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父親陳寅恪:陳寅恪

        發(fā)布時間:2020-02-19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推薦理由】   關(guān)于陳寅恪的書雖說出了不少,但以女兒的身份回憶父母雙親,秉筆實錄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所見所聞和感受,這是第一部。在這本書里,陳流求、陳小彭、陳美延敘述了和父母一起生活時的種種往事,從孩提時代依稀記事起,大體到1949年為止。作者從親眷的角度,憶述了大家族中的親情相助,生死別離。也以晚輩的眼光描寫了陳寅恪、唐夫婦與眾多學者教授、授業(yè)弟子的交游往來。書中記述這個家庭點點滴滴的生活細節(jié),真實而豐滿,為研究陳寅恪補充了重要資料;同時從一個家庭的聚散、個人的遭遇折射出了20世紀的國家興亡、時代變遷。
          
          1945秋至1946年春,父親在倫敦經(jīng)英國著名眼科專家Sir Steward Duke-Elder診治并主刀,做了兩次手術(shù),視力略有改善,但未能復明。就醫(yī)期間,父親時常與Duke-Elder大夫交談,相互十分投緣,后來主刀大夫主動提出不收手術(shù)費,令父親非常感動。在英國治療期間,邵循正、熊式一等多位友人常來探視并幫助寫信、念報、讀小說及做種種雜事。由于目疾未愈,父親正式辭去牛津大學教職,候船歸國。
          1946年春天,父親搭乘Priam輪橫越大西洋繞道美國,是因為當時對美國醫(yī)師能否進一步治療自己的眼疾,還抱有一絲希望。本年1月,在紐約的胡適,曾建議父親到紐約哥倫比亞眼科中心診治,并要了Duke-Elder所寫的寅恪在英國治眼的最后意見書,征詢哥大專家有無挽救之方。哥大眼科中心的Mc.Nic大夫與同院專家研究后答復說,Duke-Elder尚且無法,我們?nèi)绾文苎a救?4月16日,航抵美國東海岸紐約,停泊在卜汝克臨二十六號碼頭。胡適請全漢升帶一信送到船上,告知這個壞消息,左眼復明的最后一線希望破滅,父親很覺悲哀。故船抵紐約,便留在船艙休息,沒有上岸。4月19日,老朋友趙元任夫婦和周一良、楊聯(lián)升聽說父親到了紐約,登舟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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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及我們姐妹,在與父親離別一年之后,又在南京薩家灣南祖師庵七號九姑寓所團聚了。此時我們的父輩陳家兄弟姐妹六人中,康晦姑隨新午姑出川至寧不久,父親寅恪剛由英倫返國,七叔方恪早在南京居住,遠在廬山的五伯隆恪、武漢的八叔登恪也都趕來南京相會,這是抗戰(zhàn)勝利后的一次大團圓。每天晚餐后,父親總邀大家到自己暫住之室“煮粥”,即共話家常,這個房間比較僻靜,也不干擾別人。六兄妹商議盡快將祖父靈櫬南運,與祖母合葬杭州。誰也沒有料到,這竟是他們最后一次聚會,此后我們的父輩又天各一方。
          到南京后,父親須要決定行止,是留在南京專任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還是北上清華任教。最后決定接受清華大學的聘書,重回老朋友眾多且熟悉的清華園。未在南京工作,是否與父親一貫不愿生活在政治中心(首都),有些關(guān)系?
          ……
          重返清華園,父親已是一名盲人教授,11月又開始授課,講堂設(shè)在家中最西邊的狹長大房間內(nèi),校方搬來一塊較大的木制黑板及若干張課桌椅,父親坐在黑板旁一張?zhí)僖紊现v授。開課前,原“助理教學工作……所聘徐高阮君”,因故未能按時到任,父親寫信給北京大學歷史系主任鄭天挺教授,請求支援,“暫請北京大學研究助教王永興君代理……至徐君就職時止”。不久,鄭天挺主任又派北大教師汪君來幫助工作,清華再派陳慶華君來任助手。三位助手分工大致為:王先生主要負責授課有關(guān)工作;汪先生重點在研究方面;陳先生則管涉及外語部分。早上王先生先到,離去后,陳先生來工作,由于工作結(jié)束已過食堂開飯時間,所以須在我家午膳后才回去。而汪先生的工作時間只能排在下午和傍晚了,下午汪先生常陪父親散步,邊散步邊討論業(yè)務(wù),工作散步兩不誤。由于王、汪二位均非清華教員,不能在清華參加分配住房,后來學校替王先生租賃了離我家較近的校外居所,便于早上趕到(那時由城內(nèi)到西郊清華的交通極不方便);汪先生則住我家教室黑板后面,用布簾隔開的小間里。父親仍繼續(xù)擔任燕京大學研究生劉適的導師,劉先生隔兩天下午來一次。另外,父親還指導清華大學研究生王忠,及1947年考入清華的研究生艾天秩。父親仍如既往,要了解世界學術(shù)動態(tài),除陳慶華先生要讀西文雜志外,周一良教授也有時來家敘談并譯讀日文雜志、論文。
          父親備課、上課發(fā)給學生的講義主要是講授時援引的史料原文,這些史料都是從常見史書中所摘取,至于如何考證史料真?zhèn)?如何層層剖析講解這些材料而不斷章取義、歪曲武斷,做到水到渠成地提出他的論點,則全裝在自己腦中,未見他寫過講稿。若寫,就是有“引文(資料、論據(jù))”有“寅恪案(本人觀點)”的論文。關(guān)于他的著述,石泉(原名劉適)、李涵(原名繆希相)教授在懷念文章中寫道:陳師治學態(tài)度十分謹嚴,既有開拓性的學術(shù)眼光,又有深邃敏銳的洞察力。他善于從極普通的史料中,發(fā)現(xiàn)別人所未發(fā)現(xiàn)的問題,而不靠掌握珍稀罕見的材料取勝。考證極精,又絕非煩瑣;所考問題小中見大,牽涉到重大社會、文化、政治、經(jīng)濟方面。他厭煩繁復冗長、堆砌材料的文章。陳師雖掌握極豐富材料,但絕不廣征博引以自炫,只用最必要的材料,因此行文十分簡練。
          父親對研究生的學業(yè)及論文撰寫,一貫親自指導、嚴格要求,目盲后仍然如此,不假借助手。父親指導劉適在1948年夏完成了碩士論文《甲午戰(zhàn)爭前后之晚清政局》。論文五十年后得以出版,劉適在自序中述及論文寫作的過程:進行每一章之前,皆曾向先師說明自己的初步看法,經(jīng)首肯,并大致確定范圍后,始著筆。每完成一節(jié)、章,則讀與先師聽,詳細討論后定稿。先師對史料之掌握極為嚴格:必須先充分占有史料,凡當時聞悉并能見到者,不容有絲毫遺漏;而選用于論文時,力求精煉。尤注意史料之核實,同一史事,記載有出入者,須認真鑒定,確證為史實者,始得引以為據(jù)。在觀點方面,持之尤慎,必以史實為立論之基礎(chǔ)。論文中每有分析性之論點提出,先師必從反面加以質(zhì)詢,要求一一解答,至澄清各種可能的歧見,始同意此部分定稿。
          這樣,父親雙目失明后近兩年,在同事、朋友協(xié)助下,依靠耳聽(他人讀資料)、口述(由他人記錄)的方式,繼續(xù)安排全日從事教學和研究工作。我們常聽父親說,雖然史學目前難以達到數(shù)理學科的精確度,他仍盡力提高歷史學的科學性?箲(zhàn)勝利后清華大學歷史研究所研究生萬繩楠教授在他整理的《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前言中也談道:陳老師治學,能將文、史、哲、古今、中外結(jié)合起來研究,互相發(fā)明,因而能不斷提出新問題、新見解、新發(fā)現(xiàn)。每一個新見解、新發(fā)現(xiàn),都有眾多史料作根據(jù),科學性、說服力很強,不斷把史學推向前進。
          父親年輕時就喜歡京劇和外國歌劇,失明后全靠耳聽,家中沒有能放唱片的留聲機,但有一臺電子管收音機,它成了父親工作之余的寵兒。無奈收音機的收聽效果不佳,于是請一位工學院的年輕老師來幫助調(diào)試,美延已忘記他的姓名,只記得他湖南口音重,將“銅”說成“teng”。他加裝了一條天線,是用長銅線在室內(nèi)沿壁環(huán)繞后再伸向室外,此后聲音清晰許多,父親從中得到不少樂趣。
          北平的鼠患不如成都猖獗,父親一如既往地寵愛貓咪,成為貓的“保護傘”。每逢將近中午時,陳慶華先生正在念讀外文資料,貓餓了就吵鬧,父親必定喚家人趕快喂貓,因為父親從來不準虐待家禽家畜,更不允許打貓,于是貓就養(yǎng)成習慣,一餓了就只對著父親喵喵地叫。我們家有只純白金銀眼的貓也很“有名”,一次母親到離家一里多路的雜貨鋪買東西,店里人竟對母親說:你們家的貓剛才來過這里啦。
          北平的冬天寒冷,室內(nèi)需要生煤爐取暖,學校復員后經(jīng)費支絀,各家自行籌措解決取暖。時任北大校長的胡適得知我家經(jīng)濟困窘,而父親又最畏寒,購煤款無從籌措,便想法幫助老友渡此難關(guān),于是商定,父親將自己所有西文關(guān)于佛教和中亞古代語言方面極為珍貴的書籍,如《圣彼德堡梵德大詞典》,“巴利文藏經(jīng)、蒙古文蒙古圖志、突厥文字典”等“最好的東方語言學書籍,全數(shù)賣與北京大學東方語言學系,以買煤取暖”。胡適伯父要北大以美金支付書款,免得我們拿到法幣,瞬間貶值。這筆錢除買煤外,還貼補了家用。母親對我們講過:父親在國外省吃儉用購回的這批珍貴書籍,目盲后無法再閱讀,而父親以前的一位學生,當時已可以自立門戶,就把有關(guān)內(nèi)容的書籍交付給他了。北大復員后新成立東方語言學系,有研究東方語言的青年學者,能讓這些書發(fā)揮作用,所以并不計較書款多少,售價是否抵值。
          丙戌年除夕(1947年1月21日),讓美延很開心的是除夕團年飯吃了一頓白米飯!在北平日常每頓都吃粗糧做的絲糕、小米粥、窩頭,當然按現(xiàn)今營養(yǎng)觀點,皆屬佳品。這是抗戰(zhàn)勝利后重返故園的第一個舊歷年,對父母而言,心中憂多于喜,可是美延當時并不體會父母的心情。父親曾用東坡韻記這年的上元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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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8年的上元節(jié)(1948年2月24日),母親特地買了幾筒煙花在前院門口燃放,增加了不少傳統(tǒng)節(jié)日氣氛。還叫上鄰近小朋友、美延同學一起來觀看助興,小孩子都很開心。父親用東坡韻作詩紀念這個上元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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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8年12月,戰(zhàn)火逼近北平。
          13日星期一上午,清華大學及附屬成志小學各年級的師生正在上課,流求、美延分別在自己教室里聽課。大約10點到11點鐘時,隆隆炮聲,由遠而近,越來越清晰,老師宣布停課,叫小學生們回家去別亂跑。流求騎車回家,見母親、美延正忙著收撿幾件隨身換洗內(nèi)衣,以及父親的文稿箱等。父母告知,聽說傅作義軍隊將要在清華駐防,這里難免有炮火,父親是盲人,不像正常人行動靈便,我們得趕快進城,到大伯母家暫避。母親找來一輛汽車,匆忙吃點東西,汪原住在我們家中未離開,父親在他攙扶下上了車,并托他暫時照看幾天這個家,待時局穩(wěn)定,我們就馬上回來,汪先生目送我們的車子開走。雖然父親不久前有去南方的想法,但在這一天如此倉促地離開清華園,純屬臨時決定。前一天12日是星期天,流求、美延都在家,全家沒有說起也未作任何離開的準備,這次也只是打算去城里大伯母家暫住幾天,所以每人只有身上穿的一套冬衣,其他衣物都沒有帶。車快到舊校門,遇上陳慶華,他正騎著自行車往我家來,于是告訴他,我們現(xiàn)在進城避幾天炮火。此次,汪、陳慶華兩位先生看見我們離開。當日在大伯母家過夜。
          第二天,胡適伯父請鄧廣銘先生尋找我們。鄧先生通過俞大縝表姑才問到大伯母家地址,找到我們,告知國民政府由南京派飛機來接胡適等,交通部長俞大維帶口信要陳寅恪一家隨此機離開戰(zhàn)火中的北平。父母與新午姑、大維姑父向來關(guān)系至為密切,相知篤深,聽聞鄧先生此話,稍作考慮后便隨鄧先生往胡適寓所,愿與胡先生同機飛離。據(jù)說飛機已降落南苑軍用機場,遂驅(qū)車至宣武門,守軍不讓出城,于是仍折回胡宅。胡伯母招待我們吃晚飯并住下,胡伯父則忙得不可開交,不是電話便是有人來找或是安排事情。這時,流求表示不愿離開北平,同學們都留校迎接解放,而且考上清華不容易,走了恐怕很難再回清華讀書,非常可惜。母親對她說:現(xiàn)在是烽煙四起的緊急時刻,父親失明、母親有心臟病,美延年齡還小又瘦弱,如果你不和我們在一起走,連個提文稿箱、攙扶父親的人都沒有,何況這次是大維姑父傳話來接我們離開北平,也是親人的一番好意。流求本來執(zhí)意不走,后經(jīng)母親反復勸說,覺得母親的話確是道出家中實際困難,很有道理,自己有責任替母親分憂,九姑和姑父一貫待自己如同親生,想到這些,決定和父母一起登機。這天夜里,父親與鄭天挺、鄧廣銘兩位伯父徹夜長談,幾乎沒有睡覺。
          15日上午,胡伯父、伯母與我們再往南苑機場,上了一架機艙兩側(cè)各有一排座位的飛機,我們的行李很少,僅有倉促離開清華時帶的那一點點。同機還有一些不相識的乘客,傍晚時分,飛機降落南京明故宮機場。父親匆匆離平,自忖將與故都永訣,心緒萬千,有詩記此次變故:
          ……
          1949年1月16日,父母帶著小彭、美延登上招商局海輪秋瑾號出吳淞口,海上航行三天,19日先暫泊珠江口虎門附近,海中錯落點綴著蒼翠小島,成群白色海鷗低飛鳴叫,開闊的江口與大海融為一體。秋瑾號最后駛?cè)胫榻邳S埔港靠岸。溫暖如春的氣候,令人忘卻三天前離開上海時的嚴寒。嶺南大學陳序經(jīng)校長派辦公室的盧華煥先生,坐學校的小輪船(那時廣州話稱“電船”)到海輪邊來接,因盧先生曾見過父親,故而相識。與盧先生同來的陳津師傅身材高大,年輕力壯,將父親從秋瑾號背到電船上,溯江至嶺南大學北門碼頭。一上岸,但見路旁濃綠枝葉襯托的大紅花迎風怒放,使我們幾個離別香港七年的北客驚詫不已。再往前行,頭頂榕樹密蔭遮陽,景色猶如北方的夏天。走到校內(nèi)西南區(qū)52號,即九家村“仰光屋”樓下,安頓下來。父親有詩賦記此行,題為:
          
          1949年1月29日,抵達廣州十天后,于嶺南過了第一個舊歷新年,父親無限感慨賦詩紀念:
          舊歷年剛過,九姑夫婦從上海飛往廣州,流求到機場送別。在廣州,父親與姑父母經(jīng)常見面、深談。這是他們兄妹、表兄弟一生最后的聚會。姑父決定離開大陸,而父親留在廣州的心意已定,兩人在穗也曾多次分析局勢,詳談各人行止、今后考慮。那年春季姑父姑母到香港,與我們家偶爾還有聯(lián)系。他們在美國呆了一段時間,后往臺灣,從此音訊阻隔。
          父親中年后目盲體衰,尤其在逃難期間貧病交加,遇到“大難”時,新午姑、大維姑父就會主動伸出援手,盡量幫助。這固然是因由于親情,更是出于他們夫婦對中華數(shù)千年歷史文明的愛戴,認為父親的學術(shù)研究對于傳承發(fā)揚我國悠久文化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應(yīng)該給予支持。1969年10月父親在廣州去世,消息傳到臺灣,1970年3月,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舉行悼念活動,李濟所長邀請姑父參加,會上他作了感人至深的發(fā)言。據(jù)小濟相告,姑父在臺上講述時泣不成聲,臺下父親的老友也淚流滿面。我們姊妹感到,新午姑、大維姑父在大家庭同輩中,與父親最為知心。新午姑1981年10月9日病逝,大維姑父1993年7月8日亦病逝于臺北。我們的心愿是今生能去金門俞大維先生紀念館拜祭,謹表一份感恩之情。
          雙親寓居嶺南二十載,這是他們生命的最后年月,父親依舊教學、撰文,直至被迫停止講課。父親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目盲的生活和工作,不幸剛過古稀之后,又遭股骨頸骨折的厄運,目盲、體殘后他 仍堅持著述,并在學術(shù)上繼續(xù)有所貢獻。在兩老年事益高,身體愈衰的垂暮之歲,父親能做到傷殘老人難以達到的境界,母親的功勞絕不可沒,尤其在晚年更為突出。隨著日月流逝,我們姐妹對母親的作為,有了進一步認識和理解,對母親更加崇敬。
          (摘自《也同歡樂也同愁――憶父親陳寅恪母親唐》,陳流求、陳小彭、陳美延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0年4月出版,定價32.00。應(yīng)作者要求,文中凡涉及陳寅恪著作篇名及引文的部分均用繁體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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