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介侖：湖南益陽尿毒癥毒販群落

　　一連數(shù)天陰雨過后，太陽還是沒有出來，步入夏季的湖南益陽，氣溫已經(jīng)不低。

　　53歲的李建平穿著厚厚的長衣長褲，氣喘吁吁地從家潤多超市走了出來，超市離益陽市橋北汽車站不過百米之遙，他每走上幾步，都要歇一歇。這個身高一米七二、曾經(jīng)魁梧健壯的漢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虛弱不堪，浮腫的雙腿如同灌了鉛一樣沉重，周身是極其不適的腫脹感，一周三次血液透析，明天又要到日子了。

　　從沅江來到益陽，他與愛人在三個月前在車站附近住了下來，出租屋很破舊，但房租便宜，每個月的租金連同水電費加起來才200塊錢。已經(jīng)在益陽考察了這么長的時間，還是沒能找到合適的生意做，李建平十分焦慮。

　　家潤多超市在一樓，二樓新開了一家小旅社，8個房間，生意不錯，旅社老板正準備轉讓出去，轉讓費4萬塊錢，兩口子瞄準了這個營生，前前后后去看了很多次，但一直沒有籌到這筆錢，不得不一次次遺憾而返。

　　從1996年確診，李建平患尿毒癥已經(jīng)13年，家里的積蓄早已全部花光，親戚朋友能借的也早就借遍了。這幾天里，除了身體上的病痛，他的無助與無奈溢于言表。

　　2004年，因販毒并在家里被緝毒大隊搜出海洛因22克，李建平被判有期徒刑7年，目前依舊處于監(jiān)外執(zhí)行期。

　　教書

　　益陽，下轄桃江縣、安化縣、南縣、沅江市和大通湖區(qū)。從沅江搭乘4路公交車，40分鐘后可以到達一個叫做南竹山的小鎮(zhèn)。

　　南竹山中學位于小鎮(zhèn)的邊緣，在4路公交車過往的石子路一側，學校大門格外顯眼。截至2008年6月被開除公職，李建平在這個中學做體育教師已整整30年。

　　學校內總計有四排房子，第一排和最后一排是教師宿舍，中間兩排為教室。李建平的宿舍在第一排最靠里的一間，沒有門牌號。為了便于識別，李建平在墻上親手用毛筆寫上了“196”的號牌和“李建平”三個字。

　　盡管與學校脫離了工作關系，工資已經(jīng)停發(fā)，但學校依舊給李建平保留著這個住處，這也是他們一家四口在南竹山唯一的家園。

　　出生于1956年的李建平是家里的老大，有一個弟弟在廣州做貨運生意，經(jīng)濟狀況相對不錯，曾幫了他很大的忙；
父親今年已經(jīng)70多歲了，體格不是很好；
而他的母親則早在46歲那年，便因患與李建平同樣的疾病早早過世了。

　　李建平被查出患上尿毒癥是在1996年，而且因為是“多囊肝、多囊腎”，他甚至不能進行腎臟移植手術，最終只能通過血液透析來維持生命，而這種“多囊肝、多囊腎”是“娘胎里帶來的”，是遺傳性疾病。

　　1976年，李建平高中畢業(yè)后，到離家不遠的小學教了一年半小學語文。1978年底，李建平高中時代的一位老師已調任沅江市體委主任，在這位恩師的舉薦下，具備體育特長的李建平順利來到南竹山中學，成為了該校一名優(yōu)秀的體育教師。李建平至今頗為自豪的是，他的100米最好成績是12秒，跳遠在6米以上。

　　在過去的很多年里，李建平幾乎每年都會被評為南竹山中學乃至全市優(yōu)秀教師和先進個人，現(xiàn)在的南竹山中學里，有多位任課教師及部分學校領導就是李建平曾經(jīng)一手帶過的學生。在學生中間，李建平是一位很有威望也深受愛戴的老師，在同事們中間，李建平的仗義及誠懇使得他很有人緣。只是，這種美好的印象在他病后一點點消退，甚至在2004年，他幾乎成了南竹山中學的恥辱。

　　販毒

　　患病后，南竹山中學的師生曾多次為李建平舉行慈善募捐并上報沅江市教育局及益陽市教育局申請資助，但拿到手里的款項，杯水車薪。李建平也曾咬牙堅持著在南竹山中學繼續(xù)上了兩年課，直到1998年底，病情逐漸惡化，他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支撐不下去了。

　　從1996年到2004年，李建平在8年的時間里輾轉多家醫(yī)院做過透析。在1996年之前，益陽和沅江的醫(yī)院甚至很少有透析機。他從長沙到益陽，再從益陽到沅江，直到各個地區(qū)先后都開設了透析室。

　　病前，愛人梁美云通過經(jīng)營副食批發(fā)存了10多萬元，但短短幾年，家里變得一貧如洗，雖然南竹山中學給予報銷了部分醫(yī)療費用，但需要個人自費的部分仍舊讓他負擔了數(shù)萬元外債。到最后，80萬已經(jīng)花了出去，再借錢已經(jīng)無處可借了。

　　2004年夏，李建平的女兒考上了長沙鐵道學院，一家人為此又喜又憂，在自己的醫(yī)療費用都支付不起的情況下，還要為女兒的學費發(fā)愁。到底怎么才能弄到錢呢？李建平一下子陷入了困頓。沅江有幾個尿毒癥老病號，李建平在這個時期和他們混熟了，而這些人從事毒品交易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辦法，我就和他們走近了�！�

　　在與毒品接觸前，李建平曾給沅江市教育局打了一個報告。在報告中他說，自己得病近10年來，積蓄已經(jīng)花光，再也無處籌措資金，南竹山中學的領導雖然已經(jīng)幫了很大忙，但依舊不能解決問題，希望教育局能夠妥善處理他的醫(yī)療費用。否則，他就什么都不管了，去做毒品交易。“讓益陽教育系統(tǒng)出我一個敗類好了。”

　　報告交到沅江市教育局局長手中，正局長推給副局長，副局長轉到財務處，最后決定給予李建平一次性資助2000元。當時，恰逢南竹山中學一名學生大面積燒傷，學校又從中抽走了1000元，李建平實際拿到手的，只有區(qū)區(qū)1000塊錢，這與他高昂的醫(yī)療支出是無法對接的。

　　幾次嘗試在沅江市教育局跳樓都沒有成功后，李建平?jīng)Q定去做他的“生意”。

　　李建平為此做過頗為詳盡的調查。他了解到，在沅江，已經(jīng)有好幾名尿毒癥病人做毒品生意發(fā)了財，不但醫(yī)療費用高枕無憂，而且起了房子、買了小車，生活得頗為氣派。

　　就是在南竹山中學這間破舊的宿舍里，在其他病友的信任和鼎力支持下，李建平開始了傳統(tǒng)毒品——海洛因的買賣，只是與其他尿毒癥病人的無所顧忌略有不同，李建平白天不做，只做晚上，但生意一直很好，前后做了4個月，凈利潤7萬多。

　　當沅江市公安局緝毒大隊派出數(shù)十名民警包圍南竹山中學時，李建平看了看操場�？康牧�輛警車，很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警方除當場將給他送貨的女毒販抓獲外，還從李建平住所搜出22克海洛因。正是這22克，讓他獲刑7年，但礙于身體原因，并且得到了在湖南省公安廳供職的某位學生的幫助，李建平又先后用了4萬元打通關節(jié)，最終獲得監(jiān)外執(zhí)行的機會。

　　窮途

　　在沅江市醫(yī)院，尿毒癥病人每次透析的費用大致為350元，如果把材料費和口服用藥全部加起來的話，每次透析至少需要400多元，而像李建平這樣的老病人，假若每個月透析12次，那么單純透析這一項，每年就得6萬元。

　　李建平的透析費用在免職前有80%由沅江市教育局公費醫(yī)療辦報銷，透析期間的材料費可以報銷25%，但他還是直呼受不了、太高了。

　　這兩年，李建平在醫(yī)院做透析期間，經(jīng)常會碰到一些生活極其困難的病人，這些人往往是上有老下有小。看到這樣的場景，他心里很沉重，覺得這些病人與他一樣可憐，非常值得同情，于是每當有類似的尿毒癥病人過來向他問詢有關毒品生意的細節(jié)時，他都會一五一十、毫無保留地告知，并主動“幫”幾個病人牽線做起了“生意”。

　　2004年剛開始“做生意”時，李建平還有些顧慮：首先他害怕自己因為販毒而被學校開除（直到2008年他才被南竹山中學予以開除，為此他很感激校領導）；
另外，他對毒品的危害有深刻的認知，“一沾毒品，連畜生都不如了�！�

　　但現(xiàn)實的困境一點點吞噬了他的顧慮，他現(xiàn)在后悔的則是：自己太保守了，沒有早幾年做這個生意，否則現(xiàn)在的他，早已經(jīng)是百萬富翁了。

　　在李建平反悔沒早幾年販毒的時候，40歲的謝永中也躍躍欲試準備加入販毒者行列。謝住在沅江市泥江口鎮(zhèn)的一個小村里，今年春節(jié)確診得了尿毒癥。在醫(yī)院做檢查和透析期間，他多次見到買毒者到血透中心與尿毒癥病人進行交易，病人將毒品給買者，病人家屬在一側收錢。最初，曾有人將100元鈔票遞到正躺在病床上做透析的謝永中眼前，問他有沒有貨，那時他尚不知情，不知道“貨”是什么，感到莫明其妙。后來的他逐漸知道，原來大家都在做的，是他歷來敬而遠之的毒品生意。

　　在醫(yī)院里，謝永中不止一次聽到病友之間的寒暄：“最近生意做得怎么樣�。俊蓖肝鍪业拇蠓蚺c護士也曾勸慰病后悲觀的謝永中：“怕什么？很多人做這個生意還發(fā)了財呢，你只能做這個生意�！逼拮狱S鳳歸說，醫(yī)院的大夫對病人販毒的情況了如指掌，不加干涉，也沒見警察過來抓過�！翱梢赃@么說，10個病人里，9個人手里有白粉。”

　　2009年5月5日，剛剛從益陽市第三人民醫(yī)院做完透析歸來的謝永中來到岳母家里，背著其他人，他與愛人黃鳳歸進行了一次深入交流，最終，兩人達成了一致意見：他決定嘗試著與其他毒販接觸一下，如果能搞到貨，就試著做做。

　　每天早晨，謝永中都要到自家房后的稻田里站一會，這兩天，他一直在尋思：其他做生意的尿毒癥病人都在益陽有了固定的住所，而自己住的村子離益陽市太遠。他決定，下次透析完之后，如果有機會，就去益陽的桃花侖附近轉一轉，看看能不能租個房間住下來。

　　困境

　　“尿毒癥（患者）販毒，到處都是。公安局長都說，像這種病人，法律也拿他沒辦法。關，關不得。給他治病，沒人出錢。不治病，就得死人。沅江四五十個尿毒癥病人，幾乎人人販毒，基本上都被判過刑了，但政府關他們了嗎？沒辦法。”李建平說。

　　事實上，尿毒癥患者販毒的高比例讓沅江市公安局緝毒大隊長冷勁都感到震驚。整個益陽地區(qū)，尿毒癥病人總計400 余人，大多數(shù)分布在各個區(qū)縣和鄉(xiāng)村，生活條件頗為貧苦，大多數(shù)病人已無法負擔醫(yī)療費用。近年來，新型農村合作醫(yī)療的出現(xiàn)雖然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患者的部分壓力，但低于30%的報銷額度對于基本以務農為生的病人來講，這筆救濟無疑是杯水車薪。這種情況下，許多病人被推到了販毒的不歸路。益陽地區(qū)大部分的毒品交易，恰恰是通過尿毒癥等重癥病人作為橋梁而分銷到吸毒者手中的。

　　但可憎的犯罪事實與尿毒癥病人的悲慘處境放在一起，卻讓作為執(zhí)法者的冷勁矛盾萬分。2008年初，為了起到震懾重癥病人販毒的目的，沅江公安局曾將涉毒2700克的尿毒癥病人張某關押。在關押的四個多月的時間里，張的病情多次反復，醫(yī)院連續(xù)三次發(fā)病危通知書給警方。犯人每兩天就需要到醫(yī)院做透析一次，每次公安局就專門派出三名干警一部警車全程陪護，費力費神，“前后花了7萬多。”在醫(yī)院病危通知書第三次下發(fā)后，公安局無計可施，出于人道主義，只好把犯人又放了回去。

　　與尿毒癥毒販反反復復斗爭了很多年，益陽市公安局及各區(qū)縣公安分局，陷入了尷尬境地，到底是抓還是不抓呢？冷勁了解到，有些地方公安局基本上已經(jīng)不再去管這些重癥毒販了，但冷勁并不希望沅江也成為這個樣子。

　　沅江市公安局政工科干部郭一紅多年來都在跟蹤調查尿毒癥病人販毒。在他看來，毒品批量進入沅江，開始于15年前，而1994年到1998年間，吸毒者數(shù)量迅速增加，正是在這個時段，沅江及周邊醫(yī)院做透析的尿毒癥病人開始發(fā)現(xiàn)了毒品交易的生財或救命之道。

　　益陽市中心醫(yī)院血液凈化中心的主任郭正科時常要抽出時間來回答一些民警的問詢，并配合警方提供某位病人的病情證明，而這些民警，來自各公安局的緝毒科。

　　郭正科說，他并不清楚病人是否會在血透中心從事毒品交易，但一般陌生人是不允許進入血透中心的，但來者若與病人交流，他們到底在交流什么，醫(yī)護人員也不好多問。

　　尿毒癥販毒者的數(shù)量正在不斷發(fā)展壯大，甚至互相傳染，到現(xiàn)在，該人群已基本壟斷了沅江市“零包販毒”的整個市場。冷勁說，吸毒人員借由尿毒癥病人暢快地與上游毒梟直接貫通，吸毒者隨時隨地都可以拿到毒品，購買毒品如同購買香煙一樣便捷，這給緝毒工作帶來了極大的困難。

　　益陽市民政局社會救助管理局局長肖彬面對特殊病人販毒的大量事實，頗為難過。首先，她認為這些病人是非常值得同情的，更需要理解，但他們走上這樣一條犯罪的道路，顯然是不能被認可的，但社會給予病人的救助卻無法真正落實，應該說，是低級的醫(yī)療保障體系把病人“逼上了梁山”。為此，她時常感到工作的力不從心。

　　2006年開始，益陽市民政局推出城鄉(xiāng)特困家庭大病醫(yī)療救助，救助對象包括城市的低保對象和農村的五保對象。如果上述人群因患尿毒癥、癌癥、白血病、紅斑狼瘡等五種疾病，醫(yī)療費用超過一定范圍造成生活難以繼續(xù)的，可以到民政部門申請醫(yī)療救助，“但上限僅僅是2000 元�！�

　　已患病13年的李建平，現(xiàn)在手里也只有2000塊錢了，而且還是前幾天借來的，可明天就要到醫(yī)院做透析了，上月欠下的5000元透析費，還沒有結清，手里的錢根本不夠，更不要說盤下那家旅社了。在逼仄的出租屋里，李建平側躺在低矮的木床上，眼神里一片迷茫，面對愛人梁美云一遍遍的嘮叨，他一言不發(fā)。良久，他輕輕點燃一根煙，猛吸了一口，吐了出來，狠狠地說“：如果實在沒有辦法，我就再去冒一次險！”

　　中國尿毒癥病人的困境

　　4月10日，本刊（南都周刊）報道了北京通州10名尿毒癥病人因為沒錢進醫(yī)院而自助透析的辛酸故事：《自助透析者：未來仍然很迷�！�。在目前的醫(yī)保體系下，尿毒癥對于窮人而言，是他們無力擺脫的魔鬼。

　　據(jù)中華醫(yī)學會不完全統(tǒng)計，目前我國大約有150萬尿毒癥患者，且每年約新增12萬人，這其中，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患者會去做透析治療，其他上百萬的人群中部分是沒錢治療。另據(jù)一項調查，在患尿毒癥的總人數(shù)中，貧困家庭的患者占到80%左右。

　　尿毒癥患者必須通過每周2-3次到醫(yī)院進行4-5小時的血液透析，排出體內多余的體液和毒素，以保證基本的生存質量�，F(xiàn)在國內血液透析費用是每次400-500元人民幣，全年的血液透析治療費用即5萬元人民幣左右，這還不包括其他檢查和治療費用，而患者一旦進入血液透析，就將進入持續(xù)、不間斷的治療之中。

　　我國目前的醫(yī)療保障還存在著種種缺陷，比如發(fā)達地區(qū)覆蓋面廣、保障水平高，欠發(fā)達地區(qū)正好相反，低覆蓋、低水平。這種現(xiàn)狀使得同樣的患病者，因戶籍地不同，享受到的醫(yī)保水平各異，生存質量大相徑庭。而且，不論是城鎮(zhèn)醫(yī)保還是農村合作醫(yī)療，報銷比例有限，患大病還需限額報銷等等。要解決目前患重大疾病傾家蕩產的現(xiàn)狀，最好的辦法就是盡快出臺大病救助制度。

　　來源：《南都周刊》 作者：齊介侖 唐笑天/湖南益陽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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