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玉順：《易經(jīng)》古歌的發(fā)現(xiàn)和開掘

　　自古以來，人皆以為《詩經(jīng)》是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
殊不知，《易經(jīng)》里隱藏著一部更古老的詩集。我們知道，成書于戰(zhàn)國的《易傳》是對《易經(jīng)》的詮釋；
卻不知道，成書于周初的《易經(jīng)》本身又是對一種更古老文獻(xiàn)的詮釋，這文獻(xiàn)乃是殷周歌謠，其詮釋才是占辭。正如《易傳》是對《易經(jīng)》的哲學(xué)化解說，《易經(jīng)》占辭又是對殷周古歌的神學(xué)化解說。

　　《易經(jīng)》里有古歌，這并不完全是新發(fā)現(xiàn)。前人研究《易經(jīng)》，已對其中古代歌謠有所察覺。如明夷初九：“明夷于飛。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有攸往。主人有言�！崩铉R池《周易通義》：“爻辭前四句是一首民歌。”可惜這類發(fā)現(xiàn)只是偶爾、零星的，人們還壓根兒沒有察覺：《易經(jīng)》里每一卦都在征引古歌，以至于我們可以說，《易經(jīng)》隱含了一部比《詩經(jīng)》時(shí)代還早的詩歌總集，它的發(fā)現(xiàn)和開掘，將使我們不得不改寫中國詩歌史的第一章！

　　開啟《易經(jīng)》古歌寶庫之門的鑰匙，我以為是嚴(yán)格區(qū)分《易經(jīng)》里的引語和占辭。從文獻(xiàn)成份上分析，《易經(jīng)》文字來源有二：一是引語，是作《易》者所引用的既有材料，基本上是韻文，多為遠(yuǎn)古歌謠；
二是占辭，是作《易》者所創(chuàng)作的文字，如“亨”、“利”、“吉”、“兇”、“悔”、“吝”、“有孚”、“無咎”之類，表示吉兇禍福判斷，并不用韻，更非古歌。

　　《易經(jīng)》的編著，基本上是這樣一種體例：先引古歌，類似“比興”；
再作占辭，加以判斷。如噬嗑九四：“‘噬乾胏，得金矢。’利艱貞，吉�！辟S六五：“‘賁于丘園，束帛戔戔�！�吝，終吉�！睙o妄六二：“‘不耕獲，不?畬。’則利有攸往�！碑�(dāng)然，也有變體：或先占后引，如咸九四：“貞吉，悔亡�！�憧憧往來，朋從爾思。’”或引占錯(cuò)雜，如未濟(jì)上九：“有孚�！�于飲酒�！療o咎�！�濡其首�！�有孚失是�！被蛴幸裏o占，如賁六四：“賁如皤如，白馬翰如，匪寇，婚媾�！被蛴姓紵o引，如大有上九：“自天祐之，吉，無不利�！笨傊�，《易經(jīng)》編撰體例為古歌與占辭相參互。

　　這種體例一直流傳下來，后世抽簽問命的簽文也是這種格局。如《紅樓夢》第101回王熙鳳到散花寺抽簽，簽子上是：“第三十三簽（相當(dāng)于《易經(jīng)》的爻題）：上上大吉�！倍�簽簿（《易經(jīng)》在周代就相當(dāng)于這種簽簿）上寫道：“王熙鳳衣錦還鄉(xiāng)�！�去國離鄉(xiāng)二十年，于今衣錦返家園。蜂采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行人至，音信遲；
訟宜和，婚再議�！�”這種格式跟《易經(jīng)》里的完全一致，反證了《易經(jīng)》確實(shí)采取的古歌與占辭相參互的編著體例。

　　《易經(jīng)》古歌為什么長期湮沒無聞呢？我以為主要有以下原因：

　　一、標(biāo)點(diǎn)符號

　　古人標(biāo)點(diǎn)有闕失，以至將引語和占辭混淆。這個(gè)缺憾至今仍未消除，且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單行本、黃侃句讀《周易正義》為例，乾卦標(biāo)點(diǎn)如下：“初九。潛龍勿用。九二。見龍?jiān)谔�。利見大人。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九四�；蜍S在淵。無咎。九五。飛龍?jiān)谔臁＠�見大人。上九�？糊堄谢凇！睋?jù)筆者研究，應(yīng)標(biāo)點(diǎn)如下：

　　初九：潛龍勿用。

　　九二：“見龍?jiān)谔��！崩�見大人�?

　　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

　　九四：“或躍在淵�！睙o咎。

　　九五：“飛龍?jiān)谔�。”利見大人�?

　　上九：亢龍有悔。

　　只有三句古歌：“見龍?jiān)谔铮�或躍在淵，飛龍?jiān)谔臁！逼溆喽际钦嫁o，在《易經(jīng)》里反復(fù)出現(xiàn)：“勿用”出現(xiàn)10次，“利見大人”8次，“無咎”76次，“有悔”4次。

　　二、古音流變

　　由于歷史音變，后人難以感知古韻的和諧，容易誤認(rèn)其為散文。如震卦辭：“震來虩虩（xì），笑言啞�。▂ǎ），震驚百里，不喪匕鬯（chàng）�！苯裉熳x來一點(diǎn)兒不和諧，但當(dāng)初是諧韻的：“虩”、“啞”二字同屬古韻鐸部，又與陽部“鬯”字具有“陽入對轉(zhuǎn)”關(guān)系，這就說明這三個(gè)字曾經(jīng)同韻�！佰恕边@個(gè)韻字，就連古音學(xué)奠基人顧炎武也在《易音》里給漏掉了，足見發(fā)現(xiàn)《易經(jīng)》古韻之不易。再如無妄六三：“無妄之災(zāi)，或系之牛（niú），行人之得，邑人之災(zāi)（zāi）�！薄芭！�、“災(zāi)”上古同屬之部。又如井九三：“‘井渫不食（shí），為我心惻（cè）�！�可用汲�！�王明，并受其福（fú）�！�”“食”、“惻”、“�！鄙瞎磐瑢俾毑�。

　　這些例子表明，缺乏古音知識，很難發(fā)現(xiàn)《易經(jīng)》古歌。但古音學(xué)較之易學(xué)已是很晚近的事了，它發(fā)軔于南宋，成立于明代，奠定于明清之際，成熟于乾嘉時(shí)期。即使此后，易學(xué)家也往往不大懂古音學(xué)；
或者懂，也沒有意識到有引語和占辭的文獻(xiàn)差別。如最早用古音學(xué)方法系統(tǒng)研究《易經(jīng)》用韻問題的顧炎武，其《易音》不僅混同了古歌和占辭，而且連《易傳》的用韻也跟《易經(jīng)》的混為一談。他不明白，《易經(jīng)》并非韻文，《易傳》才是韻文；
《易傳》雖是韻文，卻非詩歌；
《易經(jīng)》雖非韻文，卻又引用了大量詩歌。

　　三、《易傳》影響

　　《易傳》是現(xiàn)存最早對《易經(jīng)》的系統(tǒng)解說，影響極大，而其旨趣又是政治、哲學(xué)的，而非文學(xué)、詩學(xué)的�！兑讉鳌芬褜⒁�語和占辭視為一體，不加區(qū)分。如《象傳》釋漸九三：“‘夫征不復(fù)’，離群丑也；
‘婦孕不育’，失其道也；
‘利用御寇’，順相保也�！边@就將古歌“鴻漸于陸，夫征不復(fù)，婦孕不育”與占辭“利御寇”等量齊觀了。再如《文言》釋乾九二：“‘見龍?jiān)谔�，利見大人’，君德也�！边@就將引語“見龍?jiān)谔铩备�占辭“利見大人”混為一談了。又如《系辭下》釋鼎九四：“《易》曰‘鼎折足，覆公餗，其形渥，兇’，言不勝其任也�！边@是將古歌“鼎折足，覆公餗，其形渥”跟占辭“兇”視為一律了。這種將古歌與占辭混而不分的做法，一直影響至今。

　　以上討論表明，關(guān)鍵在于分辨《易經(jīng)》里的引語和占辭。如何分辨？我以為應(yīng)綜合考察以下幾點(diǎn)：

　　一、古歌有韻，占辭無韻

　　只要有古音學(xué)知識，古歌韻字不難判定。如坤卦就隱含一首古歌：“履霜，至堅(jiān)冰。直方，含章。括囊，黃裳。龍戰(zhàn)于野，其血玄黃�！保�考釋詳后）除“冰”字屬蒸部，其他韻字均屬陽部，而上古陽、蒸二部是合韻的，《詩經(jīng)》可證�！爸翀�(jiān)冰”，經(jīng)文原作“堅(jiān)冰至”，但據(jù)《象傳》“‘履霜’‘堅(jiān)冰’，陰始凝也；
馴致其道，‘至堅(jiān)冰’也”可知應(yīng)以“冰”字結(jié)句。“直方”，經(jīng)文原作“直方大”，但據(jù)《象傳》“六二之動，‘直’以‘方’也”，又據(jù)《文言》“直，其正也；
方，其義也。君子敬以直內(nèi)，方以義外”，均無“大”字，可知“大”為衍文。再如中孚六三：“得敵，或鼓或罷，或泣或歌�！鄙瞎拧傲T”、“歌”同屬歌韻。又如困六三：“‘困于石，據(jù)于蒺藜，入于其宮，不見其妻�！瘍础！鄙瞎拧稗肌�、“妻”同屬脂韻。是否合乎古韻，應(yīng)為判定是否古歌的尺度之一。

　　二、古歌形象，占辭抽象

　　古歌一般是對人、物、事的描寫、記敘，是形象化的；
而占辭則是吉兇禍福判斷，通常是抽象而籠統(tǒng)的。如大過九二：“‘枯楊生稊，老夫得其女妻�！療o不利�！本盼澹骸啊�枯楊生華，老婦得其士夫�！療o咎無譽(yù)�！鳖チ�三：“‘見輿曳，其牛掣，其人天且劓�！療o初有終�！边@里的古歌是形象化的賦、比、興，而占辭則普遍適用，屬于全稱判斷。形象與否，應(yīng)為判定是否古歌的尺度之一。

　　三、古歌獨(dú)創(chuàng)，占辭習(xí)用

　　古歌是一種文學(xué)創(chuàng)造，其獨(dú)創(chuàng)的藝術(shù)形象在《易經(jīng)》里很少重復(fù)；
而占辭作為卜筮術(shù)語是習(xí)用的，在《易經(jīng)》里反復(fù)出現(xiàn)，少則幾次，多至數(shù)十上百次。如“龍”的形象，僅出現(xiàn)于乾坤兩卦，而且出現(xiàn)的情形很不相同，應(yīng)屬兩首不同的古歌。再如咸卦：

　　初六：“咸其拇�！�

　　六二：“咸其腓�！眱�。居吉。

　　九三：“咸其股，執(zhí)其隨。”往吝。

　　九四：貞吉，悔亡�！般裤客鶃�，朋從爾思�！�

　　九五：“咸其脢。”無悔。

　　上六：“咸其輔頰舌�！�

　　引號中的古歌都是獨(dú)特的藝術(shù)形象，僅見于此卦。引號外的占辭在《易經(jīng)》里頻繁出現(xiàn)：“兇”49次，“吉”95次，“吝”16次，“貞吉”35次，“悔亡”18次，“無悔”6次。

　　以上三條標(biāo)準(zhǔn)不是絕對的，但綜合起來運(yùn)用則有相當(dāng)?shù)目煽啃�。如困九二：“困于酒食。朱紱方來。利用享祀。征兇。無咎�！睋�(jù)第一條標(biāo)準(zhǔn)，考知上古職部“食”與之部“來”、“祀”可合韻，故這三句可能是一首古歌。但據(jù)第二條標(biāo)準(zhǔn)，后三句都是較抽象的吉兇判斷，應(yīng)屬占辭；
且據(jù)第三條標(biāo)準(zhǔn)，它們都是習(xí)見的術(shù)語，其中“利用某事”在《易經(jīng)》里出現(xiàn)10次（“利某事”出現(xiàn)121次），“征兇”9次（“兇”49次），“無咎”76次。綜合起來，古歌與占辭區(qū)分如：“‘困于酒食，朱紱方來�！�利用享祀。征兇。無咎�！�

　　當(dāng)然，這一切必須建立在正確的語義訓(xùn)詁的基礎(chǔ)之上。為此，應(yīng)對初步確認(rèn)的古歌加以令人信服的考釋。茲舉數(shù)例，以見一斑：

　　例一：坤

　　坤：元亨，利牝馬之貞。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東北喪朋。安貞吉。

　　初六：“履霜，堅(jiān)冰至�！�

　　六二：“直方大�！辈涣�(xí)無不利。

　　六三：“含章。”可貞�；驈耐跏聼o成。有終。

　　六四：“括囊�！睙o咎無譽(yù)。

　　六五：“黃裳�！痹�吉。

　　上六：“龍戰(zhàn)于野，其血玄黃�！�

　　古歌

　　履霜，至堅(jiān)冰。

　　直方，含章。

　　括囊，黃裳。

　　龍戰(zhàn)于野，其血玄黃。

　　考釋：高亨《周易古經(jīng)今注》：“本卦履霜，直方，含章，括囊，黃裳，龍戰(zhàn)于野，其血玄黃，皆韻語。”“大”為衍文，“堅(jiān)冰至”當(dāng)為“至堅(jiān)冰”或“堅(jiān)冰”，詳見上文�！奥乃�”，踏著秋霜�！爸翀�(jiān)冰”，來到冰封之地。兩句交代詩中行人的行蹤，當(dāng)是由南而北，南方還是深秋，到北國已經(jīng)是千里冰封了�！爸狈健�，形容北方黃土高原平直方正，這是古人“天圓地方”的觀念�！昂�章”，充滿冰雪的光明。《離騷》“芳菲菲其彌章”注：“章，明也。”兩句描寫行人的視野所及。“括囊”，結(jié)扎的行囊�！吨芤准�解》引虞翻：“括，結(jié)也�！薄包S裳”，黃色的衣裳�！对姟�東方未明》“顛倒衣裳”毛傳：“下曰裳”；
疏：“裳亦稱衣也”。兩句描寫行人的裝束�！褒垜�(zhàn)于野”，龍蛇在原野上撕咬�！捌溲�玄黃”，它們的鮮血流淌�！吨芤坠沤�(jīng)今注》：“玄借為泫”；
“黃疑當(dāng)讀為潢”�！墩f文》：“泫，湝流也”；
“潢，積水也”。這里形容“其血”。兩句再寫行人的所見。這是一首游子之詩，類似于《詩經(jīng)》的“風(fēng)”。

　　例二：同人

　　[同人]：“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貞。

　　初九：“同人于門�！睙o咎。

　　六二：“同人于宗�！绷摺�

　　九三：“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歲不興�！�

　　九四：“乘其墉，弗克攻。”吉。

　　九五：“同人先號咷，而后笑：大師克相遇�！�

　　上九：“同人于郊。”無咎。

　　古歌

　　同人于野，同人于門，同人于宗。

　　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歲不興。

　　乘其墉，弗克攻。

　　同人先號咷，而后笑：

　　大師克相遇，同人于郊。

　　考釋：“同人于野”，會合眾人于鄉(xiāng)野�！墩f文》：“同，合會也�！贝嗽娪洈⒖箵舢愖鍋矸福�始于集結(jié)軍隊(duì)�！巴�人于門”，會合眾人于城門�！秴斡[·仲夏》“門閭無閉”注：“門，城門�！薄巴�人于宗”，會合眾人于宗廟�！墩f文》：“宗，尊祖廟也�！币陨嫌洈⒓�結(jié)族人的三個(gè)階段，如《白虎通·宗族》所謂“大宗能率小宗，小宗能率群弟”。“伏戎于莽”，伏兵于叢林�！都艺Z·弟子行》“材任治戎”注：“戎，軍旅也。”《經(jīng)典釋文》引鄭玄：“莽，叢木也�！薄吧�其高陵”，登上高丘。《史記·高帝紀(jì)》“堅(jiān)守乘城”索隱引韋昭：“乘，登也。”“三歲不興”，堅(jiān)守?cái)?shù)年不退�！吨芤准�解》引虞翻：“興，起也。動不失位，故三歲不興也�！币陨嫌洈⒖箲�(zhàn)第一階段，拒敵國門之外。“乘其墉”，登上城墻�！兑住そ狻贰坝诟哕�之上”釋文：“墉，城也�！薄案タ斯ァ保瑹o人能攻上�！稜栄拧め屟浴罚骸翱�，能也�！币陨嫌洈⒖箲�(zhàn)第二階段，退守城池�！巴�人先號咷，而后笑”，將士們起初痛哭嚎咷，后來卻破涕為笑。“大師克相遇”，眾軍終能匹敵來犯者�！豆茏印しǚā贰安慌c大慮始”注：“大，眾也�！薄秶�策·齊策》“以與王遇”注：“遇，敵也�！薄巴�人于郊”，會師于城郊。以上記敘抗戰(zhàn)第三階段，反守為攻，反敗為勝，故將士們笑逐顏開。這是一首抗戰(zhàn)之歌，類似于“頌”。

　　例三：噬嗑

　　噬嗑：亨，利用獄。

　　初九：“屨校，滅趾。”無咎。

　　六二：“噬膚，滅鼻�！睙o咎。

　　六三：“噬臘肉，遇毒。”小吝，無咎。

　　九四：“噬乾胏，得金矢�！崩�艱貞，吉。

　　六五：“噬乾肉，(點(diǎn)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得黃金�！必憛枺瑹o咎。

　　上九：“何校，滅耳�！眱础�

　　古歌

　　屨校，滅趾。

　　噬膚，滅鼻。

　　噬臘肉，遇毒。

　　噬乾胏，得金矢。

　　噬乾肉，得黃金。

　　何校，滅耳。

　　考釋：“屨校”，腳穿枷木。《周易集解》引虞翻：“屨，貫”；
又引干寶：“屨校，貫械也”�！兑磺薪�(jīng)音義》引《通俗文》：“拘罪人曰桁械，謂穿木加足曰械�！敝魅斯�顯然是囚徒，故卦辭稱“利用獄”�！皽缰骸保�掩沒雙足�！缎�爾雅·廣詁》：“滅，沒也�！薄督�(jīng)典釋文》：“趾，足也�！薄笆赡w”，吃獸皮。《周易集解》：“噬，食也。”《儀禮·少牢饋食禮》“雍人倫膚”注：“膚，脅革肉。”“脅革”即腋下皮，既無肉可食，又不可制革�！皽绫恰�，口鼻掩沒于土盆中�！笆膳D肉”，吃陳久的干肉，即下文“噬乾肉”�！抖Y記·郊特牲》“臘毒”釋文：“臘，久也�！薄吨芤渍�義》：“臘是堅(jiān)剛之肉也�！薄坝龆尽保�遇到肉中的箭毒�！吨芤准�解》引虞翻：“毒謂矢毒也�！薄笆汕�胏”，啃吃干肉骨頭。《經(jīng)典釋文》引馬融：“肉有骨，謂之胏�！薄暗媒鹗浮保�咬到了黃銅箭鏃。下文“黃金”也指銅鏃�！昂涡！�，肩扛木枷�！昂巍睘椤昂伞保ㄘ�(fù)荷）的本字，《說文》：“何，但（擔(dān)）也。”“滅耳”，掩沒耳朵。這是一首囚徒之歌，沉痛感人。

　　例四：蹇

　　蹇：利西南，不利東北。利見大人。貞吉。

　　初六：“往蹇，來譽(yù)。”

　　六二：“王臣蹇蹇，匪躬之故。”

　　九三：“往蹇，來反�！�

　　六四：“往蹇，來連�！�

　　九五：“大蹇，朋來�！�

　　上六：“往蹇，來碩。”吉，利見大人。

　　古歌

　　往蹇，來譽(yù)。

　　王臣蹇蹇，匪躬之故。

　　往蹇，來反。

　　往蹇，來連。

　　大蹇，朋來。

　　往蹇，來碩。

　　考釋：“往蹇”，去時(shí)艱難�！吨芤准�解》引虞翻：“蹇，難也�！薄皝碜u(yù)”，歸來時(shí)則快樂�！白u(yù)”通“愉”�！秴斡[·孝行》“天下譽(yù)”注：“譽(yù)，樂也�！薄巴醭煎垮俊保�天子之臣倍感艱難。主人公顯然是貴族，“往”指侍于朝廷，“來”指返于封邑�！胺斯�之故”，并非自身的緣故。《禮記·樂記》“不能反躬”注：“躬猶己也。”這里似乎是在怨刺天子昏昧，臣子勉為其難�！皝矸础�，返回�！督�(jīng)籍纂詁》：“返古作反�！薄皝磉B”，歸來也難。《經(jīng)典釋文》引馬融：“連亦難也�！薄按箦俊�，太難，難到極點(diǎn)。“朋來”，眾人皆歸�！稌�·益稷》“朋淫于家”傳：“朋，群也�！边@是形容天子眾叛親離。“來碩”，疑原文作“碩來”，意思與“朋來”同。《周易正義》：“碩，大也。”這是一首諷喻之詩，類似《詩經(jīng)》的“變雅”。

　　例五：漸

　　漸：女歸吉。利貞。

　　初六：“鴻漸于干�！毙∽訁枺�有言。無咎。

　　六二：“鴻漸于磐，飲食衎衎�！奔�。

　　九三：“鴻漸于陸，夫征不復(fù)，婦孕不育�！眱�。利御寇。

　　六四：“鴻漸于木，或得其桷�！睙o咎。

　　九五：“鴻漸于陵，婦三歲不孕，終莫之勝�！奔�。

　　上九：“鴻漸于陸，其羽可用為儀。”吉。

　　古歌

　　鴻漸于干，鴻漸于磐，飲食衎衎。

　　鴻漸于陸，夫征不復(fù)，婦孕不育。

　　鴻漸于木，或得其桷。

　　鴻漸于陵，婦三歲不孕，終莫之勝。

　　鴻漸于阿，其羽可用為儀。

　　考釋：“鴻漸于干”，大雁登上河岸。《周易集解》引虞翻：“鴻，大雁也�！薄缎蜇詡鳌罚骸皾u者，進(jìn)也�！薄墩f文》：“進(jìn)，登也�！薄督�(jīng)典釋文》：“水畔稱干�！薄傍櫇u于磐”，大雁登上水中大石�！段倪x·海賦》注引《聲類》：“磐，大石也。”“飲食衎衎”，安然飲食�！斗窖浴肥�三：“衎，定也”；
注：“衎然，安定貌也”�！傍櫇u于陸”，大雁登上高地。《說文》：“陸，高平地�！薄胺蛘鞑粡�(fù)”，丈夫出征一去不回。“婦孕不育”，妻子懷孕、生子而無力養(yǎng)活�！稜栄拧め屧b》：“育，養(yǎng)也。”“鴻漸于木”，大雁飛上樹木�！盎虻闷滂觥�，還有的飛上了屋椽�！稜栄拧め寣m》“桷謂之榱”注：“桷，屋椽。”“鴻漸于陵”，大雁登上山丘�！吨芤准�解》引虞翻：“陵，丘�！薄皨D三歲不孕”，當(dāng)指自第一胎生下的孩子夭折（“婦孕不育”）后，由于丈夫多年未歸，故未受第二胎。“終莫之勝”，終于不能承受這種孤苦�！澳�之勝”，莫勝之�！豆茏印と雵�》“子有幼弱不勝養(yǎng)為累者”注：“勝，堪也。”“鴻漸于陸”，此處當(dāng)作“鴻漸于阿”，大雁登上大丘。李鏡池《周易通義》：“阿：當(dāng)訛為‘陸’。因‘陸’不但與九三爻犯復(fù)，且不協(xié)韻。故江永、王引之、俞樾均說是‘阿’之訛�！薄墩f文》：“大陵曰阿�！薄捌溆鹂捎脼閮x”，它們的羽毛可以用來打扮�！对姟�烝民》“令儀令色”孔疏：“儀，容儀；
色，顏色。”這是一首征夫怨婦之詩，類似《詩經(jīng)》的“風(fēng)”，而且善用“比興”。

　　以上各例表明，《易經(jīng)》古歌基本上是每卦一首。但也偶有一卦數(shù)首、或者數(shù)卦一首的。

　　一卦數(shù)首，如歸妹：“歸妹以娣”、“歸妹以須，反歸以娣”、“歸妹愆期，遲歸有時(shí)”等為一首；
“跛能履，眇能視”為一首，另見于履六三“眇能視，跛能履”；
最后“女承筐，無食；
士刲羊，無血”自為一首。

　　數(shù)卦一首，如屯卦“屯如?如，乘馬班如，匪寇，婚媾”與賁卦“賁如皤如，白馬翰如，匪寇，婚媾”很可能出自同一首古歌。

　　判定若干條引語出自同一首古歌，可以依據(jù)以下幾點(diǎn)：

　　一、文字相關(guān) 如需卦各爻引語為同一首古歌，在文字上就十分明顯：“需于郊”，“需于沙”；
“需于泥，致寇至”；
“需于血，出自穴”；
“需于酒食”，“入于穴”。我們甚至無需考察它們在語音和語義上的聯(lián)系，也可判定其為同一首古歌。再如豐卦：“豐其蔀，日中見斗”；
“豐其沛，日中見沫”；
“豐其蔀，日中見斗，遇其夷主”；
“豐其屋，蔀其家，闚其戶，闃其無人，三歲不覿”。同類例子還有乾、屯、蒙、師、比、履、否、同人、謙、豫、蠱、臨、觀、噬嗑、賁、剝、復(fù)、無妄、頤、大過、坎、咸、遯、大壯、晉、明夷、家人、睽、蹇、損、益、姤、萃、升、困、井、革、鼎、震、艮、漸、歸妹、旅、巽、兌、渙、節(jié)、小過、未濟(jì)諸卦。這并不奇怪，排比、反復(fù)是民歌的一大特色。

　　二、音韻相關(guān) 如大畜卦：“輿脫輹”，“良馬逐”；
“曰閑輿衛(wèi)”，“童牛之牿”；
“豮豕之牙”，“何天之衢”�！拜暋薄ⅰ爸稹�、“牿”押古韻覺部，“牙”、“衢”則押魚部。再如離卦：“日昃之離，不鼓缶而歌，則大耋之嗟”；
“出涕沱若，戚嗟若”。“離”、“歌”、“嗟”、“沱”押古韻歌部。

　　三、意旨相關(guān) 如離九四：“突如，其來如，焚如，死如，棄如”；
六五：“出涕沱若，戚嗟若”。兩條文字、音韻均不相干，但其內(nèi)容一致：前者記敘一場災(zāi)難，后者描寫災(zāi)后悲苦之狀。因此，兩者可能是同一首古歌。

　　如果幾條引語能同時(shí)滿足以上條件中的兩個(gè)，它們是同一首古歌的可能性就很大；
如果同時(shí)滿足三個(gè)條件，它們是同一首古歌便確切無疑了。例如頤卦：

　　初九：“舍爾靈龜，觀我朵頤�！眱础�

　　六二：“顛頤，拂經(jīng)于丘�！鳖U征兇。

　　六三：“拂頤�！必憙�，十年勿用，無攸利。

　　六四：“顛頤�！奔�。“虎視眈眈，其欲逐逐�！睙o咎。

　　六五：“拂經(jīng)�！本迂懠�。不可涉大川。

　　上九：“由頤�！眳柤�，利涉大川。

　　各條引語文字相關(guān)，尤其表現(xiàn)在“頤”字上；
音韻相關(guān)，“龜”、“頤”、“丘”押古韻之部，且可與覺部“逐”合韻；
語意相關(guān)，其主旨是“給養(yǎng)”問題（《序卦》：“頤者，養(yǎng)也�！保�。因此，它們必出自同一首古歌。

　　最后談一下卦名、爻題跟古歌的關(guān)系。

　　《易經(jīng)》卦名雖然為作《易》者所定，但都取自古歌。大致說來，包括以下兩類：

　　一、取自古歌之辭

　�。�1）取自首句 如“屯”取自“屯如?如”，“蒙”取自“發(fā)蒙”，“需”取自“需于郊”，等等。這是《易經(jīng)》各卦命名的基本方式。這些卦名很可能原本是卦中古歌的標(biāo)題，猶如《詩經(jīng)》往往摘取首句言辭為題，如《關(guān)雎》首句“關(guān)關(guān)雎鳩”，《卷耳》首句“采采卷耳”，《豐》首句“子之豐兮”。

　�。�2）取自中句 這種標(biāo)題方式《詩經(jīng)》也有，如《漢廣》取自“漢之廣矣”，并非首句；
《騶虞》取自“于嗟乎騶虞”，也非首句；
《桑中》取自“期我乎桑中”，仍非首句。《易經(jīng)》亦然，如“隨”取自“隨有獲”，“無妄”取自“無妄之災(zāi)”，“離”取自“日昃之離”，等等。這些卦名可能也都是古歌題。

　　二、取自古歌之義

　　個(gè)別卦名雖非摘自古歌字詞，但其意旨還是得自古歌的。如“乾”，意為“健”（《說卦》：“乾，健也”；
漢帛書《易》“乾”即作“健”），而“健”正是作《易》者所理解的“龍”的精神：由“潛”而“見”（xiàn），而“躍”，而“飛”。作《易》者、傳《易》者旨在以龍喻人，故《易經(jīng)》講：“君子終日乾乾”，志在進(jìn)�。�
《象傳》也講：“天行健，君子以自強(qiáng)不息�！憋@然，這最終得自乾卦里的“龍之歌”。因此，我們不妨直接以卦名為古歌標(biāo)題。

　　至于爻題，也和卦名一樣，是作《易》者所為，但與古歌無關(guān)，而是據(jù)爻性（陽爻稱為“九”，陰爻稱為“六”）和爻位（初、二、三、四、五、上）確定的。

　　人們已經(jīng)研究過形形色色的《易》：有神學(xué)的，有哲學(xué)的；
有象數(shù)之學(xué)的，有義理之學(xué)的；
有經(jīng)學(xué)的，有史學(xué)的。唯獨(dú)沒有人發(fā)現(xiàn)過詩學(xué)的《易》。本文旨在拋磚引玉，以求“易詩”這塊文學(xué)瑰寶得以重放異彩。

　　原載《文學(xué)遺產(chǎn)》1993年第5期、

　　人大復(fù)印資料《中國古代近代文學(xué)研究》1994年第1期。

　　參見專著：《易經(jīng)古歌考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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