋒：尼古拉斯親王號大副出走記

　　1999年夏天，我在擔任中國駐瑞典哥德堡總領事時，處理了一起中國大副離船事件。當時接到瑞典警方電話，說離哥德堡市80公里的港口維市停著一艘中國貨船，船上的大副要求警方協(xié)助其與領館聯(lián)系，幫助他返回中國。

　　經(jīng)請示國內(nèi)，我和副總領事當即驅(qū)車來到維市，會見了警察局長。局長告訴我們：“7月25日的深夜下著大雨，我局巡警發(fā)現(xiàn)一人在市郊高速公路上行走。你們知道高速公路上是不允許步行的。經(jīng)詢問得知他是中國海員，想去中國領事館。因為天氣不好，他又沒有任何證件，警察就把他帶回到這里來了。據(jù)該人敘述，他是尼古拉斯親王號貨輪的大副，姓H，該船船長參與了非法移民活動，他擔心自己會因此受到牽連，就下船要向中國領館報告，但由于天氣不好迷路了。現(xiàn)在H就在里面，他留在我們局里是自愿的，如果想離開隨時都可以。”說著他把話題一轉(zhuǎn)，問道：“不過，H說這船上有非法移民，你說這可信嗎�！蔽衣犃艘汇叮�當即說：“我對此一無所知。你們是否已經(jīng)上船檢查過了？”“沒有。因為這是艘外籍船，船主是希臘人，掛的是塞浦路斯旗，而船長船員卻是中國人。他們的目的地是美國，因此我們無權(quán)上船檢查。這件事比較敏感，因此我們對新聞界還一直封鎖著消息�！�

　　我對警方及時向領館通報情況表示感謝后，希望與H面談，以便確定他的身份和國籍。說如果他真是中國人，我們可以按中國法律處理。在警察的陪同下我們在拘留所與H見了面。

　　“我們是中國總領館的，聽說你是中國海員，特地來看你�！蔽覍�H說。

　　H見到我們，顯得很激動：“我是尼古拉斯親王號的大副，我遇到了麻煩，本來想去找你們，沒想到被弄到這里來了。我原來是航運學校的老師，為了獲得航海經(jīng)驗，與中國海事中心簽了合同，到尼古拉斯親王號當大副。不料6月初，船開到海南島附近海面后，船主代表以裝貨為由，讓我們偏離航線，深夜在海上與一只木帆船相靠接。100多人從那兒一擁而上，要隨我們?nèi)ッ绹�。船長開始說他被綁架了，后來又說船主答應，把人送到目的地后，每個水手都有重獎。我聽說偷渡者被送到目的地后，常發(fā)生海員被蛇頭和黑社會滅口的事，因此決定盡快離開該船。但一路上他們盯得很緊，直到前天船長和船主代表都上岸辦事了，我才得到機會跑下船。聽說中國領館在北邊，我就沿著公路冒著大雨向北跑，一心想去找你們，卻沒想到被警察抓到這里來了。”

　　“你的事警察已經(jīng)給我們講過了，現(xiàn)在的問題是怎么證明你的身份。你的護照在哪里？你有能力支付回國機票嗎�！蔽覇朒說。

　　“我沒有護照，唯一能證明我身份的是我的海員證，但一上船就被船長收走了。我還有一些錢和一只箱子在船上，只要你們幫我要回來，買機票沒問題�！�

　　我們又詢問了一些細節(jié)，特別是船長的情況后，就叮囑H把事情經(jīng)過寫下來并等候消息。隨后我們?nèi)ヅc警察局長商量：“情況我們大體上搞清楚了，H說他是中國人，但他的海員證卻在船長手里，我們準備找船長要證件，以便核實他的身份。”我擔心那個船長耍賴，扣著證件不放，接著又說，“您能否派個警察協(xié)助一下？他只要在岸上等著就行。有輛警車停在船下，事情也許會好辦一些。”警方可能也想盡快結(jié)案，因此他痛快地答應了我的要求。

　　我們開車跟著警車來到港口。當我們沿著船舷登上這艘萬噸巨輪時，有一個海員在梯口㳟候著。在他的帶領下，我們很快地找到了船長。這是個三十多歲的青年人，中等身材，在一身船長服的襯托下還顯得滿精神。但從閃爍不定的眼神里看得出他內(nèi)心的緊張。

　　在相互進行了自我介紹后，我說明了來意：“從當?shù)鼐�方我們得知貴船有名大副因家中有事要求回國，于是特地從總領館趕來處理此事。但因他沒有海員證，使我們無法確認他的身份，希望船長能夠給與協(xié)助，提供他的證件。”

　　“這個大副是個海運學校的教師，不適應海上生活，因此一開船就要求回家。但按規(guī)定船上沒有大副，不能航行，因此我一直沒同意他的要求。沒想到他竟不辭而別。現(xiàn)在弄得我們進退兩難，請總領事幫助與警方疏通一下，讓H先回來，到目的地后再回家。”

　　我當即回答說，“H已經(jīng)鐵了心，不想干了�，F(xiàn)在他在瑞典警察手里，誰也沒辦法把他弄回來。這點你也知道�，F(xiàn)在警察正在船下面等著，你把證件交給我，等他走后，我可以幫你向警察說說，讓他們早日對你放行，否則事情就難說了。至于以后航程，只有靠你自己想辦法了。他還有點行李和錢，也請你一塊交還。”

　　船長看看沒法拖延，只好叫人從他臥室里搬來個紙箱子。他打開箱子，從一大捆證件中把H的海員證找出來。隨后他叫人取來了H的手提箱和衣服，一起交給我們。我看他還不那么壞，就接著說，“聽說你船上有些名堂，希望你好自為之。途中有什么事可以找我們使領館幫忙。我提醒你請注意認真履行合同，善待船上的海員。你也知道只有依靠他們，才能會一路平安。請問你們最終目的地是哪里？”

　　他猶豫了下說：“我也不清楚，得聽公司的通知�！笨此�不想說實話，而我們的主要目的已經(jīng)達到，就告辭下船了。

　　回到警察局，我出示了H的海員證，說：“現(xiàn)在他的身份搞清楚了，他可以跟我們走了�！蔽医又�向局長說，“在你們的合作下，現(xiàn)在H的問題算解決了。船長還算肯幫忙，這船的貨物也裝完了，他們要去美國，是否可以讓他們盡快上路，”局長說，“那當然，我們會很快放行的。”

　　我們帶著H開車回到哥德堡，將他安頓在一家價格便宜的船上旅館里，并為他訂了第二天的民航班機票。晚飯后，我和另外一個領事按約定的時間到旅館來看H，但他不在房間。我正在著急時，從后面?zhèn)鱽砹艘痪鋯栐挘骸笆强傤I事嗎，”我回頭一看，H西裝革履，與在拘留所見判若兩人。我把機票交給H，并向他介紹了有關情況，說，“這里離機場20多公里，坐出租車半個小時就到了。你乘機到斯德哥爾摩，在那里不出機場，等兩個小時后，換乘中國民航，8個小時就可直達北京�！�

　　H對領館的幫助一再表示感謝：“我自從上了賊船，天天擔驚受怕，不知哪一天會死于非命。我最后下定決心，冒雨逃出虎口，不想又落入洋警察手里。我向他們講了非法移民的事，說100多人在船上貨艙里吃不上飯，喝不上水，過著非人的日子，我以為他們會采取緊急措施，把那些人救出來。不想，他們只是一般性地問了下，就不管了。這些洋人天天講人權(quán)，但對船上那些中國人的死活卻根本不想過問。這幾天我夜里不敢入睡，不知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偹憷咸煊醒郏�讓我遇到你們這些好人，讓我能夠重新與家人團圓，真不知怎么感謝你們！”看到這個五尺多高的漢子激動得滿臉熱淚，我不禁也有些鼻子發(fā)酸，忙說：“你別客氣，這是我們的工作。領館就是要保護中國公民的。我也挺佩服你敢冒險向領館、向政府報信。希望你回去后繼續(xù)配合政府打擊那些蛇頭，幫助那些受騙上當?shù)娜藗兡苤胤倒释�。你到家后給我們來個信，也讓我們放心�！�

　　但在他離瑞的當天，當?shù)貓蠹埦桶l(fā)表消息說，尼古拉斯親王號輪船今日離開維港，停留期間船上大副離船并要求回國。據(jù)該報稱，該船上有中國非法移民上百人，要前往美國。目前該船已經(jīng)前往立陶宛。我氣憤地想，他們不是說要保密嗎，怎么這么不講信用！

　　事過一個多月后，當?shù)貓蠹堄謭蟮勒f，瑞典警察在得到H報告后立即通知了立陶宛和美國當局。立陶宛警察上船檢查后沒有發(fā)現(xiàn)疑點，只好放行。尼古拉斯親王號到達美國東海岸后，警方一再登船檢查，直到第三次才在一個焊死的貨艙里發(fā)現(xiàn)了132名非法移民，其中有19名兒童。由于長時間生活在陰暗的底艙里，他們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為了此行，他們平均每人向偷渡組織者支付了40萬人民幣，好多人為此還借了巨債�，F(xiàn)在他們面臨的是被審訊后遣返的命運。而船長和7名船員已被拘留，據(jù)稱他們是受人脅迫才同意這些人上船的。

　　后來，美國當局還通過外交渠道要求與H進行接觸，想尋找人證對船長提出指控。但H回國后為了躲避蛇頭的報復，早已隱姓埋名，不知去向。但是，他信守承諾，到家后不久就發(fā)來文傳，向總領館表示感謝。

　　原載《當代世界》，2002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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