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煒:中國文化的危機?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張祥龍先生在其《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危機》一文中說:

          “不少人有這樣一個幻覺,以為只要中國還在,中國人還在,普通話還在,關于中國的學問和文化遺產還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就還安安穩(wěn)穩(wěn)地存在著,甚至是發(fā)展著,不管是令人欣喜地還是令人討厭地。所以我們同時聽到‘二十一世紀將是中國文化的世紀’和‘走向開放的中國仍然面臨鏟除封建主義的重任’的聲音。

          “可是現(xiàn)在的問題恰恰在于,這兩種似乎對立的說法的共同前提,即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活生生的存在,幾乎快要消失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流正面臨斷子絕孫、無以為繼的重大危機。

          “文化,尤其是對一個民族的特點和歷史走向產生過明顯影響的有形文化或‘雅文化’,是一種有機的活體,有她或她們的歷史生命和靈魂。說一個這種意義上的文化還存在不存在,主要看她是否還活在某個民族或社團的現(xiàn)實生活中。

          “具體的標志就是要看:(1)這個文化是否還有嚴格意義上的傳人,即一些以團體的方式、用自己的生命實踐在自覺地傳承她的‘道統(tǒng)’的人們;
        (2)她賴以生存的最基本的社會結構是否還存在;
        (3)她的基本價值取向是否還能影響人們在生活中做出的重大選擇;
        (4)她的獨特語言是否還活在人們表達關鍵思想和深刻感情的話語和藝術形式之中。簡言之,看一個文化是不是活著的,就要看她的基本精神是否還能打動現(xiàn)實的人群,與實際生活和歷史進程有呼應。

          “針對以上的四個標志,我們來探討一下這個問題:首先,現(xiàn)在已經基本上沒有以團體的方式、以自己全部的生命活動來自覺地繼承儒家的道統(tǒng)或文化精髓的傳人了……道家文化至今盡管十分衰弱,但還是有自己的生命實踐團體的,也就是還有道教徒這么一批人或團體在以自己的全部生命傳承著道家文化的精髓。佛家文化的傳承團體也是后繼有人。印度的印度教、日本的神道教等也是這樣,或者還要興旺得多。至于西方宗教團體就更不用說了……能夠存活到近一千年的大宗教或準宗教,后來又完全滅絕了的極少,就像耆那教(天衣教、白衣教)、瑣羅亞斯德教(拜火教、明教)這樣衰微的宗教至今都還有傳人。像儒家或儒教這樣,影響曾經那么巨大深入,卻在不足一個世紀的時間中其傳承團體蕩然無存的情況可謂絕無僅有……

          “其次,以我的觀察,儒家文化賴以生存的社會土壤是一種以家庭為根、以農業(yè)為本、半天然半教化的團粒結構。以西周的‘鄉(xiāng)遂(村社)’、‘辟雍(學校)’為始,在三千年中變化不少,但還是保存了‘耕讀傳家’的特點。但自中國傾全力以西方意義上的工業(yè)化為強國之術之后,這個結構日益衰退,幾近消亡……

          “第三,儒家文化、同時包括道家與佛家文化的基本價值取向已基本上不能影響現(xiàn)代中國人在人生中面臨的重大選擇。一個中國孩子從被懷孕、出生、哺育、受教育(幼、小、中、大學)、找工作、結婚、維持家庭、對待年老父母,到他或她自己如何得到娛樂和精神滿足,如何應對疾病、挫折,最后如何面對死亡,這里面還有多少儒家文化的影響?又有多少傳統(tǒng)文化的總體形態(tài)(包括傳統(tǒng)的技藝,如算盤、中醫(yī)、書法、民樂、京戲或地方戲)的影響?從身體上看,是西醫(yī)的方法和技術占主導,接生、打疫苗、查體、診斷、下藥、開刀……不弄到西醫(yī)束手無策,很少有人會求助中醫(yī)。教育上,哪里還有傳統(tǒng)的私塾、書院、大學、科舉的影子?……

          “最后,儒家乃至傳統(tǒng)文化中的獨特語言是否還活在人們表達關鍵思想和深刻情感的話語和藝術形式之中呢?情況似乎是:盡管還有殘存,但已岌岌可危。儒家語言集中存在于《四書》、《十三經》等經典中。經過白話文運動和以拼音文字為目標的簡化字異變,再加上民國后禁止在學校中讀經,以及語文教學中的西式‘科學化’的影響,當今的年輕人極少能夠直接進入傳統(tǒng)文化的語言世界,即能夠直接閱讀傳統(tǒng)經典(不含標點、豎排的繁體文本),并能用古文寫作散文和詩詞……

          “此外(本文作者以為這是第五點),官方承認的節(jié)慶假日可看作是一種國家語言、民族語言。我們現(xiàn)在都過什么節(jié)呢?從春季開始,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六一國際兒童節(jié)、七一黨的生日、八一建軍節(jié)、九月十日教師節(jié)、十一國慶節(jié)、(西歷)元旦……從國家法令上看,沒有或邊緣化了元宵節(jié)、端午節(jié)、七七牛郎織女‘乞巧’節(jié)、重陽登高節(jié)、孔子誕辰、釋迦牟尼誕辰、老子誕辰、臘八節(jié)等等,只留下一個春節(jié),但是在北京和其他一些大城市也被禁‘啞’了.”[**]

          這里,張祥龍先生顯然擔當了儒家文化精神的自覺傳承者的角色。在一個不那么重視傳統(tǒng)的時代,這一定能起到某種矯枉糾偏的作用;
        張先生表現(xiàn)出的問題意識也十分難能可貴,這種問題意識在中國學術界是亟需培植的?墒牵灰姀埾壬鷶[好了擂臺,卻不見什么人應戰(zhàn)。豈有此理?不應戰(zhàn),一個重大問題就得不到應有的尊重。為將問題的討論引向深入,遂敷衍出以下文字。

          張先生觸及到一個大問題,卻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存在,這很可惜。那問題就是:究竟儒家文化本身更重要,還是儒家文化曾支撐過的中國文明更重要(注意,本文所謂“文明”不僅指基于特定地緣-自然環(huán)境的精神形態(tài)和生活方式,更指稟有此精神形態(tài)和生活方式的共同體----見本書第一章、第二章有關文字)?問題也可以這樣表述:什么是中國文化?盡管這個問題極大,決非一篇小文所能說清楚的,但本文作者仍覺得有必要作一番宏觀的討論。不妨再次簡述一下本書的基本觀點,即,作為綿延而宏闊的時空連續(xù)體,作為有數(shù)千年精神歷程的歷史文化共同體,文明比曾經支撐過它的局部性要素----如某“家”某“教”----宏大得多,也重要得多,盡管這些“家”或“教”曾是構成該文明同一性的重要元素;
        這是因為,文明的同一性從根本上講源自其所處的特定地緣-自然環(huán)境,源自這種環(huán)境中自生的本原性要素和來自外部的新要素的有機結合;
        文明應當是一個生生不息,不斷揚棄舊我、重構新我的動態(tài)結構,在其相對自主的演進和與其他共同體的互動中,應當積極進取、自強不息,既能守持其先前品性,又能敞開自己,不斷吸納新質素,以發(fā)展和豐富其內涵,發(fā)掘和實現(xiàn)其潛在的可能性。

          先談談張先生文章的第五點。這里,只能說張先生的觀察只部分地符合事實。除春節(jié)外,其他傳統(tǒng)節(jié)日的確都被邊緣化了,或至少未能用法令形式制度化。這主要是激烈的社會革命造成的(“文革”更是負有重大責任),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現(xiàn)代社會對充分就業(yè)、生產規(guī)模(GDP、DNP等)和生產效率的追求造成的?墒,中國文明仍然存在著,隨著社會經濟的進一步發(fā)展(從西方國家來看,經濟發(fā)達后會出現(xiàn)這種趨勢,即bank holiday之類的“公假日”設得越來越多),政治環(huán)境的進一步寬松,使邊緣化的傳統(tǒng)節(jié)日重新受到重視,或以國家法令形式使其制度化,并非不可能。何以見得?“文革”中元宵節(jié)、清明節(jié)、中秋節(jié)、端午節(jié)、重陽節(jié)幾乎被禁絕了,但現(xiàn)在即使沒有國家法令規(guī)定,各地都在慶祝這些節(jié)日(經濟發(fā)達的南方沿海地區(qū)比內地、北方更為隆重)。如果這些節(jié)日能恢復,孔子誕辰、釋迦牟尼誕辰、老子誕辰、臘八節(jié)遲早也應能恢復。至于現(xiàn)代節(jié)日,那是現(xiàn)代國家都要設立的(中國設立教師節(jié),更是對儒家尊師傳統(tǒng)的繼承,這在缺乏這一傳統(tǒng)的英語國家是不可想象的)。美國建國后,就先后設立了獨立日(國慶)、陣亡將士紀念日和勞工節(jié)等現(xiàn)代節(jié)日;
        甚至看似宗教節(jié)日的感恩節(jié)也并非傳統(tǒng)基督教節(jié)日,而是新大陸移民所特有的節(jié)日。

          再看看張先生的第四點,即“儒家乃至傳統(tǒng)文化中的獨特語言是否還活在人們表達關鍵思想和深刻情感的話語和藝術形式之中?”在他看來,在學校禁止讀經、文言文的退隱和白話文的興起致使中國人與“傳統(tǒng)文化的語言世界”相隔絕,故而儒家文化的獨特語言不再被用來表達“關鍵思想、深刻情感和藝術形式”了。姑不論什么是“關鍵思想、深刻情感和藝術形式”,這個問題又牽涉到如何認識和對待一個文明的同一性問題,也牽涉到文明本身與其局部性構成要素的關系問題。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不變化的語言,漢語也不例外。漢語是一種內涵豐富的語言,其中文言文固然是重要的資源,但白話文也同樣重要。不僅大量章回小說是用白話文寫成的,宋明以來大量佛學和理學著作也用文言文寫就。在清末民初的現(xiàn)代轉型中,實踐表明僅用文言文是無法有效表達大量外來新事物的,而使用白話文,翻譯外來詞匯就便利得多,于是有白話文運動。結果是,漢語自佛教引入以來再次得到了迅速成長繁榮的機會。另一方面,國家現(xiàn)行政策要求學生有基本的文言知識,這對于保持文言傳統(tǒng)來說意義重大(盡管尚未達到本文作者心目中更高的要求)。反觀英語國家,拉丁語、希臘語本為承載兩大西方傳統(tǒng)即基督教和希臘哲學的古典語言,但目前只有少數(shù)中小學仍教授拉丁語,且所占課程比重很;
        希臘語因難度太大,只有極少數(shù)中小學開課;
        相應地,大學古典語言專家同教授研究西班牙語、漢語、日語、法語、德語的人員相比,人數(shù)少不知多少倍。但英語國家不太有人抱怨現(xiàn)在學生無法進入“傳統(tǒng)文化的語言世界”。其實,生活世界在變,語言也得變。

          現(xiàn)在看看張先生的第三點:“儒家文化、同時包括道家與佛家文化的基本價值取向已基本上不能影響現(xiàn)代中國人在人生中面臨的重大選擇。又有多少傳統(tǒng)文化的總體形態(tài)(包括傳統(tǒng)的技藝,如算盤、中醫(yī)、書法、民樂、京戲或地方戲)的影響?從身體上看,是西醫(yī)的方法和技術占主導,接生、打疫苗、查體、診斷、下藥、開刀……不弄到西醫(yī)束手無策,很少有人會求助中醫(yī)。教育上,哪里還有傳統(tǒng)的私塾、書院、大學、科舉的影子?只有西式教育與考試制度的門類與規(guī)則……”先說說價值觀。三從四德、三綱五常的觀念早已被否棄(也應被否棄),但最核心的儒家價值“仁義禮智信”仍在中國人生活中發(fā)揮根本作用,“忠”、“孝”觀念也仍在發(fā)生重要作用。[##]從醫(yī)學方面看,包含在宗教或其他形式的傳統(tǒng)文化中的人類價值幾百年來一直面臨著世俗化的沖擊,而與世俗化大潮平行的,是與現(xiàn)代科技緊密相聯(lián)的工業(yè)化。在工業(yè)化西方社會中,傳統(tǒng)醫(yī)學或醫(yī)術已讓位于現(xiàn)代醫(yī)學,但西方人中鮮有哀嘆 “放血療法”(西方傳統(tǒng)的治療方式,包括用螞蟥給病人放血,直至1880年代,倫敦的醫(yī)生仍在使用[11])傳統(tǒng)之被拋棄。中醫(yī)有其獨到的價值,在養(yǎng)生和調治某些慢性疾病方面更是強于西醫(yī),但若能在保持中醫(yī)傳統(tǒng)的前提下,讓西醫(yī)為我所用,有何不好?目前中國醫(yī)療衛(wèi)生系統(tǒng)存在諸多結構性問題,與中醫(yī)本身無關,一旦問題得到解決,中醫(yī)固有的長處將更加彰顯,為更多中國人乃至非中國人所認識。從音樂看,西方古典音樂是以民間音樂為基礎開出的現(xiàn)代藝術形式,引入中國后,對中國傳統(tǒng)音樂(包括京劇音樂)的合理化、體系化起了積極作用,使中國形成一種民族音樂(包括京劇音樂)與西方古典音樂(包括意大利歌。┎⒘⒌木置,單從聲樂來看,更形成了民族、美聲和通俗唱法三足鼎立的獨特局面,從而豐富了中國音樂文化,提高了中國人的音樂素質。在教育方面,中國雖已沒有傳統(tǒng)意義上的私塾、書院、大學和科舉,中國現(xiàn)行教育體制雖從西方引進,但應看到,西方教育體制也有一個從學教合一(教育與宗教不分家----主日學校、大學主要教授神學課程等)到學科日益細密化的發(fā)展過程。今天,歐美教會早已退出中心位置,這從絕大多數(shù)中小學要么是世俗私立,要么由政府財政支持(少數(shù)教會學校除外),教授世俗性質的課程是不難看出的;
        從絕大多數(shù)大學要么是世俗私立,要么由政府財政支持,教授人文學、社會科學、自然科學、醫(yī)學、法律、政治等世俗課程(一些大學的神學院除外,但基督教背景的大學在課程設置上多與一般大學大同小異,否則學生就業(yè)將成問題)也是不難看出的。

          接下來看看張先生的第二點,即儒家文化賴以生存的以農業(yè)、家庭為本的“社會土壤”已不復存在了。這個觀察無疑是正確的。但必須看到,不僅僅是儒家文化賴以生存的社會土壤正在迅速消失,從世界范圍來看,各種傳統(tǒng)價值形態(tài)賴以生存的社會土壤不說都已經完全消失,至少是正在消失,甚至可能是正在迅速消失。因此可以說,張先生文章的第二點既不是問題,又是問題。說它不是問題,是因為傳統(tǒng)文化形態(tài)賴以生存的社會土壤的消失是一個全球性現(xiàn)象,是兩千年來尤其是16世紀以來一個單一的“世界體系”逐漸演進的結果,即現(xiàn)代性。[**]除非“軸心時代”以來各文明的經濟社會發(fā)展這一宏大過程本身是不應該發(fā)生的事,或者說,人類文明早就走上了一條根本上大錯特錯的道路,否則根本沒有理由哀嘆儒家文化賴以生存的社會土壤消失了。說它也是問題,是因為現(xiàn)代性是一個大悖論,它既將人類潛力前所未有地開掘了出來,又給人類帶來了前所未有的難題,(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如價值形態(tài)的單質化(這究竟是不是問題,其本身也是一個問題)、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破壞、個人主義的膨脹、人與自然與社會的疏離等等,F(xiàn)代性將是今后數(shù)十年乃至上百年不斷爭論的大論題,是整個人類面臨的一次大轉折、一個大挑戰(zhàn),決非儒家文化或中國文明所獨自面臨的窘境。

          最后討論一下張先生的第一點也是最有趣的一點:“基本上沒有以團體的方式、以自己全部的生命活動來自覺地繼承儒家的道統(tǒng)或文化精髓的傳人了”。是不是這樣呢?這牽涉到如何認識儒家的問題。暫不論何為儒家的“道統(tǒng)”或“文化精髓”,儒家是一種入世而非出世的生命形態(tài),應是沒有疑問的。這是歷史上從未出現(xiàn)過過類似于佛教出家人團體的儒者社團的根本原因。儒家不僅沒有佛教式的出家人團體,而且與國家政權結合得非常緊密,其傳承者也因之主要是已獲功名(進士、舉人、秀才)的士人(政府官員)及其后備軍----希望獲得功名的人們,聚集在私塾和書院、崇奉孔子孟子、渴望取得功名的讀書人個體或團體。當然,儒家與地方共同體也結合得十分緊密;
        知書識禮,未必獲得過功名的地方鄉(xiāng)紳、學校教師和自由學者也是重要的傳承者。尤需注意的是,草根階層家庭層面上的億萬民眾同樣是儒家文化傳承者,也許是最重要的傳承者。相比之下,佛道因出世取向在歷史上大部分時期未能成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唐代尊佛道,但國家機器的運作不可能依靠這兩種宗教,而是依靠受過儒家經典訓練的士大夫;
        在寺廟勢力過度膨脹時,國家政權也有過“滅佛”之舉;
        更重要的是,尊佛道不等于抑儒----與儒家關系至為密切的科舉制便興起并繁榮于隋唐時期)。佛道雖影響過無數(shù)中國人,但因其過于出世的取向,也未能成為支撐地方共同體和個人日常生活的價值觀。在清末民初急劇的社會、政治轉型中,儒家的上述第一種傳承者亦即士人轉變?yōu)楝F(xiàn)代政府官員、公務員、現(xiàn)代政黨及其反對派;
        第二種傳承者亦即地方鄉(xiāng)紳轉變?yōu)榻處、醫(yī)生、工程師等等現(xiàn)代職業(yè)人士及多少具有現(xiàn)代意識的晉紳(盡管1949年以后晉紳階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人民公社和單位領導人以及居委會負責人);
        第三種傳承者的變化相對較小,即便經歷了“文革”浩劫亦如此,直至目前仍有大量具有儒家意識并且以“生命實踐”延續(xù)著儒家信念的農民。

          在此意義上,儒家顯然是并非沒有傳人的,那就是接受了現(xiàn)代觀念、占全國人口93%以上的漢族中國人和處于漢化過程中的其他民族。是的,當今時代的確看不見“以團體的方式”和“生命活動”來“自覺地繼承儒家的道統(tǒng)或文化精髓的傳人”,或類似于宗教團體的儒家文化傳承者,可是儒家既然因其自身的性質,在歷史上從未以宗教團體的面貌出現(xiàn)過(唐宋佛道過于興盛,遂有韓愈和周程朱王等理學家自覺站出來維護儒家道統(tǒng),但很難說他們是以“團體”或宗教共同體的形式行事的;
        在這一時期儒生士大夫入佛出佛、入道出道,最終歸宗儒家的精神歷程中,儒家理念與佛道發(fā)生了深刻的互動和融合,從而大大深化了其觀念形態(tài),大大提高了其理論素質),為何偏偏在工業(yè)化了的21世紀中國要儒家與形形色色的宗教比量,以其缺乏類似的宗教團體為悲哀?

          考察一下印度和日本的情況,不難發(fā)現(xiàn)那里的印度教和神道教雖然存在(順便說一句,佛教在日本的影響或大于神道;
        神道是日本原始宗教在外來宗教刺激下形成的;
        國家神道更是一種在原有神道基礎上拼湊出的畸形的現(xiàn)代意識形態(tài),與日本軍國主義和帝國主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但支撐國家政治和社會生活的已主要是現(xiàn)代意識形態(tài),支撐國家經濟生活的已主要是現(xiàn)代經濟觀念,從整體上看,作為宗教的印度教和神道教已然衰微。如果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們仍然“紅火”,這對印度和日本來說定然不是好事,而是壞事。在印度,近一二十年一再發(fā)生的大規(guī)模、流血性宗教沖突,一再上演的寡婦殉夫慘劇,現(xiàn)代印度人淡化乃至消滅種姓制的運動(他們已為之奮斗了一個多世紀)之停滯不前,根本原因都在于印度教原教旨主義勢力過大;
        在日本,國家神道既是右翼勢力的精神支柱,又是培植新的右翼分子的溫床,政客們因之一再參拜靖國神社以拉選票,結果招致鄰國憤怒,進而引起舉國憂慮和反對,這從最近日本媒體言論和民意調查中是不難看出的。當然,耆那教和瑣羅亞斯德教仍然存在,但這并不奇怪,因為它們從來就是以宗教團體形式存在的。

          再看看西方。如所周知,歷史上支撐過西方文明的意識形態(tài)主要是基督教(也許還應將古日爾曼人的忠誠和尚武精神考慮在內)?墒亲袁F(xiàn)代資本主義興起的文藝復興時代尤其是自啟蒙運動以來,經過日心說、自然神論、進化論、弗洛伊德學說和馬克思主義等一波又一波現(xiàn)代觀念或意識形態(tài)的洗禮,尤其是經過一波又一波現(xiàn)代工業(yè)革命、技術革命、社會運動和政治運動的沖刷,基督教意識形態(tài)已不得不做出重大調整以適應現(xiàn)代社會,其最重要的標志莫過于在1962年梵蒂岡公會議上,羅馬天主教當局被迫放棄“教外無拯救”之蠻橫信條,承認基督教外的其他宗教或文化形態(tài)如佛教、伊斯蘭教、儒家、道教等也有各自意義上的“拯救”。盡管當今時代羅馬天主教仍有很大勢力,但比之中世紀歐洲政教合一,教會享有比世俗政權更大的權力,動輒干預世俗政權的情形,它在政教分離被視為天條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中已無疑被很大程度地邊緣化了。使基督教邊緣化的主要勢能,不僅是現(xiàn)代工業(yè)革命、技術革命、社會運動和政治運動,而且是形形色色的現(xiàn)代意識形態(tài),而現(xiàn)代意識形態(tài)又是在各種現(xiàn)代革命和運動的沖擊下從基督教和源自古希臘的“哲學”母體中孕育出來的(這與中國化的現(xiàn)代意識形態(tài)在一波又一波現(xiàn)代觀念、革命和運動的沖擊下,從儒、釋、道親體中孕育出來是可比的)。當今美國,定期上教堂的保守基督徒明顯多于歐洲,但這種美國人主要集中在經濟不那么發(fā)達(相對而言)、信息不那么通暢的中西部和南部;
        在經濟更活躍、信息更為通暢的東西海岸和大湖地區(qū),則有更多不那么定期上教堂、不那么保守的美國人。宏觀趨勢是,隨著美國社會經濟的進一步發(fā)展,基督教價值觀的進一步淡化將不可避免。從總體上看,基督教在歐洲被邊緣化的程度高于美國,故歐洲人比美國人更開明,在墮胎、同性戀婚姻等敏感問題上,其認識水平明顯高于美國人。但美歐之間的差別并非是本質性的,或者說只是小異而大同。

          實際上,沒有一個文明,沒有一種文化形態(tài)是不發(fā)展、不變化的。清末以來,包括儒家文化在內的中國文明經歷了急劇的轉型,直至目前也遠未結束,轉型中出現(xiàn)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的斷裂,這是張先生所謂“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流正面臨斷子絕孫、無以為繼的重大危機”的根本原因。可如果把著眼點放到中國文明上(歷史文化共同體意義上的中國文明),如果把眼光擴大到兩千年以來人類文明發(fā)展的宏大歷程上,便可能得出不那么悲觀的結論。中國文明像其他主要文明一樣,幾千來來一直在生長、發(fā)展和變化。在最近一百多年中,這種生長、發(fā)展和變化的速度的確太快,也因之產生了很多問題,但不可否認的是,中國文明正在重新崛起。一百多年來,中國人義無反顧地否棄了儒家文化的一些“非本質連生物”,[22]如三綱五常、三從四德、衙門酷刑、裹腳、姨太太、五世同堂到大家庭等等,而中國文明的重新崛起正是以對舊文化質素的拋棄,對新文化質素的吸納為先決條件的,也正是在這種拋棄和吸納的過程中實現(xiàn)的。當今時代早已不是不是衰朽不堪的清朝,或剛剛成立的中華民國,早已沒有“救亡”抑或“啟蒙”問題的糾纏,大可不必像五四一代人那樣悲憤填膺、呼天搶地,發(fā)出“打倒孔家店”、“燒掉一切線裝書”一類的怒號,而完全可以心平氣靜、深入具體地重新認識自己的文明,對傳統(tǒng)文化要素的長處短處、成敗得失進行客觀的評估,該保留的就保留、該拋棄的就拋棄(其實即便在五四一代人中,像梁漱溟一類的文化保守主義者也并不反對否棄三從四德和三綱五常一類扼殺個人能動性的傳統(tǒng)教條)。唯如此,中國才能不僅在經濟、政治、科技意義上重新崛起,而且在文化上重新樹立起自信。唯如此,中國文化才能像在過去兩千多年中深刻影響了東亞、東南亞那樣,在新的創(chuàng)新中為人類文明再次做出偉大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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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天下論壇] http://www.creaders.org,送交者:二野,2005年6月30日14:04:29。

          [##] 其實價值觀分為多個層面,也包括在人生儀式的習俗層面。在基督教、猶太教、伊斯蘭教和印度教等宗教傳統(tǒng)中,一個人從出生到成年、從婚嫁到死亡有諸多儀式,這些儀式不僅有賦予生命以神圣意義的符號作用,也有給個人以文化身份、給族群以社會凝聚力的符號作用。這方面,基督教的洗禮和猶太教的割禮最為著名?墒,在幾百年來的世俗化、工業(yè)化浪潮中,許多人家孩子出生已不再行洗禮,對更多的人來說,洗禮已喪失了原有宗教內涵;
        猶太教的割禮本來無太多積極意義,其目的不外乎是通過手術改變一個人的自然生理形態(tài),從而在猶太人與非猶太人之間樹起一道人為的生理藩蘺。中國文化同其他文化傳統(tǒng)一樣,也有各種人生儀式,如孩子出生后有滿月、百日和周歲一類的慶祝活動,這種風俗延續(xù)至今,仍以不同形式保留在各地;
        成年禮幾近消失,但近年來一些地方在嘗試某種現(xiàn)代形式的成年禮;
        在婚儀方面,中國各地仍保留著“三拜”傳統(tǒng),即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對拜儀式;
        喪葬方面的傳統(tǒng)觀念和儀式可能保留得最多,在農村尤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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