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光金:20世紀末期農村社區(qū)精英“資本”積累策略研究

        發(fā)布時間:2020-05-24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內容提要:
        本文根據實地調查,討論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農村社區(qū)精英維持和擴張其經濟資本、人力資本和社會資本的主要策略。積累和擴張經濟資本的基本策略主要有節(jié)制消費和開支、爭取減免稅或偷逃稅、欠貸不還和占有勞動剩余;
        積累人力資本的基本策略主要有購買相關報刊雜志書籍自學、外出參觀考察、干中學和“借腦”;
        積累社會資本的基本策略主要有社會資本自我增殖策略與經濟-社會資本交換策略。正是對這些策略的反復而成功的運用,維持了農村社區(qū)精英的優(yōu)勢地位。

          

          關鍵詞:
        社區(qū)精英 經濟資本 人力資本 社會資本 積累策略

          

          農村社區(qū)精英 [1] 在20世紀80年代以后的崛起,吸引了許多研究者的注意。但以往的研究者往往把注意力集中在農村社區(qū)精英的背景上(李路路,1995,1996)。這些研究都很重要,而且可以從中得出一個基本結論,即當代中國農村精英的崛起,總是意味著他們的背景因素中必定有某個方面的優(yōu)勢。這樣的背景因素大致可以分為經濟資本、人力資本和社會資本(亦即可以當作資本利用的社會關系網絡)等三種類型。本文想要研究的是,成功的農村社區(qū)精英們曾經擁有的某種“資本”優(yōu)勢,是怎樣在時間過程中得到維持和擴張的。本文將根據作者自己在14個行政村(分別屬于HN省的L市、S縣和L縣以及HB省的S市)的實地調查資料,討論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農村社區(qū)精英積累和擴張他們的經濟資本、人力資本和社會資本的策略。

          

          一、經濟資本的積累和擴張

          

          在計劃經濟時代,資源分配是權力授予式的,幾乎所有資源都由國家行政權力及其整個制度安排來配置,因此農民的地位是固定的(李路路、王奮宇,1992;
        陸學藝、景天魁主編,1994),經濟資本的積累沒有什么意義。改革開放以后,中國經濟運行機制逐步市場化,人們的經濟地位開始越來越多地取決于個人經濟業(yè)績。因而,積累越來越多的經濟資本,日益成為社區(qū)成員作為社區(qū)精英而崛起的主要途徑,日益成為社區(qū)精英努力保持其精英地位或繼續(xù)向上流動的主要策略。

          

          社區(qū)精英積累其經濟資本優(yōu)勢的策略,取決于他們對市場的預測和對政府行為的預期。在漸進式的經濟市場化過程中,市場與政府行為交織在一起,影響著資本運作的具體結構和機制,影響著社區(qū)能人對自己的下一步經濟行為的選擇。20世紀80年代以來,國家一方面通過分權而給市場行為留出了日益擴大的空間,另一方面又保留著對許多重要的經濟資源的控制力(李路路,1995),這樣一種混合經濟模式在某種程度上造成了社會經濟行動的許多不確定性,使得鄉(xiāng)村社區(qū)精英在決定自己是否及怎樣積累經濟資本以維持其優(yōu)勢地位時,很難判斷哪一種決策更為正確。他們的決策在一定程度上成了一種結果似乎未定的博弈,以致一些人小富即安,一些人大規(guī)模消費,使有限的資金沉淀在像住房這樣的家財上。盡管如此,積累更多的經濟資本,仍然是他們中絕大多數(shù)人的奮斗目標。許多研究者都發(fā)現(xiàn),在發(fā)展資金方面,企業(yè)積累起來的自有資金所占比例隨時間而增大(張厚義、劉文璞,1995;
        賈鋌、秦少相,1993;
        張厚義、明立志主編,1999,2000;
        張厚義、明立志、梁傳運主編,2002,2003)。我們在調查中發(fā)現(xiàn),總的說來,他們積累資本的策略,主要有四種。

          

          一是節(jié)制消費或開支,提高積累率。HN省S縣G村的胡某及其兄弟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經商,一方面辛勤苦干,另一方面省吃儉用,賺了錢就投入經營,滾雪球似地發(fā)展,到90年代中期,營業(yè)額已在200萬元上下,成為當?shù)赜忻纳碳摇榱诉M一步發(fā)展,他們沒有像當?shù)卦S多發(fā)了財?shù)娜四菢樱笈d土木,建造讓人艷羨的住房,而是在S縣交易市場里建了一個帶住房的大門面,擴大營業(yè)規(guī)模。一些有遠見有創(chuàng)業(yè)意識的社區(qū)領袖,往往也同樣把節(jié)制開支作為發(fā)展集體事業(yè)的主要途徑之一,在集體經濟困難的地方尤其如此。例如,HN省S縣Z村支部一班人為籌辦村飼料廠以發(fā)展養(yǎng)豬事業(yè),兩年未向村里支取一分錢工資。支書張某是剛剛上任不到兩年的社區(qū)領袖,村里經濟社會事業(yè)發(fā)展面臨資金緊張的壓力,他除了自己墊支和借貸外,還動員所有村干部不領工資,盡可能節(jié)省開支以辦大事。

          

          二是盡可能利用政策爭取減免稅,或者干脆偷稅逃稅。無論是尋找減免稅的機會還是千方百計偷稅逃稅,問題的本質都是個人利益、集體利益與國家利益的沖突,同時也表明國家稅收制度本身的不盡合理(時憲民,1993;
        張厚義、劉文璞,1995)。尋找減免稅的機會,在20世紀80年代是比較便利的,對集體企業(yè)和各種福利企業(yè)而言尤其如此(馬戎、王漢生、劉世定主編,1994)。在我調查的期間,所有有所作為的社區(qū)管理者和集體企業(yè)負責人都坦率地承認,80年代的新辦企業(yè)免稅政策,給了他們許多有利機會。HN省L市Q村和L縣T村和甚至給我提供了當年所獲免稅的一個清單,免稅額都不下百萬元。這個優(yōu)惠政策到90年代中期失效。但偷稅逃稅就不是一個容易解決的問題了。HN省S縣某鎮(zhèn)一位私營煤礦主告訴我,1996年,他的煤礦所創(chuàng)利潤不是上報的200多萬元,而是近500萬元,因此他的納稅額不應是100萬元而應是200萬元。他巧妙利用各種途徑,少交100萬元,因為他需要一大筆資本擴大再生產。在八九十年代,偷逃稅現(xiàn)象較為普遍:據研究,當時,國有企業(yè)偷逃稅的占50%,集體企業(yè)偷逃稅的占65%,個體戶、私營企業(yè)偷逃稅的占80%(張厚義、劉文璞,1995)。

          

          三是欠貸不還。在我所調查的14個村中,幾乎所有我訪談的普通社區(qū)成員都對此感到難以接受,他們聲稱,村里那些大私營企業(yè)、種養(yǎng)大戶都是國家“喂”大的。拖欠貸款的好處是明顯的,因為這意味著拖欠者有足夠的資金用于周轉。例如,到1997年為止,HB省S市X村私營企業(yè)主馬某欠貸300多萬元,他說,他不能還,還了,他的企業(yè)就轉不起來了。

          

          四是占有雇工的部分剩余勞動。對于個體工商戶和私營企業(yè)主而言,這在過去被稱為“剝削”;
        對于鄉(xiāng)村集體企業(yè),這叫做企業(yè)職工對集體的貢獻。無論是個體戶、私營企業(yè)對剩余價值的占有,還是集體企業(yè)職工對集體企業(yè)的貢獻,本質上都構成社區(qū)精英可以支配利用的資本積累。HN省S縣Y村的寧某從事從豬小腸腸膜中提取肝素鈉的營生,他一年加工豬小腸5萬副,年產值可達35萬元,純利率在20%左右。他雇用4個工人,月工資200元,加上其他“福利”,總計一年一個工人的所得為3400元左右,4個人一年為13600元,這已經被計入成本。寧某夫妻倆也參加勞動,扣除他們的勞動報酬(按雇工標準計算其妻的勞動報酬和兩倍標準計算寧某的報酬),寧某一年可實現(xiàn)的剩余收益(或產權收入)為4萬-5萬元?傆媽幠车膫人收入是雇工的16倍左右。這樣,寧某的作坊從最初一年只能加工5000副豬小腸擴大到1996年時一年能加工50000副。

          

          實地調查表明,無論是私營企業(yè)主還是集體經濟精英,實際上都會同時利用上述四種策略去積累經濟資本。前者為自己,后者則既為集體也為自己,因為集體資本既可為他們生產高額“獎金”或薪金,[2] 更可以為他們生產為他們自己所享有的多種“社會利潤”(即社會聲望與權威)。

          

          二、人力資本的積累和更新

          

          我們發(fā)現(xiàn),構成人力資本的某些方面,如受教育年數(shù),對農村中社區(qū)成員之能夠成為多大規(guī)模企業(yè)的創(chuàng)辦者或經營者而言,沒有顯著影響(陳光金,1997)。這似乎與有關研究發(fā)現(xiàn)相左。比如,舒爾茨發(fā)現(xiàn),教育改變了個人收入的分配,受過教育的勞動力比沒受教育的勞動力更容易獲得恰當?shù)慕洕畔ⅲ@得的收益也會更多(T. W. 舒爾茨,1992)。貝克爾認為,文化程度是影響勞動收入水平的重要變量(G. S. Becker,1964)。中國學者在考察相關問題時,也得到這樣的結論:“私營企業(yè)家個人的教育水平,有助于企業(yè)的發(fā)展,高中(包括職業(yè)高中和中專)以上文化水平,具有明顯的作用”(李路路,1996)。

          

          但這種不一致是表面的和部分的。舒爾茨的“人力資本”概念既包括了正規(guī)學校教育,也包括了在職培訓、經濟信息的不斷積累和個人能力的提高。因此正規(guī)學校教育程度并不是人力資本構成的唯一要素。A. 英克爾斯等在研究人的現(xiàn)代性的成長時,討論了人的職業(yè)經歷,特別是工廠經歷和生活環(huán)境等對于人的現(xiàn)代性形成和能力增長的推動作用(阿列克斯·英克爾斯、戴維·H. 史密斯,1992)。因此,教育程度之所以在鄉(xiāng)村社區(qū)成員成為經濟精英的轉折點上有一定影響,而對他們在實現(xiàn)這種轉化后的經濟規(guī)模大小沒有顯著影響,其原因在于他們成為經濟精英(如私營企業(yè)主或集體企業(yè)家)以后所實現(xiàn)的人力資本尤其是經營能力、市場反應能力以及組織管理能力的積累和擴張。這種積累和擴張使他們原本具有的人力資本優(yōu)勢也得到積累,而某些方面的劣勢(如受教育時間較短)則得到克服。

          

          調查表明,農村社區(qū)精英大多數(shù)有一種或朦朧或明確的意識,即要不斷地學習,不斷地增長見識,同時還要追蹤政策變化。他們認為,這是他們能夠發(fā)展到今天的成功秘訣之一。這一點在其他經驗調查中也得到了很好的支持(賈鋌和秦少相,1993)?偨Y我的實地調查結果,可以看到,鄉(xiāng)村社區(qū)精英所采取的積累和更新人力資本的基本策略,主要有以下四種。

          

          一是訂閱報刊雜志,購買科技和管理書籍。這一策略被使用得最為廣泛,因為它既不受年齡和既有文化程度限制,也不受時間等因素約束。從調查來看,使用這一策略最多的是各種農業(yè)企業(yè)家和工業(yè)企業(yè)家。作為實業(yè)家,生產技術對他們而言是至關重要的,是決定他們成敗的一個關鍵因素,也是他們區(qū)別于一般的種養(yǎng)戶和小個體戶的標志所在。例如,根據1996年HN省S縣各鄉(xiāng)鎮(zhèn)上報的“十佳農戶”材料,16個被選中的農戶百分之百都訂閱了與所從事的專業(yè)化生產有關的科技報刊和雜志,依靠科學技術,是他們成為農村新富階層的“奧秘”之一。該縣Z村的張某從事豬、雞、魚綜合養(yǎng)殖,1996年實現(xiàn)總產值131萬元,年純利潤12萬元。他一家每年都訂閱9種報刊雜志,積累起來的科技書籍將近100種。張某只有小學文化,但現(xiàn)在他已熟練掌握從養(yǎng)雞到養(yǎng)豬養(yǎng)魚的一整套技術,包括配種、育苗、檢疫、防治病,等等。

          

          另外,通過對我在14村所獲調查資料進行分類整理,得到如下結果:(1)在所訪談的223位非精英社區(qū)成員中,很少或不購買生產技術書籍雜志的占75%強,購買不多的占20%,訂有5種以上的科技雜志報刊和擁有5種以上科技書籍的人不到5%;
        (2)在所訪談的109位各種社區(qū)精英中,屬于第一種情況的占13.5%,屬于第二種情況的占23.9%,而屬于第三種情況的則占到62.3%。對照是鮮明的,也很好地說明了社區(qū)精英與非精英之間的差距。

          

         。ǘ┳叱鋈W習、體驗和觀察,包括外出參觀、向別的能人求教和上高等學府深造等。我在14村考察中所接觸到的各類鄉(xiāng)村精英大都外出參觀考察過,其參觀的范圍,則視各人所處環(huán)境而定,如果本社區(qū)內有產品相似的經營者,則新進入者無須到外面去就能學到技術,并通過觀摩而體會到先進入者的管理經驗;
        如果與本社區(qū)鄰近的其他社區(qū)有可資學習模仿的對象,他們也會方便地從這種對象那里獲得所需技術、知識和經驗。浙江的溫州、江蘇的蘇南以及廣東珠江三角洲地區(qū)是他們經常去的地方。HN省S縣W村的張某曾經擔任過村主任,卸任后發(fā)展天麻種植業(yè),自費脫產到北京農業(yè)大學學習三年,另外還多次專程到上海食用菌研究所和成都生物研究所等科研單位向專家請教。通過這種學習,他掌握了成套的天麻種植技術,然后租賃空軍某部防空洞800多平方米擴大種植規(guī)模,實現(xiàn)年產天麻10000公斤,銷售收入100萬元,純利50萬元。

          

         。ㄈ└芍袑W,在實驗中摸索新技術,積累新經驗,獲得管理和組織才能。對于許多規(guī)模較大的鄉(xiāng)村企業(yè)來說,其經營者或管理者積累人力資本的最重要途徑,可能還是干中學,在成功中總結經驗,從失敗中獲得教訓。HN省L市F村劉某,初中畢業(yè),干過泥水匠,1988年開始規(guī);B(yǎng)雞,由于市場供應的雞苗主要是速生快長的“良種”雞,而消費者卻看好土雞,劉某決定嘗試自己孵化本地土雞苗。開始,他購進大批科技書籍,艱難地消化其中的知識和技術要領。半年以后,便動手實驗。然而書本知識卻難以致用,因為其所要求的條件在當?shù)氐貌坏綕M足。因此,他不得不嘗試新的技術和方法。先是用炒熱的稻谷增加孵化溫度,但嘗試多次還是失敗了。有一天,(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張某從電視上看到北方農家燒坑和城里人使用暖氣的鏡頭,突然形成了把兩者結合起來的想法,即在孵化房內通上用瓦筒做成的火管,在室外生火,通過火管把熱量送入孵化室。經過數(shù)十次反復試驗,終于形成成熟的技術,到1996年,他的孵化室一年能孵化出數(shù)萬羽土雞苗。從做準備到試驗成功,劉某花費了兩年多時間。

          

          (四)“借腦生才”。有一些技術和經驗能力畢竟不是鄉(xiāng)村社區(qū)精英所能掌握或能夠很快掌握的,而市場行情瞬息萬變,競爭日趨激烈,機會稍縱即逝,容不得他們慢慢摸索和等待。有鑒于此,許多社區(qū)精英會采取交換手段,從國有企業(yè)、集體企業(yè)以及非集體企業(yè)中挖出人才,增加本社區(qū)本企業(yè)的人力資本存量。盡管這會給其他企業(yè)造成損害,但在漸進的市場改革過程中,鄉(xiāng)村企業(yè)的這種“借腦生才”的人力資本積累策略卻有可能更好地按市場原則配置人力資本,使后者得到更充分的發(fā)揮。因此,這也是一種體制變革力量。這種交換可以說是每天都在發(fā)生的事。在HB省S市X村,不少個體私營企業(yè)都用這種策略從村集體企業(yè)挖到熟練工人。他們不能用非熟練工,耗不起培訓時間,而且也怕出殘次品造成損失。

          

          以上4種積累和更新人力資本的策略,通常并非單獨被鄉(xiāng)村精英使用,而是兩種、三種甚至四種同時為他們所用。那么,使用這些策略的效果如何呢?衡量其效果的指標似乎不被容易構建出來,因為測量它們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作為一種粗略的測量方法,我們在調查時請被調查的社區(qū)精英對自己目前的經營能力、管理能力和知識或技術儲備做出綜合的評價,并與他們自己最初的人力資本存量做一總體比較,然后請他們回答同一個問題:“你是否覺得你現(xiàn)在的這種綜合能力比以前更強了?”結果表明,約62%的人表示,他們感到自己明顯地長進了不少,掌握了以前不會的技術,獲得了以前不具備的知識,也不像剛開始時那樣害怕市場了,變得更從容更有信心了。

          

          三、社會資本的鞏固與擴張

          

          理論上,建立在親緣和擬親緣基礎上的特殊主義網絡(即所謂社會資本)所維持的,通常是社會行動者的一種倫理性個人義務;
        而建立在工具價值基礎上的特殊主義人際關系網絡所維持的,則是行動者的個人利益。前一種社會關系網絡通常是穩(wěn)定的,比如基于親緣的網絡是不管環(huán)境怎么變化也會穩(wěn)定不變的,只要人們把這種關系視為道德的基礎。但是,如果人們從工具的角度來對待社會關系網絡,則這種關系網絡就需要人們運用各種形式的交換手段去維持和擴張。在實地考察中,我們發(fā)現(xiàn)存在一種關系網絡工具化的趨勢。社會關系網絡的工具化意味著,人們建立關系考慮的主要是有利可圖,所以親屬和非親屬都可以被納入費孝通所謂的差序格局中,并且,為了實利的目的,一個網絡的中心成員必須經常加強與其他成員的關系,特別是與那些工具性較大的成員的聯(lián)系(李沛良,1993)。

          

          農村社區(qū)精英很清楚社會資本對他們的重要性,而且對鞏固已有社會關系網絡和擴張或建構新關系網絡的必要性與可能性也有充分認識。他們更為清楚的是,他們原有的社會資本是少得可憐的,而且,在這有限的關系網絡中,能夠幫助他們動員資源的人就更少了,這些人的地位和資源動員能力甚至可能還不如精英自己。于是,他們一旦跨入市場,努力追求更大的經濟規(guī)模和經濟利益,便不得不使出渾身解數(shù)去鞏固和擴張他們的社會關系網絡。在他們中的許多人看來,僅僅依靠他們起步時所擁有的那一點社會資本,他們就難有今天的發(fā)展。因此,僅僅了解他們的初始社會資本,我們只能看到社會資本在中國社會結構轉型以及經濟資源配置方式轉變過程中具有的某種重要性,但不足以更深層次地理解它們的增長機制,也難以理解以傳統(tǒng)人情和道德價值為基礎的差序格局變化為愈益以工具性價值為基礎的社會關系網絡亦即演化為真正意義上的資本的機制,從而使我們停留在對社會失范、道德滑坡、人情乖離的情感化慨嘆和呼吁回歸傳統(tǒng)的浪漫主義幻想水平上,不能把社會關系網格的工具化資本化視為社會轉型和資源配置方式變革的動力之一。

          

          那么,農村社區(qū)精英鞏固和擴張其社會資本的策略是什么?我的調查表明,這樣的策略一般有以下兩種。

          

          (一)通過已有的社會關系去建立新的社會關系

          

          可以把這一策略稱為“社會資本增殖策略”。自我增殖是一切資本都有的一種本性。社會資本自我增殖的關鍵是,一個行動者往往同時處身于許多網絡之中,因而其中一個網絡的成員可以通過其他成員與其他網絡建立聯(lián)系,如此不斷地延伸,一個人可以與很遠的素不相識的網絡建立聯(lián)系,從而形成某種特殊主義網絡體系,并將它們納入自己的社會資本系統(tǒng)之中。當然,按照網絡生成的差序原理,一個間接的網絡離開一個企圖把它納入自身社會資本系統(tǒng)中的行動者越遠,該行動者為使其網絡資本化而付出的努力或交易成本就會越大,因為這種距離越遠,與該網絡建立的關系的工具性就越明顯。但是如果存在中間人,這種資本化過程會變得相對容易。

          

          因此,使用社會資本增殖策略的農村社區(qū)精英,在打算與某個目標網絡建立聯(lián)系時,他的第一個行動就是尋找中間人。一旦找到這樣的中間人,他就會動員該中間人參與到他擴張社會關系網絡的行動中來,啟動原本屬于該中間人個人所有的特殊主義網絡。由于該中間人與目標網絡中某個關鍵人物有某種特殊的人情聯(lián)系,所以這個網絡資本化過程也帶有人情色彩,只要中間人與目標網絡中的關鍵角色的人情足夠好,該過程的交易費用既少,實現(xiàn)的可靠性也大。

          

          HB省S市X村的夏是一位村辦企業(yè)的廠長,改革前曾由于其父任過偽鄉(xiāng)政府的事務員而受到牽連。夏的一位親哥是解放軍總參謀部動員部的一位干部,一位堂兄則在海軍司令部供職。“文革”期間,夏的親哥當然也不免遭受與夏同樣的命運。但是文革結束以后,夏的親哥在“落實政策”的過程中得到平反,并升為師職干部,那位堂兄也升為師職干部。得知消息的支書張某馬上“解放”了夏,安排他到村辦工廠工作,接著又派他去北京某廠學習,同時叮囑他不能只顧學習,還要找些老關系(即夏的兄長或堂兄),以便利用。恰好夏的兄長在文革高潮時參加了“支左”,與北京某量具廠一個干部熟識并成為好友,而這位好友的弟弟后來又當了該量具廠的廠長。于是,夏通過兄長找到了他的朋友,那位朋友又把夏介紹自己當廠長的弟弟,廠長不僅把夏收留下來,給他提供住處,讓他半天學習半天生產,而且還把本廠部分初級加工業(yè)務交給夏帶回村里,在村里建立了一個工具廠。該量具廠還運來幾十萬元的機器設備,正式承認該村辦工具廠為量具廠的一個分廠。

          

          在這個故事中,我們可以把支書張某視為初級地緣關系網絡的一個中心,作為一個村莊領袖,這位支書以前并不把夏看在眼里,但夏畢竟是其關系網中的一個成員。改革開放一開始,敏銳的張支書馬上意識到夏的價值,于是提拔重用他,并且非正式地讓他去“找關系”。第二級網絡便是以夏為中心的親屬網絡,這個網絡的兩位重要成員擁有權力,因此也可能擁有可“開發(fā)”的資源。第三級網絡是以夏的兄長為中心的友緣網絡,他由于是軍方的,并不真正擁有可直接為X村利用的資源。幸運的是,他的網絡中有具備這種資源的成員,當然還是間接的,因為這種資源掌握在以該成員為中心的第四個親屬網絡的另一個成員手中,這就是北京某量具廠的廠長。從初級網絡到第四級網絡,經過了三個中間人,最終在第一級網絡的X村與第四級網絡的量具廠之間建立起一種依附-支持關系?梢姡@個故事呈現(xiàn)的是一個典型的通過關系增加社會資本的策略。這樣的策略幾乎是每一個鄉(xiāng)村精英都使用過的,并且還在繼續(xù)使用著,差別只是環(huán)節(jié)的多少和交易費用的大小。

          

          (二)以經濟資本換取社會資本

          

          當沒有任何關系可找時,鄉(xiāng)村社區(qū)精英便直接而完全地利用他們的經濟資本優(yōu)勢去打開社會資本擴張之路?梢园堰@一策略稱為“經濟-社會資本交換策略”。實施這一策略的對象大部分是體制內擁有某種權力的人,包括地方黨政領導,政府職能干部及辦事人員,以及各級各類執(zhí)法人員,還包括一些非政府對象如國有企業(yè)、公司甚至其他一些有經濟往來的關系戶。與他們建立關系或不斷地去鞏固這種關系的目的,不外乎尋找政治保護、政策法律執(zhí)行的個人化彈性化以及獲得所需要的稀缺資源等。

          

          “經濟-社會資本交換策略”的使用頻度與鄉(xiāng)村精英的經濟活動所屬產業(yè)部門有很大關系。比如,從我們的調查情況看,那些農業(yè)企業(yè)家使用這一策略的頻率就不高,因為這種企業(yè)對資源的需求大部分可以通過市場來解決(資金除外),技術可以通過自學獲得,銷售也通過市場解決。這意味著農業(yè)企業(yè)所需資源為體制壟斷的程度是比較低的。我們所實地調查過的農業(yè)企業(yè)家有10個,他們均表示,除了資金緊張而需要找關系要使點錢外,其他方面似乎還沒感到有“行賄”的必要。然而,工商企業(yè)家的情況則不同。在談及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們或者笑而不答,或者閃爍其詞,或者怨氣溢于言表,而幾乎沒有人直截了當?shù)胤裾J采取過這種策略。

          

          HN省L市Q村的顧某既是村總支書記,管理著一個有9000人口的大村;
        又是一家村辦企業(yè)的廠長。在與他交談這個問題時,我感到他的神情是那樣地沮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后,他說:“我從不受賄,可是卻不少行賄,沒有辦法,我得為廠里拉業(yè)務。每行一次賄,心里就多一份罪孽!睦飼r常因此作痛。我有點憤世嫉俗,看不慣現(xiàn)在的社會,卻又無可奈何!

          

          HN省L縣T村的吳某則比L市Q村顧某豁達一些。吳某擔任過所在縣B鄉(xiāng)的鄉(xiāng)長,更清楚權力的運作過程。20世紀80年代中期,他痛感T村的貧困,決心辭去鄉(xiāng)長,回村擔任支書,領著全村人走共同富裕的道路。由于曾經當過鄉(xiāng)長,他在管轄L縣的C市范圍內擁有特別多的體制內關系資本,而且善于利用。他戲稱自己走的是“紅道”。為了鞏固這條“紅道”,為T村的發(fā)展尋求更多機會和更好的保護,他把C市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局退休局長黃某請到T村擔任副總經理,又把T村所在X鎮(zhèn)紀委書記殷某請來擔任辦公室主任和紀檢書記。黃的職責是為T村動員稀缺資源和上級政府支持,殷則成為T村遵紀守法的象征。至于黃和殷的待遇,則是一個諱莫如深的秘密。

          

          用來積累社會資本的“經濟-社會資本交換策略”貫穿著依附-支持、贈予-贊賞和錢-權交換原則,因此,是社會關系網絡資本化和工具化的典型表現(xiàn)。由于漸進式改革和市場化是一個長期的過程,也由于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對特殊主義人際關系的高度重視,這種策略將長期為人們所使用,并且將對以“情-權交換”為基本特征的第一種策略產生滲透性影響。換句話說,第一種策略的實施越來越需要同時運用第二種策略的某些原則,以增強其工具性或功利性,從而增強其吸引力和效率,更多地積累和擴張社會資本,從而增加所能動員的資源量,維持和提升精英的優(yōu)勢地位。同樣重要的是,第二種策略的反復使用,將使由此積累起來的社會關系網絡獲得某種擬親緣性質,從而在工具性關系中滲透進人情性因素,即互動雙方由于互相讓渡或提供資源而形成持續(xù)存在的社會關系(詹姆斯·科爾曼,1990)。比如,在HN省S縣,鄉(xiāng)鎮(zhèn)經濟委員會主任以及工商局的干部稱,某某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或私營企業(yè)家是他們的朋友,私交很好。他們現(xiàn)在可能是朋友,但最初則不可能是什么朋友,因為他們來自不同社會階層和社區(qū)。因此,這種穩(wěn)定的朋友關系的形成,應該被視為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或私營企業(yè)主成功使用兩種策略中的一種或兩種策略的結果。

          

          總的說來,在農村社區(qū)精英積累其社會資本的過程中,工具化社會關系資本會把工具意義上的普遍主義標準與所謂差序格局意義上的特殊主義精神結合起來,使之成為跨越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的行動規(guī)則,即建立和積蓄社會資本的農村社區(qū)精英總是力圖把具有工具價值的關系建構對象納入某種特殊主義網絡之中,以此增加社會資本的長期效用,而不管這種對象是否與他有任何先賦的特殊主義關系。

          

          簡短的結論

          

          總結本文的討論,我們可以得到的一個基本結論是,當代中國農村社區(qū)精英如果要維持自己的精英地位,就必須持續(xù)地積累、更新和擴張他們的各種資本優(yōu)勢。他們?yōu)榇擞性S多策略可以采用,并且他們實際上也在不同程度地使用這些策略。這種狀況對于普通社區(qū)成員來說,將產生不利的效應,因為他們已經錯過了機會,并且缺乏基本的條件去重新創(chuàng)造機會:社會的交易成本正在越來越高。因此,雖然所謂優(yōu)勢累積假說不一定為真,取決于擁有某種優(yōu)勢的人能否有效利用其優(yōu)勢從而積累其優(yōu)勢,而劣勢累積假說卻似乎有其現(xiàn)實的基礎。

          

          主要參考文獻:

          [1] 李路路:“社會資本與私營企業(yè)家——中國社會結構轉型的特殊動力”,(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社會學研究》1995年第6期。(論文)

          [2] 李路路:“私營企業(yè)家的社會結構——論私營企業(yè)的發(fā)展機制”,載《中國私營經濟年鑒(1996)》,中華工商聯(lián)合出版社1996年。(研究報告)

          [3] 李路路、王奮宇:《當代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社會結構及其變革》,浙江人民出版社1992年。(專著)

          [4] 陸學藝、景天魁主編:《轉型中的中國社會》,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4年。(專著)

          [5] 張厚義、劉文璞:《中國的私營經濟與私營企業(yè)主》,知識出版社1995年。(專著)

          [6] 賈鋌、秦少相:《社會新群體探秘——中國私營企業(yè)主階層》,中國發(fā)展出版社1993年。(專著)

          [7] 張厚義、明立志主編:《中國私營企業(yè)發(fā)展報告(1978-1998)》,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文集)

          [8] 張厚義、明立志主編:《中國私營企業(yè)發(fā)展報告(1999)》,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文集)

          [9] 張厚義、明立志、梁傳運主編:《中國私營企業(yè)發(fā)展報告(2001)》,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文集)

          [10] 張厚義、明立志、梁傳運主編:《中國私營企業(yè)發(fā)展報告(2002)》,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文集)

          [11] 時憲民:《體制的突破──北京市西城區(qū)個體工商戶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專著)

          [12] 馬戎、王漢生、劉世定主編:《中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發(fā)展歷史與運行機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年。(專著)

          [13] [美]林南:“地方性市場社會主義:中國農村地方法團主義之實際運行”,《國外社會學》1996年第5-6期。(論文)

          [14] [美]T. W. 舒爾茨:《論人力資本投資》,北京經濟學院出版社1992年。(文集)

          [15] [美] Gary S. Becker:Human Capital.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64. (專著)

          [16] 李路路:“私人企業(yè)的人力資本與企業(yè)成功”,《中國社會科學季刊》1996年春季卷第15期。(論文)

          [17] [美]阿列克斯·英克爾斯、戴維·H. 史密斯:《從傳統(tǒng)人到現(xiàn)代人——六個發(fā)展中國家中的個人變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專著)

          [18] [香港]李沛良:“論中國式社會學的關聯(lián)概念與命題”,載北京大學社會學人類學研究所編:《東亞社會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論文)

          [19] [美]詹姆斯·科爾曼:《社會理論的基礎》,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0年。(專著)

          [20] 陳光金:《中國農村社區(qū)精英與社會變遷研究》,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博士學位論文,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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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關于中國農村社區(qū)精英的概念界定,參見陳光金:《中國農村社區(qū)精英與社會變遷研究》(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博士論文,1997年)。

          [2] 天津大邱莊禹作敏被捕前年收入達到150萬元之巨,其他精英人物也有幾十萬上百萬元不等,而普通社區(qū)成員和基層管理人員的年收入只有3萬元左右(林南,1996)。

          中國社會學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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