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直覺成大學問:梁漱溟的治學取向和方法
發(fā)布時間:2018-06-28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五四”前后因一本書而“暴得大名”的有兩人,前為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后即梁漱溟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林同濟以前者為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史上“新時代”的代表,這新學術(shù)典范的特點是:學者們以“一種迫近機械式的實驗派方法,先標出種種個別的、零星的,以至曖昧的‘問題’,而到處搜羅其所謂有關(guān)的‘事實’或‘材料’,然后再就一大堆的亂雜事實與材料而類別之,分析之,考據(jù)之,診斷之”。而后者則是“五四”后二十年問中國“一二部杰出的例外著作”,形成了對上述新學術(shù)典范的挑戰(zhàn)。
其實梁漱溟治學同樣以“問題”為中心。他特別強調(diào),真正的研究者并“不輕言問題的解決法,而深刻用心于問題的認識”。所以,“不感覺問題是麻痹,然為問題所刺激輒耐不住,亦不行。要將問題放在意識深處,而游心于遠,從容以察事理”。梁漱溟很注意順著事物的發(fā)展脈絡(luò)看問題,對他而言,真正稱得上“研究”的,首先要“識得問題不是簡單的,不是偶然的,而是復雜相關(guān)的,有所從來的”。所以,“看任何事,不要只看中心點,須看四周圍,看背景、看環(huán)境;不能只看近處,還須看遠處;不能只看淺處,還須看深處;不能只看一時,還須得看過去所以如此的成因與由來”。故研究問題必須“要有一個追求不放松的態(tài)度。不追求則很容易只看見一些廣泛的材料,而不能把握其要點”。只有追求不已,“輾轉(zhuǎn)深入而探到問題的根本”才能“把握問題所在”。且“宇宙問最要緊的是那些關(guān)系,而不是一一具體事物”,人類社會尤其如此。若“不從抽象關(guān)系注意,而徒為一二具體東西牽住自己視線”,也“抓不到問題”。則研究問題又必須“能將與本問題有關(guān)系之各方面都照顧得到”,不要“注意這個,就忘去了那個”;要能“輾轉(zhuǎn)牽引,像滾雪球一樣愈滾愈大”;一方面“不怕問題牽聯(lián)廣大”,同時不忘“始終還是一個球”。提倡從上下左右看問題的不少,但堅持問題“始終還是一個”的則不多。其實一與多的關(guān)系是辯證的,往往是“一通百通;一處不通,就是全不通”,故要從根本處進行整體探討。
林同濟先生在這個問題上可能略有誤解。不過他看到了基本的時代特征,即梁漱溟的學問確與當時新興的學術(shù)典范不盡吻合。部分或也因此,梁書出版后不少人提出了批評,特別認為梁漱溟的方法有問題。這使梁先生一度對“方法”有些自覺不足,但不久他就增強了自信——一九二八年梁漱溟在廣州中山大學講演,就分八層詳論治學的方法。稍后他更暗示自己在方法上有獨到之處:
凡真學問家,必皆有其根本觀念,有其到處運用之方法,
或到處運用的眼光;否則便不足以稱為學問家,特記誦之學
耳!真學問家在方法上必有其獨到處,不同學派即不同方法。
梁漱溟能這么說,當然是表明他自己并非記誦之學,而是有方法的。所以他強調(diào):“在學問上,結(jié)論并不很重要,猶之數(shù)學上算式列對,得數(shù)并不很重要一樣!比艏毿挠^察,梁先生對于學問,的確有一套方法。他不是史家,卻有極好的史感,特別能看到劉咸炘所謂有形之事背后的“虛風”。下面就簡單考察他治學的這個特點(梁先生的表述有他的特點,我會盡量多用他自己的話)。
自己虛心以理解往昔,是治史的基本態(tài)度,也是梁漱溟特別看重的。他曾提出,“人情大抵不相遠”,故應(yīng)“深切認識人都是差不多的”。只有“把自己的心先空洞起來,打破一切成見,去掉一切隔膜,彼此才可以求了解,才可以溝通一切而聯(lián)合一切”。重要的是記住“人當初的動機都是好的,沒有誰安心去害人”。
最后一語尤其重要,以前孟子主張和古人交朋友,現(xiàn)在有些年輕人喜歡學外國人,要“拷問”歷史,就不夠友善。本來你怎樣看史料,它就有怎樣的回報。你把它當朋友,它就以朋友回報你;你把他當罪犯,所得的回報也就可想而知,甚至不排除產(chǎn)生“屈打成招”的效果。且今人在庭審時還可以抗辯,已逝的過去卻只能沉默。對此梁漱溟有清楚的認識,他在討論孔子時說:
孔子本人早已過去不在了,他不會說話,他不會申訴。
如何評量,大權(quán)在我們手中!蚁屡袛啵乙撠;應(yīng)當多加考慮,不要考慮的不夠,考慮的太少。如果輕率從事,抬高了他或貶低了他,于他無所增損,只是自己的荒唐失敗。
研究歷史的人,必須隨時提醒自己是在處理“無語”的往昔,要承擔相應(yīng)的責任。章學誠注意到,朱子曾說屈原本不怨君,“卻被后人講壞”。依梁漱溟的意思,那些“講壞”屈原的人,于屈子增損無多,反增添了自己的荒唐。我們要不把古人“講壞”,只有多從良善一面認識“人都是差不多的”這一基本點,盡量保持一種溫厚的態(tài)度。
前引梁漱溟說要把“問題放在意識深處,而游心于遠,從容以察事理”,同樣適用于史學。因為史學的基礎(chǔ)是史料,讀書能“從容安詳”,才“隨時可以吸收新的材料”。要人“在安詳悠閑時,心境才會寬舒;心境寬舒,才可以吸收外面材料而運用,融會貫通”。吸收和運用新的材料,是史家每天都要面對的常課,若不能游心于遠,從容以察,實難達融會貫通之境。
對吸收和運用材料,梁漱溟有著仿佛與生俱來的敏銳。前引他主張順著事物的發(fā)展脈絡(luò)看問題,注重其“所以如此的成因與由來”,可以說是專為史料解讀立論。他把這提到很高的層次,主張“學問也是我們腦筋對宇宙形形色色許多材料的吸收,消化。吸收不多是不行,消化不了更不行”。做學問要“進得去而又出得來”,才說得上是“有活的生命”。對材料的“消化”,就是吸收和運用之間的一個重要程序。
有此認識,梁漱溟對文本解讀的困難,便有超過一般人的認識。例如,在探詢史料生成動機的同時,也要注意史事的發(fā)生和發(fā)展往往不依循當事人的動機和意志。梁先生注意到,“古人之立功、立言、立德”,并非“一個人打算自己將要去立功或立言或立德”就可成事。實際上,“凡有意要去”做什么,往往“都是不行的”,成敗只能“在其人一生之后由別人來說”。這就提示我們,昔人做什么雖多半是“有意”的,實際做成的結(jié)果卻常常是“意外”的。
進一步的問題是,還有一些東西是本身就說不出的。梁漱溟指出,某些自我的感覺,就像宋儒所謂“獨知之地”,是“旁人進不來的地方”。我們一般都說啞子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其實豈啞子如此,凡人統(tǒng)統(tǒng)如此”。每個人都有說不出的一面,即“獨知只是自知,旁人進不去,自己拿不出來”。或因此,一些人可能真是朝聞道夕死可矣,但還有一些人仍在試圖立言,于是有我們看到的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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