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行霈:悼二冬
發(fā)布時間:2020-05-27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當我寫下這個題目,已是熱淚盈眶。埋在心中許久的話,像泉水般涌動著,通過電腦的鍵盤,涌了出來。
今晨傳來二冬去世的消息,雖在意料之中,仍然想抗拒它。一個跟隨我二十五年的、精力超常充沛的、值得信賴的、前途未可限量的學者,難道就這樣永遠地走了嗎?實在是太可惜了!
前些天我去醫(yī)院看望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接近彌留之際。當麻藥的藥力過去以后,他將兩臂直直地伸向天空,嘴里發(fā)出啊啊的聲音。那是在向親人們呼喚告別嗎?是在推開另一個世界的大門嗎?我想都不是的。憑我跟他相處二十五年對他的了解,我知道他是一個剛毅的人,他仍舊懷著強烈的求生欲望,那動作一定是在推開死神,一定是正在從死亡的漩渦里掙扎著走上岸邊。那情景幾天來縈繞在我的眼前,隨時提醒我,已經(jīng)快到跟他永訣的時刻了。前幾天我翻閱舊相冊,看到十年前他在黃崖關長城上的一張單人照,身子斜依在城墻上,微微地有點胡須,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前方。我這才突然覺得他是多么瀟灑,瀟灑得像電影演員。這張照片是半年前一位同行的朋友找出來給我的,我忘記送給二冬了,一直壓在我這里。他是不會見到這照片了。也好,我愿意他留在我記憶中的永遠是這樣的形象。
他跟我在一起的二十五年,正好是他生命的一半。1981年他來北大進修的時候才二十四歲,他那高高的身材、黑里透紅的面孔,以及炯炯有神的兩只大眼睛,處處都透露出聰明和毅力。我看出來了,這是一個要將自己投入學術之中的年輕的生命。我覺得自己跟他有緣,我相信我們能夠相處得很好。果然,我們互相幫助,互相合作,我為他修改論文,他為我核對資料,偶爾也很禮貌地向我提出批評的意見。每當我出國的時候,總是他到機場送我,揮手告別之際,總使我有一種吉祥之感;我回國的時候,總是他到機場接我,下了飛機,走進行李大廳,總能看到門外翹首以待的二冬的面孔,那是很讓我感到溫暖和放心的。我兩次搬家,都是他幫助我整理書籍,從舊家的書架上取下來,再放到新家的書架上去,一套《叢書集成》初編有四千冊,哪本書挨著哪本書,經(jīng)他的手整理以后,一點都不會錯。我和家人在國外任教的時間最長的一次是一年,便索性請他住到我的家里替我看家。我們也曾一起外出,去敦煌,去濟南,去青島,去新加坡,不管到哪里,有他,我就放心了。
二冬是運動員,他在母校的跳高紀錄保持了多年。在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的學者中,這樣的人不多。我雖然沒有見過他跳高,但我最清楚地看到了他如何攀登學術的高峰。眼看著二冬在學術上突飛猛進,雖然很少當面夸獎他,但背后常常向人推薦他的成績,并為他尋找新的機會。他在學術上成熟了,已經(jīng)取得可喜的成績。我知道他還有更多的計劃,而且已經(jīng)為實現(xiàn)這些計劃積累了不少資料。他的眼光,他的學識,都已達到使他進入前沿的地步。眼看著就要開始沖刺,可惜他倒下了!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惋惜哀悼之余,轉(zhuǎn)而想到二冬在普通的教師崗位上,以自己的生命創(chuàng)造了一項紀錄,在人生的標桿上刻下了一個帶有標志性的高度。他的生命結束了,但他那種默默奉獻的精神,他那種敬業(yè)的態(tài)度,他卓越的學術成果,將永遠留在人們的記憶里。
這篇悼念文字寫到這里,不想繼續(xù)下去了。26日將舉行二冬的遺體告別儀式,我為他寫了一副挽聯(lián):
細柳春風,此日護君歸后土;
明窗朗月,何人伴我話唐詩。
謹以這副挽聯(lián),寄托我對二冬這位清正剛毅的好人無盡的悼念之情!
2006年4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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