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耀潔：８０歲這一年]高耀潔

　　“你們記者寫我沒有意思，要寫，就把這些騙子都寫出來，這些吃艾滋飯、發(fā)艾滋財?shù)尿_子，還有那些還在組織農(nóng)民賣血的。要是我死了，你們不要寫我，多揭發(fā)那些騙子、血頭！” 　　
　　老伴走了
　　
　　屋子里很暗，到處是成捆的書，冬天的陽光本來就少，加上窗臺和桌子上的花擋著光線，客廳就更暗了。已經(jīng)80歲的高耀潔搖搖晃晃地走在書堆間的空地上，到廚房去熱上頓吃剩的稀飯和饅頭。老伴郭明久在照片上笑著，靜靜地看著她。
　　“等我把這些艾滋病的資料寄完，就該走了……我巴不得早點死掉，我太累了�！彼�說完，繼續(xù)趴在桌子上喝稀飯。假牙托泡在杯子里，不戴牙托，老人的嘴周圍已全都塌陷去了，饅頭掰得很碎。
　　
　　高耀潔現(xiàn)在很少出門，只訂了好幾份報紙，每天要看中央臺的《焦點訪談》，還看《新聞調(diào)查》，書和雜志堆在一張大床的一側，另一側被子掀開著，屋子里暖氣不熱，飄著股濃重的藥味。每隔幾個時辰，高耀潔就要從袋子里各種瓶瓶罐罐中摸出一大把藥吃下去，“每天都得定時吃藥，活一天是一天，一個月藥錢得1000多，太貴了�！�
　　2006年，越來越多的時間，高耀潔都是一個人呆在家里。這一年的4月10日，老伴郭明久走了。去世時，老伴的心、肺、腎都壞了，當時醫(yī)生說動手術搶救，高耀潔說，不用了。她用手在喉部、腹部比畫，這么大歲數(shù)了，再全身開刀，多活幾天，有什么意義呢。
　　“2004年底，老頭病了，我就很少出去。原來手頭有錢，自己下鄉(xiāng)或者雇人下鄉(xiāng)。2005年以后，我更不能離開病房，手頭也沒錢了�！备咭珴嵰郧白x過《孝經(jīng)》，老伴去世之后，她辟出了一個房間，設了靈堂，要守孝三年。很多人勸高耀潔，說老人80多歲去世，是喜喪，高耀潔說她也明白這個道理，但她還是傷心。
　　老伴在的時候，總是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電視，幫高耀潔寄資料，寫信封，一個攝影記者還曾拍下兩個老人一起騎自行車去郵局寄資料的照片，高耀潔騎在前面，老伴慢悠悠地跟在后面。那還是哪一年的夏天呢？老郭還穿著遺照上那件白色的短袖衫。
　　照片前面插著新鮮的菊花，“十年了，我都沒有好好照顧過家里。我的學生跟我說，要是她，家里肯定都有第三者了，都離婚了�！备咭珴嵖粗�老伴的照片，“他在家好看電視，老坐在那個沙發(fā)上……就是我花錢花厲害了，他要說我�！�
　　
　　對吳儀：“他們在騙你”
　　
　　“好多人盼著我死，那些吃艾滋飯的人，怕我說話的人，都恨死我了！”
　　還有那么多騙子纏著她。一個村里的老支書，自己的孩子得艾滋病去世了，高耀潔去村里看他，給他錢，他還管著村里的一群艾滋孤兒，一給高耀潔說起艾滋病來，就老淚縱橫……看著是個多么善良淳樸的人啊！可是今年村里的艾滋病人給高耀潔寫信，她才知道，這個人就是當年組織村里人賣血的“黑血站”的“血頭”，而且不斷從艾滋病人收到的捐款中刮錢，現(xiàn)在甚至在村里以自己的名義建立了艾滋病救治協(xié)會。
　　“我曾這樣想，蒼天如此無知，今后我敢相信誰呢？”
　　她又說起老搭檔桂希恩，“那是個老好人，心眼太好，太老實啦。那些騙子能騙得了桂希恩，她（他）不敢來騙我，我斗爭經(jīng)驗比桂希恩豐富�！�
　　“文樓村馬深義現(xiàn)在找了一個對象，是他們村里的一個女病人，我不去村里，可是我消息靈通得很，有人給我說�！备咭珴嵚冻龊⒆影憬器镉值靡獾男θ�，“我有線人，啥也瞞不過我。”
　　墻上還有那么多艾滋病人的照片，“我這把年紀了，那些孤兒我都交給杜聰了，要不我死了，他們就沒人管了。”
　　她還想繼續(xù)去村里，還有那么多人她想去看看，還有好多資料她想發(fā)給村里人�！拔疫�沒有被舉報過，我值500塊錢！記者值50塊錢。”
　　為什么呢？原先在有艾滋病患者的村子里，如果有人舉報高耀潔來了，村干部會獎他500元錢，舉報其他的生人會有50塊錢。
　　“我還沒有被舉報過呢，窮人都對我好，所以現(xiàn)在還沒有人拿到這個錢。當?shù)赜腥私o我送信，還有農(nóng)民會早早把我藏在玉米地里，誰也找不到我。”
　　她還記得前些年，河南有的村子里，房子東面的窗戶全都堵死了，問為啥呀，說是害怕艾滋風；村東的麥田麥子全燒焦了，一問是怕有艾滋味；東面菜地里的菜全爛了，說是有艾滋氣；就因為村東有個艾滋病人去世了�！熬蜑檫@，要是能動，俺還得去�！�
　　“某些人”是她認為的“相關機構的御用文人”。前一段時間，有人寫文章稱，一個妓女能感染多少例艾滋病，并附有相關數(shù)據(jù)。高耀潔就按照數(shù)據(jù)統(tǒng)計了半天，得出結論，全中國人很快都會感染艾滋病。她說，“這種文章的目的，就是強調(diào)性傳播，來掩蓋政府失職的責任。”高耀潔喜歡引用在河南流傳頗廣的打油詩：“鄉(xiāng)騙鎮(zhèn)，鎮(zhèn)騙縣，一騙騙到國務院�！�2003年12月，吳儀會見高耀潔。吳儀說，“有人告訴我，中國艾滋病傳播的主要途徑是吸毒傳播和性傳播。”高耀潔說：“他們在騙你�！�
　　她堅持認為，在中國當下，由于賣血輸血產(chǎn)生的血液傳播，仍然是中國艾滋病的主要問題。她在新浪博客里寫：“關于艾滋病血液的傳播問題，不是又有抬頭，而是根本沒有解決�！痹谒�看來，非法血站并沒有銷聲匿跡，只是由公開轉為地下�！霸谥袊�血源缺乏的狀況下，怎么可能制止非法采血？800CC的血，只賣50元，這么高的利潤，血頭怎么可能放手？”高耀潔說。
　　她還認為，“艾滋病并不是河南的專利，血液傳播是個全國性的問題�！薄拔易哌^了全國十幾個縣市、幾十個鄉(xiāng)鎮(zhèn)、幾百個村莊，見過幾千個艾滋病感染者，那么多由于貧困而去賣血的農(nóng)民，怎么會是性亂、吸毒感染艾滋病的呢？”
　　高耀潔手頭有許多活生生的例子，很多來自河南以外的省份。她博客上刊登過一個叫周洪強的家長的來信，其子周楓林2004年10月22日出生，次年8月23日、9月1日因病在醫(yī)院輸了兩次血小板，染上了艾滋病，2006年6月9日死亡。
　　 “這兩年賣血感染艾滋病的病人一茬茬地死，艾滋病被中國人理解成臟病，吸毒或者作風淫亂才得病，艾滋病人被歧視，要還艾滋病人清白�！� 高耀潔說。
　　讓她遺憾的是，一些專家和學校對艾滋病表現(xiàn)得很冷漠。高耀潔曾將一些防艾材料寄給中科院一位知名院士，沒幾天，材料被原封不動地退回。她給河南、湖北、江蘇等地的圖書館發(fā)書，發(fā)的是她編輯的《中國艾滋病調(diào)查》和《艾滋病與性病的防治》，寫明了是免費贈閱，后來有圖書館將書退回來，認為她是“先發(fā)書再要錢”。
　　
　　“接班人”、遺囑
　　
　　書堆里還有2006年春節(jié)沒有寄完的賀年卡，那是高耀潔自己印的。在五只狂吠露著白牙的狼狗邊，寫著：“撕吃那些‘發(fā)艾滋財’的‘冷血壞家伙’們！詐騙艾滋財者該死！貪艾滋財?shù)募一锼劳�！�?
　　從1996年至今，老人自費印發(fā)了124萬份預防艾滋病宣傳頁，2001年，她用世界衛(wèi)生組織頒發(fā)給她的“喬拉森•曼恩世界健康與人權獎”的2萬美元獎金，和福特基金會的1萬美元捐款，加印成《艾滋病性病的防治》。近些年外出講課的收入，也多半被她用少至50元多至500元轉給了那些艾滋病患者和孤兒。
　　她身體卻是越來越差了。現(xiàn)在每天中午，她都得躺在床上睡個午覺。因胃病住院時，香港的醫(yī)生朋友來看她，“非要給我請個小保姆，我不讓她請，花那些錢干啥呀？我死了就死了，我都累得不行了，死了還輕松�！�
　　“你們記者寫我沒有意思，要寫，就把這些騙子都寫出來，這些吃艾滋飯、發(fā)艾滋財?shù)尿_子，還有那些還在組織農(nóng)民賣血的事情，這還有作用。要是我死了，你們記者不要寫我，多揭發(fā)那些騙子、血頭！”一激動，老人不停地咳嗽起來，聲音也啞了。
　　自2003年以來，不停涌現(xiàn)“神奇”的“接班人”，他們給高耀潔來電話，跑到高耀潔家里，要求來接班：“您老年事已高，防艾工作需要年輕人來干，我想本人是最適合的人選，我將繼承和發(fā)揚您老人家的事業(yè)。”尤其是今年，高耀潔病重住院的消息傳出后，這樣的電話和信件更是絡繹不絕。
　　 “防艾圈太大、太亂了。”高耀潔說，“政府官員、地方官員、基金會、NGO、專家、醫(yī)院、制藥廠、江湖游醫(yī)……太多了，這些年艾滋病問題上，多少人說了多少假話呀。”
　　老人在新浪上開了博客，字字句句都與艾滋病相關，“10月19號博客出來，10月23號在河南大學的演講就被迫停了，他們害怕我在博客上公布的第一手資料�！备咭珴嵳f。
　　高耀潔害怕的是那些“大發(fā)艾滋財?shù)娜恕保涸�有人“拿”去她所著的《一萬封信》的書稿；有建筑工人給高耀潔來信，說是一起合作開艾滋病醫(yī)院；有人打廣告宣稱“八代中醫(yī)專治艾滋病”，高耀潔公開打假，最后被告上法庭，官司贏了，她卻身心俱疲。
　　“我有時候想隱退，不想再聲張了，不能辛苦十年，最后卻晚節(jié)不保。”高耀潔說。
　　老人已提前寫好了遺囑，是托人幫忙寫到博客上去的，就算戴上眼鏡，她也看不清鍵盤敲字了。遺囑中這樣寫道：“由于晚年從事‘防艾’和‘救孤’工作，引來了不計其數(shù)的騙子和政客來找麻煩，如那場離奇的官司……我死之后，不留骨灰，把骨灰撒黃河激流處，永遠銷聲匿跡，以免任何人、任何組織或官員利用我的名字成立組織，如‘基金會’‘教育中心’等，搞行騙或鬧劇，讓那些‘能人’獲利，危害他人�！�
　　“孫亞，你幫我打開博客，看看有人留言沒有？”她叫著學生，學生一個一個給她念著，念到諷刺那些反對她的人的話：“這是誰家的孩子，沒教好放出來了？”她拍著手“嘿嘿嘿”笑起來，笑著咳嗽著，“這都是誰呀？寫得有意思。還是支持我的人多�！�
　　“高奶奶，你一定要保重身體，要是你不在了，就更沒有人敢說真話了�！睂W生念著，高耀潔什么也沒有說，靠在床邊上，閉了閉眼，居然就睡著了，她發(fā)出沉重的呼吸聲，只有這時候，她似乎才像一個80歲的老人。
　　下午出了太陽，高耀潔起床下樓散步，街上的行人來來往往，只有小區(qū)門口的保安說：“高奶奶，你出去啦？”
　　“哎！”這個戴著老花鏡的普通的老太太彎著腰，走得很慢，沒有人認得出她來。陽光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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