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楓:密……不透風———關(guān)于《暗算》的一次咖啡吧談話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今年元旦前的兩天還是三天——我記不太清楚了,十年未見的老朋友、捷克漢學家高一樂來電話,說他剛到廣州,待兩天,問我看過電視劇《暗算》沒有,想同我聊聊。
高一樂研究現(xiàn)代中國文學與歐洲近代思想的關(guān)系,有點成就,不過早已退休———高一樂是他的中國名字,捷克原名很長,我一直記不住,僅記得G開頭。
因眼睛患病動過手術(shù),我已經(jīng)好些年不看電影電視。我對高一樂說,可以推薦一位朋友跟他聊———我們系里有位教中國古代思想的中年老師,叫尚悠,學問很好,讀書多且廣,可惜幾乎不寫文章,在家除了看書就是看片子、聽古典音樂。雖然不搞什么研究,這家伙卻喜歡侃,前不久還在飯局上大談《暗算》,眉飛色舞 ———我對高一樂說,同尚悠聊,保你開心。
為了盡老朋友之誼,我找到我的年輕朋友萬全(我叫他小萬)請他幫忙———他去年從北京一所大學拿到博士學位來到南方,在一家傳媒寫專欄,也是個影迷,同尚悠剛認識。讓他陪高一樂和尚悠去二沙島那間高尚咖啡吧,一邊喝咖啡、吃小咸魚,一邊聊《暗算》,由我埋單。
下面所記的談話大要,是小萬第二天講給我聽的———我盡量保留小萬講述時的原貌。
一部國家主義的電視劇?
昨天傍晚,我先到廣州賓館接高先生———小萬對我說———然后帶他去二沙島,尚悠老師在高尚咖啡吧等我們。尚老師同人見面就熟,高一樂老師靦腆些,笑起來像個孩子———他精神和身體都很好,不像七十出頭……中國話講得不錯,雖然四聲咬得不太準,但流利、清楚,用詞準確,幾乎沒有動詞與名詞搭配不當?shù)臅r候。
《暗算》是我看過的最好的講中國革命歷史的電視劇———我們在一個包間坐定后,尚悠老師說———通常電視劇不及電影拍得精致,但這部電視劇比我看過的所有同類電影都好。老實講,除了小時候看《冰山上的來客》感動過好幾天,我還沒有被哪部國產(chǎn)電影感動過,這次卻深受感動。凡涉及中國革命歷史的電影和電視劇,大多裝腔作態(tài),從情節(jié)、表演、化裝到場景設計,都缺乏真實感———咱們的紅軍、八路軍那個時候哪有整整齊齊的清一色衣服穿?再不然就是缺乏讓人感動的東西,別說讓人回味再三了!栋邓恪烦鍪植环,你看其中的人物,個個有型,即便次要演員,張張臉都挑得極具個性。周圍好些朋友津津樂道其中的情節(jié),其實,最值得稱道的不是情節(jié),而是道德感。無論外國電影還是中國電影,我還從來沒有過自己崇拜的男角兒,只有崇拜的女角兒,但這回呵,安同志(編者注:《暗算》主角安在天)成了我的偶像:僅僅那張臉就是天生的道德形象———有信念、有好品德、堅忍,還很溫厚、懂得體貼……真正的男人味哦,難怪好多網(wǎng)上女人說安同志是“女人殺手”。
我忍不住說,尚老師,你吹得恐怕有些過頭吧。這個片子好看,沒錯,拍得好,電影語言流暢、細膩,干凈利索,挺講究鏡頭品味。不過,我倒覺得,這部片子的最大優(yōu)點在于,贊頌革命歷史英雄的技巧或者說手法有歷史性突破:你一定注意到,前兩部的革命歷史英雄(編者注:《聽風》主角阿炳和《看風》主角黃依依)都不是黨員,這就突出了人民群眾在革命歷史中的重要作用。當然,真實是這部作品的最大優(yōu)點———畢竟真實才具有巨大感染力呵。前年抗戰(zhàn)勝利60周年,紀念性的電影和電視片我追著看,幾乎沒有哪部片子搞得像真的,實在讓人失望……人家歐洲人或美國的猶太人多會搞自己的 “新傳統(tǒng)”教育:要么是訪談性記錄片,配大量歷史資料鏡頭———沒歷史鏡頭,老照片也行呵;
要么是編得跟真事一樣的故事,無論哪種,意識形態(tài)語言從不掛嘴上———潛移默化嘛!栋邓恪穼儆诟桧炍覀儭靶聜鹘y(tǒng)”的作品,它的優(yōu)點就在于潛移默化,完全沒有意識形態(tài)語言,尤其形象語言方面,甚至刻意打破八股式臉譜 ———好些人的臉相很中性,看不出是好人壞人……加上故事情節(jié)“反特”,看起來當然精彩啦,但也僅此而已。
不過,我還想說,這部片子明顯有國家主義傾向,張揚“國家利益”……不是嗎?與其說《暗算》沒有意識形態(tài)語言,不如說在塑造新的意識形態(tài)語言。這跟時勢很合拍呵:國家正在“和平崛起”,《暗算》激勵人們?yōu)閲业牡诙巍胺怼鲍I身。尚老師呵,上次聽你在課堂上講,“國家利益”這個概念出自所謂“國家理由”,這是西方專制主義時代的政治語詞。難道我們能夠只講“國家利益”,忽略現(xiàn)代的普世價值———自由和民主?
聽你前面的說法,還以為你是個“新左派”,現(xiàn)在才看出是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尚老師笑瞇瞇地看著我說。
我感到自己臉上有些發(fā)熱,心情一下子有點兒激動。
斗士呵……別不好意思嘛……你覺得,《暗算》的主題是國家主義?
你怎么斷定我是自由主義?我臉上寫字了么?我故意調(diào)侃。
研究生畢業(yè)、在傳媒中干的年輕人,好多不是新左就是自由主義,后者居多……一個人看到的只能是他能夠看到的東西,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嘛。從你剛才對《暗算》的點評,就看得出你是哪派……《暗算》是不是國家主義,待會兒再談———你覺得《暗算》沒別的主題?
當然嘍,網(wǎng)上還有這樣的說法:《暗算》的主題是天才與死亡。你看,阿炳和黃依依都是天才,只要是天才,命就奇特得很———生得奇、死得也奇。這固然也可以算是《暗算》的主題,但我覺得,這些天才命運的故事不過是為國家主義這個主題服務而已。正因為如此,《暗算》才顯得妙,喜歡的人很多———寓教于樂嘛……
歌頌自然道德品質(zhì)?
天才故事至多讓人驚嘆,不會讓人感動,即便天才死了也罷——尚老師說。什么東西才讓人感動?道德的東西——即便愛情故事,沒道德成分在里面,至多讓人嘆息,不會令人感動。17世紀有個法國作家叫費納隆,擅寫對話,他說過,“天資再好,沒有可靠的道德基礎(chǔ),結(jié)果往往只能導致自己名譽掃地”。與你的感覺和看法不同,我覺得,《暗算》的主題是歌頌道德德性,因此《暗算》讓我感動。
道德?什么道德,國家道德?新左派呼喚的民族道德?至多可以說國家主義道德,知識分子有良心的話,恰恰要……
要“吶喊”……你真的很“主義”哦,小萬。
此話怎講?
僅僅盯住“自由”,用“自由”取代所有最基本的道德,以為有了自由就有了一切……
尚老師,我看你是個新左吧———我也笑瞇瞇地對他說……只講國家利益、不講個人權(quán)利,算有道德?
這么說來,《暗算》的主題談不上道德?
魯迅先生的道德力量,不就在于他爭自由表達的權(quán)利?“匕首和投槍”還需要去爭自由表達的權(quán)利?搞錯了吧……魯迅倒是要爭“啟蒙”———自由表達是現(xiàn)代啟蒙知識分子追求的道德,魯迅已經(jīng)有了,但這種道德不是基本的自然道德。
自然道德?從來沒聽說過……
比如基本的是非感———什么是什么,什么不是什么。僅僅作為一個聽覺天才的離奇命運,阿炳的故事并不會讓我感動,哪怕他年紀輕輕就死了———如今,有是非感這種自然道德死了,才讓我感懷系之,唏噓再三……在我們的后現(xiàn)代社會,稀缺的難道不是最基本的是非感?阿炳耳朵忒尖,尖在哪里?尖在能分清誰是誰家孩子、誰是哪村人,總之,能分清最基本的什么是什么、什么不是什么———相反,你看,如今的知識分子最擅長的就是:混淆是非……阿炳容不得最最基本的是非不清,否則他沒法活,一聽見有人想當然地不分是非———比如究竟是母狗的崽還是公狗———阿炳就跟人急。阿炳死于聽見自己的孩子不是自己孩子的聲音,自己的孩子不是自己的孩子,難道不是最最基本的自然道德問題?
尚悠端起咖啡杯呷了一口,擺出打算好好教育我一番的樣子接著說:與這種天然的是非感相匹配的是阿炳的好人直覺———阿炳沒政治覺悟,他僅僅為母親、為安同志工作,而非為國家……因為他天生的直覺告訴自己,自己的母親和安同志是好人。什么叫 “好人”,如今你這個自由主義哲學博士說得清楚?新左派文人說得清楚?你問阿炳,什么叫“好人”,他一定也說不清楚,但他憑自己天生的直覺知道誰是好人,而且憑這直覺懂得,惟有信賴好人,自己的生活才可靠、安全,他誰都不信,只信靠自己覺得的好人———安同志是黨員,阿炳的媽不是,所以,好人是自然而然的,阿炳與這“自然”有一種天然聯(lián)系,如今各路啟蒙知識分子切斷的就是這種聯(lián)系———你這個哲學博士讀書比阿炳多,卻不一定知道誰是好人,而且,離了好人,你恐怕覺得活得尚好吧,因為你有“主義”……
阿炳能夠出來為國家工作,靠的是他耳朵尖——可這耳朵尖不是培養(yǎng)出來的,而是天生的偶然帶來的:這就是自然的道德品質(zhì),而非某種政治倫理的道德修養(yǎng)——阿炳能分清自然的是還是不是,所以,無需培訓他掌握敵情、啟發(fā)階級覺悟,他就可以為國家作貢獻啦?傊镜、自然的道德品質(zhì)不是什么政治教育培養(yǎng)出來的東西,而是一個人身上自然而然稟有的。自古以來,有些人身上天生稟有的某種基本品質(zhì)就被人們的共同生活經(jīng)驗認可為“好”的道德品質(zhì)——比如分清是非、為人正派、勇敢、善良等等,任何一位好母親都會從小教育孩子持守住這些品質(zhì),或者向這些品質(zhì)看齊。而我們的后現(xiàn)代社會、傳媒或課堂哩,卻不斷地用種種現(xiàn)代的所謂自主道德取代這些品質(zhì)。
從生活中其實可以很容易地看到,并非人人都有這些品質(zhì),某人有一種這種品質(zhì)已經(jīng)不錯啦——能分清是非的人,不一定勇敢,阿炳就膽小得很呵。反過來說,有的人身上則非常突出地具有某種這類基本的自然道德品質(zhì)。總之,這些品質(zhì)總是偶然地出現(xiàn)在某個個人身上,古代的圣王說要“隱惡揚善”,意思就是要張揚這些自然的道德品質(zhì),不要張揚有些人身上同樣自然而然的不道德品質(zhì)……古人稱為“兇德”——可以說,所謂“自然的”道德品質(zhì)是指對人群生活來說自然的好品性。我們的后現(xiàn)代社會有個突出特征:自然的道德品質(zhì)貶值以至于一錢不值……種種后現(xiàn)代道德-哲學觀念作為現(xiàn)代啟蒙的結(jié)果暢銷起來,就是自然的道德品質(zhì)的全面貶值——比如現(xiàn)在的女性主義要教你,女人應該是……算啦,扯遠嘍……反正什么是什么被搞亂嘍。我覺得,阿炳的故事讓我感動,首先是因為,在如今因飛速現(xiàn)代化而引出的非自然道德的社會氛圍中,它謳歌——我要用這個久違了的字眼兒——謳歌基本的自然道德。
可是,我說,你所謂的這種自然道德在劇中被用來為國家主義服務。
只知道盯住一樣東西,與你們喜歡攻擊的新左半斤八兩。國家主義并非一種道德原則,而是一種低限的政治原則。換句話說,國家主義并不排斥其他政治訴求,比如,并不排斥你要的 “自由民主”啊……一個自由民主的國家可能是非常國家主義的,比如說人家美國。嚴格來講,你喜歡講的個人,只有在國家這個機體中才實實在在地在。從前沒有國家,也就不談什么個人及其權(quán)利……古代的國家與現(xiàn)代意義上的國家可不是一回事哦。不過,我這樣子說,可別把我當成國家主義者喔,請分清什么是……什么不是……尚悠用手在空中比劃了那么兩下。
高先生一直沒說話?我問。
沒有,這不,一坐下來我就同尚悠干上了,高先生在一旁嗑瓜子兒、吃開心果,笑瞇瞇聽我們說,不時還拿筆在紙上記點什么。
勇敢,還是敢“瘋”?
個人與國家的沖突,在黃依依的故事中不是很明顯嗎?———我緊逼尚悠不放。
我不這么看,尚悠說,沖突的是個人愛情與個人信念,而非個人與國家。不過,我仍然要說,即便黃依依的故事,真正的主題仍然是自然的道德品質(zhì)。在旁人眼里,黃依依有“生活作風”問題———所謂“亂搞男女關(guān)系”,這說法喚起的恰恰是人們對一段特定歷史時期的政治倫理的記憶。在“五四”時期或者在今天,黃依依就會被看作愛情至上、率性而為的“新女性”嘍……但這些“看法”同樣不過是在用某種現(xiàn)代的政治倫理看人,如此看人當然看不到一個人身上的自然品德,看到的僅是現(xiàn)代政治倫理所看到的東西———用你熟悉的莊子的話來說吧:你并沒有置身自然的人間世,而是置身于非自然的人間世;
盡管你也在人間世里,看到的全是非自然的東西,卻自以為可以看到超自然的東西———沒有自知之明是你們這些現(xiàn)代啟蒙知識分子最突出的道德品質(zhì),實際上,與超自然的東西還隔著一層自然的人間世哩……
離開種種現(xiàn)代的“主義”道德眼界,在自然的人間世中,黃依依的個人道德品質(zhì)看起來就不過是自然的勇敢而已。黃依依似乎愛得很 “瘋”、很大膽,但“瘋”或大膽其實都不算是勇敢,勇敢基于清楚地知道自己所追求的東西是好東西、值得去追求的東西——所以,勇敢散發(fā)出來的人味是美, “瘋”或膽兒大指的是自己并不清楚自己所追求的東西是好還是不好、是否值得去追求,就不管三七十一去追,所以散發(fā)出來的人味是丑。勇敢的行為必然伴隨著一個人對什么是好生活的認識——你這類公共知識分子,(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看起來勇敢而已……斗士嘛,其實是膽兒大或敢“瘋”。黃依依憑自己的自然直覺感到,安在天是個品質(zhì)優(yōu)秀、心性難得的男人,她同樣憑直覺知道,與他一起生活,自己的生命會很美好,于是身不由己、奮不顧身地去追……
《看風》一開始就鋪展得很清楚,黃依依根本不關(guān)心什么國家不國家的,還明確表示不喜歡做“保密性質(zhì)”的工作。但為了自己的追求,黃依依用自己的生命下賭注:她其實并沒有把握破解密碼,卻以破解密碼后帶走一個人為條件進了“保密單位”。剛才說了,所謂勇敢,就是沖著自己認識到的更高、更好的東西而去,相反,所謂懦弱,就是不愿沖著更高、更好的而去。對于黃依依這樣的女人來說,迷戀上安同志這樣的人———僅僅就這個人本身來說,不就是在沖著自己看到的更高、更好的而去嗎?
那你如何解釋她與汪林的關(guān)系?汪林被發(fā)配到農(nóng)場,黃依依還去看他,破解密碼后甚至要跟汪林走……
在黃依依身上,與勇敢這一自然的道德品質(zhì)交織在一起的,還有自然的善良、正派——你應該注意到,黃依依明確表示,處分汪林而不同時處分她,是不公正的;
汪林因為與她的事情被發(fā)配去后山放羊,黃依依覺得對不起他,看到他處境很慘,于心不忍……后來與機要員張國慶的事情更凸顯出黃依依身上自然的善良品質(zhì):這段關(guān)系寫得很含混,一方面在非自然的人間世層面展現(xiàn)黃依依與張國慶的關(guān)系,好像兩人有什么“不正當關(guān)系”似的,另一方面則在自然人間世層面展現(xiàn)兩人的關(guān)系,這時又很清楚,她與張國慶沒那種關(guān)系,只是出于自然的善良給這個我們?nèi)缃裨谏钪卸际质煜さ臋C要員全國糧票,為他因偶然過失被處分說情——黃依依身上的自然美德還不止這些,她有教養(yǎng),還虔敬,瞧她好幾次拜祖沖之神……一個人沒可能一點兒不虔敬、不正派、沒教養(yǎng),卻出色地勇敢。阿炳信賴自然的好人、憑耳朵聽得出自然的好人,有自然的“好人”感覺,黃依依就是個自然的好人:善良、正派——如今這種人咱們得打起燈籠找才能找到,因為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倫理……
又來啦……算了吧,我揮了揮手打斷尚悠,知道你又要攻擊我啦……可汪林實在不咋地哦,你看他那張臉———好像我念本科時的一個老師。
《看風》并非一出悲劇,但我看了后特別心酸,好些天心情都沒味道,沉甸甸的——我在想,自己為什么會感到心酸,到現(xiàn)在也沒想明白。這會兒我只能說:黃依依與汪林的關(guān)系,凸顯的是黃依依勇敢到進入絕境,或者說,勇敢到自我毀滅的地步,因而讓我感到心酸……很清楚的是,黃依依把汪林當成安同志的替身——你一定記得整個《暗算》中惟一的一場“床上戲”吧,非常節(jié)制、有內(nèi)涵的“床上戲”:酒后的迷糊、清晨醒來的失落,黃依依背過臉去要汪林穿上衣服,汪林非要黃依依看著他穿、非要她看他的身體——那身體怎么讓人看得下去哩,黃依依給了他一巴掌……你把中外電影中的“床上戲”都剪下來比比,有多少像這場戲那樣細節(jié)設計得有品有味有質(zhì)地?
我不愿意說,黃依依與汪林的關(guān)系是她勇敢時犯了錯……也就是在追求自己的好生活時犯了錯,似乎她缺乏分辨、衡量的能力 ———她是數(shù)學家呵,這是精確衡量的結(jié)果:勇敢在遭遇痛苦時選擇了另一種痛苦……何況,兩人的事情其實很復雜———跟我們每個人自己的生活遇到的事情一樣復雜,也就是說:自然地復雜———兩人的關(guān)系起因于黃依依在痛苦中的迷糊,人性畢竟自然地脆弱……接下來是精確衡量痛苦后的選擇,出事后則是善良的同情心在支配黃依依的行動……
密……還是謎?
就算這樣的解釋馬馬虎虎說得過去,我說,你又如何解釋:黃依依在汪林叛變(編者注:汪林在與黃依依的關(guān)系被發(fā)現(xiàn)后,被發(fā)配到后山放羊。期間又結(jié)識了一位農(nóng)村寡婦)以后沒有離開701單位,反而留下來,連安在天也覺得這是個謎……還有,安在天安葬了前妻回來,臨時偽造了一件禮物——他并不知道黃依依留了下來,根本沒為她帶什么禮物——送給她,好像有點兒那個意思,小黃拒絕了禮物,把門對安在天關(guān)上——黃依依難道不清楚,兩人這時已經(jīng)沒有生活在一起的障礙了?用你的話說,“自然地”善良的人恐怕都會問:為什么不是幸福的結(jié)局?明明可以是幸福的結(jié)局嘛!
答案得從編導提供的情節(jié)去找,不能憑想當然,尚悠說……可以肯定,黃依依留下來是精確衡量痛苦的結(jié)果。但問題是,衡量怎樣的痛苦,如何衡量的?我不知道,沒想清楚。我只是在想,為什么編導要把安在天對黃依依講述自己與妻子小雨的事情安排在最后時刻———第二天,黃依依將要隨汪林而去,安在天則要“回家探親”。安在天最后的獨白說:那天晚上,他對黃依依講了小雨死在他手上的經(jīng)過,這深深地傷害了她——小雨的故事為什么會傷害到黃依依?或者說,黃依依受到了怎樣的傷害?難道她從另一個女人的痛苦中破譯了自己作為一個女人的痛苦的秘密?
謎呵,是個謎呵……我說,確實不好理解。不過,也許沒那么高深吧,這情節(jié)不是編導的敗筆,就是故意玩的噱頭……
是謎,還是密?———高一樂突然插進來……對不起,我們老外學中文喜歡或者說不得不咬字眼兒。如果是“謎”,就是編導有意迷惑人,讓人辨不清、想不明,進而讓人迷戀……所謂“回互其辭,使昏迷也”。編故事嘛,當然得盡量搞出讓人迷戀的效果,古有“懷其寶而迷其邦”的說法,如今要迷觀眾呵。但“謎”終歸不過是一時的遮掩,“謎”底終究是要讓人或想要讓人知道的東西,就像你們古人講的,要“使民無迷惑之憂”。如果是“密”,就是另一碼事……“密”的古字形仿的是有如堂室的山,隱秘、隱曲的東西就是:看起來是這,實際卻是那,讓人以為看明白了,其實根本就沒明白———說到底,“密”是有意不讓人知道的東西……
故事本來就是破譯密碼嘛,《暗算》本身是個隱喻:破譯生命的密碼。我說。
有點兒道理,但你可以說“生命之謎”,卻很難說“生命之密”吧———高一樂說。所謂“生命之謎”不過是說,生命本身讓人看不透,或者說生命的真諦本然地被遮掩起來了……就像我在巴金小說中讀到的:“死是謎,有人把生也看作一個謎”———他沒說有人把生和死看作一個“密”,因為生命本身并非是有意要秘而不宣的“密”。我是老共產(chǎn)黨員,17歲時提前一年入黨,我父親就是干地下黨的,從小聽他講過好些干秘密活動的事情。所以,你們可以理解,《捕風》給我的印象最深、感觸也最多,我很想聽聽你們怎么看。
沒錯,高先生說得對,尚悠說,雖然生命之道既深且微,誰都在經(jīng)歷生命,卻不知道其中原委,但生命之道至多可以說是“謎”,而不是“密”。我們這幾代人大多是“五四”啟蒙精神教出來的,當然只知道有“謎”,不知道有“密”——尚老師說著瞟了我一眼——我們的夫子有言:“亂之所生也,則言語以為階,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比缃,自由民主政治倫理對什么事情都講究公開性,凡秘密的事情都要不得,整天熱衷于揭秘……從形式上看,《暗算》三部曲中,就數(shù)《捕風》最具動作性,情節(jié)設計得合理、緊湊,還很出奇,峰回路轉(zhuǎn)——正當你以為情節(jié)在這里只有了結(jié)完事,它卻能突轉(zhuǎn)出另一條線索繼續(xù)編下去……不過,這只是表面上的好看,實際上,雖然《捕風》情節(jié)緊張、動作性強,扣人心弦,我卻覺得,《捕風》在《暗算》中最具寧靜品質(zhì),讓人透徹地感到靜謐——密者靜謐嘛……《捕風》整個看起來的確慎密、封閉,可以說本身就是個 “密”……而錢之江這個人物至少在戲中給人的感覺整個來說是:“深”……什么叫“深”?“其靜也斂之無余,而其動也發(fā)之必盡”,非有至剛至柔之德不能為呵……
難道黃依依為什么留下來也是個“密”?我問。
這也許是個“謎”,錢之江的故事卻是“密”……
這“謎”和“密”是兩出戲,扯得上關(guān)系么?我說。
黃依依的故事與錢之江的故事連起來理解,才意味深長。安在天不過是另一處境中的錢之江,無論在《聽風》還是《捕風》中,安在天身上都重現(xiàn)了錢之江的品質(zhì),處境不同而已——當然,處境的變化非同小可:在錢之江的處境中,守密直接關(guān)系到自己的性命,而安在天的守密更多是職業(yè)紀律,不是性命危險……或者說,錢之江與安在天要守的“密”已經(jīng)不是同一個“密”,但他們的“工作”性質(zhì)一樣,都干“保密工作”,都有使命之“密”。于是,黃依依的生命之“謎”與錢之江的使命之“密”就在黃依依與安在天的故事中相遇了。要解開黃依依既留下來又對安在天冷淡這個“謎”,就得搞清楚錢之江的使命之“密”。可是,即便已經(jīng)解放了,安在天仍然在保守錢之江的使命之“密”——這倒是個“謎”,而非“密”,結(jié)果使得我們最終沒法解開黃依依為什么最后會這樣這個“謎”。
有信念是一種自然的道德品質(zhì)?
尚先生,你的說法聽起來滿有道理———高一樂說。那么,你覺得,《捕風》的意圖不再是體現(xiàn)某種自然的道德品質(zhì)了?
非也,哈哈哈哈———聽到高一樂夸獎,尚老師好像有點兒飄飄然起來,挪動了幾下身子,裝模作樣呷了兩口咖啡,然后用對老外說話時特有的慢調(diào)子說:編導當然也讓錢之江身上凸顯出某種自然的道德品質(zhì)。你一定會馬上問我:是什么嘛,嘿嘿嘿嘿……我要說……是:節(jié)制、審慎。首先體現(xiàn)在表演上:誰都看到,錢之江這個角兒難演得很,即便劇情編得妙,演得不好也會搞砸……云龍———別人說我是他的“粉絲”,其實,我是他所體現(xiàn)的自然道德形象的“粉絲”———演得多有節(jié)制,分寸拿捏得多到家呵,充分體現(xiàn)出咱們古人所說的審慎品質(zhì),這品質(zhì)可不是常常都能見到的喔……搞政治、尤其搞革命這種非常政治,太需要這種品質(zhì)啦……我遇到好些年輕人,蠻有政治熱情,卻偏偏沒這品質(zhì)———說著又笑著鬼臉瞟我一眼。我的意思是,審慎作為一種道德品質(zhì)本來也是天生的,因而也就是自然的,不是培養(yǎng)出來的……你培養(yǎng)咱們小萬試試看……我剛才說了,從編導設計的劇情到演員的表演,整個兒突出的是錢之江的“機靜”———“心密而機靜,經(jīng)世之才”呵。難怪連代主任(編者注:《捕風》中負責審訊錢之江等人的國民黨特務頭目)也非常欣賞錢之江,如果錢之江不是共產(chǎn)黨,代主任說過,一定會重用他……
說得好呵,高一樂打斷尚悠,不過,我覺得,還有信念……信念,錢之江有信念吶———有信念算不算一種自然的道德品質(zhì)?
信念,呃……這東西咱們中國古代……好像沒有哦……尚悠一時接不上話,埋下頭去像要品咖啡。
我是過來人,高一樂見狀趕緊接著說,在我們捷克,如今還是有新黨員不斷涌現(xiàn)出來,但在我這個老黨員看來,大多談不上真正有信念,至多算有寄托……錢之江有一次同唐一娜說到信念與寄托的差別,我印象很深,他的原話大致是:有信念意味著你為那個更高的東西獻身,有寄托意味著某個更高的東西為你服務。錢之江用這種自我理解把自己與周圍的其他人區(qū)分開來,這無異于在區(qū)分少數(shù)人與多數(shù)人:少數(shù)人是有信念的,多數(shù)人是有寄托的……要多數(shù)人有信念,不僅沒可能,恐怕也沒必要,非讓多數(shù)人有信念的話,整個社會就發(fā)高燒了。但一個社會里的少數(shù)人沒信念,整個社會就會貧血,虛飄飄得像失去舵手的航船,在大海上一會兒被西風吹向東邊、一會兒被東風吹向西邊。在我們捷克,過去是要讓所有人都有信念,結(jié)果使得昆德拉那樣的自然德性在現(xiàn)代之后風行起來,多數(shù)人沒了寄托、少數(shù)人沒了信念,整個國家被西風吹著一窩蜂追仿美國,而美國實際上究竟是個什么樣子,多數(shù)人和少數(shù)人都不清楚……多數(shù)人不清楚倒也自然而然,我們的少數(shù)人也不清楚,從而不審慎、不節(jié)制,那就慘嘍……
所以,現(xiàn)在我忒兒……喜歡跑到中國來住——高一樂特意摹仿了一下京腔,沖著尚悠莫名其妙地笑了笑,然后接著說,《暗算》讓我想到的就是這個多數(shù)人與少數(shù)人的關(guān)系問題——阿炳、黃依依都算是多數(shù)人,盡管一個是鄉(xiāng)鎮(zhèn)上的底層人,一個是當時所謂的高級知識分子……錢之江才是真正的少數(shù)人——《看風》在這個三部曲的中間,剛好是多數(shù)人與少數(shù)人關(guān)系問題打結(jié)的地方!堵狅L》的戲重點在多數(shù)人身上,我們知道,很多人參加革命工作,其實并沒什么信念,至多有自然的美德……沒關(guān)系啊,少數(shù)人有就行了……重要的是,少數(shù)人懂得看到多數(shù)人中的自然美德和兇德。尚老師剛才說到自然美德,我完全同意,僅想補充一點兒:所謂自然美德,也指“百姓日用而不知”的品德,但“仁者見之”、“知者見之”——未必你們沒看出來,《聽風》和《看風》有一個共同的主題:安在天很會看人,以其“慈祥愷惻之心”發(fā)現(xiàn)阿炳,以其“明辨精詳之見”相中黃依依,無論別人多么不相信,他總堅持自己看人的眼力!恫讹L》的戲重點在少數(shù)人身上……《看風》則是多數(shù)人與少數(shù)人的關(guān)系糾纏不清——看看我們捷克的后現(xiàn)代社會,(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告訴你們吧:多數(shù)人與少數(shù)人混而不分,各自都不清楚自己,還經(jīng)常把自己搞錯。從前我們講黨群關(guān)系,黨員當然是優(yōu)秀分子,但優(yōu)秀分子永遠都是少數(shù),哪有全民優(yōu)秀的國家?群眾嘛……自然是多數(shù)人,可如今在我們捷克,你根本不知道誰是黨員,誰是群眾……
哈哈哈哈……我忍不住大笑起來,咱們尚老師最像個黨員啦,可他偏偏……哈哈哈哈……
尚悠連忙用手按著我的肩,一臉嚴肅地說:開玩笑要分時間、地點、場合,人家高先生在說正經(jīng)事。
我們可以來回憶一下安在天所講述的他與小雨的故事的要點,高先生接著說。雖然安在天與小雨已經(jīng)一起生活了不短的日子,小雨卻不知道安在天真正的身份,也就是說,安在天一直對小雨保守秘密——這可以說是少數(shù)人對多數(shù)人保守自己的秘密,為什么要保密?按我自己的體會是,讓作為多數(shù)人類型的小雨知道這秘密,會害了她——告訴你們我自己的經(jīng)歷吧:當年我入黨后好些年,我妻子都不知道我是……那個……后來出于工作需要,安在天向小雨透露了自己的秘密。安在天說,小雨聽后哭了整整一個晚上……請注意,哭了整整一個晚上呵,對一個女人來說,這相當于哭了整整一生,因為這是為自己的整個一生命運的改變而哭!對于小雨來說,生活本來只有“謎”,沒有“密”,如今卻被拖進了“密”,她必然會因為“密”而死……但實際上是為安在天而死……這也是一回事,安在天就是“密”本身嘛——小雨死那場戲很短,卻設計得好極:小雨喊出“開槍,一、二、三”,聲調(diào)并非高昂,而是輕柔,尤其最后的“三”,緩慢而輕柔得簡直就是一生的溫柔都在里面的低喚,好像在最后說一聲:“我愛你……開槍吧”……
這比我所看過的電影里所有高呼“向我開炮”的場景都真實……感人,我也有些激動起來。
你的意思是,所謂“保密”與這類少數(shù)人類型有關(guān)系?——尚悠收起了剛才的得意,一臉嚴肅,還點燃了一支煙。
在這段故事中,小雨的生命之“謎”變成了安在天的生命之“密”,高一樂說,所以她在劇中非那樣死不可。生活對于黃依依來說,與小雨一樣,本來只有 “謎”,沒有“密”。安在天講述的他與小雨的故事,在我們聽起來至多是個“謎”,甚至是有人在網(wǎng)上說是情節(jié)破綻:都“解放了”,怎么還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而且在蘇聯(lián)?但在安在天那里,這可是個“密”呵……安在天用“謎”一般的敘事講述了一個“密”——黃依依屬于女人中智商忒兒高的一類,她真正要破解的不是蔣匪的密碼,而是安在天身上的“密”……一旦她破解了這個“密”,自己的命運就徹底地被改變了。
哇……這樣看來,《暗算》三部曲還另有妙道哦 ——尚悠從椅子上直起腰來,咱們中國人看不出什么名堂,你這個老外反倒能看出點名堂,真像后現(xiàn)代理論說的,需要他者的眼光呵。高先生,你的說法讓我想起《莊子·人間世》起頭三個對話,就像是三部曲,全涉及生活中的巨大難題:顏回問的是,如何才能與剛愎自用的君王相處;
葉公子高問的是自己作為國使如何與敵國君王打交道;
顏闔問的就更慘啦:作為一個賢人,他得去給一個天性有兇德的太子當傅保。盡管三人都是賢人,如今“不得已”要涉足過于艱難的人間事,該怎么辦?要是換了我自己,早就一身冷汗……讓我困惑的是,第一段對話是顏回問仲尼,第二段對話是葉公子高問仲尼,到了第三段對話,仲尼不見了,變成賢人顏闔與大夫蘧伯玉的對話,被問的人由高而低——我老在想:仲尼哪去了?為什么直到最后仲尼才又出場?我一直以為,這是個“謎”,現(xiàn)在看來,八成是“密”……這些對話涉及的畢竟都是國家大事呵。所謂“保密”當然指關(guān)乎社稷的事情,像《楚辭·九章·惜往日》里面說的,“秘密事之載心兮,雖過失猶弗治”。這里的所謂 “秘密事”,按朱熹的說法就是“國所秘之密事”……按咱們小萬的說法,國家主義早在戰(zhàn)國時期就有嘍,他剛寫了一篇論文——“論先秦時期的自由主義思想萌芽:以孟子和韓非子為中心”……論證“事以密成,語以泄敗”的說法是專制的表現(xiàn)……
我剛要抗辯,尚悠比了個stop的手勢,接著說:不過,高先生,代主任也有信念啊,他并沒有要保密呀……
沒錯,但他的信念在一開始也是要保密的;
再說,代主任自己講得很清楚,他與錢之江的信念不同呀……剛才你倆都夸《暗算》有真實感,我不反對,但我覺得,《暗算》中仍然有敗筆——從真實感來說的敗筆:你們看那個老年的安在天,裝模作樣,演員也不像是同一個,配音也假兮兮的……
不對,很真實,我禁不住插話說,因為安在天退休時已經(jīng)后現(xiàn)代了嘛……你看他居然坐在躺椅上,以后現(xiàn)代的上海外灘為背景留影———老革命會這樣留影……
別扯得太遠,尚悠打斷我,還是來搞清黃依依為什么留下來這個“謎”,高先生,為什么安在天說,他講述的與小雨的故事會深深傷害了黃依依?他怎么知道?難道因為黃依依從安在天與小雨的事情中得知安在天是搞秘密工作的?她不是一開始就知道了嗎!
我在想,錢之江身上會不會有雙重的“密”。表面上的“密”是他當時的特殊工作,另一層“密”是什么,我不清楚,而且不清楚錢之江自己是否也清楚。只是,《暗算》的整個故事都以“秘密工作”為背景,這讓我想到西方思想史上的“秘密”和“保密”的問題。
西方思想史上的“保密”與“揭秘”
西方思想史上也有“秘密”和“保密”?沒搞錯吧,我說,從來沒聽哪位老師講過,也沒從西方人寫的思想史中見到過呵……
18世紀的德國劇作家萊辛寫過一部對話作品《恩斯特與法爾克:對共濟會員的談話》……
就是那個寫《漢堡劇評》、《拉奧孔》的萊辛?我問。
沒錯,他還寫過好些劇本,用今天的話說,是個劇作家!秾矟鷷䥺T的談話》可以說是部小品劇,主題是共濟會員為什么要保密。當然,萊辛說到的保密,與后來革命黨的保密不同——嚴格來說,革命黨沒什么可保密的,保密僅僅是因為一時的恐怖統(tǒng)治,革命黨的目的光明正大;
18世紀的萊辛所講的共濟會是個秘密組織,革命黨性質(zhì)上不是秘密組織……
慢點兒———尚悠說,你說的……不,萊辛說的這個“共濟會”就是締造了現(xiàn)在自由民主憲政原則及其普世價值的哪個共濟會?
歷史上還有過別的共濟會嗎?如今的Constitution(憲政)這個語詞,本來是共濟會的用語,指共濟會為自己這個組織訂的章程……共濟會最早在英國出現(xiàn),后來在美、法、德等地興起,18世紀后期已經(jīng)幾乎遍布歐洲,有很多分會———左中右都有,各自都有自己的Constitution。
這么說,自由民主憲政是共濟會搞出來的?我向尚悠要了支煙點燃,尖起耳朵聽。
那不能這么說,只能說,自由民主憲政的形成與共濟會有過不可小視的歷史淵源——歷史上有樁著名公案嘛:美國立憲時,謠傳國會議員中好些是共濟會成員…… 《對共濟會員的談話》就提到這事……扯遠了,回過頭來說萊辛的小品劇吧。萊辛本來很想加入共濟會,因為,共濟會的目的是要清除人間世所有的惡——這目的對于少數(shù)有血氣的人來說從來就非常有吸引力。萊辛當時在漢堡,漢堡的共濟會分會經(jīng)過一段時間考察,沒批準他入會,他轉(zhuǎn)到柏林,向那里的共濟會分會提出入會申請。就在柏林的共濟會分會決定吸收萊辛入會時,他卻偏偏不入了,隨即寫了《對共濟會員的談話》——為什么萊辛不加入共濟會了?這是一個“謎”還是一個 “密”?……《對共濟會員的談話》是一個資深會員與一個想要入會的年青人之間的對話,共濟會在當時是秘密組織——也許現(xiàn)在還是,因此,這個資深會員與想要入會的年青人談的話題主要就是:為什么共濟會要保密。共濟會被后來的啟蒙知識人看作理性、自由且“看不見的教會”,馬克思主義史學家則把共濟會看作新興知識人志同道合的組織——據(jù)說,共濟會的真正秘密是……
真可惜,沒有中譯本,我沒讀過……尚悠還沒等高先生把話說完,就冒出一句。
有中譯本也未必讀得懂,我在德國留過學,看德文沒問題,這篇作品的德文我在1968年就讀過,后來又讀過多遍,迄今不敢說讀懂了,僅僅知道,這部作品說的是雙重的!懊堋。難讀懂的原因是萊辛的寫作方式:用揭示秘密的方式來保密。共濟會有自己的秘密組織的規(guī)矩、章程乃至聯(lián)絡方式(比如說暗號之類),對話在師傅(共濟會稱分會會長為“師傅”)與門徒之間進行,門徒想要知道共濟會的秘密———師傅告訴他:什么是共濟會的秘密。從表面上看,這個秘密就是“保密”:保守共濟會的組織這個秘密,可我看來看去,總覺得還有個更深的共濟會的秘密被這個揭密的過程隱藏起來了……
妙!尚悠說,《莊子·人間世》開頭的幾個對話都可以看作是師傅與弟子的對話,我在讀的時候同樣有這種感覺——在傳授秘密的過程中,某個更大的秘密被隱藏起來了……不過,高先生,你能簡單說說,共濟會是怎么回事,它的保密性質(zhì)究竟怎么回事兒?清除人間世所有的惡,這目的偉大而崇高,干嘛要隱藏起來——這究竟是個“謎”,還是個 “密”?
我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時發(fā)現(xiàn),中國的學者喜歡把封建與專制連起來用,動輒就是“封建專制”……可封建與專制是兩碼事呀:在西方,封建是中古后期的政制形式,所謂“專制”———正確的名稱應該是“絕對王權(quán)”政制,16和17世紀才出現(xiàn)……那個時候,宗教改革運動把傳統(tǒng)教會搞得四分五裂,人們?yōu)榱俗约旱男叛霾幌б缘稑屜嘞颍瑑?nèi)戰(zhàn)打得一塌糊涂。所謂“絕對王權(quán)”指君王在下轄地域內(nèi)獨有最高主權(quán),首先針對的就是搞武裝沖突的宗教派別,從政治領(lǐng)域排除教派權(quán)力,最低限度地為國家的和平和秩序提供保障,這就是所謂“國家理由”。絕對王權(quán)國家并非無法無天,國家有所謂“基本法律”,君王也得對自然法負責;
但如此法制把政治與道德-宗教分隔開來,直接的后果是個人被分割成外在之人和內(nèi)在之人———或者說被切割成公、私兩半:一方面是如今所謂法律面前政治上平等的公民,不再受中世紀式的封建等級制身份結(jié)構(gòu)的制約,但得按“公民理性”或者說國家理由來規(guī)范自己的外在行為;
另一方面,個人作為“私”人,可按個人良知來決定自己信什么,國家不管也管不了,但個人不得以上帝名義提出任何政治訴求……作為交換,君王主導的這個法治國家為每個公民提供保護,就像我現(xiàn)在拿著護照到中國來會朋友,護照上由捷克政府外交部寫得很清楚,我受到捷克這個國家的保護;
反過來,倘若你要在這個國家中生活,就得順從提供保護的君王 ———如今叫做國家……在思想史上,這就是著名的所謂“保護”與“順從”的理論……所謂信念自由,本來的意思是:個人得把自己的道德-宗教認信隱藏在“內(nèi)心密室”,in secret free(秘密地自由)信仰……不過,這并不等于“保密”,像你們“文革”初期打派仗時人們對自己屬于哪派得保密那樣,以免被敵對派暗算———“保密”指的是,倘若有人認為以國家理由為理由搞無道德的政治要不得,非要讓自己的個體認信走出“內(nèi)心密室”,進入王權(quán)專有的政治領(lǐng)域,就得秘密行事,對自己的行動保密。后來的啟蒙運動實際上就是要擴大個人信念的政治空間……秘密與啟蒙、揭露與守秘,在西方思想史上是一大問題呵,你們的西方思想史老師不講這段?
共濟會的兩種“秘密”
我們的思想史界呵,尚悠說,無論研究西方的還是中國的,基本上還在啟蒙夢想中沒醒過來哩……不過,這個話題不談為好,免得咱們小萬這樣的人聽了不高興……高先生,你剛才說的,倒讓我想起近代自由主義理論先驅(qū)對內(nèi)與外、私人與公共的區(qū)分,由此提出了自由的權(quán)利訴求……不過,思想自由、良知自由的問題,古希臘的時候就有喔……西方的近代史史書上的確提到各種秘密結(jié)社、秘密教團,共濟會不過是其中最有歷史影響的,但古希臘貴族政制衰微時就出現(xiàn)過秘密團體,這與近代的———比如說共濟會有什么不同?
萊辛不僅是個劇作家——高一樂說——也是大學者,用今天的話說,是個文史學家,他長期待在一個老圖書館里整理善本,不時以“歷史與文獻”為題發(fā)表一些據(jù)他說自己整理出來的善本書稿,其實有些東西根本是他自己寫的……不過,為了寫《對共濟會員的談話》,萊辛倒下過一番功夫考索共濟會保密性質(zhì)的來由……共濟會起初在英國是一種行業(yè)會,所謂“保密原則”不外乎是謹防門派的手藝絕活外傳。大約到了18世紀的時候,開始出現(xiàn)“思辨的”共濟會,也就是新興知識人的行會,并很快風行整個歐洲大陸,據(jù)統(tǒng)計,18世紀40年代,僅法國就有200多個分會——這時,共濟會分會的保密性質(zhì)發(fā)生了根本變化……
這么說來,共濟會員起初不少是如今所謂搞自然科學的知識人?尚悠問。難怪我們好些啟蒙知識分子是學理科出身的……理論物理、分析化學、基礎(chǔ)數(shù)學之類……這類人一轉(zhuǎn)到人文領(lǐng)域,(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尤其政治思想領(lǐng)域,腦子往往直愣得很……
我聽了很不高興———因為我本科念的就是理論物理———頂了尚悠一句:你知道“假舅舅”的領(lǐng)導(編者注:《捕風》劇中的上海地下黨負責人“彩云”)是學什么專業(yè)的呢?看他那滿頭的白發(fā)和資深的眼鏡,沒準是學康德倫理學出身的哩。
高先生完全沒聽懂我倆在說什么,只能接著自己的話往下說——在共濟會中其實有兩種性質(zhì)不同的秘密:一種可以說是形式的秘密或保密原則,也就是共濟會組織的具體規(guī)定、行內(nèi)規(guī)矩等等……后來有共濟會員退出,這些形式上的秘密早就外泄,已經(jīng)是公開的秘密;
另一種性質(zhì)的秘密可以叫做內(nèi)在的秘密:秘密的共同信念和感情,也就是共濟會員因接受秘傳的信念而產(chǎn)生的一種特別的生存感覺……共濟會的“兄弟們”不分國籍、民族、社會等級差別,都是“同志”,就像警犬和耗子那樣,都為共同的圣殿工作,從而形成一種超乎自然倫常的道德感情——我不清楚后來的“國際歌”與此是否有關(guān)系,總之,共濟會的秘密信念營構(gòu)出秘密的共同情感,使得會員兄弟們有一種秘密的自足感,活起來覺得非常充實……難怪梵蒂岡教廷在1738年發(fā)出教宗詔書,“譴責和禁止”共濟會,因為,共濟會簡直是在與大公教會爭奪靈魂嘛。
清除人間世所有的惡,這目的很偉大呵,為什么要保密呢?還是搞不懂,我說。
要到達這目的就得搞大政治,但王權(quán)國家禁止宗教團體或類似的團體涉足政治,共濟會的保密性質(zhì)首先就在于保護自己的這種相當政治性的訴求———這種意義上的保密,相當于錢之江當年的保密,解放以后,這種性質(zhì)的保密就沒必要啦。這種性質(zhì)的保密盡管從歷史過程來看具有暫時性,但在當時卻具有意想不到的意義:如此保密實際上營構(gòu)出了一個秘密的新社會———共濟會內(nèi)部的社會,而共濟會希望這個秘密社會將來成為人類生活的普遍形式,因為,這個社會才是道德的社會,自由和平等是首要的道德……共濟會的原文直譯的話就叫“自由工匠”,有free這個詞……你們已經(jīng)很難體會得到———我相信錢之江和安在天就能體會到:起初內(nèi)在的秘密感覺的確是一種頗為美妙的自由感覺,在一個秘密的道德共同體內(nèi)才會有的感覺,一旦與共濟會內(nèi)部的平等情誼連在一起,這種感覺就更為美妙得……
明白啦——我一拍桌子說,這不像是自由主義了嗎,黃依依根本沒受什么傷害,她破譯了安在天身上的密……且聽我道來——我故意賣關(guān)子,慢騰騰吸了口煙——通過小雨的死這件事,黃依依終于明白,安在天是個使命人,對他來說,與使命維系在一起的信念情感高于自然情感。黃依依終于回過神來,從安在天身上得不到自然情感,得到也靠不住,向那個蘇聯(lián)人開的一槍不就是證明?安在天的愛情在使命,要與安在天結(jié)合,就得與安在天的信念或使命結(jié)合……所以黃依依決定留下來當破譯組長,成了少數(shù)人……什么叫“少數(shù)人”?不都是從多數(shù)人中冒出來的嘛……
覺悟得蠻快哦,尚悠說……
我的話還沒說完呢,高先生說。內(nèi)在的秘密感覺基于共濟會的工作使命,也就是說,共濟會要讓自身的生存方式最終成為所有人的生活方式……反對道德與政治的分離,盡管眼下這還是一個需要保守的秘密,但這個秘密最終是要走向公開的,一旦整個國家……不,應該說全世界所有國家的人獲得了徹底解放——擺脫“專制”,這個內(nèi)在的秘密就見光明啦……其實,共濟會在 18世紀興盛的時候,教派內(nèi)戰(zhàn)已經(jīng)過去100多年,“專制的”國家理由早已不成其為理由,但絕對王權(quán)式的國家形式還在……或者說專制還在,共濟會要保守的真正秘密就是反專制——所謂反專制,意思是從道德上、政治上打破人與人之間的區(qū)隔,彌合因民族、國家和封建等級殘余給人類社會帶來的“分裂”,促成人類一體的大同社會;
“人類”這個詞我們?nèi)缃裼玫煤芷毡樯踔梁茈S便,其實,這個詞是18世紀才開始流行……因此,共濟會的保密行為本身就是一種政治行為,掩護自己的政治訴求由內(nèi)而外、從道德自由向政治自由推進……
難怪不得,尚悠說,啟蒙主義者們無不具有高昂的道德熱誠……
保密……還是該公開?
問題是———高一樂說———《對共濟會員的談話》借師傅向弟子傳授秘密,公開講出了共濟會的第一層!懊堋,又借口共濟會員“不可說他最好緘口不說的東西”,萊辛好像有意要隱瞞共濟會的第二層“密”———這與當時的啟蒙思想家們很不同呵……要是到此為止,小萬的解釋就有道理?扇R辛筆下的共濟會師傅說:
“共濟會始終存在”———這話究竟什么意思?非常費解……新社會建成以后,共濟會豈不沒了存在的理由?絕對王權(quán)國家出現(xiàn)前,哪有什么共濟會?……難道共濟會身上還有第三層“密”,但萊辛隱瞞了……
我突然想到一個“謎”,尚悠打斷高一樂說,我們忽略了一個重要因素:黃依依是學數(shù)學出身的——西方最早的知識人秘密團體就是數(shù)學人團體……畢達戈拉斯派呵,你老先生知道的……咱們中國古代恐怕也有類似的數(shù)學人群體,在哪兒我不清楚,憑直覺反正覺得應該會有,不然“大衍之數(shù)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為二以象兩,掛一以象三……”之類寫給誰看?……安在天說他講的事情傷害了黃依依,的確不過是他的一面之辭,我們畢竟沒聽到黃依依自己的說法,她內(nèi)心怎么想的,咱們不知道,僅看到她完全變了樣,見到安在天時冷冰冰的——也許,黃依依確實沒受到傷害,但并非小萬說的那樣,毋寧說,她破譯了安在天身上的“密”……數(shù)學對黃依依本來是“謎”,如今成了“密”……畢竟,即便黃依依是多數(shù)人,也得算是多數(shù)人中的異類:她看似有很強的愛欲,其實是有很強的上進心,追求干凈、純粹得跟數(shù)學差不多的東西,起初在多數(shù)人中間自己還沒覺得,遇到安在天才醒過來,愛欲于是一下子變?yōu)椤盎睹堋薄谖覀冞@些多數(shù)人眼里,她才顯得是變得“冷淡”而已,在她自己或者在少數(shù)人眼里呢,怕是“澡身浴德”后的神妙莫測哦……不過這樣一來,她要找到合適的愛人就幾乎沒什么指望啦,安在天恐怕也不在她眼里……
這不已經(jīng)傷害了黃依依嗎!高先生差點兒從椅子上騰起身來打斷尚悠,激動得說中國話發(fā)音也亂七八糟——難道黃依依與安在天錯了位……難道黃依依既非多數(shù)人也非少數(shù)人,而是……?畢竟是個女人呵……她笑起來的時候好美麗,但嘴角總隱含著一絲絲兒苦澀,讓人揪心地痛,就好像美好的東西總是艱難的命……不管怎樣,要說黃依依沒受到傷害,我斷難接受……你倆對黃依依的結(jié)局解釋不同,就像后人對《對共濟會員的談話》各有說法:有共濟會大師說,萊辛破碎了共濟會的理念,有的大師卻說,萊辛最為精當?shù)乇磉_了共濟會的理念……最妙的是,法國大革命以后,有兩個當時非常著名的德國哲人接著萊辛的《對共濟會員的談話》寫了續(xù)篇,但方向完全相反。萊辛的對話是在法國大革命前最后一個十年之初發(fā)表的, 1793年——也就是法國大革命之后的第四年,著名的赫爾德發(fā)表了《關(guān)于一個不可見的可見社會的談話》,公開主張把萊辛筆下的人物所隱瞞的“密”公開化,使之明確為歷史的終極目的。幾十年后,馬克思流亡巴黎時,建議《前進》雜志在被關(guān)閉前的最后兩期重刊萊辛這篇對話,就是在堅持走赫爾德的方向——當時,馬克思正與資產(chǎn)階級民主派決裂,積極倡議發(fā)表萊辛的這部作品,看來與他對共產(chǎn)主義同盟的理解有關(guān)……有意思的是,重刊這篇對話時,《前進》雜志用了“社會主義者萊辛”這個標題。
另一個寫續(xù)篇的是著名的小施勒格爾——1804年,小施勒格爾給自己編的萊辛文選作注疏,寫了篇《關(guān)于共濟會員的談話》,他說,沒有大革命之前,我們應該!懊堋,如今有了法國大革命,我們更應該!懊堋薄墒,康德帶出的那幫德意志唯心主義哲學家們竟然都忘了,哲人生活本質(zhì)上是密契性的……因為,哲學不過是一只翻飛的蝴蝶……因為,哲學基于一個最終的大“密”:絕對完滿的善本身最終是沒法徹底搞清的!氨C堋迸c “傳達”相輔相成,壓根兒就不傳達,也就談不上什么保不保密……如何把這個最大的“密”傳下去呢?只能以秘傳方式來傳,所以,凡修煉到家的哲人在表達時肯定會用寓意方式……康德以后的啟蒙哲人一個勁要到市場上去傳布哲學,向大眾揭密,恰恰因為他們認定,絕對完滿的善不僅可以搞清,還可以實現(xiàn),或者說已經(jīng)搞清,因此應該實現(xiàn),有何保密的必要?施勒格爾簡直把古老的哲學傳統(tǒng)說成了一種宗教——當然是內(nèi)教而非外教。任何大宗教都有內(nèi)教和外教兩層,因為凡大宗教都既有信念又有寄托……錢之江老是念佛、做打坐狀,在別人看來是有寄托,其實是有保密性質(zhì)的信念……
沒想到你這個老黨員竟會懂得那么深……深者 “蘊奧而難見也”……我猜,你的意思是:黃依依肯定受到安在天的傷害,但究竟是哪層“密”傷害到她,就不清楚了,總之,是少數(shù)人傷害到多數(shù)人……在這傷害的同時,少數(shù)人也傷害了自己……要搞清楚黃依依究竟受到哪層“密”傷害,取決于安在天是否認識到這兩層“密”及其相互間的歷史關(guān)系,可我們沒法知道這一點。
但這歷史關(guān)系肯定是個“謎”、而非“密”……高一樂沒再說下去,只埋頭呷咖啡。
越聽越迷……糊———我說,共濟會的事情與黃依依同安在天的故事究竟有什么關(guān)系?高先生的說法倒像是“密”上加“謎”。
看來呵,尚悠擺出一副自得的姿勢說,咱們這些被西方啟蒙精神教育出來的中國知識人要搞懂“謎”還是“密”,根本就沒指望——我倒是想起《莊子·人間世》中接下來的第四個對話:前面三個對話都是兩個人之間的對話,第四個對話中多了一位他者。有個名叫“石”的匠人帶著弟子去齊國,路過一個神社,見到一棵高大的櫟樹——高大得甚至看周圍的山也得俯視。弟子見了,驚奇得止步不前,師傅卻看也不看,徑直前行。弟子覺得師傅的行為是個謎,問師傅:我從沒見過這等好材,你怎么連看也不看一眼?師傅說:夠了,別說啦,什么好材,散木而已。當天晚上,這師傅就夢見那棵高大的櫟樹把自己訓斥一通:你知道什么好材、劣材,什么有用、沒用?我告訴你這等散人罷:無用才是大用。這師傅醒來,把夢中的對話講給弟子聽——弟子聽了覺得又多了一個謎,他問:既然志趣在于無用,怎么不在大山里站著,偏偏要到神社這地方來站著?這回師傅的回答就與先前不同啦,他說:“密!若無言!似渌Ec眾異,而以義譽之,不亦遠乎?”……哎呀呀……真所謂“洗心退藏于密,吉兇與民同患,神以知來,知以藏往”呵……
Sī tacuisses,philosophus mānsisses———高先生嘀咕了一句洋文,尚悠和我都沒聽出來是哪國的,愣在那里。高先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是句拉丁語,不知道中文怎么翻譯……
尚悠朝高一樂舉起杯子,高一樂也舉杯,兩人對視著,像兩個小孩子一樣微笑著,飲完最后一口咖啡。尚悠要付賬———我和高先生沒誰同他爭。
我們?nèi)烁髯源虻碾x去,誰也沒送誰。(篇幅所限,略有刪節(jié)。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暗算》三部曲梗概
《聽風》講的是新中國成立初期,我情報部門“701”搜索偵聽臺灣無線電通訊的故事。敵人實施“無線電靜默”活動后,普通偵聽員很難發(fā)現(xiàn)敵人的信號。“701”干部安在天請來聽覺特別發(fā)達的盲人“阿炳”,找到了敵人的所有電波。
《看風》中蘇交惡時期,蔣介石叫囂“光復大陸”,臺灣特務系統(tǒng)啟用新密碼。
“701”雖能接收到敵人發(fā)出的信號,卻無法破譯。安在天請來女數(shù)學家黃依依。黃依依是留學歸國人員,個性奔放,因為喜歡安在天而答應調(diào)到“701”,條件是破譯密碼后帶安在天退出情報系統(tǒng)。安在天決定獻身情報事業(yè),拒絕了黃依依的愛情。絕望的黃依依為了忘記與刺激安在天,就與剛剛認識的汪林逢場作戲。汪林受到處分,被發(fā)配到后山放羊。黃依依為此十分內(nèi)疚。在安在天跟她講過前妻小雨犧牲的經(jīng)過后,她對安在天就失去興趣了———小雨被蘇聯(lián)特務劫持,安在天為保護情報,開槍將特務打死,小雨也死于特務之手。
《捕風》寧滬杭地下黨準備在上海召開會議的計劃為國民黨特務機關(guān)掌握,有被一網(wǎng)打盡的危險。打入國民黨軍隊通訊機關(guān)的地下黨員錢之江,將這一情報通知了地下黨員張秘書。不料,張秘書被捕,情報為國民黨收繳。國民黨方面為追查泄密者,將破譯這封密電的錢之江和另外幾位情報人員隔離。錢之江為了將情報帶出,阻止地下黨會議的如期召開,服毒而死。錢之江的遺體被運回家后,地下黨人根據(jù)他在遺書里留下的線索,在他的肚子里發(fā)現(xiàn)了情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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