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賢治:讀顧準
發(fā)布時間:2020-06-02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航海是必要的,生命是其次的。
——北歐航海者言
1
當城頭變換了五星旗開始,三十年間,中國知識界幾乎只有兩副大腦在掘進:張中曉和顧準。
一個因思想而罹難,一個因罹難而思想;
一個傾全力于批判,一個在批判中建設;
一個如電光石火般來不及引燃便熄滅了,一個長期在釜底下自我煎熬。他們中誰也不認識誰,卻一前一后在摸索民族的出口:一個朝東,一個朝西。方向完全不同,由于思想的深度,終至于在黑暗中匯通。
前進是那么艱難:貧困,饑餓,疾病,孤獨,各種羈限,逼拶和毀損……唯靠良知給個人以支持。對于他們,夜與晝是沒有區(qū)別的;
綿延中照例地吞咽書本,反芻苦難,舔滴血的傷口。他們用筆,默默記錄精神潛行的歷程,此即所謂道路。然而,這道路并非為世人準備的,——他們深知,他們是遠離了權力,而且為權力所嫉恨的人。
當知識分子尚未形成獨立的社會力量的時候,任何先覺者的對抗話語,都是大夜中的夢囈。
2
利用知識進行思想,于是成了知識分子的全部工作。脫離思想的知識性操作,其實相當于一般的“活計”,是可以導致知識分子角色的消失的。
沒有平和的思想。
對于傳統(tǒng)社會,任何思想都帶有顛覆性質。所以,真正的思想者,就其本質來說都是異端。他們雖然各各借了文字符號的形式,無聲地顯示單個的存在;
然而,一旦破譯出來,仍然無法逃脫“國民之敵”的惡名,從而遭到合理的誅殺。
思想是危險的,無論對于社會,還是思想者自身。
知識分子無力抵抗現實的威逼,唯有進入思想領域,才可以挑起犄角,使用牙齒。
顧準遭到革命的遺棄以后,在這個世界上,再也得不到人類的庇護,包括母親。在同來的道路上,妻子早已自殺。于無助中,他只好伸手乞求兒女們的寬恕,直到死神降臨;
可悲的是,革命的新一代并沒有最后跨出站定的門檻。
他需要溫情,那么渴待;
可是,當轉身面對眾神時,竟只有劍和火焰了!
顧準:“不許一個政治集團在其執(zhí)政期間變成皇帝及其宮廷!
顧準:“我還是厭惡大一統(tǒng)的迷信。至于把獨裁看作福音,我更嗤之以鼻!
顧準:“唯其只有一個主義,必定要窒息思想,扼殺科學!”
史官文化;
寡頭政治,大一統(tǒng),“普遍的奴隸制”;
僧侶共產主義,斯巴達平等主義;
當代的政治權威和思想權威;
流行的“目的論哲學”和辯證法;
唯理主義,一元主義,“欽定的絕對真理”……
人與非人的區(qū)別是最根本的。思想者顧準,當然無法容忍一個社會對人的全面控制和徹底剝奪。從政體,黨派,主義,到各種價值與方法,他都堅持認為,人們有權獲取選擇和拒絕的自由。
“我憎恨所有的神!逼樟_米修士說。
“我憎恨所有的神!鳖櫆手貜驼f,恍如千年空谷的一個回聲。
3
作為竊火者,顧準處于地下狀態(tài)。
思想如同火種,從閃耀的瞬間開始便處于地下狀態(tài)。企圖給予流布或竟給予流布,是另外一些人的事情,也許永遠不是一個人的事情。但當思想終于像野火一樣肆意蔓延的時候,它已經脫離了個體,完全屬于大眾社會了。
至于統(tǒng)治集團,永遠不可能產生思想。權力是絕對的,思想是相對的;
權力是箝制的,思想是敞開的;
權力是守成的,思想是改造的,因而是富有活力的。思想一旦為統(tǒng)治者所占有,必然變得僵化起來。
西諺云:“播種龍種,收獲跳蚤。”可怕的是,無論如何衍變,個人思想一旦成為社會思想,那結果,常常要改變初衷。
一個新生的、進步的思想遭到普遍的敵意和漠視是可能的;
先知往往被釘死。也有陳腐的思想,因為戴了假面而引起宗教性狂熱的時候。
我們畢竟生活在“史前時期”。
在封閉性社會,除了運動與潮流,思想的日常滲透是十分困難的。倘一定要把思想灌輸給大眾而又要避免犧牲,便須演說,辯論,出版小冊子。中世紀宗教裁判所的火堆和十字架是有名的,法國的《百科全書》同樣是有名的。
思想不會停留在意識表層,它將自然沖決理性秩序而進入情感世界;
正如暴雨為密云所孕育,卻終于穿透鳴雷和閃電,重返大地,喚起被壓抑的生命,愛欲與激情。
4
一部《顧準文集》,幾乎言必稱希臘,其實所言并非希臘;
正如言不及中國,其實所言全在中國。
“歷史有什么作用?”大歷史學家布洛赫居然這樣發(fā)問。
時間環(huán)繞我們,承載且推動我們,而我們常常無從感知歷史的存在。其實,存在于廢墟,古堡,和一些殘篇斷簡之中的歷史只是死去的部分歷史;
還有另一部分,那是活的歷史,早經深入現實而成為命運的一部分。因此,當我們提及歷史時,所指就不僅僅是記憶而已。
與其說總結歷史,毋寧說清算歷史。
大而至國家、民族、政黨、教派、領袖人物,小而至經典、訓誡、定理、公式、符號,無一可以逃避后來的清算。傳統(tǒng)愈久遠,積累愈深重,清算便愈迫切。
作為個體思想的最沉實,也最具挑戰(zhàn)性的表達,顧準的著述,乃緣于某種現實的使命。
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他一直用經濟學的刀法解剖社會;
當他了解到資本主義并非純粹的經濟現象,而同時也是一種法權體系時,便繼續(xù)向歷史學、政治學、法學、文化學作突擊般的求索了。對于他,任何工作,任何學科知識,任何文字,都在奔赴同一個目標。他翻譯熊彼得的《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和民主主義》,據美國學者海爾布羅納說,該書所以從馬克思開始論述,是因為,“只有馬克思是他真正的對手!庇终f,“熊彼得的論點,卓越之處在于他在馬克思的范疇中擊敗了馬克思……”
廣場上的人們,曾經一度為真假馬克思主義而爭吵不休;
可是,數年以前,一個歸來的流放者,已經在黑屋子里暗自鑒定馬克思主義的真假了。
思想的全部力量在于批判。
批判的外向為文化批判,內向為自我批判,二者統(tǒng)一于同一主體。批判不是審判;
審判是下行的,而批判是上逆的。顧準的批判對象主要是政治文化,權力文化。他是由文化批判而達于自我批判的,所以,《文集》沒有古代圣者的道德內省,多是信仰的檢討和觀點的校讎。
真理是殘酷的。
真理穿透個人而把許多貌似堅牢的信念摧毀了。任何思想的誕生,必然伴隨著懷疑、困惑、感悟、瞻望的躁動與訣別的痛苦,伴隨著舊日的挽歌。
思想者由于致力于現實斗爭,一般而言,其結論難以超越某個時段。世道滄桑,人生苦短,多少思想文本被埋沒于地底下,未及聞見聲光,匆遽間便成“文獻”了。這時,有誰可以從發(fā)黃的紙頁間感知其溫熱,想象過為此消磨的許許多多于淵默中沸騰的夜晚?誰能為這場無用的戰(zhàn)斗與無聲的毀滅而悲悼?
5
顧準坦言自己是一個傾心西方文明的人,總有拿西方為標準來評論中國的傾向。其實,這類備受攻訐的“全盤西化”論無非表明:只有借異質性的文明,才能擊破固有的深具整合能力故而滯重無比的傳統(tǒng)結構,而與進步人類相溝通。
魯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顧準:“民主不能靠恩賜,民主是爭來的!
與普魯士王室的有學問的奴仆黑格爾的“現實即合理”的哲學不同,立足于爭,其思想 維度是指向未來的。
歷史與未來成了現實的兩大參照。
或者可以更準確地說:未來提供了價值觀,歷史提供了方法論。
方法論并非純粹的工具論,不能引進,也不能仿造。方法論與價值觀同在,而容涵了價值觀。
思想的性質是以偏概全的。
戰(zhàn)斗的思想者幾乎全數偏激,偏到極致。五四時代,“打倒孔家店”的口號即是。然而,一場廝殺過后,戰(zhàn)士紛紛卸去盔甲,換上布袍,以論戰(zhàn)為可懺悔之事;
收集舊作時,亦每每因其過激而不惜刪汰。戲劇性的是,運動中總體的戰(zhàn)斗傾向,復為歷經文化洗劫之后的新一代“學人”所詬病。據說他們的學術要純,要平正通達,要不偏不倚;
這樣,思想便死掉了!
集眾的偏,是必須以自由為先導的:言論自由、新聞自由、出版自由、學術自由、批評自由……
自由是夢中的天地。思想者于是戴著鐐銬,從無邊的荊棘地里蹣跚至今!
6
人民何為?
顧準認為人民在政治上永遠是消極被動的,在大眾中間,實行直接民主是不可能的。為此,對于馬克思在《法蘭西內戰(zhàn)》中對巴黎公社的肯定,他直率地表示異議。相反,對致力于批判且不善感恩的“精神貴族”,他頗為欣賞;
并且建議多加培養(yǎng),說是:“‘貴族’多如過江之鯽,他們自然就‘貴’不起來了。”
表面上看來,顧準之論頗近鼓噪一時的“新權威主義”;
究其實,他的主張是以貴族消滅貴族,以權威消滅權威。在他這里,權威不復是絕對的,而是更新的。一言以蔽之,可謂有“權威”而無“主義”。
啟蒙是長期的,因為思想是長在的。
所謂思想,首先應當交付給誰?
思想者從來強調自我承擔;艨撕Dc阿道諾在《否定的辯證法》中有一段話說:“我們所疑慮的并非遍布大地如同地獄一般的現實圖景,而是沒有沖破這種現實的合適機會。在今天,如果還存在著我們可以把傳遞信息的責任交付給他人,那么,我們決不饋贈給那些‘大眾’,也不饋贈給個人(他已無力),而是饋贈給一個想象中的證人——只要他不會與我同歸于盡。”所說“想象中的證人”,其實就是“我”自己。出乎自我,返乎自我,—— 思想是無援的。
思想者唯以孤獨顯示強大。
古人說“膽識”,膽是先導的。
所以,顧準說到盧梭時,首先贊賞的就不是智慧和靈感,而是勇氣。他重復說到勇氣問題;
而勇氣,是直接與實踐相聯系的。
思想者具有實踐的品格?梢允巧鐣䦟嵺`,也可以是思想實踐,即思想返回思想者自身。只要思想著便是美麗的,即使是烏托邦思想。
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從詩到散文,顧準燃盡了自己的一生。對于他,人們到處頌揚那最后的奪目的輝光,此時,我寧愿贊美初燃的純凈的藍焰。
7
人們常常稱引海德格爾的“返回精神家園”的話,作為人文科學的本質的說明;
顧準則常常稱引國人魯迅的“娜拉走后怎樣”的話,作為個人精神求索的中心主題。
“返回”與“出走”,是形而上哲學家與形而下思想者的全部的不同。
顧準也是娜拉。
他必須直面“出走”以后的困境。但是,無論如何,他絕不會重新回到老地方,即使那里有著庸人共享的幸福與安寧。
“出走”是一個人終生的事。
然而,顧準說:“娜拉出走了,問題沒有完結。”
1995年6月—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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