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女新手

　　禍起老爸。
　　準(zhǔn)備下樓，把車鑰匙裝進(jìn)挎包那一刻，林高歌有一種悲壯感。
　　這可真叫趕鴨子上架，沒辦法了！
　　四年前就拿到了駕照，但除了跟陪練上路那幾次，林高歌再沒單獨摸過方向盤。她本路癡一枚，方向感極差，南轅北轍的低級錯誤，犯過不止一次，經(jīng)典笑話多則，不提也罷。當(dāng)初學(xué)車，是幾個女朋友扎堆兒湊熱鬧，也是聽說要車改，班車早晚得取消，萬一需要開車上陣，得會。林高歌是個要強的人。等到了車改，她正好退休。平時基本在家，外出都是老周、女兒瑯瑯、女婿小穆開車，輪不到她親自上陣，他們也團結(jié)一心，不準(zhǔn)她上陣，笑說如果有一天她真開車上街，全家人什么都不用干，就剩替她提心吊膽了。實在話，平時也真用不上她，她能把家里的兩位老人打理明白就相當(dāng)不錯了。但今天，她不親自上陣不行啊——老周去北京，不在家；瑯瑯正在寒假中，跟小穆一起，去三亞探訪在那邊過冬的公婆，返程機票訂到開學(xué)前一周。家里只剩下四口人：老爸、老媽、她自己，還有保姆陳姐。陳姐來自葫蘆島農(nóng)村，指望她開車，那是想多了，她連坐小車都暈，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沒有坐轎車的娘娘命，只配四面漏風(fēng)的那種大公交。老兩口，老爸和老媽，八十多眼瞅著奔九十，不會開也不可能開車。所以，林高歌只能這樣安慰自己：誰讓我是親閨女呢，親閨女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呀？
　　如果不是老爸又鬧“出發(fā)”，本來可以不悲壯。老爸小腦萎縮，癡呆癥狀越來越明顯，能找到的藥開了、吃了，基本沒用。平時說話，十句里有七八句是糊涂的，剩下明白的兩三句大多跟吃有關(guān)。最常說的明白話是“好吃”或者“不好吃”。認(rèn)識蘋果、香蕉、梨。認(rèn)人糊涂，管女兒林高歌叫過姐，偶爾也叫姨。在屋子里亂丟東西，拖鞋擺飯桌上，花盆里的花草拔出來，弄得滿地都是泥土。這類氣人的事情，在林家已經(jīng)不算新聞。林高歌現(xiàn)在不怕老爸淘氣惹禍，最怕的是他鬧“出發(fā)”——大概前年吧，老爸忽然迷上了“出發(fā)”。不管白天還是晚上，也不論寒暑四季、刮風(fēng)還是下雨，隔三岔五的，只要他在屋子里待膩煩了，抬腿就往門口走，自己動手穿鞋，嘴里一聲接一聲喊著“出發(fā)”。你不讓他“出發(fā)”，他就打人。逮著誰打誰，那真叫一個六親不認(rèn)。所以，只要他嚷嚷“出發(fā)”，老周或者瑯瑯、小穆，誰有空誰當(dāng)司機，二話別說。老爸坐上小車，在外面兜上一兩個小時風(fēng)，再帶他回家上樓，他一般不反抗，乖乖跟著進(jìn)電梯上樓，像換了一個人。鄰居在電梯里碰見，經(jīng)�？洌哼@老爺子，真利整。老爸雖然快九十了，腰板沒彎，春秋兩季，穿中山裝、戴黑禮帽，干干凈凈，正經(jīng)利整老頭。所以，有時候老爸在家里鬧騰人，東西扔得亂七八糟時，偶爾的，林高歌心里甚至盼望著老爸鬧“出發(fā)”。他一鬧，就會有個司機出面把他帶出去轉(zhuǎn)，家里消停一會兒，林高歌也可以乘機休息休息。
　　但今天不行了，家里除了她這個親閨女有駕照，再沒有人可能去摸方向盤。吃過早飯，當(dāng)她看到老爸往大門口走，一邊走一邊嘟噥“出發(fā)”時，她的心跳開始加快。她在心里默念：老爸，親爹，無論你今天怎么鬧，我是不會帶你出去的。我不能開車帶你出去呀！就我這水平，你要是不糊涂，你也不敢坐我車吧！
　　老爸當(dāng)然不知道他親閨女心里在想什么，站到門口，穿上鞋，嘴里繼續(xù)喊“出發(fā)”，一聲比一聲大，理直氣壯，除了高聲喊，間或還擂幾下大門，聽得她頭皮發(fā)麻。她狠了心，假裝沒聽見，削了一只老爸最愛吃的黃元帥蘋果，切成小塊，往他嘴里塞。她想用蘋果這枚糖衣炮彈讓他變節(jié)，把“出發(fā)”這事忘了。老爸咽下頭一塊蘋果，第二塊從嘴里吐出來，吐到了墻上。林高歌輕輕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假裝批評他：壞人。老爸學(xué)她一句：壞人。同樣給了她一下，卻是打在臉上，狠狠的一個大耳刮子，林高歌連疼帶委屈，眼淚唰地流了下來。
　　就這樣，她還是沒下決心帶他下樓“出發(fā)”。疼就疼，過會兒就好，挨老爸打又不是頭一次，只要能在家里待著，總比上街開車心里踏實。讓他鬧去吧，鬧累了哄他上床睡覺。實在鬧得兇，用老媽的話講：給他片安眠藥得了。這當(dāng)然是氣話，再怎么生氣，他們也不會犯渾下這種狠心，說說而已。沒想到，平時經(jīng)常說狠話、說氣話的老媽，這會兒從臥室發(fā)出來的聲音卻是哀求：歌兒，你就帶他出發(fā)走走唄，他再這么號，我心臟病得犯。
　　老媽的聲音有氣無力，卻是命令。老兩口子，一個文，一個武，都是親祖宗，都得伺候好。老媽如果心臟病真犯了，也夠林高歌喝一壺的，硝酸甘油不管用，臉煞白氣脈漸弱，打120的事情也經(jīng)歷過。林高歌心比臉疼，不知道應(yīng)該說什么好。兩個老的，配合得挺默契呀，比一起商量過還心齊，兩個人，兩句話，共同決定了她必須下樓。她心里堵得很，悲壯感油然而生。她把女兒留下的車鑰匙翻出來，鼻子齉著，告訴正收拾廚房的陳姐：咱倆給我爸武裝上吧，豁出去了，我?guī)�他“出發(fā)”！
　　所謂武裝，穿衣服其次，最關(guān)鍵的是要穿上紙尿褲。平時白天不給他穿，勤問著點，偶爾能到廁所解決問題，總比穿紙尿褲舒服。在家里，萬一尿了褲子，也可以馬上換洗。出門在外不行。尿了卻不能及時換洗，難受不說，老爸一點不忍，直接敢往下拽褲子。跟一個往下拽褲子的老爺子一起在外面走，丟不起人哪。不了解情況的，會以為兒女虐待老人呢。所以，每次外出，穿紙尿褲是第一步。至于外套穿什么，只要冷熱合適、不出大格就行，反正基本在車?yán)�，凍不著他�?br>　　半個小時以后，武裝完畢的老爸，牽著女兒的手，乖乖出了家門。從樓上下來的電梯里，一對七十多歲的老夫妻，看見父女倆手牽手進(jìn)來，一臉羨慕：有女兒真好！
　　林高歌跟老爸長得極像，走在街上，陌生人能看出骨血遺傳。來自鄰居的善意夸獎，讓林高歌臉上綻出一絲苦笑。
　　電梯一直降到地下車庫。找到自家車位，黑色帕薩特正靜靜等待他們。她把老爸安排到副駕駛，給他系緊安全帶，耐心哄他：爸，咱現(xiàn)在就出發(fā)了，我給你當(dāng)司機，你要聽話哦。
　　老爸對坐上車馬上就可以“出發(fā)”應(yīng)該是明白的。至少明白一些。剛開始鬧“出發(fā)”時，有兩次，周瑯瑯帶他下樓，都是天氣不好，下雨，路況不好，懶得自己開車，叫了“滴滴”過來，面對陌生的司機，老爸沖人家大喊大叫“敵人”，堅決不肯上車，只肯坐外孫女的黑色帕薩特，你說他明白還是糊涂？學(xué)影視傳播的博士周瑯瑯回家惟妙惟肖模仿姥爺喊“敵人”，全家人哈哈樂當(dāng)笑談。一而再不能三，那兩次之后，家人就徹底死了叫“滴滴”的心，知道老爸在某些關(guān)鍵問題上偶爾還能保留一點明白，干脆老老實實開自家車，別再節(jié)外生枝瞎折騰。這會兒，坐進(jìn)自家車的老爸，沖女兒點點頭，居然咧嘴笑了一下，渾濁的目光里，能夠看出歡愉。這種時刻，林高歌也是快樂的。只要老爸高興，那就豁出去了。怕什么怕？咱有駕照，正經(jīng)在駕校跟教練學(xué)過，一科一科考出來的。上了馬路，慢慢開唄。沒吃過豬肉見過豬跑，萬里路得從第一步開始邁，一回生二回熟，總得有這個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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