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冠軍：我們時代的癥狀：恐怖

　　“7•7”倫敦遭遇恐怖襲擊之后，誰也沒料想到就在7月21日，恐怖襲擊再次降臨倫敦街頭：三座地鐵站因“事故”警報而被迫緊急疏散人群，隨后一輛公交車發(fā)生爆炸，致使一人受傷。令整個世界隨即再度陷入恐怖深淵的是，7月23日凌晨，埃及紅海旅游勝地沙姆沙伊赫發(fā)生7次連環(huán)爆炸，在自殺襲擊者的精心策劃下，這場恐怖襲擊目前造成90人死亡、200人受傷。

　　這些日子以來，人們從飽含相同的恐怖的彼此眼神中，看到了普遍籠罩心頭的同一個問題：這個世界到底怎么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蘇東解體、柏林墻倒塌之后，一些智叟們紛紛站出來宣布歷史已經(jīng)終結，人類告別意識形態(tài)冷戰(zhàn)時代，世界全面進入以經(jīng)濟合作與環(huán)境可持續(xù)發(fā)展為主導的全球化。短短十二年后，新世紀的“9•11”災難，以劇烈的創(chuàng)痛性之方式，將這幅“歷史終結”的全球化世界圖景打破，把人們從“現(xiàn)實”中震醒。這個時代，出現(xiàn)了它不能覆蓋住的癥狀，且接連不絕，一直到目下那已變作血肉橫飛之墳場的昔日紅海旅游勝地。在精神分析中，癥狀（symptom）是指那些由某種“精神疾病”（比如“妄想癥”[hallucination]等）所導致的可察覺到的“反�！北憩F(xiàn)。沒有這些可察覺的表現(xiàn)，“精神疾病”本身就會保持未被發(fā)現(xiàn)的（undetected）的狀態(tài)。在“9•11”之后，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發(fā)動了一系列戰(zhàn)爭，試圖一勞永逸地消除恐怖襲擊，從而使“疾病”治愈、癥狀消失，使得這個世界重回“正�！保�即美國等西方國家十多年來所推行的全球秩序）。

　　然而在法國精神分析家拉康（Jacques Lacan）看來，癥狀永遠不可能被消除，而只可能被暫時遮蓋住而進入潛伏。根據(jù)拉康主義精神分析，真實（the Real）中本就不存在“正�！保�“瘋狂”這一符號性的二元區(qū)劃，這根本上是意識形態(tài)在符號秩序內的一個話語性造物。意識形態(tài)規(guī)定了一種“正常狀態(tài)”（normality），比如人是“合理的”，亦即，他們會趨利避害、追逐自身利益最大化（這即是經(jīng)濟學最根本的“合理-經(jīng)濟人”[rational-economic man]假設）。然后，違反這種“正常狀態(tài)”的行徑——如缺乏“合理”理由的“趨害避利”，便成為了一種“反常”的癥狀，一種只有“瘋人”才會去做的行徑。因此這樣的“病人們”必須去接受精神“治療”，讓癥狀消失從而恢復“正常”（“合理”）。于是，這個世界里在場的便始終是“正�！倍�“合理”的人們，“反�！钡摹隘側恕眰儎t永遠是缺席的——不是被關起來就是被“治愈”了。然而，在一個前意識形態(tài)的真實的世界（Real world）里，因為不存在關于“正常狀態(tài)”的符號性-意識形態(tài)之規(guī)定，所以根本不存在“反�！钡摹隘偪瘛�。這就是拉康所說的，“真實中沒有缺席”，不存在任何區(qū)劃。

　　在社會層面上，當一個日復一日、似乎穩(wěn)定、和諧和連貫的社會現(xiàn)實，某天突然被某種刺耳的聲音所刺破，這個社會便出現(xiàn)了癥狀；
即出現(xiàn)了無法用現(xiàn)實中的話語來解碼（decoded）的某種打破穩(wěn)定、和諧和連貫的狀況。故此，社會癥狀（social symptom）顯示出了社會-符號性的現(xiàn)實（socio-Symbolic reality）之終極意義上的不連貫（inconsistency）。癥狀對于該主體（社會）來說，是一個謎一般的信息（enigmatic message），在拉康主義精神分析上，這個晦澀的信息并非是來自于主體（社會）自身的信息，而是來自真實秩序（Real order）的信息。精神分析和心理學（psychology）之根本不同，即其旨不在于“治愈”（即有效地使“病人”重返意識形態(tài)定義下的“正常狀態(tài)”），而是去分析那來自于“真實”的信息，換言之，去探尋和表述那永不可能被徹底探尋出來、永不可能被完全表述的大寫的真理（Truth）。

　　正因此，自“9•11”以降，這個世界所顯現(xiàn)出的接連不斷恐怖襲擊這一“反�！钡陌Y狀，并非是可以通過戰(zhàn)爭等手段“消除”掉的。當下現(xiàn)實中的世界性聯(lián)合“反恐”越來越看不到“成效”，其困境正是根基于此：沒有手段能有效地——像以前對付“反�！钡摹隘側恕眰兡菢印�—使那些恐怖襲擊之“反�！卑Y狀，永久性地進入“缺席”狀態(tài)；
既做不到將“病人”（潛在的恐怖襲擊者）統(tǒng)統(tǒng)一網(wǎng)打盡關起來，從而“隔離”于這個全球化的世界之外；
又無法通過意識形態(tài)的規(guī)訓（“治療”）手段，將他們“治愈”為“正�！倍�“合理”的人們。

　　癥狀是無法被徹底消除的，區(qū)別只在于顯現(xiàn)出或未顯示出（如階級斗爭這個十九世紀顯現(xiàn)出來的最大癥狀，在今天并沒有被“消除”，而只是被自由-資本主義全球化的意識形態(tài)所遮蓋）。面對著一個又一個恐怖襲擊后血味彌漫的廢墟，我們不得不去質問在那些創(chuàng)痛性癥狀的下面，這個現(xiàn)代社會的最大意識形態(tài)假定：人是合理的么？若答案是肯定的話，怎么會有那么多連綿不絕的恐怖襲擊，是由“趨害避利”的瘋子們（自殺襲擊者）所“精密策劃”出來的？對于眼前的埃及“7•23”爆炸事件，追問最多的問題便是：為什么是埃及？對那些發(fā)生在紐約、倫敦、馬德里等等的恐怖襲擊，人們似乎找到了一個“合理的”解釋：這些恐怖襲擊，是被壓迫的宗教信仰者對以美國為首的西方霸權的抵抗，而英國、西班牙等國家則在一味支持美國小布什政府的全球政策及其近年來所發(fā)動的一系列戰(zhàn)爭。但是在倫敦第二次爆炸事件僅隔一天之后，這場降臨于屬于阿拉伯國家、沒有霸權歷史、沒有美國駐軍、更沒有向伊拉克派出一兵一卒的埃及的恐怖襲擊，究竟是為了什么？

　　那批所謂的“專家們”在媒體訪談中面對“為什么這次是埃及”之問時，七嘴八舌“建構”出了各種版本的“合理答案”。然而在我看來，代之以種種自作“聰明”、揣摩“恐怖襲擊者”之“合理”動機的“專家”式“回答”，我們恰恰需要去追問的，是一個關于“為什么”的為什么，即為什么會問“為什么是埃及”——因為我們總想尋求一個“合理的”解釋，然后通過一個“合理的”方式（包括戰(zhàn)爭）來解決掉它。于是，“專家們”便應這個市場的“合理”需求而大量誕生，拿著些網(wǎng)上匆忙打印下來的背景資料便跑上媒體指手劃腳、言之鑿鑿，似乎他們曾跟“恐怖襲擊者”自殺前私下面晤過一樣，最后則千篇一律地叫些“必須全力支持反恐”、“必須與恐怖主義戰(zhàn)斗到底”的意識形態(tài)空洞口號。一場又一場“勝利巨大”但收效甚微的“反恐戰(zhàn)爭”，便在這樣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網(wǎng)絡下，這些年來在全球范圍內大肆展開。但即使那些意識形態(tài)的“合理”方式（如發(fā)動“反恐戰(zhàn)爭”）暫時性地使癥狀隱而不顯，那也僅僅是那因徹底陌生而令人恐怖的“真實”——對真實的陌生便肇因于意識形態(tài)的符號性遮蓋——由于沒有可察覺到的癥狀，而保持著未被遭遇的狀態(tài)。

　　其實，所有“合理的”人都察覺到了，我們時代的癥狀，是那無處可逃避的恐怖：對于恐怖襲擊的恐怖；
對于襲擊可能在任何時刻降臨本地、死亡也許會在每分每秒降臨自身的恐怖；
對于我們找不到“為什么是這樣”之“合理”答案、找不到“合理地”抹除恐怖之“有效”方法的恐怖……而導致所有這些恐怖的最根本性恐怖，拉康告訴我們，是對那意識形態(tài)（符號秩序）遮蓋下的徹底陌生與未知的真實秩序的恐怖�？植�，根本性地源自于無知。人們不會有恐怖，當他們深信“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時；
那么，當“世界的黑夜”降臨，當一切突然變得黑暗、變得陌生，當人們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合理地”推知什么將會發(fā)生時，恐怖便會如影附形，侵蝕心頭。對“真實”的永遠無知，先天地命定了作為說話的存在（speaking beings）、總是一直生活在由種種意識形態(tài)話語所編織而成的符號秩序中的人們，永遠無法根本性地擺脫恐怖；
只不過在我們這個后“9•11”時代，恐怖已成為意識形態(tài)所無法有效遮蓋住的（即使動用了本身可以制造巨大恐怖的戰(zhàn)爭等手段）、處處可察覺到（如從彼此的眼神中）的一個顯性癥狀。

　　換言之，所有時代的癥狀都只有一個“病根”，那就是——

　　遭遇真實（encounter the Real）。

　　所有人們心中之恐怖，就只有一個存在論根源，那就是——

　　隨時隨地可能遭遇真實。

　　二〇〇五年七月二十四日

　�。ā稏|方早報》2005年7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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