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彎彎
發(fā)布時間:2018-06-27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從虎頭山向東是一條綿延十里的山路,溝壑縱橫不見一戶人家。墳塋較多,大都長滿荒草,或許是山野過于寂靜之故吧,路過時總會屏住呼吸,心驚肉跳。
十七歲那年我要到十里外的鄉(xiāng)鎮(zhèn)小學教書,報到那天正值三月,寒冷的風卷起陣陣揚沙打在臉上,火辣辣地疼。
父親寡言,我沉默地跟在后面,始終保持著一段距離,這或許是多年來養(yǎng)成的習慣。有時他也會停下腳步回轉身看我?guī)籽,但大多時只弓著身子向前,粗布青棉襖很寬大,脊背像鼓起的帆。除了腳抬起時揚起的塵煙,我和父親之間沒有更多的語言。
約莫五里處,十幾座墳塋靜靜守在路邊,我素來膽小,頓覺呼吸急促,神色慌張地加快了腳步,緊緊靠著父親的臂膊。父親瞅瞅我,停下來悠悠地坐在墳間,掏出煙袋點燃。風依舊猛烈,早春涼薄的日光無遮攔地傾瀉,似乎要把這禁錮一冬的寒氣吸光。父親瞇著眼睛靜靜望向遠方,神情淡定,瘦削而又棱角分明的輪廓投射到我的眼波里,感覺眼底有無數(shù)的酸澀漫漲。一袋煙工夫,父親站起來拍拍身上的泥土,頭也不回地繼續(xù)趕路,我悄悄窺那墳塋,除了父親坐過的地方當風抖著幾根折斷的荒草,并沒有出現(xiàn)我臆想中的景象,才長長舒了口氣。
安頓好我的事宜,一向寡言木訥的父親話突然多起來,朝這個鞠躬,向那個問候,再三叮囑我工作用心,不可耍滑偷懶?粗吐曄職獾臉幼樱X得極丟臉面,甚是難堪,但又不好說什么?偹惆さ剿~出校門,我心里暗呼萬歲,他沒有揮手只是不時地停下腳步回望,身影越來越小,直到如拳如豆,我定定地站著目送他遠去,青棉襖黃球鞋是他一生留給我最清晰的影像。
此后的日子我便一個人走在這條山路上,遇到趕毛驢車的老鄉(xiāng),總要捎上我一段距離。我素來以為作教師是天底下最沒出息的行當,整天哄著一群孩子,教一些我閉著眼睛都會的東西。然而在這些粗布衣服包裹著的軀體里,我卻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尊重。他們用笨拙的語言夸我有出息,鼓勵自家孩子向我學習,這一刻短暫的得意將中斷高考提前工作的怨恨消弭。
這條路泥濘顛簸,行人不多,來往的車輛少之又少。天氣不好的時候同村的張大爺就會準時出現(xiàn)在這條山路上,一句“丫頭上車”,溫暖著孤單寂寞的我。我知道他愛抽旱煙,就把學生用過的本子成摞地拿回來,放到他的土炕上,他從不說謝謝,只是咧嘴笑。時常也慷慨地送一些給鄰居,一再強調是周家當教師的丫頭拿回來的,仿佛這句話里帶著無上的榮耀。后來他上山拉石頭,摔斷了腿,我去看他,他滿臉歉意。這次他消瘦了很多,臉色灰黃,眼窩深陷,腮邊的皺紋折疊到耳際,依舊愛抽紙煙,只是不停地咳嗽。我給他買了一包香煙,他摩挲著,眼里有淚光閃現(xiàn)。
夏季來臨,莊稼瘋了似的猛長,一晃已是齊腰深。一陣風過,綠浪起伏著涌來,發(fā)出窸窸窣窣的響聲。我并不害怕,反倒放慢腳步很悠閑地環(huán)顧著四周,遠山被一層薄薄的霧氣籠罩著,隱著淡青色,堅硬的輪廓把藍天簡筆勾勒,天空邈遠而空闊。路邊雜草叢生,蒲公英居多,淡黃色的小花隱現(xiàn)在草叢里,采上幾朵插在發(fā)間,別有一番情趣。有時我也割些豬草回去,一大捆扛在肩上,汗涔涔的,一路伴隨著草的清芳。
一日,夕陽尚未落山,粉紅的霞光在田間流蕩,像是給碧綠的葉子涂了淡淡的胭脂,我停下腳步出神地向遠處張望。突然從地里竄出幾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向我圍過來,我愣住了,剛剛割到的一捆青草掉在地上。無助地前后望望,這里正好是路途的中央,除了那幾座墳塋和兩頭吃草的毛驢,幾乎看不到一個人影。冷汗順著額頭滑下來,濕透了脊背,黏黏地貼在身上,我不知該如何對付眼前的窘?jīng)r,只是拉開架勢攥緊拳頭。忽然,一個黑影橫沖過來,手里揮舞著一根長長的木棒,這幾個少年紛紛后退瞬間消失在萬頃碧波中。我才看清來人是父親,父親沒說話,摸摸我的頭,撿起地上的青草夾在腋下,我和父親依舊一前一后,保持著慣有的距離。后來從母親那里獲悉,父親天天在半路上等我,暗中護送我回家。
第二年春天,父親賣了火煙,托人從五金公司買回一輛白山牌自行車,不銹鋼車把,黑漆彎梁,閃著耀眼的光芒。騎著它走在路上,能吸引很多人的眼球。早晨,我不再起那么早了,傍晚回來亦不用那么慌張,但母親依舊不放心,總是早早起來,領著最小的弟弟,牽著狼青把我送到山那頭的路口。在母親溫暖的目光里,我度過了三個春秋。
工作第三年,終于等來了報考師范的機會,我決定不再騎車,每日步行上下班。初春的田野滿眼都是新綠,透著勃勃生機,輕柔的風拂過臉頰,暖暖的仿佛浸潤到骨子里。
這次父親破天荒支持我學習,請來當?shù)赜忻拇笈死蠋煘槲逸o導數(shù)學,我并不心存感激,倘若不是他的武斷,此刻,我應該坐在高等學府里,所從事的專業(yè)指定不是我所厭惡的教學。我恨他,所謂的考學無非是為了置氣,證明自己有能力罷了。
我格外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抓緊一切時間復習。一路上捧著書,嘴里默念著政治題,時常被石頭絆倒,或撞到樹上。也曾剮壞過衣服,粘得滿身是泥,但這些都是最美好的記憶。
時隔多年后,我再次回去,這條彎彎的山路早已鋪了油漆,栽上齊整的道旁樹,山坡上成片的谷子吐著金黃的穗,把頭深深地低垂。我沿著彎彎的山路看去,虎頭山上只剩下父親的墳塋孤零零地守望著家鄉(xiāng)的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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