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水鄉(xiāng)招魂——追記汨羅江現(xiàn)場祭屈
發(fā)布時間:2020-05-27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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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座屈子祠都已靜了下來，就連前后三進的所有木雕石刻，縱聯(lián)橫匾，神龕上的翔鳳、游龍、奔馬，也已肅然無聲。就連戶外的人語喧闐，整座玉筍山的熙熙攘攘，忽然也都淀定。只有佇立三米的詩人金像，手按長劍，腳踏風(fēng)濤，憂郁望鄉(xiāng)的眼神似乎醒了過來。有一種悲劇的壓力壓迫著今天這祭祀典禮。詩人生于寅年寅月寅日，但人間永記不忘的是他的忌辰，五月初五，只因他的永生是從他的死日，從孤注一投的那一刻開始。
祭屈的儀式定于九點零九分向全國直播，時間正一分一秒地在倒數(shù)，隆重而又緊張。在兩株三百年的高桂樹下，中庭站滿了參祭的人。面對“故楚三閭大夫屈原牌位”的神龕，肅立著青袍黑褂的主祭官，側(cè)立龕旁的是麻衣麻帽的司儀。高門檻外，前排站著十人，分成左右兩列。左列五人是作家，左起依序是陳亞先、韓少功、李元洛、譚談，和年紀(jì)最長的他，越海峽而來的詩人。右列也是五人，都是岳陽的官員。在他們背后，是六隊龍舟選手的代表，肩上扛著卸下的龍頭，其中也有體態(tài)健美的外國女選手。再后面就是照壁了，高冠束發(fā)，憂容戚戚的屈原畫像，略帶立體畫派的風(fēng)格，似在遠(yuǎn)眺郢都，而非俯視滿庭的祭者；
兩側(cè)的對聯(lián)是“招魂三戶地，呵壁九歌心”。
古桂的上面，是半明半昧的薄陰天，時下時歇地落著細(xì)雨。祭屈的天氣應(yīng)該如此。幸而雨勢一直霏霏，他和同排的作家一樣，也披著金黃耀眼的祭禮綬帶，多少遮住了一些雨絲。他下了決心，就算雨勢變大，他也不會用傘。淋一點雨，比起被洪流吞沒，算得了什么呢？
插地的長枝禮香，高及人頭，白煙裊裊，在雨中盤旋，是為靈均招魂嗎？正出神間，忽然一聲斷喝：“肅靜！”十秒鐘后，又一聲喝：“舉行致祭三閭大夫尊神禮！”于是執(zhí)事設(shè)香案、食案、饌案，獻(xiàn)果、獻(xiàn)粽、獻(xiàn)三牲，設(shè)束帛，上龍頭。接著麻衣的司儀一連串喝道：
起鼓！鼓三通！
鳴鐘！鐘三叩！
奏大樂！大樂三吹！
起小樂！小樂三奏！
鐘鼓齊鳴，聲炮！
壯烈的鞭炮鞭笞著怯懦的耳神經(jīng)，直到祭眾都熱血沸騰，有烈士的幻覺。終于戛然聲止。主祭官就位，跪在神位前面。執(zhí)事爵酒、授酒、灌地、反樽。司儀唱道：“叩首！叩首！三叩首！主祭人起立，復(fù)位！”此時一鄉(xiāng)耆開始誦讀祭文，一吟三嘆的湘音十分哀痛，波下的大夫聽到，想必也會鮫淚成串吧。祭文誦了五分鐘，同時有兩名執(zhí)事為龍頭上紅。終于輪到官員與作家了。他領(lǐng)先與其他作家到盆架前去凈手，然后在神位前排好，三揖首后，回列復(fù)位。最后是龍舟弟子就位跪地，行三叩首。司儀再唱：“主祭人引龍舟弟子請龍神上舟！”整個祭式在二十一分鐘內(nèi)結(jié)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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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舟競渡起源于岳陽，從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以來，岳陽舉辦了十次國際龍舟比賽，但千禧年后卻停辦了五年。去年恢復(fù)舉行，不但更加隆重，而且把比賽從岳陽的南湖移來汨羅江上，也就是屈原投水的現(xiàn)場，那氣氛便更加真切了。
“日落長沙秋色遠(yuǎn)，不知何處吊湘君？”三湘的名勝古跡，處處都是歷史的余韻、傳說的回聲。即使短短的一條汨羅江吧，岸邊就安息著屈原、杜甫，漢族的兩大詩魂，同樣都憂國憂民，同樣都北望懷鄉(xiāng)，所以流吧汨水，吟吧羅江，悠悠的安魂曲永不停息。
屈原一死，詩人有節(jié)。祭屈的端午節(jié)，頌屈的龍舟賽，如此盛典，何須千里迢迢，從海峽對面邀一位老詩人來主風(fēng)騷？
這是他再度訪湘了。六年前中秋的前夕，他應(yīng)湖南作協(xié)邀請，曾經(jīng)有十日的三湘之行。第一場演講在岳麓書院，滿庭桂花的清香，秋雨空蒙，時落時歇。他站在堂上演講，四百多位聽眾一律瑟縮在淺青的雨衣雨帽里，雨勢變驟，也無人退席。不敢辜負(fù)這一份殊榮，他講得格外用心，答問也字斟句酌，對冒雨而來的聽眾也再三致意，深恐朱熹不滿，會從那一塊匾后傳來咳聲。
由李元洛、水運憲與其他的湖南作家陪著，他頂禮了汨羅，泛覽了洞庭，登了岳陽樓，攀了張家界，并在岳陽師院、常德師院、武陵大學(xué)先后講學(xué)，印象很深，感慨無已。只恨回到臺灣，立刻陷于雜務(wù)，竟無一行半句記其盛況，以報湘人。
當(dāng)然，上次三湘行旅，他留下的也并非全然白卷。在常德他參觀了壯闊的“詩墻”。墻在沅江北岸，依江堤建成，上面刻了從屈原起、歷經(jīng)宋玉、王粲、陶潛、李白、杜甫、劉禹錫、蘇軾、范成大以迄秋瑾、柳亞子、魯迅、郁達(dá)夫、徐悲鴻、聶紺弩、俞平伯等人的詩詞近一千首。新詩上墻的也有五六十首之多，他的《鄉(xiāng)愁》、洛夫的《邊界望鄉(xiāng)》、鄭愁予的《錯誤》也在其列。主人請他題詞，他題了“詩國長城”四字，又添了兩句：“外抵洪水，內(nèi)抗時光”。
赴岳陽途中，祭于屈子祠堂，忽有悲風(fēng)掠過江面，他為之悵然，題了這么四句：“烈士的終站就是詩人的起點？/昔日你問天，今日我問河/而河不答，只悲風(fēng)吹來水面/悠悠西去依然是汨羅”。即興的斷句，題過也就忘了，不料元洛有心，竟收在追述的游記里。泓荔在傳真信里，也引了這些斷句，來印證他的舊游。
忘了的斷句回到面前，他覺得大可用來開篇，就將它續(xù)成了一首二十四行的新作，題為《汨羅江神》，在出發(fā)前夕傳去長沙。在國際龍舟賽的現(xiàn)場，只朗誦舊作來吊最早的民族詩宗，未免避重就輕，不夠虔敬。為祭屈盛會而另賦新詩，才顯得專程的專誠。
但是令湖南人感受最深、因此也引用最頻的，卻是他多年前講過的一句話：“藍(lán)墨水的上游是汨羅江”。這句話是何時講的，究竟出現(xiàn)在什么文章，他自己也記不得了。黃維梁翻遍他的文集，也找不到。但是近年在湘人的文章里，這句話常見引用，不但出現(xiàn)在汨羅市的各種文宣或龍舟賽的場刊，甚至變成紅底白字，在街頭的標(biāo)語上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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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子祠的祭祀一結(jié)束，眾人便領(lǐng)他急步走到江邊，把他送上一艘快艇。艇上擠了五個人，匆匆披上雨衣，戴上雨帽，便向上游疾駛而去。雨勢不大，但高速的逆沖硬頂，卻招來激動的風(fēng)浪，浪花飛揚�？焱б还踩龡l，他們的在中間，像三把快剪將水面剪開，只顧向前猛裁，卻不能將裂口縫上。
零零落落有幾頭母牛帶著小牛，在河洲上閑閑吃草，對三條快艇騷動的追逐，并不很在意。二千年前的那一個端午，有牧童或者漁父，見到一位憔悴的老者，遠(yuǎn)遠(yuǎn)在江邊徘徊的背影嗎？
過了這一片空闊的野岸，京廣鐵路的大橋就壓頂而來，羅水也就在此匯入了汨水，合為汨羅江向西北流去�？焱s逆流而上，向東南方的汨羅新市沖去。江面寬約二百多米，水流可算清暢，漁父不但可以濯足，甚至可以濯纓。這時兩岸人影漸多，色澤鮮麗的彩船迎面而來，稚氣可掬，像是童話里漂來的紙船，不是來迎三條魯莽的快艇，而是來接從秭歸送粽子來的木船。
馬達(dá)聲小了，快艇也慢了，國際龍舟賽的現(xiàn)場到了。觀禮臺在北岸，衣傘密集，彩旗繽紛，一排排擠滿了賓客，有三千人。但比起兩岸的觀眾來，這區(qū)區(qū)人數(shù)又不足道了。他一瞥對岸，大吃一驚。岸坡上人影交疊，層層緊壓，找不到一點空隙，隔水眺去，只見人頭一片，像一塊密密實實的黑芝麻糕，拼成了一道人墻，幾里路綿延不斷。報上無論是事前預(yù)告或事后報道，都說觀眾有三十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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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艇把他們送到賽舟的碼頭，開幕典禮已經(jīng)將近半場。看臺前的江邊廣場，在“祭屈”大幡的招展下，五光十色，排滿了舞龍隊、劃槳手、誦詩學(xué)童。鑼聲的金嗓子、鼓聲的肺活量，正盡情地施展，務(wù)必將節(jié)慶的氣氛推向最高潮。
“九龍狂鬧汨羅江”的節(jié)目已近尾聲。龍生九子，九隊舞龍蟠蜿作勢，正向造船場游去，迎接一條剛完工的新龍舟。二十名赤膊著上身的壯男扛起新生的龍舟向高揚的大幡走去。等到新船上了架，一名壯夫就扛著卸下的龍頭，走入江中去浸活水，然后又把它裝回龍身。又一人殺了公雞，將血灌入龍口。巫師上前，揮動艾葉，向龍身灑遍雄黃酒。于是山鬼幢幢，繞船跳起巫舞。最后九龍退場。
接著是高蹺隊游行進場。顫巍巍踏空而來，領(lǐng)頭的人物當(dāng)然是端午的主角，屈原。當(dāng)然是高冠岌岌，面容戚戚，黑衣白掌，悲劇的高瘦身影。就是三閭大夫了。每次他見到畢加索畫的唐·吉訶德，總是聯(lián)想到屈原。
接著出場的都是民俗的故事：騰云駕霧而來的，有岳飛、程咬金、薛丁山、穆桂英、蘇三、孫悟空、賣油郎、托塔李天王……鑼鼓當(dāng)然不免又賣力助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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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在彩船的簇?fù)硐�，龍頭閃金的運粽木船已經(jīng)�？吭凇凹狼钡母哚ο旅�。高蹺游行退場之后，觀眾紛紛向碼頭麇集。典禮的節(jié)目終于從民俗回歸歷史，聚焦到屈原本身�？磁_的麥克風(fēng)提高分貝，向觀眾宣布海峽對岸的詩人已來到現(xiàn)場，即將主持祭吊屈原的誦詩。他在金童玉女的伴隨下，被引出列，越過廣場，登上岸邊的祭壇。同時有三百青衣的童男，三百紅衣的童女，已在祭壇右側(cè)各自排成三列，每人都舞動手持的艾葉。
六百人的誦詩隊齊聲朗誦《離騷》的名句：“路曼曼其修遠(yuǎn)兮，吾將上下而求索”。誦完第二遍，獨立祭臺的他，便開始朗誦自己為目前這盛典新寫的《汨羅江神》：
烈士的終站就是詩人的起點？
昔日你問天，今日我問河
而河不答，只悲風(fēng)吹來水面
悠悠西去依然是汨羅
一面誦著，他聽見自己的嗓音，經(jīng)過擴音喇叭的提高并推廣，掠過空闊的水面，濕濕地，在陰沉的雨云下仿佛有回音。這異樣的感覺前所未有。他的聲音，此刻，正搖撼著六十萬只耳膜。透過現(xiàn)場直播，當(dāng)然，側(cè)耳還不止此數(shù)�？墒乔犚娏藛�？聽見了，又有何感想呢？此刻，他立足的地方正是屈原投江的岸上，而聽他誦詩的，正是同樣的江湖，同樣的魚蝦，還有隔代又隔代，湘楚的后人。
“靈之來兮如云”，真的嗎？屈原的靈魂，此刻，正繚繞在高挑的大幡上嗎？
他感奮的聯(lián)想層出不窮，但當(dāng)時在現(xiàn)場，他一誦完《汨羅江神》的前四句，六百童男童女立刻接了過去，把后面的八句齊聲誦完：
鼓聲緊迫，百船爭先
旗號翻飛，千槳破浪
你仿佛在前面引路
帶我們?nèi)プ饭胚h(yuǎn)的芬芳
歷史遺恨，用詩來彌補，江神
長發(fā)飄風(fēng)的背影啊
回一回頭，揮一揮手吧
在波上等一等我們
《汨羅江神》的原文有三段二十四行，考慮在龍舟比賽的現(xiàn)場，誦詩不宜太長，他行前又將此詩濃縮為十二行，仍是三段，也就是此刻他站在祭壇上領(lǐng)著兩岸觀眾齊誦的版本。
祭屈合誦完畢，他從秭歸來人的手中接過黃宣紙一疊疊的祭文，投入火舌抖擻的缽里，算是焚寄給靈均了。接著又接過船上載來的一籃粽子，將自己從臺灣帶去的五只大粽加了進去，拎到江邊，一只只投入水中。那該是他身為詩人，一生中最有象征意義的一個手勢了。從臺灣帶去的五只粽子，是詩友愚溪所贈。詩友絕對沒料到，粽子千千萬萬，那五只真的投進汨羅江水，專程獻(xiàn)到屈原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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