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林:辜鴻銘:語不驚人死不休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辜鴻銘在西方獲得赫赫之名,多半由于他那機智有余、火花四濺、酣暢淋漓的英文實在太出色,他那專搔癢處、專捏痛處、專罵丑處的文化觀點實在太精彩,令歐洲學(xué)者為之心折,敬佩有加。辜鴻銘在中國獲得籍籍之名,則是由于他怪誕不經(jīng)的言行實在太離譜,他桀驁不馴的態(tài)度實在太刺目,“他的靈魂中沒有和藹,只有烈酒般的諷刺”,令中國人的胃口吃不消,眼睛也受不了。他對玩弄以詭辯與謬論“震驚白種或黃種庸人”的游戲樂此不疲,歐洲人能夠欣賞他大言不慚、狂狷不遜、立異為高的表演,而中國人則全然不懂得該如何欣賞其中的妙趣。中國人的文化性格過于內(nèi)斂,中國人的文化土壤從來就不肯容納異端和叛逆。這就是為什么歐洲人視之為天才,中國人則視之為怪物的根本原因吧。
當(dāng)年,歐美人在中國簡直就如同洋菩薩,到處受到尊敬,辜鴻銘卻對這種崇洋媚外的現(xiàn)象十分反感,他決定不失時機地羞辱白人,以證明中國人才是真正優(yōu)越的代表。有一次,他在電影院看電影,想點著一支一尺長的煙斗,但火柴已經(jīng)用完。當(dāng)他認(rèn)出坐在他前排位置的是一位蘇格蘭人時,他就用煙斗和蓄有長指甲的手指輕輕地敲擊那個蘇格蘭人的光頭,一副傲形于色的樣子,以不容拒絕的口氣說:“請點著它!”那個蘇格蘭人被嚇壞了,以為撞煞,遭遇了中國黑道上的老大。蘇格蘭人自忖開罪不起,只得乖乖地?fù)v出火柴,抖抖索索地點著辜鴻銘的煙鍋。辜氏深吸一口,吐出一團煙霧,同時也吐出了心頭積郁的那口鳥氣。辜鴻銘在洋人面前表現(xiàn)出來的優(yōu)越感源自于他的機智幽默,某天,辜鴻銘在北京椿樹胡同的私邸宴請歐美友人,點的是煤油燈,煙氣嗆鼻。有人說,煤油燈不如電燈和汽燈明亮,辜鴻銘笑道;
“我們東方人,講求明心見性,東方人心明,油燈自亮。東方人不像西方人那樣專門看重表面功夫。”你說這是談佛理,談?wù)軐W(xué),還是故弄玄虛?反正他這一套足夠唬住那些洋鬼子。辜鴻銘辯才無礙,他既能在西洋人面前穩(wěn)操勝算,也能在東洋人面前棋高一著,即便他面對的是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那樣的高段位選手,他也能贏。中日甲午海戰(zhàn)后,伊藤博文到中國漫游,在武昌居停期間,他與張之洞有過接觸,作為見面禮,辜鴻銘將剛出版不久的英文譯本《論語》送給伊藤。伊藤早有耳聞——辜氏是保守派中的先鋒大將,便乘機調(diào)侃道:“聽說你精通西洋學(xué)術(shù),難道還不清楚孔子之教能行于兩千多年前,卻不能行于二十世紀(jì)的今天嗎?”辜鴻銘見招拆招,他回答道:“孔子教人的方法,好比數(shù)學(xué)家的加減乘除,在數(shù)千年前,其法是三三得九,如今二十世紀(jì),其法仍然是三三得九,并不會三三得八的!币撂俾犃耍粫r間無詞以對,只好微笑頷首。辜鴻銘殊非當(dāng)時一些泄泄沓沓的士大夫所可比擬,他生平喜歡痛罵洋人,反以此見重于洋人,不為別的,就為他罵得鞭辟入里,罵在要穴和命門上。洋人崇信辜鴻銘的學(xué)問和智慧,到了癡迷的地步。當(dāng)年,辜鴻銘在東交民巷使館區(qū)內(nèi)的六國飯店用英文講演“The Spirit of the Chinese People”(他自譯為《春秋大義》),中國人講演歷來沒有售票的先例,他卻要售票,而且票價高過“四大名旦”之一的梅蘭芳。聽梅的京戲只要一元二角,聽辜的講演要二元,外國人對他的重視由此可見一斑。
生逢亂世,也很少有人像辜鴻銘那樣憤世嫉俗,推倒一世雄杰,罵遍天下強梁,他性喜臧否人物,出語尖酸刻薄,不肯假貸,不留情面。慈禧太后去世后四年,辜鴻銘寫過一篇《慈禧的品行、趣味和愛好》的文章,贊揚慈禧太后“胸懷博大,氣量寬宏,心靈高尚,”“是一位趣味高雅、無可挑剔的人”。但這并不表明,他對慈禧太后就沒有微詞。鄂中萬壽節(jié)時,湖廣總督府大排宴席,大放鞭炮,唱新編愛國歌。辜鴻銘對同僚梁星海說,有愛國歌,豈可無愛民歌?梁星海便慫恿他試編一首。辜鴻銘有捷才,稍一沉吟,便得四句,他朗誦道:“天子萬年,百姓花錢;
萬壽無疆,百姓遭殃!痹捯魟偮,滿座為之嘩然。辜鴻銘對晚清的中興人物,如曾國藩、李鴻章,亦頗有微詞。他認(rèn)為曾是大臣,李是功臣,曾之病在陋(孤陋寡聞),李之病在固(凡事無所變更)。他還拿張之洞與端方作比較,結(jié)論是:“張文襄學(xué)問有余,聰明不足,故其病在傲;
端午橋聰明有余而學(xué)問不足,故其病在浮。文襄傲,故其門下幕僚多為偽君子;
午橋浮,故其門下幕僚多為真小人。”
近世人物中,辜鴻銘最看不起袁世凱,因此后者挨罵的次數(shù)最多,也最為不堪。1907年,張之洞與袁世凱由封疆外任同入軍機,辜鴻銘也做了外務(wù)部的員外郎。有一次,袁世凱對駐京德國公使說:“張中堂(張之洞)是講學(xué)問的,我是不講學(xué)問的,我是辦事的!逼溲韵轮馐牵幚砉珓(wù)無須學(xué)問幫襯。辜氏聽了這話,便以戲謔的語氣嘲笑袁世凱不學(xué)無術(shù),他說:“當(dāng)然,這要看所辦的是什么事,如果是老媽子倒馬桶。自然用不著學(xué)問;
除倒馬桶外,我還不知道天下有何事是無學(xué)問的人可以辦到的。”當(dāng)時,有一種說法眾人皆知:洋人孰貴孰賤,一到中國就可判別,貴種的洋人在中國多年,身材不會走形變樣,賤種的洋人則貪圖便宜,太快朵頤,不用多久,就會腦滿腸肥。辜鴻銘借題發(fā)揮,用這個說法痛罵袁世凱:“余謂袁世凱甲午以前,本鄉(xiāng)曲一窮措無賴也,未幾暴發(fā)富貴,身至北洋大臣,于是營造洋樓,廣置姬妾,及解職鄉(xiāng)居,又復(fù)購甲第,置園囿。窮奢極欲,擅人生之樂事。與西人之賤種到中國放量咀嚼者無少異。莊子曰:‘其嗜欲深者,其天機淺!献釉唬
‘養(yǎng)其大體為大人,養(yǎng)其小體為小人!酥^袁世凱為豪杰,吾以是知袁世凱為賤種也!”他還罵袁世凱寡廉鮮恥,連盜跖賊徒都不如,直罵得袁世凱體無完膚,一無是處。這就不奇怪了,辛亥年(1911年)冬,袁世凱陰謀奪取大位,唐紹儀、張謇已作投靠的打算,他們還想將辜鴻銘網(wǎng)羅到袁氏麾下,辜鴻銘斷然拒絕,他出語諷刺唐紹儀為“土芥尚書”,張謇為“犬馬狀元”,擲杯不辭而去。
1919年,張勛六十五歲生日時,辜鴻銘送給這位尸居余氣的“辮帥”一副賀壽聯(lián),上聯(lián)是“荷盡已無擎雨蓋”,下聯(lián)是“菊殘猶有傲霜枝”。意思是清朝滅亡了,那頂官帽已經(jīng)全無著落,但還留下一條好端端的辮子,足可笑傲于這個寒光閃閃的時代。撇開這副對子精神內(nèi)涵不談,借喻確實極為貼切生動。辜鴻銘用蘇東坡《贈劉景文》一詩中的名句做壽聯(lián),與其說是夸贊張勛的遺老骨氣.還不如說他是別有深意,純?nèi)蛔鳛樽晕冶碚。畢竟張勛帶頭上演過復(fù)辟鬧劇,他那條辮子已經(jīng)臭名昭著,而辜鴻銘的辮子,大家無論是否情愿,確實承認(rèn)它具有傳統(tǒng)文化的符號意義,當(dāng)新文化運動蓬蓬勃勃之際,稱它為“傲霜枝”,雖有點滑稽。但還不算是比擬失倫。
詼諧的人很可能嚴(yán)肅,古怪的人也很可能正直,辜鴻銘生平最看不慣官場里的蠅營狗茍。以段祺瑞為首的安福系軍閥當(dāng)權(quán)時,頒布了新的國會選舉法,其中有一部分參議員須由中央通儒院票選,凡國立大學(xué)教授,或在國外大學(xué)得過學(xué)位的,都有選舉權(quán)。于是,像辜鴻銘這樣著名的北大教授就成了香餑餑。有位留學(xué)生小政客到辜家買票,辜鴻銘毫不客氣,開價五百元,當(dāng)時的市價是二百塊。小政客只肯加到三百。辜鴻銘優(yōu)惠一點。降至四百,少一毛錢不行,必須先付現(xiàn)金,不收支票。小政客還想討價還價,辜鴻銘就大吼一聲,叫他滾出去。到了選舉的前一天,辜鴻銘果然收到四百元鈔票和選舉入場證,來人還再三叮囑他明天務(wù)必到場。等送錢的人前腳一走,辜鴻銘后腳就出了門,他趕下午的快車到了天津,把四百塊錢悉數(shù)報銷在名妓“一枝花”身上。直到兩天后,他才盡興而歸。小政客早就氣歪了嘴巴,他趕到辜家,大罵辜氏輕諾寡信。辜鴻銘二話不說,順手綽起一根粗木棍,指著那位留學(xué)生小政客,厲聲斥責(zé)道:“你瞎了眼睛,敢拿幾個臭錢來收買我!你也配講信義!你給我滾出去!從今以后,不要再上我這里來!”小政客懾于辜氏手中那根粗木棍的威力,只好抱頭鼠竄,逃之夭夭。在京城的一次宴會上,座中都是一些社會名流和政界大腕,一位外國記者逮住這個空當(dāng)乘機采訪辜鴻銘,他提的問題很刁鉆:“中國國內(nèi)政局如此紛亂,有什么法子可以補救?”辜氏不假思索,立刻開出一劑猛藥:“有,法子很簡單,把現(xiàn)在所有在座的這些政客和官僚,統(tǒng)統(tǒng)拉出去槍斃掉,中國政局就會安定些!”想想看,他這話往報紙上一登,還能不炸鍋?還能不招致各路強梁的忌恨?
辜鴻銘曾在課堂上對學(xué)生講過:“中國只有兩個好人,一個是蔡元培先生,一個是我。因為蔡先生點了翰林之后不肯做官就去革命,到現(xiàn)在還是革命;
我呢?自從跟張文襄做了前清的官員以后,到現(xiàn)在還是保皇。”可見他對蔡元培頗為尊重。1919年6月初,北大教授在紅樓開會,主題是挽留蔡元培校長,大家都無異議,問題只是具體怎么辦,拍電報呢,還是派代表南下。大家都講了一番話,辜鴻銘也登上講臺,贊成挽留校長,他的理由很特別——“校長是我們學(xué)校的皇帝,非得挽留不可”,這么一說就顯得滑稽了。好在大家的立場和意見一致,才沒人選擇這個時候跟他抬杠。
在北大當(dāng)教授,辜鴻銘并沒有把本分之中的傳道授業(yè)解惑當(dāng)回事,他第一堂課要學(xué)生將講義翻到page one(第一頁),等到最后一堂課他還足要學(xué)生將講義翻到page one。授課時間全在嬉笑怒罵中過去,但他的嬉笑怒罵全是學(xué)問。辜氏的課上座率極高,并不遜色于胡適多少。以怪論聳人聽聞,以嘲罵語驚四座,以詭辯獨擅勝場,眼瞧著那些青年聽眾兩眼發(fā)直,撟舌不下,被牽著鼻子走,這才是辜鴻銘樂此不疲的事情。又有誰比北大的學(xué)生更合適做他的聽眾?要領(lǐng)會他的幽默諷刺,必須有點悟性。胡適初至北大任教時,辜鴻銘根本沒把這位二十七八歲的留美博士放在眼里.他批評胡適講的是美國中下層的英語。與高雅不沾邊。胡適開哲學(xué)課,更讓他笑掉大牙,他指出,歐洲古代哲學(xué)以希臘為主,近代哲學(xué)以德國為主,胡適不會拉丁文,又不懂德文,教哲學(xué)豈不是騙小孩子。辜鴻銘在課堂上說,現(xiàn)在做官的人,都是為了保住他們的飯碗。他們的飯碗可跟咱們的飯碗不一樣,他們的飯碗很大。里邊可以裝汽車,裝洋房,裝姨太太。又說,現(xiàn)在的作者文章都不通。他們所用的名詞就站不住腳,譬如“改良”一詞吧,以前的人都說“從良”,沒有說“改良”的,你既然是“良”了,還改個什么勁?莫非要改“良”為“娼”?有一次,他向?qū)W生表示,他百分之百擁護君主制度,中國社會大亂,時局不寧,主要原兇是沒有君主。他舉出一個小小的例子。以證明此言不虛:比如講法律吧,你要講“法律”(說時小聲),沒有人害怕:你要講“王法”(大聲,一拍桌子),大家就害怕了,少了那個“王”字就絕對不行。說到王法,還有一個笑話,辜鴻銘討了一位中國太太,還討了一位日本姨太太,她們對他很好,但有時也會聯(lián)手對付這位古怪老頭,因此辜鴻銘多少有點懼內(nèi),別人抓住這個題材調(diào)侃他時,他的回答出乎意料:“不怕老婆,還有王法么?”
辜鴻銘經(jīng)常將孟子的那句名言掛在嘴邊,“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他雄辯滔滔,亦詭辯滔滔,其雄辯與詭辯如山洪暴發(fā)。勢不可扼,難以阻截,當(dāng)之者莫不披靡,不遭滅頂之災(zāi)不得解脫,英國作家毛姆和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都曾領(lǐng)教過他的厲害。有一次,辜鴻銘在宴席上大放蹶闊:“恨不能殺二人以謝天下!”有客問他二人是誰,他回答道:“是嚴(yán)復(fù)和林紓!眹(yán)、林二人均在同席,嚴(yán)復(fù)涵養(yǎng)好,對辜鴻銘的挑釁置若罔聞,林紓則是個暴脾氣,當(dāng)即質(zhì)問辜氏何出此言。辜鴻銘振振有詞,拍桌叫道:“自嚴(yán)復(fù)譯出《天演論》,國人只知物競天擇,而不知有公理,于是兵連禍結(jié)。自從林紓譯出《茶花女遺事》,萃萃學(xué)子就只知男歡女悅,而不知有禮義,于是人欲橫流。以學(xué)說敗壞天下的不是嚴(yán)、林又是誰?”聽者為之面面相覷,林紓也無從置辯。
盡管辜鴻銘與其日本夫人和中國夫人相處得都很和睦,在家里也不像普遍的中國男人那樣喜歡頤指氣使,作威作福,但他腦子里并沒有女權(quán)的影子,他對女性的輕視往往出之以詼諧。譬如他用拆字法將“妾”字解釋為“立女”,妾者靠手也,所以供男人倦時作手靠也。他曾將此說告訴兩位美國女子,對方立刻加以駁斥;
“豈有此理!照你這么說,女子倦時又何嘗不可將男子作為手靠?男子既可多妾多手靠,女子何以不可多夫?”她們甚為得意,以為這樣子就可輕易駁倒辜鴻銘,使他理屈詞窮,啞口無言,她們太低估自己的對手了。辜鴻銘果然祭出他的撒手锏,這也是他被人傳播得最廣的一個幽默:“你們見過一個茶壺配四個茶杯,可曾見過一個茶杯配四個茶壺?”與此說相類同。他還在北京大飯店的宴會上戲弄過一位英籍貴婦。那位貴婦跟他搭訕:“聽說你一向主張男人可以置妾,照理來說,女人也可以多招夫婿了!惫际洗髶u其尖尖的腦袋瓜,連聲否定:“不行不行!論情不合,說理不通,對事有悖,于法不容!”那位英籍貴婦正要提出質(zhì)詢,辜氏又反問道:“夫人代步是用黃包車?還是用汽車?”她據(jù)實相告:“用汽車!惫际嫌谑遣换挪幻Φ卣f:“汽車有四個輪胎,府上備有幾副打氣筒?”此語一出,哄堂大笑,那位英籍貴婦頓時敗下陣來,面紅耳赤,嗒然若喪。
上個世紀(jì)三十年代,北京大學(xué)英文教授溫源寧作文《一個有思想的俗人》,嘗言:“在生前,辜鴻銘已經(jīng)成了傳奇人物;
逝世之后,恐怕有可能化為神話人物。其實,他那個人,跟目前你每天遇見的那許多人并非大不相同,他只是一個天生的叛逆人物罷了!边@也許算得上是一針見血之言。辜鴻銘刻意追求與眾不同,大凡別人贊成的,他就反對;
別人崇拜的,他就蔑視。時興剪辮子時,他偏要留辮子;
流行共和主義時,他偏要提倡君主主義。由于他才智出眾,凡事都能讜言高論,自圓其說,也就決不會穿幫。有人罵他為“腐儒”,有人贊他為“醇儒”,其實都不對,他只是一位天生反骨的叛逆者。
(摘自《新文化與真文人》,中華書局2006年11月版,定價:24.00元)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