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金:等待與回歸|等待 哈金
發(fā)布時間:2020-03-25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算上這個秋天中英文版同步發(fā)行的新作《南京安魂曲》,在國內(nèi)書架上能找到的哈金的作品,也只有區(qū)區(qū)兩部。盡管他堅持認為,“我的作品應該被國內(nèi)的讀者讀到”。 上一部在國內(nèi)出版的哈金作品,還是那部十年前為他贏得了?思{筆會獎和美國國家圖書獎的長篇小說《等待》。
用英文發(fā)表作品二十個年頭,哈金幾乎每發(fā)必中,囊括了美國多個重量級的文學獎項。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Ocean of Words》(臺譯《好兵》)即摘得1996年海明威筆會獎,第二部短篇集《Under the Red Flag》(臺譯《光天化日》)獲得奧康納短篇小說獎,其后又憑長篇力作《Waiting》(《等待》)和《War Trash》(臺譯《戰(zhàn)廢品》)兩獲福克納筆會獎。2006年,更躋身美國科學與藝術學院,成為首位華裔文學院士。
美國當代文學和批評界的泰斗厄普代克曾斷言,哈金作為非英語母語作家交出的這張輝煌的成績單,在康拉德和納博科夫之后,幾乎無人比肩。
但康拉德和納博科夫早已進入了英語寫作的傳統(tǒng),之后又被各自的母語所接納,而哈金的處境更像是一個尷尬的孤案。“出國前,寫過一些詩和一兩個短篇故事,但從來沒有發(fā)表過!敝钡饺鄽q,才下決心用英文寫作,等到在國外寫出了名堂,在國內(nèi)卻是鮮為人知。
他算是一個華裔的英文作家?還是用英文寫作的中國作家?屬于時下席卷世界文壇的移民文學潮?還是生存于文化縫隙中的非母語作家?這些身份之辯時常糾纏著哈金的寫作!暗却币恢笔撬麑懽髦械囊粋母題,就像“回歸”一樣,總是橫生枝節(jié),總是前路在望,又總在臨近抵達時遭遇觸礁的險境。
回不去了
如果不是人生中經(jīng)歷的那場巨大的變動,哈金自認為現(xiàn)在很可能在國內(nèi)做著翻譯,或者當上了英文教授。
1986年,他從山東大學取得英美文學碩士學位后,前往美國布蘭代斯大學(Brandeis University)攻讀博士。在原本的人生規(guī)劃中,三五年之后,他就將學成歸國。但在美國讀博期間的那場變動,讓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回不去了”。
這個本名金雪飛的青年,在1977年恢復高考后,從中朝邊境的一支駐軍考入了黑龍江大學。但英語并非他的志愿,只是理科成績不過硬,被調(diào)劑到了這個專業(yè)。每次拿英文開練,他都要頭痛腮幫子疼,為了去掉東北味的“兒話音”,練到舌頭發(fā)酸發(fā)硬,班上甚至還有同學吃止疼片。他最初給自己確立的目標,是要能讀懂英文版的恩格斯著作《英國工人階級的生存條件》。
在英美文學的課上,從原文接觸到?思{、海明威等現(xiàn)代派作家的作品,才刺激了他學習語言的動力。去美國,則是為了完成博士論文,關于奧登、葉芝、龐德、艾略特等英美現(xiàn)代詩人作品中的中國文化內(nèi)涵的研究。但直到那時,他也從沒想過要當一個專職詩人或者作家。
第一首詩歌的發(fā)表純屬意外。寫作課的任教老師弗蘭克?畢達把這個中國學生的一首作業(yè)《士兵之死》,在電話里逐字逐句地念給《巴黎評論》的編輯聽。編輯當下拍板發(fā)表,征詢作者的署名。沒怎么多想,“哈金”這個英文筆名就從金雪飛嘴里脫口而出!癏A”取哈爾濱的第一個音節(jié),那是他執(zhí)情至深的一座中國城市。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滯留美國的哈金接連出版了兩本銷路不佳的詩集。為謀生路,他甚至給工廠當過守夜人。直到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出版之前,整整八年時間,他折返于投稿和收退稿信之間。和周圍的鄰居也沒什么來往,每天晚飯后,一個人拄著一根驅狗棍出沒在屋子旁的小湖邊。
在這一時期寫成的兩個短篇集《好兵》、《光天化日》和一個由短篇發(fā)展成的長中篇《In the Pond》(臺譯《池塘》),寫滿了哈金在國內(nèi)生活的印跡。他筆下的故事多發(fā)生在一個叫歇馬亭的虛構之地,五六十年代北方城鄉(xiāng)的景物,在風吹麥浪中躁動著強烈的真實氣味。甚至“文革”中的殘暴與蒙昧,在哈金的筆下也帶著生命粗獷的盲目感,和虛偽的道德氣氛中不失精明的算計。
《池塘》的故事寫了一個在工廠里自學成才的半吊子知識分子,因為分房的不公平點燃的不滿,用自己的書畫才能諷刺當權者,一不小心觸怒了體制。但整個故事非但沒有伸冤抱怨的戾氣,反而把被逼入死角后的種種精神膨脹,在輕快的行文中宣泄直下。好像一個承受了過度痛苦的人,反而以參演戲劇的熱情投入到生活的舞臺上。
哈金也承認,在創(chuàng)作中對果戈里、契訶夫、巴別爾等“像蟲子一樣小的人物”的大師算了一筆“欠賬”。早年在中朝邊境的部隊服役期間翻爛了半本《安娜?卡列尼娜》,俄羅斯文學奠定了他的精神底子,甚至在最初開始寫作時,他以“為底層發(fā)言”為自己的文學志向。
他希望沒有英文閱讀能力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也能在國內(nèi)讀到自己的書。但每次踏進唐人街的中文書店,對他都像是一個刺痛的提醒:自己的書還未在國內(nèi)完整出版。1999年《等待》在英語世界取得的巨大成功,曾給哈金帶去“回歸”的希望,結果卻未從根本上改變這一現(xiàn)狀。二十多年來,他一直被駁回回國探親的請求。
2007年夏天,車過蒙福特州,哈金順道拜訪了前蘇聯(lián)流亡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的舊居。周圍的鄰居仍以“亞歷山大”來稱呼生活在故去的大師宅子里的家人,但鐵柵欄圍起的孤宅,孤零零地和周圍景物隔絕開來。似乎印證了一個在困擾哈金已久的疑惑:索爾仁尼琴晚年作品的文學性小于流亡前寫出的《癌癥樓》,這和作家遠離故土的狀態(tài)密切有關。而自己當初“為底層發(fā)言”的文學志向,“沒意識到所選立場的復雜和不可行性。”
在語言的空隙中寫作
如果當時回到國內(nèi),他會提筆寫作嗎?在這樣的假設面前,哈金堅決地否認,“不,不,不”。盡管他自認“本可能成為一個好的中文詩人”。
在他最早開始醞釀的一部長篇小說,也是寫作歷時最久的作品《The Crazed》(《瘋狂》)里(1988年動筆,2002年完稿),里爾克和但丁上抵天庭的高處之詩,間雜著李白、杜甫憤世的遣懷之作,裹挾在平滑的小說文本里,從一個發(fā)了瘋的老教授的嘴里一蹦一個激靈。不僅哈金作為小說家的敘事能力一覽無遺,而其作為詩人的洞察力,也讓兩種詩歌傳統(tǒng)輝映出新意。
《瘋狂》里那位老教授在發(fā)癲時吟誦起杜甫的“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層茅”,硬生生安到自己的名下,偷換成“文革”下鄉(xiāng)時的內(nèi)心寫照。一個老知識分子面對評不到職稱、分不到房等現(xiàn)實的不甘,只能寄情古詩詞。在陪床的學生眼里,激起的卻是“憐憫、痛苦和厭惡”,“一輩子半行詩也沒寫過,甚至要靠古詩來表達欲望。這種情操固然高尚,但已變成陳詞濫調(diào)。”
哈金有著詩歌中比較文化研究的功底,但中國元素從來不是他作品的賣點或裝飾。華裔英語作家Gish Jen如此論斷,“哈金寫作中靜止的時間性對美國小說而言,完全是新的。他主張向西方大師看齊而非要顛覆傳統(tǒng)的姿態(tài),又是完全中國化的!惫鸨救说恼f法更加直接:“我們談到小說就是西方的形式,這個必須得老老實實!
盡管常被拿來和康拉德、納博科夫等英語文學中的強勢外來者比照,哈金的英文還是時不時地要被批評家們“挑刺”。厄普代克在評論哈金寫華人移民經(jīng)驗的小說《A Fee Life》(臺譯《自由生活》)時,就舉出不下二三十處問題,從而質疑英文中化用中式俚語乃至中文腔的可能性。他甚至搬出約翰遜博士編纂的權威英文詞典的體例,直指哈金小說中所犯的外國人使用英文的常見謬誤。
這并不是對哈金的刁難,而是非母語寫作者所要面對的障礙。被哈金視為英語拓荒者的納博科夫,當年就因為小說中過多的雙關語和外語腔而備受爭議。這個常抱著一部韋氏大詞典鉆研的“詞典狂”,在哈金看來不屬那類“在字典的范圍內(nèi)寫作”的作家!拔覀冊谟⒄Z的邊緣地帶、在語言和語言之間的空隙中寫作,因此,我們的能力和成就不能只以對標準英語的掌握來衡量。”
面對英語讀者,哈金最常被問及,“為什么能寫一手漂亮的英文,但一張口卻是疙疙瘩瘩的口語?”移居美國二十多年,哈金還是操一口鈍重的英文發(fā)音,說起話來不免字斟句酌,活脫脫他筆下那個華裔移民武男(《自由生活》主人公),急起來還會把“boss”念成“bawss”(音“保司”)。
哈金在美國的家安在了波士頓,這個和哈爾濱幾乎處于同一緯度的城市,窗外白雪皚皚的冬景,恍惚間讓人回到地球背面的另一個家。在哈金筆下,移民的夢一直都存在“總是反復做著同一個回到國內(nèi)的夢,總是在夢里滿大街找?guī),‘哪兒有干凈的廁所?’直到從夢中驚醒!
南都周刊 哈金
我的部分作品在國內(nèi)的缺席
不會影響它們本身的品質
南京大屠殺是國際經(jīng)驗的一部分
南都周刊:時隔十年,你在國內(nèi)出版的新作《南京安魂曲》以南京大屠殺為歷史背景。近些年,國內(nèi)書寫大災難題材的文學作品已變得十分鮮見,而海外華裔作家如張翎寫唐山大地震的《金山》、嚴歌苓以南京大屠殺為背景的《金陵十三釵》等,因為電影的改編而受到了更多關注。你為什么也會對南京大屠殺這個題材感興趣呢?
哈金:沒動筆前,南京大屠殺這個題材在我心里很多年了,也算是塊心病。到國外以后,看華人每年都有各種紀念活動,照片和資料很多,很震撼。沒出國之前只是聽說這個事件,具體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我2008年春季開始寫,寫作之前,沒看到過同類題材的中國文學作品。
寫完之后看過嚴歌苓的《金陵十三釵》。我想我們不同點還是很多的。她寫的是大屠殺期間的事,時間跨度比較短,而我的作品是寫事發(fā)之后很長的一段時間,而且我寫的人物比較集中一些,主要就是兩個,一個美國女人和一個中國女人。
讓我感興趣的一開始是南京大屠殺這個題材,然后是明妮這個人物!赌暇┌不昵返墓适陆⒃谶@個歷史人物―美國傳教士明妮的身上,在英語當中有兩部她的傳記。南京大屠殺以后,明妮在南京又呆了兩年多,這兩年里沒什么重大的事情發(fā)生,我又不能隨便給她亂安上什么,只能按照她的生命的軌跡,在各種歷史資料中找一些戲劇線索,看看能不能構成一個完整的故事。
南都周刊:南京大屠殺這個題材有其特殊性,在以往的官方話語中,它是和民族主義緊密相聯(lián)的,民眾在心理上會產(chǎn)生一邊倒的判斷;從人道主義視角反思這個題材,尤其是《拉貝日記》出版以后,又提供了一個超越國族和政治立場的視角;你重新書寫這個題材,是否想提供一些新的東西呢?
哈金:我沒想到要提供什么新的東西。因為我要寫一部文學作品,只能從個人的角度寫,用個人的眼光寫。我的主人公明妮是個美國的傳教士,她在南京當?shù)赜幸欢螘r間被認為是個英雄人物,但以后就沒有人知道了,所以我要把這段歷史重新寫成一個故事。
南京大屠殺在中國畢竟是一個重大事件,是一個歷史的心理陰影,選明妮這個角度,是因為她是一個美國傳教士,所以它也是一段國際經(jīng)驗。我的書最后寫到,戰(zhàn)爭結束之后中國誰都沒想到怎么去審戰(zhàn)犯,也沒有證據(jù),上法庭什么都沒準備?康氖莻鹘淌克麄兯鸭馁Y料、記錄、照片,還有電影膠卷。其實細想一下,南京大屠殺也是他們自己的經(jīng)歷。所以雖然這是一個中國的歷史故事,但也屬于國際經(jīng)驗的一部分。
南都周刊:明妮是你在《瘋狂》中的楊教授之后,塑造的又一個瘋狂的小說主人公。但和《瘋狂》展示的陷于精神癲狂的人的狀態(tài)不同,在《南京安魂曲》中探究的是什么逼使人走向瘋狂?
哈金:明妮的真人就是自殺了,就是瘋了。她這種瘋狂不是個人的瘋狂,不是犯了精神病,而是戰(zhàn)爭逼使她瘋狂,寫的是戰(zhàn)爭對人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她同意日本人在難民營里選妓女,對她來說不是個小錯誤。她日記上記載了,因為沒向上級匯報,她對這個事情非常慚愧,事后馬上病倒了,兩個眼睛都腫起來。我認為她心理上受到了重大的創(chuàng)傷。
南都周刊:小說主人公的這種瘋狂似乎總和某種自我承擔的責任感,和關于背叛的糾結有關。從中引出的基督教思想在中國的影響,和你早期在東北的生活是否有關?宗教體驗在你的小說中是作為聯(lián)系不同背景的讀者的文化要素出現(xiàn)的嗎?
哈金:我在中國東北生活時只感受到很少的基督教影響。來到美國以后,才感覺到生活里比較多的宗教色彩。當然,老一輩的東北人中肯定有人接觸過基督教,而我不是一個信徒。
南都周刊:從前兩本書的移民題材,跳躍到南京大屠殺這樣的歷史題材,你在寫作上進行的這些嘗試,是不是試圖解決你遠離中國當下現(xiàn)實的問題?
哈金:這是現(xiàn)實,是沒有辦法的。有些書只能用中文寫,但問題是我回不去。寫一個長篇,那得好多年的工夫,包括心理上的、材料的準備。你要是受外來因素影響突然打斷,那一下就完了。如果沒辦法改變個人存在的方式,就要想辦法找一些新的辦法寫故事。我現(xiàn)在在大學里教寫作,學生到后來都會意識到,要寫小說找個故事并不難,一筆一筆怎么寫出來到最后成型,是最難的。我對中國當下具體的東西不了解了,確實有障礙,但對中國宏觀的把握,比過去要好得多。前兩天我在紐約見到余華、蘇童、徐小斌,大家聊起來,我對國內(nèi)的情況知道得并不比他們少。
但寫小說真正難的是細節(jié),方言是怎么變的,各個地方的風土人情,你要寫民工的話,民工掙多少錢,他們怎么住的,醫(yī)療保障怎么樣,孩子在什么地方上學,這些不是光靠書本資料能夠解決的,最好的辦法是跟他們一塊兒混過。像我這種情況,你起碼得住上兩三年,那種節(jié)奏和感覺都找到了,才能做。但是我現(xiàn)在做不到,很想做,但是沒這個機會。在這種情況下我只能寫和個人存在有關的題材。南京大屠殺我是選一個角度力所能及地來做,我也可以用軍人的角度寫,那就跟之前的《戰(zhàn)廢品》是一個路子,我不愿意那么做。
投入另一種語言的犧牲
南都周刊:你赴美留學時,完成的博士論文題目是關于奧登、龐德、艾略特、葉芝等的英語現(xiàn)代詩中的中國文化素材。你如何估量西方文學教育對你創(chuàng)作的視野帶來的影響?
哈金:我在國內(nèi)讀研究生的時候讀的都是英文小說,海明威、?思{也是那個時候讀到的,我一度對?思{很著迷。出來以后卻發(fā)現(xiàn)美國作家讀的是俄國小說。我直到在波士頓大學學寫作的時候,才開始認真讀俄國作家,比方果戈里、巴別爾這些。在“文化大革命”以前,我是在國內(nèi)看過一點托爾斯泰之類,但是不太愿意看,也看不出個名堂。周圍都是革命小說,托爾斯泰的東西格格不入。后來在美國再讀托爾斯泰、契訶夫的時候,非常感動,覺得他們的作品跟自己的經(jīng)驗更接近。
南都周刊:作為一個非英語母語的作家,你說過“是在語言和語言之間的空隙”寫作,你在英語中化用一些中文俚語和修辭的做法,也引起過一些爭議。厄普代克在對《自由生活》的評論里,就專門挑出了他認為不符合標準英語的地方。
哈金:有個問題是英語中的一些詞他們不用,比方emplomania這個詞,表面的意思是“拼命找活干”,但對應中文“官迷”,英語當中比較準確的就是這個詞,他們比較生疏,但這是中國文化中特有的現(xiàn)象。還有一個是我在英語當中模仿華裔移民的一些口音,有些人對這個可能比較反感,但移民就是這樣,你讓他說標準英語,不行。我在《自由生活》里可能是動作大了點,但從長遠看不一定是壞事。
南都周刊:如何把握突破“標準英語”的尺度?
哈金:這要看具體情況了。如果是一個中國農(nóng)民在我的小說里說話,那肯定得發(fā)明一種不標準英語。你必須寫一種好像就該是他口中說出的語言,但其實完全是創(chuàng)作的,并不是直接挪用過來的。這沒有什么規(guī)律,你只能根據(jù)不同情況來處理。但問題是有些人能接受,有些人不能接受,有的東西在當時被接受了,不代表在將來還能被接受。所以這都看你自己的把握。納博科夫的好朋友愛德蒙-威爾遜還一個勁地給他找語言上的毛病。納博科夫很幸運,我的寫作中沒有像威爾遜這樣的角色。(笑)納博科夫覺得雖然自己有些地方做得很糟糕,甚至讓別人覺得可笑,但他運用英語的高度別人達不到。這是他的理論。
南都周刊:但你在英文中化用的中文修辭,在英語中有新鮮感,再翻譯回來,就喪失了。比方“a giant disk(the sun) flaming a good part of the eastern sky”,翻譯過來可能就是一句套話“太陽像圓盤一樣染紅了東邊的天空”。
哈金:你說得對。在英語中用過來的一種新鮮感,翻回漢語可能就沒了。但我是用英語寫作,只能先考慮英語。而且漢語很難表現(xiàn)口音,它的字不光代表音符,想要在語音和語義上同時傳達原文的感覺,偶爾能做到一點,但不可能從頭到尾都做到。
南都周刊:這是你所說的“沒有用母語寫作對我是一個巨大的損失”的主要原因嗎?
哈金:是這么一個問題。你一開始想用哪種語言寫作,必須想清楚你將來的身份要投入哪一種語言當中。這是你必須作出的犧牲。你得找個位置,想想你能為那種語言帶來什么東西。如果用漢語寫作的話,得把別的語言中的東西化用到漢語中。老一輩的作家像魯迅巴金,他們都懂外語,因為有外語的參照,他們對語言的容量和特點會比較清楚,外語的一些東西就可以融進來。我用英語寫作,正好是相反。
南都周刊:設想如果你身處中文寫作中,你會是那種敏感于語言更新的作家?還是語言上相對保守的作家呢(因為那樣作品會更接近多數(shù)人的認同)?
哈金:應該是不會保守的,因為畢竟是接觸外國文學比較多。漢語在“文化大革命”以后變得比較亂。漢語需要真正的詩歌作品,通過詩歌來對語言進行整理。但現(xiàn)在可能更亂了。因為漢語本來就有這么一個問題,上海話、廣州話,對北方人來說幾乎就是外語。以誰的口語為標準,是個話語權的問題。在這點上金庸我是很佩服的,并不是武俠那些東西,而是他的語言,南北都接受。他創(chuàng)造了一種雅俗共賞的語言。漢語作家必須有強烈的語言意識,因為真正書寫的語言總是離口語有距離的。
過去就寫在臉上
南都周刊:你的文論集《在他鄉(xiāng)寫作》中談到,家園的問題涉及“抵達”和“回歸”兩個概念。從《自由生活》你書寫美國華人經(jīng)驗開始,是否這種思考的重心更多轉移到在他鄉(xiāng)建“家園”上?
哈金:也不一定,但要帶著抵達的心態(tài)才能上路。我沒一定要回去,沒到那個程度。因為你也變了,家也變了,你回不去了。每部作品實際上是個起程,你不能在原地呆著。
南都周刊:《南京安魂曲》似乎流露出對“抵達”的前景更為黯淡的心境。小說主人公明妮把南京認作家鄉(xiāng),但是不僅遭到很多誤解,甚至到最后也沒有得到家鄉(xiāng)的召喚,也是她陷入瘋狂的一大誘因?
哈金:但是我這里頭還有另一個人物是對明妮的修正,就是霍利。對她來說,家在哪里并不重要。這也是一種活法。但是有一個問題我想和“抵達”或者“回歸”不一定有直接對立的聯(lián)系,就是人對自己過去的態(tài)度。過去你不可能和它一刀兩斷了,雖然你在路上,雖然你很難回去,但過去你必須帶著。如果都帶著負荷不了,那就只能帶著對你有用的部分,否則太沉了。一個亞裔移民在美國,過去就寫在你臉上。抵達是一種心態(tài),你真正到哪兒是不可能的,你到那兒可能也就是失望,所以上路是最重要的。
南都周刊:所以你說:“比起流亡者來,你更是一個移民。過去不再那么重要,抓住新的開端,找到新的參照才是更緊迫的事!
哈金:流亡者和移民不同。很多流亡者都是有身份有成就的人物,像我們這樣,出來的時候,什么都不是。你如果不想著從現(xiàn)在開始,往往過去就成為一個包袱。但對流亡的人來說,他們的價值往往是由過去支撐起來的。所以不是說過去對我不重要了,過去對我現(xiàn)在的影響仍然在,但不是像對流亡者那樣重要。
南都周刊:你作為一個華人作家有著文學世界里的“反!苯(jīng)驗。首先在英語世界里被接受,到現(xiàn)在也還沒有被完整地引介入母語漢語之中。
哈金:那是沒有辦法的事。到現(xiàn)在還有讀者認為我是討好西方,是賣國。實際上我有些故事對中國人的意義比對外國人更大。一個作家的身份是由作品建立的,而不是憑空口去說。我的部分作品在當下國內(nèi)的缺席也不會影響它們本身的品質。當然,我樂意自己是一個在英文中找到位置的中國作家。
南都周刊:你的小說有著書寫現(xiàn)代中國人經(jīng)歷的“連貫性”。但對國內(nèi)讀者而言,他們對于中國當代經(jīng)驗的閱讀史卻是斷裂的,存在一些寫作的空白。這種情況會對文學產(chǎn)生什么樣的影響?
哈金:對作家來說,有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自由,別看那些很小的自由,可到那個坎上,你敢說一兩句真話,作品的層次就上去了。你不敢說,作品就變平庸了。各種政治和社會的變化對中國文學的影響實際上很大,往往是節(jié)骨眼上,就差一口氣,就差一點精神。
南都周刊:你提出“偉大的中國文學”這一提法時,曾招致肖復興等人的反對,他們一方面是出于國內(nèi)文學屢遭宏大歷史敘事綁架的憂懼,另一方面,則是受國內(nèi)文學市場不振的困擾:文學讀者近年來大量流失。
哈金:有的人可能有這種意識,也有很多人灰心。好像中國文學有一種先天不足,好像和世界文化有所隔膜,也包括社會和政治上的限制。還有一個非常大的因素,是現(xiàn)在文學書賣得越來越少,文學讀者越來越少。肖復興說到離偉大越遠越好,可能就是出于國內(nèi)文學萎靡的近況。
但年輕作家寫小說一開始就沒有抱負,是走不遠的,這是常識。我說的“大”不等于規(guī)模大,也不一定是宏大敘事,而是說藝術成就。年輕人還沒開始,或正要開始,讓他不想偉大的小說,他想什么?其實你看福樓拜,他根本不是才華出眾,只是一心想要做好,最后就這么一點一點地成了大師。
我對中國當下具體的東西不了解了,確實有障礙,但對中國宏觀的把握,比過去要好得多。前兩天我在紐約見到余華、蘇童、徐小斌,大家聊起來,我對國內(nèi)的情況知道得并不比他們少。
哈金語錄
漢語在“文化大革命”后就比較亂了。漢語需要真正的詩歌作品,通過詩歌來對語言進行整理。
對作家來說,有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自由,別看那些很小的自由,可到那個坎上,你敢說一兩句真話,作品的層次就上去了。
年輕作家寫小說一開始就沒有抱負,是走不遠的,這是常識。
南京安魂曲
作者:[美] 哈金
譯者:季思聰
出版社:江蘇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1年10月
定價:32.00元
故事取材于大量真實歷史資料,講述了1937年12月13日日軍攻陷南京開始屠城,美國教士明妮?魏特琳作為金陵女子文理學院教導主任堅守校園,建立了當時在南京屈指可數(shù)的國際安全區(qū)之一,為上萬名的婦女、兒童提供棲身的庇護之所的故事,表達出人類災難時刻下復雜人性的廝殺與個體命運的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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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 哈金
譯者:金亮
出版社:湖南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02年11月
定價:1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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