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yīng)臺:論公共空間的必要
發(fā)布時間:2020-05-21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一腳踩進去,大吃一驚,馬上想回頭就走,但是偌大的黃土高原上,到哪兒再去找一個廁所?于是猶豫不決地就站在那兒打量。
沒門的廁所不是沒見過,但是眼前這個結(jié)構(gòu)嘛,非但沒門,在坑與坑之間只有一堵矮
墻,也就是說,蹲著的人一偏頭就可以看過去一排人頭,當(dāng)然都屬于別的正蹲著的人。若是不偏頭直視
前方,就得準(zhǔn)備隨時和那進進出出的人打個照面……當(dāng)然是人家站著你蹲著,人家穿著衣服你半裸著,人家從高處俯看正在用力的你。哎,越想越是全身起雞皮疙瘩。怎么辦呢?
只好面對著墻壁,低下頭來。至少在三面墻的環(huán)護之下,有被掩蔽的錯覺;
而且也避免和別人四眼相對。我像一只縮頭縮尾的病鴕鳥蹲在那兒,然后就聽見有人走進來;
是新加坡來的作家。她叫了一聲“哎呀!”就停在那兒不動。過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了我,遂也走了過來,默默地作了我的鄰居。
在我們離開時,看見另外兩個坑上也已有了人;
兩位來自河北的作家,正蹲著聊天。那兩個人是把背對著墻壁,臉向外蹲著的。這時候我們才知道,我們兩個海外人蹲錯了方向!
“可是,為什么臉朝外呢?”我們邊走邊研究,那坑的結(jié)構(gòu)極簡單,沒有什么非要人朝外的科學(xué)理由;
那么,“難道我們的鴕鳥心理這兒的人沒有嗎?”恰好一個上海朋友走過來,我們問他,他露出聽天方夜譚不可思議的表情說,“那當(dāng)然臉朝外啦!否則豈不是把光光的后面給別人看嗎?”
新加坡人反駁得也快,“沒道理呀!依照這個邏輯,那么臉朝外,豈不是把光光的前面給人看了嗎?”出來游山玩水的作家們亂哄哄笑一陣,這個不怎么適合紳士淑女的笑話也就過去了。
但是對我這個喜歡對文化現(xiàn)象胡思亂想的人卻沒有過去;
在笑話的里層一定有一個文化的合理解釋,一定有的。
離開西安,回到我寧靜的書房里,終于可以把一路上朋友的贈書好好讀讀了。首先就要看西安的作家怎么寫西安。賈平凹的《西安這座城》寫得深情款款,突然有幾句話揪住了我的眼睛:“你不敢輕視了靜坐于酒館一角獨飲的老翁或巷頭雞皮鶴首的老媼,他們說不定就是身懷絕技的奇才異人。清晨的菜市場上,你會見到手托著豆腐,三個兩個地立在那里談?wù)撝鴩鴥?nèi)的新聞,去公共廁所蹲坑,你也會聽到最及時的關(guān)于聯(lián)合國的一次會議的內(nèi)容……”
有意思了!他把酒館、巷頭、菜市場與公共廁所并列起來,顯然表示公共廁所是一個現(xiàn)代的所謂“公共空間”——和今天的酒吧、廣場、演講廳,從前的水井邊、大廟口、澡室和菜樓一樣,是市民交換意見、形成輿論的場所。在西方,一般家家戶戶都有自用的衛(wèi)生設(shè)備;
馬路邊的公共廁所不為居民所設(shè),使用者是真正內(nèi)急的過路人。過路人互不相識,解完手繼續(xù)上路,沒有在廁所里說三道四的欲望和必要。廁所只有機械功能而不具社交功能。在這種情況下,各人關(guān)起門來辦各人的事兒最簡單便捷,誰也不打擾誰。門,是必要的。
可是當(dāng)公共廁所是相屬某一個社區(qū)的設(shè)施時,它不可避免地就擔(dān)負起交流的任務(wù)。都是街坊鄰居,在廁所里碰面能不聊幾句嗎?若是和暖的春天,人們可以在村子里頭大樹下邊抽煙邊談話;
若是螢火蟲猖狂的夏夜,人們可以抱著自己的凳子到廟前廣場上邊趕蚊子邊論天下。到了寒氣侵人的冬日里,反正不能下地,難道公共廁所不是個頗為溫暖的去處?至少那兒遮風(fēng)擋雨,那兒彌漫著人的氣味,那兒肯定有人……即使是寂寥的半夜三更。去那兒的人在排完胸中塊壘之后通常神清氣爽,無所郁結(jié),容易挺直了背脊暢所欲言。再說,廁所里一目了然,不會有密探埋伏,竟也是個說話有豁免權(quán)的自由天地。
老農(nóng)蹲在大樹底下聊天時,肯定個個把背對著樹干,臉朝外。臉朝外,才好左顧右盼,呼朋引友。在這種地方若有一個家伙臉朝著樹干,把背給別人看,顯然是憤世嫉俗的,古怪的。公共廁所既然和大樹一樣是個互通氣息、發(fā)表意見的公共空間,哎,我當(dāng)然蹲錯了方向!
而既然是公共空間,有門不如沒門吧?我們能否想象將咖啡館的座位一一間隔起來用門掩上?那就不再是有沙龍性質(zhì)的咖啡館了。我們能否想象將一個城市的大廣場切成小塊用一扇又一扇的門關(guān)閉?當(dāng)然能的;
從前的君主們?yōu)榱瞬蛔屖忻窬奂撜,曾?jīng)在廣場上建筑起七七八八的設(shè)施,用以抵消廣場的公共空間作用。但是市民“街談巷議”的欲望是堵不住的;
人們遂流向公園,流向老廟,流向……公共廁所。倫敦有海德公園,臺北有龍山老寺。而“文革”期間,多少人在交代不出來的時候脫口而出,“是廁所里聽來的”?如果是個有高墻厚門、誰也聽不見誰望不見誰的廁所,賈平凹又怎可能在蹲廁時“聽到最及時的關(guān)于聯(lián)合國的一次會議內(nèi)容”?
而且,我也絕不會聽到這么精辟的民族自我分析:北京人多禮多話,上公共廁所時,一個說,“真巧啊,您老也上廁所呀!天這么冷,幸好這廁所離得近。您先請先請……”那另一個就說,“您也來啦!身體好嗎?老爺好嗎?大嫂幾時……”臨走時,兩個人還得再來一回合:“您老尿完啦?好啦?您……”而內(nèi)向寡言的陜西人據(jù)說是這樣對話的:
“尿?”
“尿!”
“完啦?”
“完啦!”
因為沒有防堵的門,所以市民對國事的看法得以交換而集思廣益,人們對鄉(xiāng)里的情感得以交流而同舟共濟,個人更因為胸腹中無所郁結(jié)而得以充分發(fā)泄個性才情。作為一個責(zé)任重大的公共空間,公共廁所之有門無門朝里朝外,差別大矣!
本文節(jié)摘自《百年思索》,龍應(yīng)臺著,南海出版公司2001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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