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新民:北京三條胡同的消亡
發(fā)布時間:2020-05-23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它們叫香餌胡同、土兒胡同和明亮胡同,后者是橫跨前兩條胡同的一條橫胡同。它們位于東城區(qū)交道口,自今年七月十八日畫上拆字以來,僅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已經(jīng)變?yōu)橐黄瑥U墟。筆者幾乎從頭至尾目睹了這三條胡同的消亡,心中感到十分沉痛。
北京過去“東富西貴”,東城區(qū)和西城區(qū)屬古都的精華,“香餌”“土兒”和“明亮”便在這精華當(dāng)中。這里有不少小康人家幽靜的獨門獨院,有多家合住但空間依然寬敞的機關(guān)院。這里建筑質(zhì)量多為中等,也有相當(dāng)數(shù)量的主體結(jié)構(gòu)為磨磚對縫的昔日深宅大院……。
私房在這里的比例占近百分之三十,房主當(dāng)中不乏皇族與名人的后代,故事極多,文化底蘊極為深厚。我走在胡同里。我走著,如果是關(guān)閉的門,就輕輕把它叫開,如果是敞著的,就推一推走了進去。
明亮胡同30號院
我先是看到了香餌胡同7號,門樓上有一大塊極其精美的鏤空磚雕,據(jù)說很多人都曾坐在門前把它一筆一筆地構(gòu)畫了下來。7號與5號及9號本連接在一起,是同治年間的一座公爺府。原主人在解放后把它賣給了公家和個別的私人,只給自己留下了一個占地三百多平方米的后院,門牌是明亮胡同30號,要繞到香餌的后面才能進去。
有鄰居把我?guī)У搅酥魅烁埃泄鈱毶,今年七十八歲,背駝,臉上的表情極為安靜,他看到我時好像在等待著我。
在他的身后,30號院那古老的氣息,一下子就震撼了我:房子幾百年來幾乎沒有被動過,木梁柱都是用上好的黃松構(gòu)成,牢牢地嵌在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土地上,作為歷史名城的一部份。
門上開裂的漆像是皺紋,院子里扣著一口大水缸,老人一邊端給我一個板凳,一邊告訴我那缸里曾盛過兩百年的米,皇帝發(fā)放的奉祿米:“米放久了就成紅色,熬成的粥挺不好吃! 這院落是極美麗的:藤蘿,石榴樹,棗樹,柿子樹……,由于隔著兩道門聽不到鏟車,我很快就忘記了外面的拆遷,只是用心傾聽著老人慢悠悠的講述:“我生在這座宅子里。公爺便是我的大爺,他是駙馬,我祖母是公主,我們一大家子住在這兒,左手的院子曾經(jīng)是花園,有假山,八國聯(lián)軍闖進來的時候把幾塊假山石扔到了這邊,就是你眼前地上的這些。左邊的墻原來沒有這么高,同治年間有個賊從院子里路過,以后就加高了。
這藤蘿有三百年了,小時候我們坐在上面蕩秋千。三百年啊,多不容易,我叫兒子跟文物局說說,他們可千萬留下這藤蘿。別像趙家那棵棗樹,還是同治年間的呢,有五十公分粗,硬前幾天給砍了,棗樹是慢長的樹,太可惜了,那棗樹當(dāng)年還是從王府挪過來的,個兒特小,核也特小,非常甜。”“這房子里的磚都是磨磚對縫,就是把江米熬成粘汁再和上白灰,灌在磚縫里,可牢固了。文革挖防空洞需要用磚,有人把院里的影壁摔來砸去,怎么也摔不出一塊整磚,白白浪費了一個影壁!
老人說到這兒指了指地上:“說起來這院子底下可有寶貝,F(xiàn)在都讓獻城磚,那會兒砌防空洞結(jié)果用的是我們院墻的磚,比城磚小一點,但也每塊都刻著字,都是官窯里燒出來的!薄拔椰F(xiàn)在住的房子叫后罩房,從前專給姑娘住,不是熟人不讓進來! 之后老人的兒媳過來了,她爬到棗樹上晃悠樹枝,噼哩啪啦晃下來好多棗。她洗過了端給了我一碗,說是還不太甜,平常應(yīng)該再等上半個多月,但是不吃就再也吃不上了,因為過幾天就要把房子拆掉了。兩天后我又帶朋友來,想讓他們分享一下這座小院的恬靜和感受一下它深厚的文化沉淀,這座我進去了就不想再出來的小院。然而院子里已都是搬家用的紙箱,藤蘿架也被拉散,老人也給轉(zhuǎn)移到另外的地方去了,因為拆遷辦過來說了,晚上六點以前要把房子騰空。
拆遷辦很兇,每次到30號院既不敲門也不用手推,而總是用腳狠狠地踹開院門。同時老人家一家人已經(jīng)看到周圍的院子是怎么強行拆掉的:既沒有法院的強行令也沒有任何的程序,拆遷辦過來喝一聲就把居民拽出來,再把屋里的東西扔到外面,然后就把房頂掀了,有時甚至把東西埋在了屋里。他們因此很害怕,就決定趕緊搬走了!必敭a(chǎn)呢?“我問老人家的兒子:“這可是你們自己的家產(chǎn),怎么能不賠償呢?”他卻苦笑著,作為回答。
我們無奈地走了,心碎了,不知向何處相告。明天,光寶森一家將一無所有,同時消失的也是北京城的一部活的歷史。
在席地而坐的民工后面,我看到垂下來的白色的石榴,還沒有來得及透紅。
土兒胡同29號
這不是皇家的府地,而是平民小康人家的一所四合院:兩進院,并非磨磚對縫,但也砌得十分堅實,看上去再風(fēng)吹雨打二百年也沒問題。主人是一位近八十歲的退休教師,名叫李硯農(nóng)。
此房產(chǎn)是上一輩在七十年前置辦的,他在這里長大,孩子們又在這里出生。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核桃樹:郁郁蔥蔥透著清爽。走進北房,看到的是精美的雕花木頭隔扇,燈籠框中心空白處有詩有畫,均出自李先生之手。
在我和主人談話的時候,已經(jīng)可以時時瞥到墻外的高大鐵爪在作業(yè)了,一整片一整片的墻被抓下來,再轟隆隆的放倒。李先生和他一家人的臉上是凄苦的,他們舍不得自己的家和身處的幾條胡同,和四周的鄰里,“土兒”的每一寸都早已融在他們的生命中。在向我講述自家往事的同時,他們更多提到的是胡同里深藏的故事。
“土兒胡同在清代有批發(fā)煙土的營生,不知和胡同名的起源有沒有關(guān)系?這胡同在解放前出名就出在廣德堂膏藥店上,就是西口路南的那座小洋樓,以至胡同還有個別名,叫做“膏藥鋪”。
廣德堂的善長是醫(yī)治婦女病,馳名全中國,到處來訂單。結(jié)果廣德堂專門給自己在旁邊設(shè)立了一個郵局,向四處郵寄膏藥。老板姓祝,洋樓左手的三進四合院原來是他家人住的!八拇竺t(yī)之一孔伯華也住土兒胡同,在61號。他有時被叫到中南海給毛主席治病,兒子也跟著去幫助熬藥!
接著主人的孩子又談起他上過的中學(xué),就在旁邊交道口東大街上,談起一位他的老師——關(guān)老師,就住在香餌胡同里,又是師生又是鄰居,經(jīng)常在一個早點鋪里吃早點。我說我也剛剛結(jié)識了關(guān)老師,他在香餌住了六十年,胡同每一扇門里的故事他都知道,胡同里他每走幾步都能聽到一聲“關(guān)老師”,哪兒都是他的學(xué)生。我又說前些天關(guān)老師帶著我從胡同的東頭走到西頭,把近一個世紀(jì)以來胡同的人來人往介紹了一番。
這時有塵土被揚到院里,主人趕緊關(guān)上了屋門。我知道他們已有好多天不能做飯了,都是買現(xiàn)成的吃,睡覺也睡不好,因為焦慮,也因為鏟車日夜喧嘩,有時竟到凌晨三點。我很難過地看著他們消瘦的臉,問道:“這座院子看樣子占地有六、七百平方米,對這筆財產(chǎn)有多少補償呢?”主人說拆遷辦提的是十七萬元,這等于是沒有補償,和對光寶森老大爺一樣。但我知道八十年代以來有諸多法律都是保護私有房地產(chǎn)的,我無法理解。
而另一方面,在拆遷以前,他們還從來沒有從市場的角度衡量過自己的家產(chǎn),79號院在他們心目中主要是系著感情和幾代人心血的家,想永遠(yuǎn)住下去的家,在他們心目中,它也是祖國的一份寶貴建筑文化遺產(chǎn),是不允許就這么消失的。
在公布拆遷以前,李先生已準(zhǔn)備花幾十萬元好好整修一下自己的院落。我多么希望他可以如愿以償。
香餌胡同19號院
這是更普通的一座四合院,只有一進,但明亮干凈與世無爭,整個室內(nèi)都做了現(xiàn)代化的裝修:澡房,帶有微波爐的廚房,洗衣機,裝馬桶的廁所等,應(yīng)有盡有。房主姓童,在旗,過去很富有,這小院是前輩留下的最后一份財產(chǎn)了,童夫人講,家中老人在去世前寫過一份遺囑:永遠(yuǎn)不許把19號院賣掉,要世世代代傳下去,然而現(xiàn)在卻保不住了。
童夫人是一位中學(xué)教師,一臉的熱情。她跟我講述了這小院兒經(jīng)過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有私房的人是從未享受過單位福利分房的,所以一家八口也就一直共同廝守在此。還好,都住得下,不像有的私房主不得不加蓋小屋以適生存。
后來文革有外來戶占住,折騰了十幾年好不容易一個個請了出去,并決定好好修整一番,去年才挑的頂,方方面面花了很多的錢,現(xiàn)在卻要被拆除了。童夫人又說,這小院不久前有人要出一百五十萬元買,當(dāng)然沒賣,可這回遇拆遷非但家產(chǎn)盡失,買回遷樓還要倒貼錢……。
童夫人家的情況是很典型的,在這三條胡同里我遇到了很多,雖然建筑本身不屬于最講究的一類,但畢竟是座結(jié)結(jié)實實的四合院,是一個溫磬的、凝聚了幾代人心血的家,是屬于私人的財產(chǎn)。
童家院里也有樹——一棵茁壯的香椿。
………… 我就這樣走在“香餌”、“土兒”和“明亮”里,停留在每一扇門前,多么想知道在門后面曾經(jīng)發(fā)生的所有故事。但我沒來得及,我只能在匆忙中把所尋到的記載下來,首先是那些美麗的大宅院:香餌5號至9號住過皇帝的駙馬,香餌87號住過慈安太后的弟弟,土兒76號曾是皇帝的一位鐘表采辦的府地,之后又住過一位有名的皮貨商,土兒101號曾是一位鹽商的宅子……,
還有那么多名人的故居:“兒女英雄傳”的作者文康住土兒69號,名醫(yī)孔伯華住土兒61 號,茶葉大王吳裕泰住土兒83號……。還有活生生的市井興衰,顯示著胡同其實一直都是一個成熟的社區(qū),那是關(guān)老師帶著我在香餌辨認(rèn)的,當(dāng)時推土機已經(jīng)推倒了一半的房子,只有他才可以揣摸出來:幾十年前這里原是龍鳳餅干店,那邊是黃家養(yǎng)蜂廠,再過去是山海泉早點鋪,然后就是歌劇院排練的大院,孩子們天天擠過去聽拉琴吹號。這幾年有學(xué)校、美容院、門診部……。
我也想再多看一會兒各個院子里那些美麗的雕刻,尤其是土兒76號院里的那個垂蓮柱和香餌7號的門楣,再轉(zhuǎn)回頭去它們都被挖去了。再轉(zhuǎn)回頭看到的也是一棵棵被撞倒的樹木,前些天還是一片綠洲,現(xiàn)在卻是一片狼籍了,在堆積如山的磚塊中裸露出黃土。
八月二十二日上午,國家歷史名城專家委員會副主任鄭孝燮老先生、中國文物學(xué)會會長羅哲文先生和國家歷史名城專家委員會委員謝辰生先生來到了拆遷現(xiàn)場,目睹了這可怕的一切。八十五歲高齡的鄭老拄著拐棍,一腳深一腳淺地踩著廢墟行走,臉上是那么痛苦。
貝聿銘先生說過:“北京城是一個巨大的藝術(shù)杰作”。
很多外國人說過:“北京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城市!
很多中國歷史學(xué)家說過:“北京的每一塊石頭都是這座著名古都的記憶。”
國際奧委又說:“2008年的奧運將是人文奧運和綠色奧運!
我懇求推土機到此停下了,留下內(nèi)城,留下中華民族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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