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凱歌：在饒舌與沉默之間】 陳凱歌

　　陳凱歌是一個永遠有著少年氣質的人，時而在人前饒舌，時而在饒舌者面前沉默。那是承自漢唐以來中國文人的少年氣質仗劍天涯、詩酒放浪、士為知己者死。 　　少年氣質的陳凱歌最終成為中國第五代導演的一張底牌。但這張底牌一開始就被亮了出來，所以顯得不再有任何秘密可言。當然你永遠不知道他接下來會出什么牌。有些人出發(fā)時已經走到了終點，接下來只是浪跡天涯。
　　處女作《黃土地》使陳凱歌剛邁出第一步就走到了終點。在這部關于“土地”的影片當中，他以一個幸存者的顫抖之手，觸摸一個民族的死魂靈。那個臉上長滿溝壑的老農在田間午餐時輕拍了一下土地，引起他心靈的巨大震蕩和深谷回響，那是一個民族五千年來對土地的依戀和絕望。一部真正的電影是難以用票房和賣出的拷貝數(shù)來衡量的，盡管《黃土地》日后在電影界和人們心靈深處引發(fā)的震動與喝采足以掀起一場五級地震，但在當時卻是寂寂無聲。
　　《黃土地》為陳凱歌帶來的是沉默者的沉默和饒舌者的饒舌。這使他在饒舌與沉默之間左右為難。1987年拍的《孩子王》時他開始自言自語，影片一開始鏡頭久久對準一扇門從里向外拍，村長依門而坐，主人公在畫外，囁囁不成句。接著他得到一本字典樹立他作為一名教師的合理性。在天地間，人雖無知但依然可愛。在這部影片中我們可以看到，對土地的迷戀在繼續(xù)，人物是土地的延伸，如同山中生長的毛竹一樣青翠幼稚，試圖用文字讓自己脫離土地而去，但最終恢復到一棵在山中生長的毛竹。陳凱歌用電影與萬物溝通，使萬物自鳴。
　　在《邊走邊唱》中他開始饒舌，他用《黃土地》中同樣的耐心讓鏡頭反復地久久俯仰觀看大地，像是在講述鴻蒙未啟，天地未開時一段舊事。他將每一個畫面變成一場儀式，電影本身像是一次獻祭，省略掉一切綴飾。如同片中蘭秀手里拿的那個魚化石，失去血肉，經過歲月，就會看到地老天荒的美麗�！哆呑哌叧�》中老瞎子天真，小瞎子世故。老瞎子的幸福在于他能夠相信，他是荷馬一般的行吟詩人；小瞎子的悲哀在于一開始就看透一切，像殺父娶母后刺瞎雙眼的俄狄浦斯，注定一生流浪。陳凱歌就像那個小瞎子，參透一切，之后只是游戲。饒舌也好，沉默也好，皆隨興。
　　事實上，“第五代”作為一種精神、一個理想只存在于上世紀80年代。隨著經濟體制的改革，制片廠制度的沒落，“第五代”煙消云散。這使得陳凱歌那部幾近完美的《霸王別姬》像一個凄美的告別手勢，在他大獲成功的同時，他也被成功捕獲。
　　90年代，當?shù)谖宕�的其他導演紛紛放棄“寓言”和“民俗”，不再冒險時，陳凱歌卻開始講述寓言，并以一種大膽的表演方式一再冒犯他的觀眾�！肚G軻刺秦王》以一種古典歷史悲劇的肅穆講述一個古老的故事，攝影機的運動仿佛命運在觀察它的犧牲品�！肚G軻刺秦王》200萬元的票房收入相對于它在人民大會堂首映的盛況，簡直是一個巨大的諷刺。
　　時間已進入21世紀，第五代的神話仍在繼續(xù)。張藝謀就是一個神話的不知疲倦的制造者，一個高粱地里起家的英雄，一個不饒舌不沉默的歌者，從未缺少聽眾；而陳凱歌是一個行者，發(fā)出只有背負沉重者才有的足音，只有夜里醒著的人才聽得到。如果說陳凱歌是第五代的一張底牌，那么張藝謀就是第五代的一張王牌。
　　“第五代”本身是從一個語病發(fā)展而來的新語言�！暗谖宕�”導演是在一個民族經過半個多世紀的數(shù)次“革命”傷痕累累后，帶著累累傷痕勇敢站出來的一群年輕人。他們殘忍且美麗。他們登場于一個空曠、寂寥的舞臺，很快又被舞臺本身淹沒。
　　現(xiàn)在，陳凱歌已是世紀英雄公司的藝術總監(jiān)，并在全力打造他的《無極》。雖然他年過半百，須發(fā)皆白，但在我心目中，他仍是那個在饒舌與沉默之間左右為難的“少年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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