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功秦:臺灣南行手記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前言:兩年以前的春夏之際,我應邀在臺灣訪問一個月,其間,乘火車南下,單身一人從臺北到花蓮、臺東、臺南、屏東、苗栗等地旅行了一周。每到一地,就會有一位當?shù)嘏笥寻搭A先的約定,到火車站接待我,帶我領略當?shù)氐娘L土人情。第二天,我繼續(xù)乘火車南行。下一站又有一位新朋友應約在車站等候著我。于是新的一天旅程又開始了。這些都是我的一位熱心的臺北朋友C先生的精心安排。我于是享受到一個漂泊者的旅行感受。我每天用手提電腦把當天的新鮮感受寫下來,于是就有了以下這篇一萬多字的臺灣南行日記。
2006年底,我又第三次去臺灣訪問了一個月,臺灣朋友說,大陸學者到臺灣來過三次的并不多,他還說,而我每次都能單身一個人在一個月時間內,充分自由地在各處旅行,能這樣做的大陸人就更少了?磥砦沂窍喈斝疫\的了。然而,與臺灣學者到大陸來的機會相比,大陸人到臺灣旅行的機會仍然少得不成比例。有一位臺灣學者告訴我,十年來,他至少到大陸二百多次。聽了他的話,使我覺得我更有責任把自己的所見所聞告訴大家。這也許對于理解一個真實的臺灣的方方面面更有幫助。
第一天 晴 我所見到的一位前志愿軍
今天早上從臺北車站乘火車出發(fā),十一點多鐘,火車抵花蓮, Z先生開車來接我。Z先生是花蓮東華大學的政治學研究生;ㄉ徥桥_灣東海岸邊的一個小城市,大約只二十萬人口。雖然城市的整體風格更多地受北部臺灣文化的影響。但明顯地感覺到世外桃源般的恬靜的小城鎮(zhèn)之美。
下午參觀了當?shù)貦M貫公路的棧道工程。整個工程都是由當年大陸老兵靠人工在大理石山巖上開辟出來的,花了整整二十年,才使這一軍用公路得以完工。這條公路被用來連接臺灣東部與西部之間的交通,整條公路都是在堅硬無比的大理石山間開鑿出來的。其氣勢之宏偉,工程之浩大,風景之奇麗,令人嘆為觀止。許多洋人與我們一起來此參觀,可見這一橫貫公路在旅游上的吸引力。不知怎的,臺灣的橫貫公路的浩大工種使我想起了我們大陸的紅旗渠。只要是中國人,這個民族的堅忍耐苦,勤奮都會在任何地方表現(xiàn)出來。
傍晚,我們驅車路過一個退役老兵聚居的大陳二村。說實在話,這才是我這樣的大陸來客最感興趣的地方。大陳二村是臺灣各地都可見到的普通的眷村,在一張廢棄在路邊的舊沙發(fā)上,坐著一個老頭,估計就是大陸來的老兵。我主動上去問好,老兵立刻就打開話盒子。老頭看上去身體還很健朗,但思路已經(jīng)不太清晰,說話不斷重復,但大體上還是能聽出他的意思。老頭姓汪,是當年志愿軍的被俘人員,山東濟南附近某縣人,據(jù)他說,1950年他們那個軍的軍長(作者按:估計是師長,可能是60軍180師。)聽錯了電話,要他們后撤,這個軍長卻聽成要他的軍前進,于是孤軍深入,到了一座山上扎營,被聯(lián)合國軍重重包圍,連吃的東西也沒有了。美國軍隊用臺灣人喊話,告訴他們如何投降。例如把槍舉起來,向右邊走出去,等等。后來這個志愿軍部隊就集體被俘了。
我問他為什么不要求遣返回大陸,他說他根本不愿意回大陸,這使我頗為驚奇。他說,他參軍前就不喜歡山東當?shù)氐男抡。他說了山東老解放區(qū)共產(chǎn)黨如何不好的一些話,(我估計他可能是地主富農之類的出身,土改時家里受到很大的沖擊。)正因為如此,他被俘以后堅決拒絕遣返。為了表示決心,在印度中立方人士問其志愿時,他及其他那些堅持拒絕遣返的戰(zhàn)俘在手上刻字,說明自己是鐵定回不去了。我看到手臂上刻的是“殺X拔X,反X抵X,消滅共X”十二個字。還有一幅漫畫也刻在皮膚上。后來他來臺灣參加了國民黨軍,在澎湖服役,直到1969年才退伍——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他退伍后一直沒能討上老婆,直到大陸開放探親,才從大陸娶來老婆。所以他的孩子至今才只有16歲。
不一會,一個小伙子從小巷子里騎車出來,從他身邊經(jīng)過,他指著說那就是他的兒子。我向這小伙子打招呼,他也點頭示意,騎著自行車走了。這位退伍老兵至今還沒有回過山東老家,他說是那里已經(jīng)沒有親人,青年一輩的都不認識他。回去也沒有多大意思。
又過一會兒,一位中年婦女路過時搭話,這就是他前些年從大陸娶過來的太太。她說從大陸嫁過來后,就沒有辦法找到工作。這位老兵每月有津貼一萬三千元,合人民幣三千多元。住的地方很簡陋,像是普遍的簡易房。這在臺灣就是貧民窟了,但還比較干凈。眷村有些人家門口還掛著一面已經(jīng)褪了色的舊青天白日旗。他們是鐵桿的深藍支持者。臨走時,我與這個老兵合了個影,祝他晚年過得順心如意。此一帶眷村特別多,原因是從1956年臺灣當局修軍用公路,從南部臺灣一直修到花蓮,工程隊才解散,當局建造了榮民之家,來安置成不了家的老單身退伍軍人,成了家的老兵則搬了出來,在附近蓋了房子,于是就成了這樣的眷村。一般而言,由退伍軍人自己建造的這些眷村的房子質量要比臺灣當局出資建造的“榮民之家”要差得多。
臺灣人悲情與兩岸張力
陪我在花蓮旅游的這位東華大學研究生Z先生,說現(xiàn)在的臺灣人,中間派占多數(shù),但中間派中的漸獨派比漸統(tǒng)派人數(shù)越來越占多數(shù)。這是民進黨當政者不斷宣傳灌輸?shù)慕Y果,久而久之,臺灣國家意識就這樣發(fā)酵起來。Z先生還說,臺灣人并不認為這有什么危險,大陸說得久了,他們已經(jīng)麻木了,覺得有美國保護,不會有什么。他說,這正如當年伊拉克一樣,全世界都相信美國會攻伊拉克,就是伊拉克人不相信一樣。他認為這是大陸方面狼來了喊得太多了有關。他覺得奇怪的是,當年新黨就是提醒臺灣人要警惕大陸打過來,結果反而票數(shù)少下去。
臺灣問題發(fā)展到這一步,也是很自然的事,一方面,我們大陸人過去是這樣想問題的:我們本來要解放你,現(xiàn)在不準備用武力來解放你們了,實現(xiàn)一國兩制,和平統(tǒng)一,你們應該滿意了。這是我們的一廂情愿的思維。然而,國民黨則認為,他們是帶著一個國的框架到臺灣去的,久而久之,臺灣人就有了“中華民國”的政治認同,他們不同意把他們認同的“中華民國”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個自治省的安排。用他們對我說的話來說,“一國兩制好是好,就是請問,在一國兩制里,中華民國往哪里擺?”他們要求對等談判,而我們并不愿意這樣做,因為臺灣太小了,沒有資格享受東西德模式的對等地位。在我們看來,蜜蜂與大象沒有資格要求對等。于是兩岸統(tǒng)一的談判就一直拖了下來,從八十年代中期到九七年在這關鍵的十多年里,主張統(tǒng)一的外省籍掌權的國民黨老人們一個一個謝世,本省籍政治精英進入政治中心已經(jīng)大勢所趨,此前沒有談成統(tǒng)一,以后就越來越難辦。九七前,情況已經(jīng)開始發(fā)生重要變化,民進黨的崛起,與大陸沒有關系的新生代缺乏老一輩那種對大陸的親情感受,他們在臺灣的政治生活中越來越重要。
我第一次去臺灣是1998年,那時在臺灣的統(tǒng)派朋友就提醒我們要注意這一變化。此時并沒有人能提醒我們要考慮反省對臺戰(zhàn)略,以適應這一新變化。直到鄧小平逝世后,我們的思考并沒有什么新意。我們擔心改變原定的一國兩制統(tǒng)一方案設想,會被人認為是“離經(jīng)叛道”,大家仍然以不變應萬變。直到老謀深算的李登輝把國民黨元老李煥、俞國華、郝伯村一個一個趕出政治舞臺。統(tǒng)派即外省人政治影響力的式微于是大勢所趨。與此同時,臺灣總統(tǒng)直選是以一人一票為基礎的普選制民主化,這無疑極大地有利于占人口絕大多數(shù)的本省人取得比外省人更優(yōu)勢的政治地位。
在這種情況下,為了促進統(tǒng)一,我們大陸采取以“飛彈促統(tǒng)一”的政策,這反而使他們產(chǎn)生臺灣人的所謂“悲情”,臺獨政治家則十分聰明地利用這一點來強化他們的臺獨訴求,他們的話語在臺灣政治生活中越來越成為主流,相反,外省人反而越來越被邊緣化。陳水扁這樣的臺獨派掌權后又進一步利用手中的權力資源,來進一步推進“脫中國化”的政治與社會政策,這又進一步加強了本省人的“本土意識”,即臺灣認同。兩種因素相互激蕩,最后形成現(xiàn)在這個結果。
用他們的話來說,自九十年代后期以來,兩岸關系走的是以下邏輯:大陸打壓——激起臺灣悲情——臺獨派推動以族群劃界——形成強調臺灣獨立的民粹動員——臺獨派選戰(zhàn)中輕易地獲得多數(shù)——民進黨上臺——進一步刺激大陸——大陸再次打壓”的惡性循環(huán)。其中,臺灣本省籍占人口85%是問題的關鍵。只要實現(xiàn)了以族群劃界,那么,臺獨派利用民主政治上臺就是穩(wěn)操勝券了。而要實現(xiàn)以“本省人與外省人”對立的“族群劃界”,最好的辦法是讓大陸打壓臺灣,于是臺獨分子不斷刺激大陸,便成為他們克敵制勝的利器。他們說,“在選戰(zhàn)前,就怕大陸不打壓我們。而所幸的是,每一次大陸當政者總是滿足了我們的心愿!庇盟麄兊脑拋碚f,大陸的強硬政策是臺獨派的甘霖。這話說得很刺激,也是我們不能同意的,但這些話仍然值得我們反思。
什么是民粹主義民主?用一位臺灣學者的話來說,就是十個不識字的老太婆所作出的選擇,勝過九個博士所作的選擇。
我在東華大學的招待所里住下,校園有兩個弱點,一是離花蓮市區(qū)太遠,有二十多公里,二是校園面積大而無當,以致校園內冷冷清清,沒有人氣,更談不上文化氣氛。這實在是極大的浪費。
我對此行的一點認識。臺灣人文之美,在于它有像花蓮這樣的與世無爭的小城市,這里有著一種戰(zhàn)前日本的那種感覺。我在車站外等候接我的人的時候,注意到那些車站里的工作人員,初看起來,他們的服裝及氣質頗像三十年代日本相片里的乘務員。這里很安靜。人也缺乏快節(jié)奏與競爭意識。然而,誰又能說這樣的生活方式不也是一種人生價值的體現(xiàn)呢?這里的人們對大陸已經(jīng)夠陌生了。也許由于花蓮在地理上處于大陸更遠的東邊,太平洋在其東邊。大陸更像是山外山,天外天一樣。與世無爭加上與大陸文化的脫節(jié),很像是一個世外桃源。特別有意思的是,這位J先生與我相處整整一個下午,我們談到了許多有關大陸、臺灣及相關的問題,他也完全能理解,也頗能對應,也談出自己的一些看法,有些看法也給人啟示,絕非沒有感悟的人士,但總使人覺得他對大陸沒有真正的興趣與熱情。這與臺北人有很大的不同。包括這里的教師,這種興趣上的隔閡與冷漠,可能比不理解更為致命。
入夜,我住在東華大學旅館的一間很不錯的房間里,臺幣六百元一天,合人民幣一百五十元,相當便宜了。這個招待所沒有服務生,整個樓空空的,只有我一個人。窗外就一片樹林。有一種荒涼之感。好在我把電腦帶在身邊,現(xiàn)在可以盡情地在電腦上抒寫自己的旅行感受。明天早上,我將離開了花蓮這個小而美的城鎮(zhèn),這里的寧靜之美,是大陸人很少能體味到的,也許我永遠不再會來到這個地方,但卻可以讓它保存我的回憶之中。人生就是如此。
第二天 晴 車站上的南國文學青年
清晨,一部預先通過電話預約的出租車來東華大學招待所接我去車站。我就一個人離開了這個無人管理的小招待所(這也真是一種很新奇的感受)。十分鐘后就到了壽豐火車站。這是花蓮縣境內沿鐵路的一個小鎮(zhèn)。在車站月臺上候車時,見到一位學生模樣的青年人,他是東華大學文學系的學生,他說他喜歡文學,希望將來能成為一個以寫作為生的作家,我問起詩人余光中與洛夫,他對前者略有所知,對后者完全不知道。
其實我對洛夫也知之甚少,洛夫是衡陽同鄉(xiāng),他是二哥蕭牧(我的堂哥)半個世紀前最好的朋友,他們這兩個文學青年在衡陽解放前,結伴乘輪船,來臺灣求學,到了臺灣才知道自己是被當作國軍的壯丁從大陸騙過來的。二哥由于有一位在臺灣的親戚的資助,趕上了國民黨歷史上最后一架從臺灣飛往大陸飛機,抵達貴陽轉回家鄉(xiāng),而把洛夫一個人留在了臺灣。蕭牧覺得自己對不起好朋友,為此內疚了多年。然而,人的命運竟然那么不可捉摸,二哥回大陸后,厄運不斷,由于去過臺灣,從此就開始了三十年的苦難的人生歷程,(他把這一切都寫到了自己的《風雨人生》的自傳中),而這位洛夫卻在臺灣成為著名詩人,直到八十年代洛夫衣錦還鄉(xiāng),他在衡陽火車站的月臺上,最想見到的是自己的老朋友,飽經(jīng)風霜而顯得特別蒼老的二哥,默默地站在大批迎賓人群之最后面。相見時,這位臺灣著名詩人已經(jīng)無法辨認出自己當年的最好的朋友了。他們雙雙無言,感嘆久之。他對二哥說的令二哥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當年其實你比我更有文學才華呵!
話歸正傳,我問這位月臺上萍水相逢的青年大學生,你喜歡什么流派的詩歌,他說,他們有他們一代人的想法與思考,還說不出什么流派來。粗看起來,他似乎與南部農村來讀書的青年差不多,仔細觀察,在他身上還能依稀感覺到那么一點南國文學青年的氣質。厚厚的眼鏡下面,是一對有幻想力的單純的眼睛。(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我突然想到二十多年以前,當年我二十來歲,正在中國大地上漫游兩萬里,從風陵渡、敦煌、青海湖到桂林,到處留下我的足跡。那時的我,也許與他有些精神上的相近處。也許與他進一步深談可以從他身上讀到我當年的影子。然而,這一切只能是失之交臂;疖嚭芸炀蛠砹,我祝愿他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他謝謝我。我們買的是不同車廂的票,分坐在不同的地方,直到下車,我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他。正如天際偶然相遇的兩顆流星,又匆匆消失在茫茫的天際。在大陸好像已經(jīng)很少能遇到這樣的文學青年,在臺北這個現(xiàn)代化的世俗化的大都市,我好像也再沒有見到過這樣的人。但在臺灣中南部,仍然可以邂逅這樣的青年人,真有意思。
在臺灣坐火車旅行真是一種獨特的享受,與日本新干線一樣的舒適的全封閉空調車廂里,乘客并不多,車廂里清潔而安靜。這時我打開手提筆記本電腦,在電腦上盡情抒寫自己一天來的感受,望著窗外那些綠野中的山巒,山上是濃密的森林,幾乎看不到一塊裸露的黃土。路邊是芭蕉與棕櫚樹。農舍已經(jīng)不再是傳統(tǒng)式的,而大多是白墻紅瓦。在列車上,你四周沒有任何認識的人,這樣也有好處,這是一種獨特的孤獨感,一種無意中從旅行的漂泊生活中獲得的自由空間。你有充分的自由去觀察你四周的一切。
上午三個小時在火車上也是在電腦鍵盤的打擊中渡過的。我想起了高爾基在他的處女作《馬卡爾•楚得拉》中的老牧人的那句話:“人生就是這樣,到處走走,到處看看,看夠了,就躺下來死掉!钡揭粋陌生的地方,始終是一個人,對一切感到新奇,見到的每一個人都是你此生中見到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就像是兩顆流星在天際偶然相遇,又匆匆離別。然而卻在記憶中永遠留下了這些淡淡的然而又美好的回憶。我喜歡一個人的旅行,孤單中可以防止多人組團旅行形成的團體氣氛封閉性。這種漂泊感會使你不得不融入到新環(huán)境中去,去感受周圍的一切。早在七十年代初期,我就作為一個青年漂泊者在中國大地上漫游了二萬里,并沿途記下了七萬字的日記,F(xiàn)在我又一次進入那種漂泊式的旅游的新鮮感受中了。
第三天 晴 一個投藍營票的臺東本省人
早上,從花蓮壽豐站上車赴臺東。到臺東已經(jīng)是十一點多鐘,W小姐來接,她是我在臺北C先生的學生的學生。我們在附近一家小餐館簡單用餐以后,她開車帶我到她認為臺東最好的海濱去處。那是一個相當優(yōu)美的海灣,站在小咖啡館的露臺上,一眼望出去,雪白的海浪在藍色的太平洋上翻滾。遠方朦朧處是一個藍色的小島。四周的一切是如此安謐寧靜。這一路上,熱帶的林木沿著公路展現(xiàn)在面前,使我想到了當年到過的美國南加州的風光。雖然,臺東被認為是全臺灣最偏遠落后的地區(qū),臺北人也很少來這里,大陸來的人更少。但這里的旅游資源卻相當豐富,公共設施也相當不錯,實在感受不到落后的感覺。
W小姐是個熱心人,一路上她講到大陸時就十分欽佩,總是說大陸真大,大陸好玩的地方真多,臺灣太小了,她從來沒有去過大陸,只是從當?shù)厝ミ^大陸的朋友那里聽到了上海,多次向我說起上海發(fā)展得真快。遺憾的是她由于是公職人員,不能去大陸,要退職以后十年才能去。她的祖父已經(jīng)去過大陸三次,特別喜歡上海與杭州,也許她受到祖父耳濡目染的影響。
臺灣人說上海好,這是我在臺灣聽到的最多的話,只要我對陌生的臺灣人自報家門,說來自上海,就會從對方眼神里看出對上海的由衷的稱贊。記得有一次,在臺北街上遇到一位牽狗的青年,要把他的小狗賣給我,我說我回大陸無法帶狗上機,他聽說我來自上海,脫口說出的一句話就是,上海人比我們臺北人有錢。我笑起來了。說那不見得,但卻從他的話中體會到上海在臺灣人心目中的印象。在電視上也常有主持人說,“到了上海才知道什么是錢少,到了臺北才知道什么是吵鬧”。
再回頭說說這位W小姐,她是地道的本省人。她家三百年前從廣東那邊過來,原來住在彰化,后來全家遷到臺東。她說她是四分之一的客家人,四分之三的閩南人。她是受過教育的普通臺灣青年,我偶然問起她投票給誰,她說投給連戰(zhàn)(作者按:此時是2004年六月),原因是陳水扁四年來沒有給公務員加薪,而物價卻上漲了許多。但她并不認為連戰(zhàn)就好,只是相對而言找不到更合適的總統(tǒng)候選人,不得己投票給連戰(zhàn)。
一個土生土長的臺灣本省人,而且從來沒有去過大陸,卻對大陸來客如此熱情友好,談起大陸來總是由衷稱贊,而且也投藍營的票,這說明什么?說明現(xiàn)實生活的豐富性與多樣性,人們都容易產(chǎn)生簡單化的概括思維。簡化與概括固然是抽象思維的本質,但當人們這樣做時,往往會不自覺地把豐富的現(xiàn)實生活簡化為一些刻板的印象。其實,我想,現(xiàn)實的情況就是這樣的:一方面,臺獨人士出于政治理念的需要,不斷通過各種競爭性的民主制度的渠道,宣傳臺獨理念,并不斷炒作悲情意識,把本省人說成是受難者,外省人是“侵略者”,,這樣做會把他們原來的排他性的地方主義激活。這確實是問題的一個方面。有人說,臺南甚至形成這樣一種話語,“那怕阿扁是強奸犯也要選阿扁,因為他代表本省人的利益!边@當然是選戰(zhàn)時最極端的言說之一。我們可以把它看作是地方排他性與意識形態(tài)相結合的一種表現(xiàn)。另一方面,南方本省人卻在現(xiàn)實生活中,在十多年兩岸經(jīng)濟互動過程中,在不斷來往于兩岸的過程中,形成了一種活生生的經(jīng)驗,正是這種經(jīng)驗,在民間的存在,抵制著臺獨對大陸的妖魔化與意識形態(tài)化。
下午參觀原住民博物館。三點多以后我返回原住民旅館(房費每天900元),是一個很干凈的榻榻米,設備齊全,一覺睡下去,睡到七點天黑才醒來。
一個當過日本兵的國民黨老兵
傍晚時分,從賓館出來,走到一條小街上的小面館用餐,然后漫步到附近一家小雜貨店,去買明天早上用的盒裝牛奶。與小雜貨店的老板閑聊。一談起來,就聽出這位八十三歲的老人可能是位大陸過來的退役老兵。因為他說的是一口帶河南口音的普通話。
他的經(jīng)歷十分豐富奇特。他原先是馮玉祥的國民黨軍士兵,十九歲時在洛陽會戰(zhàn)中被日本軍隊俘虜,于是就參加了日本軍隊。后來到了臺灣,成為駐臺灣的中國籍日本兵,以后又隨日軍駐菲律賓、印尼、還駐到日本本土。到了抗戰(zhàn)勝利,又從日本返回大陸,居然又第二次參加了國民黨軍隊,并又于民國三十八年即1949年隨國民黨軍來到臺灣,五十年代后期退伍,退下來后在臺東氣象站工作到退休。至今還拿一萬元退伍軍人費,他順手把一份氣象局的過年慰問信遞給我看。這樣算下來,氣象局四十多年如一日地逢年過節(jié)給他寄發(fā)慰問信,至今還沒有中斷過。
對于一位大陸人來說,使我最感興趣的是,他對自己這樣一段從軍的經(jīng)歷如何解讀。從與他的談話看來,他完全沒有任何政治意識來看待這一段經(jīng)歷。他說當兵就是為了吃飯,那里有飯吃,就在那里當兵。他從抽屜里翻出一張放大到十寸的穿日本軍裝的相片給我看,那是他二十一歲時照的,這肯定是他最得意的一張相片。否則他不會留到現(xiàn)在,并放在手中可以隨時拿到的地方。相片里的他長得有點胖,頗有點神氣活現(xiàn)的樣子,看來在日本軍隊里吃得很好。我問,你從日本回到中國大陸,再當國民黨軍,軍隊里有沒有歧視你這個前日本軍人?他說這時很自然,國民黨軍隊里過去也有日本士兵。
我問他在國民黨軍隊里與日本軍隊里當兵,有什么不同的體會,他說,中國人什么都知道,但知道了并不一定去做,什么都說得好好的,做起來就是另一回事,(他說的大概意思是言行不一。)而日本兵只知道服從上級軍隊,除此什么都不知道。他還說,當兵時新兵最容易死,因為他們什么都不懂。而老兵則很喜歡打仗。我問為什么,他解釋說,因為平時有軍紀要求,打仗前就放任軍隊自行其是,這就出現(xiàn)了燒殺搶事件,也沒有人管。我不知道他說的是國民黨軍隊還是當年在日本軍隊。也不好再問。這位八十三歲的老頭看上去身體相當健康,頭腦清楚,與昨天見到的那位前志愿軍戰(zhàn)俘頗為不同。最使我奇怪的,他居然沒有什么我們最敏感的政治是非觀念。在他看來,他就是個可以為任何人當兵的職業(yè)士兵。
聽到我是來自上海的,他又回憶起當年在上海的情景,他八十年代初期回河南老家一次。此后再沒有回去過,在臺東已經(jīng)渡過了半個世紀,也不再想家,畢竟這里已經(jīng)習慣了。他的小店很凌亂,也不太干凈。他的兩個兒子都在西部工作,都是當警察的。我告辭時,他站起來送我到店外,并與我握手告別,說了一句,今天見到了家鄉(xiāng)人了。
這件事的意義何在?我想,我體會到兩岸政治文化上的差異,在臺灣的權威主義政治體制下,意識形態(tài)的是非價值觀念,相對而言比較弱化。在國民黨當政時,官家對于士兵,只要是為臺灣政權服役,以前的經(jīng)歷并不重要,甚至完全可以不予注意。一般民眾也是如此。正因為如此,這位馮玉祥的士兵可以一變而為國民黨軍人,又一變而為日本士兵,日本戰(zhàn)敗后這位日本軍隊的士兵又回中國,居然還是可以參加國民黨軍,并在臺灣也沒有受到過什么政治壓力,他之所以能保留那張日本軍人相片,并毫不介意地拿出來給一位來自大陸的陌生人看,說明在這里,此類事已經(jīng)司空見慣。從來沒有受到過政治上的追究。而在中國大陸,建國以來,意識形態(tài)對政治效忠的要求遠要嚴格得多,“文革”時,那怕一位前國民黨時期的小公務員參加過國民黨,都成為嚴厲追究的對象。我們大陸有很強的“政治正確”的觀念。如果這位老人在大陸,把這樣穿日本軍服的神氣活現(xiàn)的照片拿出來示人,至今仍然是不可想象的。不過,隨著時代變化,原來在歷史上形成的的政治標準逐漸淡出也是自然趨勢。記得八十年代有一句頗為流行的政治用語,叫做“愛國不分先后”。只要愛自己祖國,過去信仰什么主義已經(jīng)并不那么重要,這正表明我們價值觀念的變化。在臺灣與大陸都正在經(jīng)歷這一過程。
第四天 晴 “你們大陸人不像我們心目中的唐山人”
早上八點半F先生來接我去火車站,九點正,列車從臺東繼續(xù)南行,向屏東前進,一路上我繼續(xù)在手提電腦上寫日記。每次旅行我都有這樣的習慣,一定要把剛經(jīng)歷的事記下來,否則下次再記就會失去那種新鮮親切的感受。
十一點四十分抵屏東。L先生穿著一雙塑料拖鞋,開著一部很舊的轎車來車站接我。L先生第一眼給人的感覺就是為人豁達開朗,在他面前你會毫無拘束。他的身份很特別,他是臺北某大學的國際關系的博士班學生,幾年前,曾經(jīng)在北京的中國社會科學院訪問研究了一段時期。對大陸可以說相當了解。然而,他現(xiàn)在的正式職業(yè)卻不是做學問,而是一個道道地地的臺南普通的養(yǎng)豬個體戶,他一家三口人,加上雇了一個幫手,經(jīng)營著一個自動化程度很高的養(yǎng)豬場,居然一共養(yǎng)了二千頭豬,此外,還開了一家飼料廠。他自由地選擇了養(yǎng)豬作為自己的主要事業(yè),他的角色跨度如此之大,并樂在其中,實在令人印象深刻。L先生是土生土長的南部人,今后兩天我可以無拘無束與他交談,這是了解一位典型的南部草根知識分子兼農民企業(yè)家想法的好機會。后來發(fā)生的一切表明,今天確實是臺南之行以來收獲最大的一天。
一路上,他邊開車,邊把話盒子打開了,他說出的第一句話就十分坦率。他說,你們大陸人變了,變得與臺灣人原來想象中的唐山(這是臺灣人傳統(tǒng)對大陸人的稱呼)人有很大的不同。他說幾年前去過大陸,并在北京生活過兩年。他很不客氣地說,大陸人大概經(jīng)過了革命,革命已經(jīng)把人性改造了。你們不太懂得寬厚之道。你們總是咄咄逼人,總是像家長制那樣以勢壓人,你們與人們心目中的唐山人的溫良寬厚有很大的不同。他又舉了那個我早就知道的關于沙祖康在電視里的那個著名例子。
早在臺北時,就有臺灣朋友對我說,在非典流行時期,一位臺灣記者在國際場合曾追問當時的中國駐聯(lián)合國衛(wèi)生組織代表沙祖康:“什么時候聯(lián)合國的衛(wèi)生官員可以到臺灣來指導防范沙斯的工作?”這位大陸官員居然把西裝里子向外揚了一揚說,“誰管你們呵!”然后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就是這個鏡頭,成為比任何廣告播放次數(shù)都多的經(jīng)典鏡頭,每隔幾分鐘就會頻繁地出現(xiàn)在臺灣電視的各個頻道上。它深深地印記在臺灣人的頭腦中。臺灣婦孺幾乎無人不知,臺獨分子大大地利用了它所具有的廣告效應來鼓吹他們的“脫中國化”。我在臺灣已經(jīng)聽到好些人議論起過這一件事。
這一次我仍然為我們的沙先生進行辯護。我還說,即使沙先生是如此,他也是個別人,這也不一定代表大陸人對臺灣的態(tài)度。絕大多數(shù)大陸人決不會這樣對待臺灣同胞。我還舉了一個臺灣老人自己告訴我的例子,這位老臺胞在幾十年來第一次返鄉(xiāng)剛過長江后,載他的汽車碰壞了某個村子里人家的一面墻,(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當主人聽說是臺胞,就主動說不用賠了。
J先生卻以沙先生的例子來證明大陸人的“人性已經(jīng)被扭曲了。”大陸人已經(jīng)失去了起碼的同情心。他說只有家長專制下的人,才會養(yǎng)成如此冷漠而近乎殘酷的態(tài)度。他說的最重的一句話是,如果大陸與臺灣統(tǒng)一后,讓沙祖康這樣的人來治理臺灣將會意味著什么?你想我們怎么敢統(tǒng)一?看來這件事給臺灣人印象太負面了。(作者附記:二年后的今天,胡溫提出和諧社會,也同樣適應于對廣大臺灣同胞,我們的官員包括沙先生也許在工作方法上會有所長進,不至于使仇者快親者痛,“憤怒的詩人”角色并不是在所有的場合都是合適的,尤其是兩岸充滿不信任的氣氛時。)
我們在一家鄉(xiāng)村簡易餐館里坐了下來聊天。我很想知道臺灣人對大陸看法的歷史變化。J先生說,民國38年(即1949年)以前,臺灣人并不排斥大陸人,中日戰(zhàn)爭結束后,我們臺灣人是發(fā)自內心地歡迎國軍來臺灣的。甚至對國軍的到來還有點浪漫的期待。但沒有想到的是,國軍紀律如此之差,穿得衣著不整,連鞋帶都不系。他舉例子說,那些國軍來臺灣時,明明有迎接他們的大轎車讓他們坐,他們有車門開著卻不從車門進,卻偏偏要從窗口里進爬著進去!這樣的紀律怎么讓人看得下去?如果沒有系鞋帶,也可以理解,中國大陸那時窮,軍隊供給不好,但精神狀態(tài)怎么與被戰(zhàn)敗的日本兵反了過來?戰(zhàn)敗的日本兵離臺時反而像是凱旋歸國,整齊地開步走,勝利的國軍反而象兵敗如山倒似的游兵散勇,毫無軍紀可言。如何讓臺灣人對大陸政權產(chǎn)生認同感?
他說,大陸人,韓國人都恨日本人,這很正常,因為日本人做了許多壞事,然而相對而言,臺灣人對日本人的確比較有好感,一個原因是,日本人在臺灣實行的政策,是把臺灣當作日本的“國土”來對待的,不同于它在其他殖民地的政策。另外,國民黨當年表現(xiàn)得也實在太差勁了。引起了臺灣人的反感。他說,其實,日本人應該感謝國民黨,因為日本人把臺灣人變成“二等公民”,而國民黨卻把臺灣人變成“三等公民”。因此,處于“三等公民”的臺灣人,于是反而會對把臺灣人看作“二等公民”的日本人產(chǎn)生了好感。日本人守法意識強,臺灣人也在日本統(tǒng)治時期學會了守法,但統(tǒng)治的國民黨卻不守法,腐敗加上二二八事件,讓臺灣本地人與國民黨結下了仇。而你們現(xiàn)在大陸用飛彈來壓我們,好像我們害怕了就會同意統(tǒng)一了。由于我們覺得大陸不講理,于是我們就會把對當年國民黨的仇恨又轉移至大陸人身上來了。其實,從兩岸關系剛開始解凍時,臺灣人對大陸并沒有像后來那樣不滿。
我說,對國民黨,你們要想到他們對臺灣發(fā)展的貢獻,不要只想到二二八,臺灣貧富差距之小在世界上是名列前茅的。其原因之一是國民黨來到臺灣后就成功地搞了三七五減租。又搞了和平土改,使耕者有其田,佃農階級從此不復存在,這些自耕家在現(xiàn)代化過程中又大量地轉化為中小企業(yè)家階級與城市中產(chǎn)階級,這是臺灣現(xiàn)代化成功的最大秘密所在。
對此,J先生的看法是,臺灣和平土改確實干凈利落,為什么國民黨在大陸沒有這樣干?原因是大陸政權與臺灣本土士紳之間沒有深密的關系,他們是外來的,與本地地主關系很淺。而且可以趁勢削弱自己的對手。這是一舉兩得的事。我說這也不盡然,湯恩伯的部隊在1932年攻打皖西蘇區(qū)時,也知道當?shù)乩习傩諈⒓蛹t軍是地主剝削太重,他們在圍剿紅軍以前就召集當?shù)氐刂鏖_會,強行命令地租不得超過25%。據(jù)說收效還不錯,國民黨的三民主義也有平均地權,問題是歷史沒有給國民黨足夠的機會與時間。在這方面共產(chǎn)黨就成功得多。
我還說,其實臺灣人對大陸有很多誤解,我們的飛彈放在那里,主要是表示一種決心,而并不是對臺灣老百姓。我們不得不申張我們的決心。我們是做給國際上的另外一些國家看的。不過我也承認,據(jù)我的觀察,當年我們的飛彈警示效果并不理想。
他說,日本人對臺灣的經(jīng)營是費了一點苦心的,從日本從1895年日清戰(zhàn)爭結束后獲得臺灣,到1920年代以前,一直是每年把大批預算投入臺灣,而沒有從臺灣獲得收益。臺灣變成了日本的一個沉重經(jīng)濟負擔。以至于當年日本議會中,有人遞交了一個提案,建議把臺灣在國際市場上拍賣掉。直到1920年以后,日本才開始從臺灣每年獲得收益。臺灣的教育程度,1923年已經(jīng)達23%,而當時中國大陸的識字率要低得多。
“媽媽,我這次打醬油打了整整四十年!”
J先生對那些大陸來臺灣的老兵還是充滿同情的,他說起他們村的老劉的故事。他們那里有一個賣湯面的老頭。老劉是從大陸來的老兵,始終沒有成家,在臺灣生活了四十年,整整寫了四十年日記,這些日記本加起來有幾十本之多,他死后,大家翻閱他寫的日記,居然發(fā)現(xiàn),其中幾乎每一頁都有被淚水染濕的痕印!他說,其實在臺灣最悲慘的是那些老兵,他們大多還是被拉夫拉來的。我問J先生,那些日記哪里去了?如果能出版,那將是多么珍貴的歷史資料,對于了解這些老兵心理與精神世界,對于了解國民黨時期的軍隊生活與社會變化該多有價值!然而,J先生告訴我,當時這位老兵的朋友在這位老兵的葬禮結束后,把這些日記都燒掉了。他們的想法是,讓這些日記隨主人上西天去吧,他肯定在西天還要翻閱這些日記的。當時誰也沒有想到把這些日記留下來,我嘆息了好久。
他還告訴我另一個流傳甚廣的老兵的故事,這位老兵當年在大陸只有十七歲,媽媽讓他出門買醬油。剛一上街就被抓壯丁抓走了,從此就再也回不來,到四十年以后,臺灣終于開放大陸籍老兵回鄉(xiāng)探親,這位已經(jīng)兩鬢蒼白的老兵終于回到家鄉(xiāng),見到了年邁的老母親,他當時跪下來,只說了一句,媽媽,我上街打醬油,打了整整四十年!J先生說,這些老兵的悲劇在于,他們連選擇回鄉(xiāng)的權利也沒有!
當然,臺灣現(xiàn)在經(jīng)濟上發(fā)達了,臺灣老兵還是在經(jīng)濟方面受到一些照顧,他們可以每月至少獲得一萬三千臺幣(合三千多元人民幣)的津貼補助,如果是軍官,津貼還要高許多。他們的遺孀也可以終生享受老兵生前所領取的原津貼的一半。(我此時想起了前些年報紙上曾披露過的一件事:一位抗越自衛(wèi)戰(zhàn)爭中犧牲的烈士母親由于家里窮,把犧牲了的兒子的烈士證書以二十元人民幣賣給別人,以此來補貼家用。烈士每個月的撫恤金被當?shù)夭环ü賳T侵吞的事時有發(fā)生。對比之下,臺灣這樣的做法還是不錯的。)當然我們大陸經(jīng)濟發(fā)展還不足以提供令人滿意的憮恤金,但對自己的軍人在精神上的關心與感恩心卻是不應該少的。
J先生還說,當年國民黨政府為了反攻大陸,預先告示,一旦反攻大陸成功,每個軍人都可以回家鄉(xiāng)授予良田,這些老兵還保留著“授田證”,這些“授田證”倒也并沒有變成廢紙,后來臺灣當局以二十萬至五十萬的折價,把“授田證”折成現(xiàn)錢返回給老兵,算是沒有違背當年的承諾。
臺灣當局對農民的補貼照顧,也是給人印象頗深的,每個老農民六十五歲可以領取4000元生活補貼。山地土著居民從55歲起,則高到五千(國民黨執(zhí)政時對占人口約3%的高山族居民的這些德政,也使高山族在歷次總統(tǒng)選舉中成為鐵桿的泛藍支持者。)據(jù)J先生說,如果經(jīng)濟發(fā)展得好,再過幾屆政府,全臺灣居民都可望獲得每個月8000臺幣左右的生活養(yǎng)老金。(作者按:現(xiàn)在看來,臺灣經(jīng)濟連續(xù)多年不景氣,要實現(xiàn)這一愿景的難度可就大了。)J先生說,臺灣某種意義上已經(jīng)開始實現(xiàn)社會主義的一些做法。臺灣農民根本不用交稅。農民現(xiàn)在看病不用交費。一切由政府包下來。新竹地區(qū)由于經(jīng)濟基礎好,當?shù)剞r民已經(jīng)可以每月獲得額外的3000元,合計達每個農民每月可得7000元退休養(yǎng)老金了。
出門后,我說我想順路參觀一下附近的“榮民之家”。
所謂的榮民之家,就是臺灣當局專門為安置退休老兵而建的養(yǎng)老院。L先生說,凡是一個城鎮(zhèn)最好的地方,肯定就是榮民之家。我終于看到了一個大門坊,我們的小車在這個“榮民之家”的大院里繞了一圈。這所養(yǎng)老院環(huán)境確實相當優(yōu)美,園中綠樹成蔭,有湖有山,設施也很齊全,與公園差不多?梢钥吹嚼先嗽谄渲谢蛏⒉,或坐著下棋聊天。然而,我卻油然產(chǎn)生一種憐憫之情。此情此景,總令人感到有一種辛酸之感。他們的表情是麻木的,總好像有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隔世之感。這是一種很難用語言表達的感受。他們與常人看上去似乎總有什么不同。雖然,他們吃住全部免費,每月一萬三千元至數(shù)萬元的津貼只是他們的零用錢。
小車開出了榮民之家后,L先生指著那些看上去像小旅館的房子說,那里實際上就是變相的妓院。門口坐著一些穿著入時的女子,她們很注意地望著我們,那種眼神如同做生意的人注意顧客一樣。其中一位沖著我們說,“里面有年輕的”。我們一聽都笑起來了。臺灣當局雖然禁止娼妓,但對于開設在老兵居住區(qū)附近的妓院還是張一只眼閉一只眼。嫖妓費大約五百元新臺幣,相當于人民幣125元。
這些對榮民的優(yōu)撫舉措大多是李登輝當“總統(tǒng)”時定下來的?紤]到這些老兵對臺灣的貢獻,考慮到他們多年從軍,已經(jīng)失去經(jīng)濟上謀生的技能與知識能力,如果不能妥善地解決他們的生活問題,就肯定會鬧事,而且會鬧得不可開交,造成嚴重的社會問題,這些弱勢群體之所以沒有成為流離失所絕望階級,應該與當局的未雨綢繆的主動行動有關。當然沒有一定的經(jīng)濟發(fā)展作為基礎也是做不成此事的。
穿行在臺南荒野的墓地里
參觀了老兵的榮民之家以后,J先生考慮了一下說,“盡管天色已晚,我還是要帶你去看山地的原住民村落。如果不帶你去,我就沒有盡地主之誼。你們大陸來的人很少有機會看到他們現(xiàn)在的生活!庇谑,他駕駛著那輛破舊轎車,一路顛簸著,向屏東郊野的山區(qū)開去,直奔我們大陸人所說的高山族生活區(qū)。
此時夜色漸漸降臨。車子在小路上蛇行,兩旁長滿一公尺高的野草。我們借著微弱的白光,看到路兩邊有一些荒墳。他說這里安葬的大多數(shù)是當?shù)氐拇箨懤媳。我特地請他把車停下來,讓我這個大陸人下車看一下。他在車上等我。我借著微弱的白光,首先見到的是一位河南籍的老兵墓碑,墓碑頂端嵌著的那張瓷質的墓主相片,在夜色中已經(jīng)無法辨認清楚了。這時我心里突然產(chǎn)生一種悲涼之感。我想在夜色中拍一張相片作為紀念,這時J先生在車上突然高喊起來:“蕭教授,別拍了!快上車吧!痹捴兴坪鯉Я诵┰S命令的口氣,我不明情由,勉強上了車,他在車上才對我解釋說,我們這里的人很相信死人是有靈魂的,你拍了照,會很不吉利的。我問為什么,他說,“過去就有過這樣的事,有人拍了墳墓的照片,夢里會有許多老兵來找你,要你帶信回家,白天還會出一些你想也想不到的事。那么多孤魂不能回家,他們的靈魂會讓家鄉(xiāng)來的人把他的消息帶回家去。你會有許多不明不白的怪事纏身。”
我雖然自認為是個無神論者,但在這個黑夜里的荒山野地的環(huán)境里,那一米多高的野草中穿行的小車里,卻平增了一種神秘感。使人不禁半信半疑起來。
一路上我們還在另一處當?shù)厝说哪沟赝A讼聛。臺南農村的殯葬傳統(tǒng)的保留,遠比大陸要完整得多。那些荒野中的墓碑特別有意思,橫寫的大字是祖籍,如“武威李氏”,“隴西張氏”,“蘭陵蕭氏”,等等,“考”,“妣”,“顯”,一大堆只有在古文中見到的用辭在小小的墓碑上刻得一應皆全。充滿一種古味。我突然想到了一周以前在臺北時,老朋友高華對我說的話,他說,有位臺灣老教授告訴他,你要找南宋以后中國風俗文化的遺存,最好的辦法就是到臺南農村里去,那里現(xiàn)實生活中可以找到許多非常古老的東西。老高還給我講了一個好笑的事:南臺灣的農民十分質樸,他們從來沒有見到過大陸來客。八十年代中期,當他們第一次在臺南家中迎來了來自大陸的客人,就會對鄰居說,“我們家來了一個共匪,這個共匪可好呢!边@實在是因為,在臺灣當時的語境里,他們真不知道除“共匪”外,大陸人還有什么其他稱呼。
說真的,坐在汽車里,在屏東的農村野外荒草間穿行,而你剛才見到的除了充滿古意的墓碑。那無意中鉆入頭腦中的“顯考”,你會突然產(chǎn)生一種時光倒錯之感,那真是有了回到南宋時代的感覺。臺灣沒有經(jīng)歷過五四運動,甲午戰(zhàn)爭以后,這里就是日本人的殖民地,日本自己的文化都是來自唐宋以后的中國,所以,在日據(jù)時期,或我們說的日本殖民地時期,日本人對于中國傳統(tǒng)倒是沒有什么不敬。于是這種古風就自然保留下來了。到了國民黨政權遷移到了臺灣,臺灣當局對于保持國粹也頗為積極,再加上臺灣進行的是和平土改,沒有把地主斬盡殺絕,當?shù)氐膫鹘y(tǒng)士紳文化與民俗都沒有受到“現(xiàn)代性”的沖擊。有人說,“臺南比中國大陸還要像中國”。這話看來說得也不無道理。
開了大約一個半小時,才開到山上,這里,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那山坡小路的兩側一排一排的均是小平房,(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那就是當?shù)嘏艦匙逶∶窦。小平房里透出電燈光,可以看到房間里的居民,以及路上的行人的穿著,已與漢人無異,這里的人看上去神情特別悠閑自在。排灣族是高山族的一種,這一民族被荷蘭人從山里趕到平原定居,后來又回到了山地,在國民黨當政時期,他們確實享受到臺灣當局很優(yōu)厚的津貼,包括考大學加分,每月的少數(shù)民族生活津貼比漢族退休農民的津貼還要高,還擁有大批的山林土地。正因為如此,占臺灣人口不過百分之三的原住民,對國民黨是頗有好感的,正因為如此,他們在選總統(tǒng)時,一般都是把票投給國民黨,也許是以此來表達他們對當年國民黨當政的一種回報,一番謝意。但他們人數(shù)只占3%,在選戰(zhàn)中起不了什么作用。四九年前后從大陸來的外省籍人士及其后代,約12%,這兩個數(shù)字加在一起才只占總人口的15%左右。這是國民黨在選戰(zhàn)中的軟肋所在。
排灣族大都信基督教長老會。我們信步走進一家小型教堂,那教堂就像一個大教室那么大。教堂里面燈光通明,卻沒有一個人。J先生指給我看那講經(jīng)臺上的一本厚厚的書。其中沒有一個字能看得懂。原來,那是一部用羅馬字母拼寫的排灣語的《圣經(jīng)》。排灣族是一個沒有自己文字的山地民族,西方來的天主教傳教士們,為了傳布福音的需要,把大部的《圣經(jīng)》翻譯成排灣語,并用拉丁字母把排灣語的圣經(jīng)拼寫出來,于是就成為這樣一本我們誰也讀不懂的天書。當天主教傳教士們這樣做時,他們卻無意中完成了一件文化上的豐功偉績:正是依靠這種羅馬文字記錄,排灣語卻有幸保留至今,避免了死亡的命運。眾所周知,文字的死亡則意味著一個民族不可避免的消失。
J先生說,其實臺灣南部文化更多的是繼承了大陸楚蠻文化的傳統(tǒng)。信神祀鬼的風氣特別濃重。這里的人很信這些東西。包括J先生,在上山以前,他還熱情地帶我去見屏東當?shù)匾晃环鲐缼,說那個大師對你的過去與未來,可以說是了如指掌,他會告訴你自己小時候發(fā)生的事,能準確地說出你的家庭情況,讓你不得不服。可惜那位大師去鄰縣還沒有返回,使我失去了體驗與領教臺南神秘文化的一次難得機會。
南部臺灣人在文化上與儒家的信鬼神而遠之的觀念相距甚遠,不過,臺灣所有的神祗都是來自大陸,大陸文化的所有一切都深深地滲透于臺灣文化與精神生活之中,這一點正好說明臺獨人士要脫中國化是多么地令人不可理解。
第五天 晴 臺南的農村的中產(chǎn)階級如何發(fā)展起來的
從高山族居地返回的晚上,我就睡在J先生家里,今天早上,參觀J先生自己的養(yǎng)豬場,J先生家養(yǎng)了那么多的豬,卻只有連他本人在內的三個人,養(yǎng)豬場全部自動化。黑色的豬個個壯實無比。特別令人稱奇的是,二千頭豬集中于此,卻并沒有什么臭味撲鼻而來。J先生解釋說,這是因為他的一位好友在臨終前告訴他一個中草藥秘方,豬吃了后就不會有什么臭味了。
第二天上午。J先生繼續(xù)帶我參觀他們村的幾戶人家,先是去農會理事G先生家。那里還有幾位農民等著我們。據(jù)他們告訴我,臺灣的養(yǎng)豬業(yè)是世界上最先進的,可惜他們到大陸卻大多虧本而歸。我對此頗感吃驚。再三問他們情況是不是這樣,他們說,臺灣中小企業(yè)在大陸投資辦廠,成功者只有十分之一二,等待機會的十之三,其余的都屬于失敗者,原因是多方面的,例如,信息不靈通,不會處理與當?shù)卣年P系,除了生產(chǎn)環(huán)節(jié)與管理技術方面,臺灣人比較內行,然而,在銷售、流通、經(jīng)營等環(huán)節(jié),在大陸經(jīng)營養(yǎng)豬業(yè)的臺胞卻并沒有優(yōu)勢。我追問,既然如此,為什么還有那么多人要到大陸去投資呢?他們說,臺南人從祖宗那里就遺傳來了冒險性格,既然如此,如果情況屬實,這中間的原因,實在值得我們深思。這種情況之造成有多種原因,一是臺灣中小企業(yè)的技術含量并不高,容易被仿效而形成本地的競爭對手,而對方卻有諸多優(yōu)勢,如當?shù)氐娜嗣}關系,社會資源網(wǎng),等等,一旦學到技術就成為競爭對手。這種情況在臺灣學日本時也出現(xiàn)過。二是我們大陸的法制不健全,某些地方官員先是千方百計讓你投資,一旦你開始賺錢,就用各種方法巧取豪奪。使你進退兩難,投訴無門。官員們常常是貪得無厭。據(jù)此地農民告訴我,他們中好多人是血本無歸。如果法制能真正健全起來,兩岸真正在經(jīng)濟上不可分離,使臺灣南方農民真正嘗到與大陸合作的好處,那對于兩岸統(tǒng)一才是大好事。
下午二點后訪問水果專業(yè)戶曾先生,曾家是典型的從傳統(tǒng)農戶而發(fā)家致富者。他們三代以前很窮,父親當學徒,八個月就自立,正好農業(yè)發(fā)展,農民需要小家具,他就制造小家具發(fā)了點小財,然后又購地種水果。幾個子女后來都讀了大學,其中還有兩個MBA,他們已經(jīng)購了奔馳轎車,出門后,我還由他的女兒曾教授陪著去附近的宗族祠堂去看看,深感到臺灣對中國傳統(tǒng)家族制度的保留,達到大陸難以想象的地步,朱家是該村的小姓,后來發(fā)達了,族里各家出資建造了大祠堂。這成為該姓凝聚的中心。
南部臺灣如何從小農社會發(fā)展起來?今天訪問的兩家人家可以具體地告訴我有關情況。
臺灣大多數(shù)中小企業(yè)是小農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結果,這種情況下,他們的子女耳濡目染,從而使家風得以流傳下來,他們做事都十分謹慎小心,從小絕不亂用錢,做任何事都精打細算。我從上午參觀的螺絲廠老板李先生的兒子身上看到這一點。他大學畢業(yè)后回家?guī)椭赣H繼承家業(yè),他們家生產(chǎn)的螺絲遠銷世界各地,日本、加拿大居多,所接的定單,根本吃不完。他們的螺絲技術含量很高。用了三十來個工人,機器全部自動化。廠房不大,但是全新的,效率極高。這使我想起了我們大陸一些速成的暴發(fā)戶企業(yè)主,由于是錢權交易而大發(fā)其財,來得容易,揮霍得又厲害。他們的第二代有的已經(jīng)長大成人,他們無法從自己的先輩身上學到什么可以繼承的東西。第二代腐敗墮落更嚴重,這樣的對比實在是令人擔心。
去火車站的路上,我問曾教授,臺灣民主化實現(xiàn)以后,對于社會有什么積極與消極的影響。曾教授說得很簡潔:民主化以前,臺南的官僚作風很重,民主化以后,政府對老百姓的態(tài)度好得多了,只要去政府辦事,公務員就會很熱情地沏茶倒水。做事也不敢拖拉。一有告訴(即投訴)就會很快處理。當官的為了爭取本地老百姓的支持,可以說在待人接物,滿足人民的需要方面,盡了很大的力。但民主化也帶來了一些問題,那就是政客在競爭中無所不用其極,中傷、拉攏,電視上造勢,什么都使了出來,弄得社會沸沸揚揚。精力也大都放在如何對付競爭對手方面。真正的經(jīng)濟發(fā)展往往考慮不到。不過,過了競選期,情況就會恢復相對正常狀態(tài)。
蕭功秦,上海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
本文發(fā)表于《領導者》雜志第十八期,天益網(wǎng)受權發(fā)布。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