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子丹:厄運與善終
發(fā)布時間:2020-05-25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1980年代之初,我所在的湖南省出版局接收了一大批平反后重新歸隊的右派干部,這些人里邊有后來以研究近現(xiàn)代中國史在學界很為出名的朱正、鐘叔河,也有重出政界官任省委組織部長或省出版局長的柏源、李冰封,張翅翔先生正在其中。這批人物的到來,無疑使得湖南省的幾家出版社頓時成了藏龍臥虎之地,人氣大旺力量大增。出言使得同事們增加了談資,著書更使讀者們另辟了眼界,他們的經(jīng)歷大起大落大開大合,將人生的絢麗與凄蒼,榮耀與血腥,勝景與絕境,攪拌成絲絲縷縷的經(jīng)緯,編織在一起,構(gòu)成了令他人難以想象的故事,對于我等自以為在文革中被家庭牽累,嘗受了世態(tài)炎涼與人心冷暖的年輕人來說,聽到深處剩下的只有小巫見大巫的僥幸了。
比起重新綻放出熱情與能量的同仁,張翅翔先生雖是1939年即已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的少年布爾什維克,論革命資歷或許在其他人之上,論學識或許也并不輸給誰,但他給大家留下的印象絕非大難不死揚眉吐氣之后,心氣逼人意氣風發(fā)的文壇精英,而是位行止溫雅態(tài)度和遜甚至于有些謹小慎微的謙謙君子,F(xiàn)在回想起來,在當時被人們掬著同情之淚捧著憤懣之心傾聽,而后又被人們口口相傳紙寫筆載的每一個故事,九死一生的主人公中并沒有張翅翔先生。盡管這些故事在那個年代可能給當事人帶來精神的撫慰和物質(zhì)的補償。是他的經(jīng)歷不夠坎坷?是他的記憶不夠慘痛?抑或他根本就是一個不善表白不喜傾訴的人呢?最終的答案當然是也只能是第三種。只不過待我找出了這個答案,時間又過去了25年—在我仔細拜讀過他的回憶錄《西山漫憶》之后—張先生遺骨已經(jīng)伴隨他的魂靈,從大洋彼岸回到了生他養(yǎng)他摧殘過他傷害過他,最終叫他無法割舍的故土。他在這本書的后記中告訴我們,之所以用《西山漫憶》作為書名,“只緣寫它的地點是西方的遠山,客中寂寞,獨語天涯;
寫它的時間已是日薄西山的暮年,黃昏惆悵,顧影愴然。在這樣的時空背景下,所寫無非是個人的飄零身世與辛苦遭逢……當年事,成了我終身的傷永久的疼,我不愿碰觸,親人面前也少提及。當然,我也不必刻意隱諱,我所經(jīng)受的種種不幸,并非偶然,也不是個人因素造成,更不是個人所能掌控,它是時代大悲劇的小場景,細節(jié)中的細節(jié)。這悲劇永遠不應(yīng)遺忘,一旦忘記,悲劇命運便會重來……”
這些沉郁而又懇切的文字,讓人看了真是心酸。
據(jù)《西山漫憶》所載,張先生祖父張寶林的四個兒子中,五十年代初有兩個同一天被戮,尸橫荒野,一個戴上了地主的帽子,被外村農(nóng)民亂棒打死,剩下的一個劃為富農(nóng),身陷土牢,被釋后抑郁成疾,尚所幸成為四兄弟中唯一死在自家床上的。十三個孫男,有歷史反革命一人病死獄中,逃亡地主一人勞改近三十年,右派分子三人,各有數(shù)年苦難生涯,流落他鄉(xiāng)兩人,終身無妻者兩人,其余也都生活窮愁潦倒;
十七個孫女,三人自殺,一人夭折,一人長期患憂郁癥,另有多人婚姻不幸,或與殘人為妻,或為活命遠嫁深山。而無論男女文革中全都成了全面專政的二十一種人,無一幸免。張翅翔本人,雖然在上初中的時候就加入了共產(chǎn)黨,于革命戰(zhàn)爭時期放棄安定富足的生活去為自己的黨出生入死,仍在肅反運動中被劃為“叛黨分子”,兩年后又加上一頂“極右”帽子,開除公職,送勞動教養(yǎng)……饑餓、窮困、惶恐、屈辱伴隨著他和他的親人,前后二十五年。
他帶著滿心的隱痛和感傷回到了他落難的城市,甚至回到了他原來的崗位,在出版社做一個文藝編輯。他每天按時來按時走,無論看見誰輕輕頷首一笑,便邁著節(jié)奏不變姿勢也不變的步子,端端正正地走了過去。從未見過他慷慨激昂地建議什么,也從未見過他痛心疾首地指責什么,終年梳得紋絲不亂的花白頭發(fā)下邊,一雙溫和的眼睛永遠閃著善意的目光。如果不是十分知情的人,有誰知道他過往二十多年中坎坷艱辛的經(jīng)歷?學者們在研究中注意到,自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以來,曾經(jīng)被卷入災(zāi)難性事件的幸存者,有一個共同特征是對他們的經(jīng)歷保持沉默,當他們歷盡艱險歸來,不再像他們的前輩一樣,滔滔不絕向親友鄰居講述他們的故事。這實際上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對經(jīng)驗與歷史的絕望,對于這些絕望者而言,“沉默乃是語言的真正形態(tài)”(海德格爾語)。我愿意相信這種說法,因為它可以恰如其分地表明,張翅翔先生劫后余生之后三緘其口的深層原因所在。他用絕望塵封了殘酷的往事,直到又一個二十年過去,他才在客居于西方遠山的暮年,狠心一吐。然而,這看似一吐為快的事情,放在這個生性敏感、情感細膩的老人身上,也許正是另一次傷痛欲絕的旅程。
歸隊之后不久,他就開始編輯一套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叢書,列有張?zhí)煲、艾蕪、端木蕻良、田漢、蕭三、沈從文、紺弩、楊沫、周立波、丁玲、白刃,以及我父親蔣牧良等人的小說、戲劇、詩歌、散文集多種。為了編選我父親的那本集子,張先生曾建議我去北京、上海等地的圖書館,尋找他散失的著作,并拜訪他生前一些朋友。也正是由于有了這些前期準備,《蔣牧良小說選》才得以如期順利出版。我父親一生中,在作品出版方面可以說是多災(zāi)多舛。他寫于上世紀三十年代中期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正在上海某印刷所排印之際,毀于日本侵略軍空襲的炸彈,解放后所寫的另兩部長篇,未曾發(fā)表卻在文革中被居心叵測之人抄走不知所終,就連五十年代人民文學出版社準備替他出版文集的計劃,也因行政事務(wù)擔擱未曾付梓。想來作為學生,張翅翔先生最能體會老師生前斷章之痛,所以對編選工作也格外盡心。正是在編輯這本書的過程中,我與張先生逐漸熟悉起來。
逢年過節(jié),張先生總會攜夫人姜惠平女士到我家里來看望我母親。進得門來,也總是恭恭敬敬地叫著師母,態(tài)度絲毫不因父親去世多年而有所改變。我父母的結(jié)合屬于準舊式婚姻,父親遵奉他母親的旨意,從南京回到家鄉(xiāng)去娶親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在滬上文壇嶄露頭角,而年僅十六歲的母親,還是一個只有初小文化程度農(nóng)村女子。他們的姻緣雖說起于媒妁之言,可一輩子相濡以沫不離不棄的情感,在朋友和后輩中傳為佳話。母親固然天資聰慧能干過人,跟隨父親左右因地位懸殊,也難免被勢利小人怠慢,而在張先生那里,母親永遠是他由衷敬重的師母,無論逆境和順景。張先生曾在文章中稱我父親于他情同亞父,說不定其中還含著“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一類的國粹理念,而如我母親這樣一位師母,在他而言,或許更感性地代表著記憶中那些溫暖的往事,諸如嚴冬的一盞熱茶,酷暑的一柄葵扇,以及落難時節(jié)同情的注視之中,遞過來的一疊薄薄的紙幣……作為一個有過苦難經(jīng)歷的人,尤其如張先生這樣有過苦難經(jīng)歷的謙謙君子,會牢牢銘記在心,因此對師母敬重跟老師一樣,終其一生而不改。這看似尋常的一聲師母,表達的不光是真切的師生情分,更要緊的還有人們千呼萬喚不得其還的世道人心。也正是這一聲師母的稱道,使我在內(nèi)心之中將張先生尊為了忘年之友。
1991年,張先生移民美國之時,年齡已經(jīng)過了花甲。在我看來,這個年紀的背井離鄉(xiāng)或者多少有點無奈的意味吧,直到讀到他的《西山漫憶》第十七章《頤養(yǎng)他山》之后,方才知道當他走出羅湖海關(guān)的時候,自我感覺竟像一條從古堡深井里躍入浩瀚大湖的魚,那種暢快喜悅,被他比作受難時日苦恨不能的高飛遠逸,一生一世夢想的實現(xiàn)。由此可見,歸隊后的生活并未使他徹底擺脫苦難歷程的陰影,也許我們每天早晨所看到的那張微笑的面孔,在昨夜的夢魘里仍然被緊張和焦慮籠罩。子非魚不知魚之樂,亦不知魚之悲,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假如不是他為我們留下了這些傾心所寫的文字,還有誰會去細細探究和體會呢?我們只會以善意的推測,將他噩夢結(jié)束之后的慶幸放大,從而忽略了那沉默的微笑里中所包含的絕望。
張先生帶著這樣一種沉默去國經(jīng)年,雖然常常攜妻將子回國探看,終因不在同一個城市里居住而無緣再見。聽說他們在異鄉(xiāng)不但豐衣足食,還有機會到世界各國游覽度假,想來也是他經(jīng)磨歷劫之后應(yīng)該享有的后福。然而,也正是在這樣享受著暮年遲來的歡愉的客旅中,張先生開始了《西山漫憶》的寫作,用一支力透紙背的筆,開啟了他的沉默。思也悠悠,恨也悠悠,在西方遠山的夕照里,所有的往事都涌上了筆端,對故土的牽念終是斬它不斷。于是,我們才得以在他身后,從情真意切的字里行間,重新看到了他的微笑,并且真正讀懂了沉默的含義,那是一個善良正直的老人留給我們的最富人性的精神遺產(chǎn),這份遺產(chǎn)由他半生的苦難造就而成。
——2005年1月4日寫于海南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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