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鐵軍:“三農”問題與和諧社會
發(fā)布時間:2020-05-24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目前我國農業(yè)在國民經濟中所處的地位是怎樣的?大家看近年來的GDP結構,就會知道,農業(yè)占GDP的比重已經下降到15%以下,常年大概維持在14.5%左右;
鄉(xiāng)村兩級的消費占全社會商品零售總額的比重也下降到30%以下,常年大概維持在27%-28%左右,如果把縣級的消費加上,縣以下的消費占全社會商品零售總規(guī)模的38%左右。農村社會經濟總量占全國經濟總量的比重,縣以下現(xiàn)在是40%左右。盡管我們國家還有9億左右的戶籍農民人口,還有接近8億的實際農村人口,但是不可能立足于14%的農業(yè)產值,28%的農村消費,來產生足夠的稅源,維持一個比較現(xiàn)代的上層建筑,包括政府管理、文化娛樂、宣傳教育、衛(wèi)生科技、法制建設等等方面。
如果把上面一組數(shù)據(jù)作為分析依據(jù)的話,我們現(xiàn)在面臨的“三農”問題的主要矛盾,就應該得出一個很清晰的被馬克思主義基本常識所確定的概念,那就是:這種比較傳統(tǒng)的生產力,它所決定的生產關系是什么呢?這樣一種相對比較落后的經濟基礎,它所決定的上層建筑應該是什么呢?我們既不可能要求上層建筑決定經濟基礎,也不可能要求生產關系決定生產力。黨的宣傳工作者應該掌握的一個基本常識,當然就是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常識,那就是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而不是相反的。當然,辯證法也告訴我們,在某些個別時空條件之下,上層建筑可以反作用于經濟基礎,生產關系也可以反作用于生產力。但是任何這種反作用,都必然會帶有一定的成本,這個成本從學術上說可以叫做制度成本。
因此大家也看到了,每當我們自上而下地要求加強某個方面的農村工作,如果不能配合以足夠的財政資助,那么,當上面的任務下到農村基層的時候會帶來什么呢?往往會帶來農民負擔加重。無論是我們自上而下地要求加強農村基層組織建設,還是加強其他工作,如果不給錢,就意味著讓農民來拿錢加強。我們以自上而下的方式要求加強農村基礎教育,如果不給錢,也意味著農民拿錢。我們要求加強農村基層治安管理,如果不給錢,也仍然是農民負擔加重。上級方方面面的要求,到了基層,只要沒有配以足額的經費,都會意味著加重農民負擔。
究其原因,就是我們剛才所說到的,因為農業(yè)占GDP的份額已經下降到15%以下,農村的8億消費人口的消費也只占27%-28%。如此低的經濟量,產生不了足夠的財政資源,無法維持龐大的、高成本的、現(xiàn)代化上層建筑。
我們以往的很多問題就在于官員坐在辦公室里,或者學者坐在書齋里去想象出一個要加強什么,但客觀現(xiàn)實卻是,如果沒有同時安排資金,恐怕都會導致這種上層建筑和農村現(xiàn)實經濟基礎之間的矛盾。
所以,“三農”問題本來其實并不復雜,只要把握了馬克思主義基本常識,都可以理解為什么會是這樣的。而最后以上層建筑過度的反作用到經濟基礎上所造成的制度成本,那就是一方面農民負擔加重,另外一方面鄉(xiāng)村正規(guī)組織缺乏開支。而自上而下的號召,基層貫徹不了,于是乎,在有些同志那兒就認為是基層不好,甚至說一些鄉(xiāng)村干部都是土豪劣紳,不要相信他們。其實基層鄉(xiāng)村干部90%都是好的,只不過沒有足夠的財政資源,支撐這些自上而下下達的指示。
老百姓說,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這根針能不能縫得上鄉(xiāng)村社會的復雜問題?取決于鄉(xiāng)村正規(guī)組織的針眼有多大。上面那么多條線下達的任務,如果它的財政資源不夠,就意味著針眼不夠大,線就穿不進去。
我前兩天剛從河北一個農村回來,村里的干部說,我們花了20多萬塊錢,按照上級的部署搞文明村建設。部署的任務是什么呢?就是村的街道兩側搞花壇、搞綠化。上級要來檢查。這個村剛把兩側的水泥花壇砌起來,再用城里街道上常常能看得到的鑄鐵欄桿圍上,剛修到這兒,就連種花種草的錢都沒有了?梢,上級下達的任務,到了基層就變成了成本,把這個村一年的開支幾乎全都花完了,其他的事怎么辦呢?上級領導想的是很好,要怎么樣。有這么多的“要”,都給錢嗎?不給。
請注意另外一個更為嚴重的問題。國家每年都按季公布我們的供求平衡商品和供大于求的商品有多少。大家稍加注意就會發(fā)現(xiàn),國內已經沒有需求大于供給的商品。也就是說,按照一般政治經濟學的理論,這就是生產過剩。隨之,就是企業(yè)普遍開工不足,無論怎么改制。當60-70%的企業(yè)開工不足、、設備閑置,連年生產過剩,在這種情況之下,怎么改制也不會有正效應。
這就是今天很多宣傳部門的同志繞不開的理論誤區(qū),但這是現(xiàn)實。
無論上級怎么強調要擴大內需,占人口60-70%的農村地區(qū)如此低的消費水平,怎么能夠擴大內需呢?連老外都知道,中國是一個“大中國、小市場”。中國人口13億,但是這13億人都是有現(xiàn)金支付能力的購買群體嗎?當然不是。只有4-5億的城里人有現(xiàn)金支付的購買能力,可以是一個現(xiàn)代消費群體,而8億左右的農村人現(xiàn)在仍然屬于現(xiàn)金支付購買能力很低的龐大的半自給群體。中國要想擴大內需,就嚴重地受制于當前的所謂“三農”問題。
因此,“三農”問題不解決,中國維持高速增長就非常困難。到2004年,連續(xù)幾年了,中國經濟增長主要靠進出口,靠外需拉動增長,或者叫做中國經濟的對外依存度在不斷增加。1994年超過40%,2004年超過70%。聽說過世界上任何一個人口大國,要靠外需拉動經濟嗎?但國內市場開拓極其困難,企業(yè)開工不足,無論怎么改制,正效應都難以產生。
有人說股市低靡。當然股市低靡,上市公司沒有辦法開拓市場,下屬企業(yè)普遍開工不足,股價怎么能上去呢?于是,內需不足就連帶著中國的資本市場也長期低靡,熊氣彌漫。并且,社會投資也就找不到出路。因消費無法擴大,內需無法拉動而導致的生產過剩,導致資本市場低靡,接著導致另外一個問題就是總體上的資本過剩。接近20萬億的社會存款,至少有6萬億貸不出去。甚至到去年年底,財政資金都發(fā)不出去。往哪兒發(fā)?什么領域能夠產生正效應?
看來,中國經濟進入一個怪圈,核心就是“三農”問題。
做媒體的同志很清楚,如今,大量的農民上訪已經發(fā)生重大改變:從過去強調農民負擔重,改變?yōu)楝F(xiàn)在強調有限的資源被搶奪式的征占,那就是土地問題。
這種難以正常運行的經濟發(fā)展,已經進入一個惡性循環(huán)和怪圈。中國出現(xiàn)資本過剩和勞動力過剩雙重過剩壓力之下的惡性循環(huán)。以往加強國有經濟、加強城市經濟發(fā)展的政策導致的偏差,使我們現(xiàn)在正在受經濟規(guī)律的懲罰。
因此,我個人高度評價黨中央2002年提出的全面小康的大目標,高度認同2003年十六屆三中全會提出的五項統(tǒng)籌,以及隨后于2004年中央強調的科學發(fā)展觀,同期2004年2月8號發(fā)布中共中央、國務院一號文件,隨后,到2005年初,在第二個新世紀的一號文件發(fā)出的同時,中央強調了和諧社會的指導思想。
這些新的提法表明,中央的戰(zhàn)略,從2002年十六大以來,正在出現(xiàn)重大轉變的趨勢。
因此,“三農”問題被中央強調為重中之重并不是孤立的,并不是簡單的。不是因為是農村出了點上訪告狀,發(fā)生大量群體性事件,農民反應比較強烈。不僅僅是這些!叭r”問題應該是國家發(fā)生重大戰(zhàn)略轉變的誘因,或者至少是其中一個重要的決定性的因素:
因為出現(xiàn)嚴重的“三農”問題,因為農村的上層建筑違背常識地不適應鄉(xiāng)村的經濟基礎,因為農業(yè)GDP的相對份額下降和農民的收入相對下降,因為農村購買力低下,無法拉動內需;
因此整個經濟不得不走外需型的道路。而從長期看,這又是走不下去的。
最近,著名經濟學家吳敬璉在3月份接受“中國經濟學獎”的時候,說過一句很重要的話:我們以往搞改革的經濟學家,為改革政策出謀劃策的經濟學家,有一個重要問題,就是不懂農村,不懂農民,也就是說不懂“三農”。他說得對,不懂“三農”,才造成今天這個局面。
看來,這不是一個部門的問題,不是農業(yè)部的問題,不是某個群體的問題,也不是單純農村的問題,而是這個國家發(fā)展戰(zhàn)略的問題。因此,中央提出全面小康,提出全面發(fā)展觀,提出和諧社會。大家應該看到這不是簡單的說只要為農服務,這個問題就解決了,我們需要總體上把中央所說的“全部工作的重中之重”落實到每個單位和每個人的行動中間去,這才有可能化解或者緩解“三農”困境;
同時帶動國民經濟轉型,實現(xiàn)中央所提出的目標,那就是全面小康。
所以,“三農”問題不是個別問題,不是局部的問題,而是全局問題,是戰(zhàn)略問題。
據(jù)說,我們是所謂“單一制國家”,那么,中央號令全面小康,號令科學發(fā)展觀,號令構建和諧社會,黨報輿論是跟上了,高級干部的說法也都轉了,但行動呢?似乎與“單一制國家”的體制不符合。例如,2004年中央強調科學發(fā)展觀,隨即搞宏觀調控,但一些人并不那么認同,尤其是在地方政府部門的行動上并沒有轉變。同理,近年來中央強調“三農”問題是全部工作的重中之重,有哪些部門和地方在思想上和行為上真正跟上中央了呢?事實上出現(xiàn)了“三農”問題上頭熱,下頭冷。
眾所周知,現(xiàn)在有許多部門的財政資金投放的重點不在農村,而是投在了城里。例如教育的投資,變成了各個高校的大樓,能改變?yōu)橥r村投嗎?農村的義務教育得到多少呢?區(qū)區(qū)7%。那么,義務教育是誰的義務呢?農民的義務,不是政府的義務。這在全世界范圍內,包括各個發(fā)展中國家都應該是奇談。沒有哪個國家像我們這樣,義務教育變成農民的義務。這種狀況當然要改。再比如醫(yī)院,大醫(yī)院一個個地大量引進現(xiàn)代化的設備,大量地蓋樓,財政資金都集中在城里;
縣以下的醫(yī)院呢?中西部農村的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普遍破產了。教育如此,醫(yī)療如此,其它部門難道不是如此嗎?有哪個鄉(xiāng)鎮(zhèn)的文化站還沒私有化?什么是農民喜聞樂見的節(jié)目?不要以為把“村村通”工程做到村,農民聽廣播、看電視了,文化支農的工作就完成了。關鍵是電臺和電視臺要策劃、制作出真正讓農民歡迎、讓農村社會能夠趨向和諧的節(jié)目來。
“三農”問題上頭熱,下頭冷,另外一個問題很大程度上在于根據(jù)城市人的思想觀念設計的制度和文化,不能適應廣大的弱勢群體或農民的需求。
我近來不斷提出,在農村,現(xiàn)在是最有條件構建和諧社會的。為什么呢?
那是因為,經過了20世紀上半葉的三次土地革命戰(zhàn)爭,農民徹底消滅了地主階級,得到了平均分配土地的政治經濟權利。而這個權利在20世紀后 50年也不斷地被任何一代領導人所保障。因此,如果農村作為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階級矛盾是不存在的,于是天然的具有人民內部矛盾的本質條件,而農民又會有很多自發(fā)化解人民內部矛盾的辦法,不使它變?yōu)檫^激沖突的辦法。但問題是,這些都沒在城里人的視野之內。農民喜聞樂見的,自己產生的組織是有協(xié)調作用的。如老年人協(xié)會,不僅使老有所養(yǎng);
老爺們跟媳婦斗氣,發(fā)生矛盾了,老年人協(xié)會過來說和說和,問題就解決了。如果按城里人的做法就得上法院,訴諸法律。如果拿這種超前的上層建筑、意識形態(tài)去覆蓋傳統(tǒng)的落后的經濟基礎,那不是制造矛盾嗎?
在大多數(shù)中西部傳統(tǒng)農區(qū),處于小農經濟條件下的農民想的方法可能很實際,卻往往不能見諸于報端和鏡頭;
城里人討論的好多問題卻似乎是忘記了馬克思主義基本常識,忘記了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因此,我們作為城里人,在中央強調“三農”問題是重中之重的時候,特別需要先從自我改造入手,把自己腦子里的觀念調整過來。如果大家都知道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關系,那什么事就都好辦了。(三農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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