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楓:奧德修斯的名相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荷馬是西方文學(xué)、宗教甚至哲學(xué)思想的開端,像任何偉大的開端一樣,這個開端非常費解。古典作品中費解的地方實在很多,求得正解不容易——閱讀古典作品需要耐性,不可指望種種費解之處很快(哪怕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就得到解答,何況,搞清楚費解之處的文本位置以及費解的問題究竟是什么,已經(jīng)需要費時經(jīng)年。
《伊利亞特》和《奧德賽》乃西方文明的標(biāo)志性開端,這個開端的開篇就像個布下的迷魂陣——荷馬詩作讓人費解的地方不少,兩部鴻篇的開篇就算得上其中之一。一般的文學(xué)史書都會告訴我們:《伊利亞特》是一曲英雄頌歌,《奧德賽》則主要描述驚心動魄的航海歷險,有如歷險故事的匯集——故事的主角奧德修斯堅忍不拔、足智多謀(或者詭計多端),顯得是不同于阿基琉斯的另類英雄……幸好,如今我們可以直接看看詩人自己怎么說。
特洛亞戰(zhàn)事是由奧德修斯在戰(zhàn)后經(jīng)歷迷途返回故鄉(xiāng)后敘述的,因此從時序上講,《伊利亞特》在《奧德賽》之后;
但實際上,《伊利亞特》著于帛書稍早于《奧德賽》。因此,我們先看《伊利亞特》如何開篇(第一卷,1-7行,劉小楓譯文,會點兒希臘文的讀者,不妨對照希臘文,仔細(xì)檢查中譯文的不足):
憤怒呵,女神哦,歌詠佩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憤怒罷,
這毀滅性的憤怒帶給阿開亞人多少苦痛。
把多少勇士的英魂送給
冥神,使他們的尸體成為野狗和各種
[5]飛禽的食物,宙斯的意愿得以實現(xiàn),
由此從頭講起吧,從爭吵、民人的主子阿特柔斯之子
同神樣的阿基琉斯相與離■攘臂講起。
第一個語詞“憤怒”似乎就在為整部作品定調(diào),“女神”是詩人假托的講述者,指繆斯,詩人祈請她告訴詩人接下來的故事(參見2,484—492)!鞍选⒒晁徒o冥神”的“冥神”原文就是大名鼎鼎的“哈得斯”,但在荷馬那里,這個語詞指的總是一位神,而非地域,因此不能譯成“陰間、冥府”之類。詩人再次提到“勇士們”時,用的是自主代詞,直譯為“他們”,但這個語詞不是單純的人稱代詞“他們”,還包含“他們的身體”(尸體) 的意思。對荷馬來說,身體才是實在的,心魂反倒是影子似的:第三行的“英魂”與第四行的“他們的身體”(尸體) 的對照是信筆而至抑或寓意玄遠(yuǎn),就是一處費解。
再看《奧德賽》如何開篇(第一卷,1-10行,劉小楓譯文):
這人游歷多方,繆斯哦,請為我敘說,他如何
歷經(jīng)種種引誘,在攻掠特洛伊神圣的社稷之后,
見識過各類人的城郭,懂得了他們的心思;
在海上憑著那份心力承受過好多苦痛,
[5]力爭保全自己的心魂,和同伴們的歸程。
可他最終未能拉住同伴,盡管自己已拼盡全力,
同伴們自己過于輕狂,終致毀了自己:
這幫家伙太孩子氣,竟拿高照的赫利奧斯的牛群來
飽餐,赫利奧斯當(dāng)然剝奪了他們歸返的時日。
就從這兒也給咱們說說罷,女神,宙斯之女哦。
第一行的形容詞“游歷很多”是個復(fù)合形容詞,含義曖昧,也可能指“詭計多端、足智多謀”;
接下來的“歷經(jīng)種種引誘”的原文同樣有兩個含義,首先是“漂泊、漂游”,另一個含義是“被誘惑”、“入歧途”。倘若是“漂游”的含義,意思也是“被迫漂游”(參見9,35-40),也就是說,漂泊的行程并非自己選定的;
奧德修斯并不像當(dāng)時的商賈(8,161)、流浪者(14,124),也不像后來的殖民者、探險家、浪漫的漫游者那樣隨意浪跡天涯,而是一個疲憊不堪的退役軍人渴望回到家鄉(xiāng)。
“懂得了(他們的)心思”的“心思”這個語詞,原文就是后來成為古希臘哲學(xué)的重要術(shù)詞的nous,但在荷馬筆下時還是個日常用語,絕非一個形而上學(xué)術(shù)語,意為“想事情的方式、心靈習(xí)慣”(比較6,120-1)。荷馬詩作影響了后來的哲學(xué),不等于荷馬是個“哲人”(在古希臘,“哲人”是個專門的稱謂),因此無論如何不能把這個nous譯作“理智”——賀拉斯后來刻意讓這個語詞帶有典型羅馬人的實際色彩,而非典型希臘人的理智術(shù)語色彩,倒是與荷馬相符(參見Horaz,《書簡》1,2,20)。
“力爭保全心魂……和歸程”這一句把“心魂”與“歸程”連在一起,表明前面的“歷經(jīng)種種引誘”意指“靈魂”受到引誘,從而點題《奧德賽》全篇要講述的是“心靈之旅”——詩人在這里特別強調(diào)這人“自己的”靈魂,所以也有■[奧德修斯之旅]這樣的詩篇名(柏拉圖的《斐多》被比作描寫蘇格拉底的《奧德賽》,無異于說《斐多》描繪的是蘇格拉底的“心靈之旅”,經(jīng)歷種種引誘的歸程)。其實,現(xiàn)有的篇名■(省略■)既非荷馬定的、也非后來的古代編輯家定的,而是一種描述的約定俗成:指一部詩篇通過展示一個人的行動來揭示他的性情(內(nèi)在)。
“心魂”這個語詞在這里因此顯得非常重要,其本義是“氣息”,由此意指動物性的生命本身,或者生命賴以存活的基礎(chǔ),但并不等同于肉體生命。在荷馬筆下,人死的時候,這口“氣息”會通過嘴(伊9,409)或傷口(伊14,518;
16,505)離開身體。不過,雖然沒有身體,“心魂”卻有自己的形體(伊23,65,106;
奧11,84,205),盡管這形體不過是一種■[影像] (伊23,104;
奧11、601,24、14)。讀過一點柏拉圖的都知道,所謂的“理式”或“相”就與這個語詞有瓜葛。
兩部詩篇都從吁請繆斯開始,請她敘說。換言之,從形式上講,這兩部詩作都是繆斯在敘說,詩人顯得不過是個筆錄者。如何理解這種形式?一種可能的理解是:詩人吟誦的不是自己知道的事情,而是繆斯告訴他的,詩人的吟唱無異于繆斯的傳聲筒,代繆斯發(fā)出聲音,從而表明了古老詩人的虔敬身份——用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的說法,至多可以說是詩人在敘說時有神靈附體(中國遠(yuǎn)古的詩人與巫醫(yī)也有瓜葛,參見周策縱,《古巫醫(yī)與“六詩”考》,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1989年)。另一種可能的解釋是:詩人借繆斯之口來講述,無異于隱藏了自己及其立場——不妨想想柏拉圖的作品好些借蘇格拉底的口來講述(我們需要知道:敬拜繆斯神是后來時代才有的)。
說到底,■[史詩]是繆斯的作品,不過,■最初的意思是吟唱者的語詞(尤其語詞的聲音),譯作“史詩”未嘗不可,但得小心,不可在如今“史學(xué)”或“歷史”的含義上來理解“史詩”,似乎■是為了記載歷史而寫的詩篇。在荷馬的用法中,■一詞的含義很多:“敘述、歌”、“建議、命令”、“敘述、歌詠”、“期望”、“(與行為相對的)言辭”(比如“用言和行幫助某人”,伊1,77;
奧11,346),還有“(說話的)內(nèi)容、事情”、“故事”(比如“小事情”,奧11,146)。與■[敘說]連用,■更多指涉講述的內(nèi)容,講述的外在層面,■則指涉講述的精神層面(按尼采的看法),或者說內(nèi)在層面的表達(dá)、內(nèi)在心扉的敞開——也許,■譯作“敘事詩”比較恰當(dāng),更少誤解。
把兩部詩作的開篇對起來看,可以發(fā)現(xiàn)好幾個相同的語詞:“人”(伊1,7;
奧1,1)—“心魂”(伊1,3;
奧1,6)—“許多”(伊3;
奧1,3,4)—“苦痛”(伊1,2;
奧1,4)—“宙斯”(伊1,5;
奧1,10)。倘若把這些相同的語詞連起來,簡直就可以構(gòu)成一個句子:人的心魂因宙斯而經(jīng)受許多苦痛。偶然的嗎,抑或表明兩部詩作在主題上具有共同性——靈魂與受苦的關(guān)聯(lián),以至于可以說,所謂“神義論”問題在荷馬那里就出現(xiàn)了?如果不是,又如何解釋這些相同語詞?
費解——不是嗎?拋開這一問題,我們興許就進(jìn)入不了偉大詩篇的大門。
還有不那么明顯的相同語詞,比如《奧德賽》第5行的“力爭”與《伊利亞特》第6行的“爭紛”,都有與人相斗爭的含義——用今天的話來說:既有與外國人的斗爭也有與自家人的斗爭(或者說:國際政治和國內(nèi)政治)。更為明顯的是《伊利亞特》開篇的第一個語詞“憤怒”與《奧德賽》第4行的“心力”的相似——“心力”這個語詞(也就是后來在柏拉圖筆下成為一個關(guān)鍵語詞的所謂■[血氣])原義為人身上能被激發(fā)起來的地方、生命力跳動的地方,感受、意欲的位置等等,與“憤怒”可以說互為表里——血氣是內(nèi)在的東西,發(fā)而外則成“憤怒”(索福克勒索筆下的俄狄甫斯就是如此:俄狄甫斯說,連盲先知也會激怒他,所以克瑞翁說他頗有“血氣”)。
這些相同之處使得人們很早就開始關(guān)注荷馬兩部作品之間的關(guān)系,何況,兩部作品的主題——出征和還鄉(xiāng)——正好構(gòu)成一個整體。與《伊利亞特》開篇第一詞“憤怒”對應(yīng)的《奧德賽》開篇第一詞是“這人”,很有可能注意到這一點,亞里士多德才在《論詩術(shù)》中對比說:《伊利亞特》是關(guān)于“激情”的詩,《奧德賽》則是關(guān)于“性情”的詩(1459b14)。亞歷山大時期,有經(jīng)學(xué)家提出,《奧德賽》不是荷馬的詩作——這類經(jīng)學(xué)家因此得了個“分離者”的綽號,然而,即便《奧德賽》不是荷馬的詩作,也不等于否定了兩部詩作的關(guān)聯(lián)。所以,自18世紀(jì)以來,關(guān)于這兩部作品是否是個整體(以及詩人是否僅荷馬一人抑或多人等等),西方經(jīng)學(xué)界又吵起來。
有關(guān)聯(lián)不等于兩者完全相同,而是指兩者之間的內(nèi)在勾連!兑晾麃喬亍烽_篇一上來就強調(diào)了對生活具有破壞性的激情及其后果,《奧德賽》開篇給出的卻是一個經(jīng)歷過千辛萬苦且鬼點子多多的人的形象。兩部詩作的開端概括的畢竟是不同的東西,即便非常相近的事情,講法也不同。比如,《奧德賽》的開場白中出現(xiàn)了兩個神:先提到“太陽神”,然后提到宙斯,奧德修斯的同伴們遭受的災(zāi)難被歸咎為暴食了太陽神的牛群,對宙斯僅簡單提到而已;
在《伊利亞特》的開場白中,詩人提到宙斯的懲罰,卻沒提太陽神。太陽神算是宇宙神,宙斯神則是城邦神,這兩類神之間什么關(guān)系?《奧德賽》中記敘的奧德修斯的多險歷程是否在寓意從宇宙神回歸城邦神的過程?盡管《奧德賽》整個頭25行都是對繆斯的禱歌,卻概述了奧德修斯在十年漂泊中的當(dāng)前處境,接下來的敘事實際上是從奧林波斯諸神召開會議開始的(柏拉圖的《會飲》中阿里斯托芬講的“圓球人”故事就說到宙斯召集諸神開會,討論如何對付太陽神忒聰明的后裔們,參見190c以下),宙斯在會上作出政治局決議讓奧德修斯安全還鄉(xiāng)(26-79行)……奧德修斯的聰明與太陽神有什么關(guān)系?這些都是令人費解之處,畢竟,宇宙神與城邦神的關(guān)系,在柏拉圖那里關(guān)涉到蘇格拉底問題的要害。
經(jīng)學(xué)家們還注意到:《伊利亞特》一開始就提到阿基琉斯的名字,而且是連同其父親的名字一起提到的,從而,阿基琉斯的面目(身體)一開始就比較清楚,家族淵源也清楚(與父名的關(guān)系);
與此不同,《奧德賽》的第一個語詞就是“這人”,卻遲遲不給出其名,仿佛“這人”沒身體,僅僅是個魂影而已——直到第一卷的21行,奧德修斯的名字才第一次出現(xiàn),到了第八卷,奧德修斯開始返回家園前,詩人才在其父親的名下來稱呼奧德修斯(“拉埃爾特斯的飽經(jīng)憂患的兒子”,8,18)。即便如此,這名字還不是他父親給起的……我們不禁要問,奧德修斯這個名字怎么來?有什么格外的含義嗎?
這么多費解的地方,我們沒法一一看個究竟,在這里僅稍微進(jìn)一步來看看《奧德賽》開篇處的這個名相啞謎令人費解究竟怎么回事。
阿基琉斯的名字在《伊利亞特》的開篇就與作為名詞的“憤怒”聯(lián)系在一起,從而,阿基琉斯與“憤怒”的關(guān)聯(lián)一開始就擺了出來。與此不同,《奧德賽》開篇十行中沒有出現(xiàn)“憤怒”這個語詞,也沒有出現(xiàn)奧德修斯的名字,似乎“憤怒”與奧德修斯沒關(guān)系——《奧德賽》開篇第一語詞“這人”與《伊利亞特》的開篇第一語詞“憤怒”在位置上相對應(yīng),不過是一種巧合,倘若要把隱名的“這人”與“憤怒”聯(lián)系起來,就會被視為妄加猜測、過度詮釋。
奧德修斯的名字在第一卷21行第一次出現(xiàn)了,然而是在怎樣的文脈中出現(xiàn)的呢?
……神們憐憫他,
唯獨波塞冬,一直心懷怒氣,
怒那近似神的奧德修斯,直到他踏上故土。(1.19—1.21)
我們看到,奧德修斯的名字與波塞冬的“憤怒”連在一起,盡管在這里“憤怒”是動詞,但與《伊利亞特》的第一個語詞“憤怒”(名詞)有相同的詞干。由此來看,《奧德賽》的第一語詞“這人”與“憤怒”不是沒關(guān)系呵……奧德修斯的名字在這里是承受波塞冬神的“憤怒”的對象,倘若無論作為名詞還是作為動詞的“憤怒”都指神們的憤怒,就有理由推想,這兩部詩作的基調(diào)興許都受這樣一個主題規(guī)定:世間英雄或王者與神明的正義(懲罰)的關(guān)系。
繼續(xù)讀下去,我們就碰到支持這一推想的進(jìn)一步理由。敘事開始不久,雅典娜就問宙斯,(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 難道奧德修斯
沒有在阿爾戈斯船邊,在特洛亞曠野
給你獻(xiàn)祭?你為何對他如此惱恨,宙斯?(1,60—62)
這里的“惱恨”是動詞■[感覺痛苦、感覺苦惱、惱恨]的不定過去時形式(第二人稱單數(shù)),與■這個名字有相同的詞干;
■的主動態(tài)形式是“引起痛苦、使痛苦、使苦惱”的意思——換言之,■ 這個名字本身聽起來就像是“遭憎恨”的人(亦參《奧德賽》5,340,423;
19,275—276、406—409)或“遭受痛苦的人”(參17.567,19.117),簡直就是個不祥的名字——開篇隱名的“這人”原來是個“遭受憎恨、遭受痛苦的人”。
看來,《奧德賽》開篇很久不提到(甚至隱瞞)“這人”的名字是詩人故意為之,以便這個名字的露面成為一個過程。倘若如此,這個過程是怎樣的呢?或者問,“這人”如何知道自己的名字的含義呢?
奧德修斯的名字第一次出現(xiàn)時,說到諸神中唯獨波塞冬對奧德修斯“一直心懷怒氣”,在第五卷,我們看到波塞冬的怒氣如何施與奧德修斯。
從《奧德賽》的整個敘事來看,故事講述了兩個奧德修斯:過去和現(xiàn)在的奧德修斯,兩個奧德修斯的差異及其重新疊合,顯得是整個詩篇的機關(guān)所在。從而,《奧德賽》的結(jié)構(gòu)可以這樣來劃分:前四卷主要鋪展過去的和現(xiàn)在的奧德修斯之間的差異,整個后半部分(第十三至二十四卷)則展現(xiàn)重新疊合的過程。處于中間部分的第五到十二卷,則提供了差異由之而來的關(guān)鍵原因:奧德修斯經(jīng)受了神明安排的生命歷程。在我們的習(xí)慣印象中,《奧德賽》的主題是“漂游”,現(xiàn)在看來得修改這樣的印象!秺W德賽》的主題興許可以說是:本來一體的東西的分裂和重新疊合——開篇提到“這人”而不說出他的名字,就已經(jīng)暗示了主題:這個人與自己的名字是分離的,此人尚未與自己的名相隨。身與名如何疊合為一?這就需要一個過程,在《奧德賽》中,如此重新疊合展現(xiàn)為還鄉(xiāng)的過程,就奧德修斯的心魂而言,也可以說是一種新的道德自覺得以形成的過程——也就是“這人”自己明白過來的過程。
在第五卷中,奧德修斯被迫乘木筏踏上歸程……才在海上航行了十來天,就被震地神波塞冬遠(yuǎn)遠(yuǎn)瞧見了。波塞冬知道,一定是天神們改變了注意,決定放奧德修斯回家,如今奧德修斯已經(jīng)航行到“離費?怂谷说牡胤讲贿h(yuǎn)”,眼看就要逃離災(zāi)難的盡頭。懷恨在心的波塞冬對自己說:不行,“定要讓他吃夠苦頭”,
他說到做到,聚合云層,掀動大海,
抄起三股叉,掀起各種旋風(fēng)……(291—292)
《伊利亞特》的開場僅僅提到宙斯神,唯有宙斯是“義”的體現(xiàn);
《奧德賽》的開場白同時提到了宙斯和太陽神赫利奧斯,似乎“義”也有差異——“高”的義與“低”的義的差異。無論如何,在這里,是波塞冬在阻止奧德修斯的歸程,與宙斯的決定相違。這意味著什么呢?對于全篇的理解有何意義呢?——這個問題不是一般的費解,以至于宙斯與赫利奧斯(以及波塞冬)的差異一直被看作《奧德賽》謀篇的一大難題:有的經(jīng)學(xué)家甚至認(rèn)為,第五、九和十二卷中涉及的波塞冬和赫利奧斯情節(jié)對《奧德賽》的主題沒什么意義,很可能是不同的口傳傳統(tǒng)在早期編輯過程中留下的殘余——對此,我們還是不要匆忙下結(jié)論為好。
詩人轉(zhuǎn)眼間就把場景轉(zhuǎn)到奧德修斯如何面對如此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但詩人首先讓我們讀到的是奧德修斯的內(nèi)心獨白:
奧德修斯頓時膝蓋發(fā)軟,還有可愛的心,
他萬分沉重,對自己豪邁的心志說道:
噢,我這倒霉的家伙,我最終還會遭遇什么呢?
[300]我真擔(dān)心,神女說過的樣樣不虛,
她曾說,踏上故鄉(xiāng)的土地之前,
我會在海上遭受痛苦;
這一切呵眼下就在應(yīng)驗。
宙斯用如此多的云團籠罩廣闊天空,
宙斯呵,攪動著大海,股股疾風(fēng)突涌
[305]各方風(fēng)云呼嘯;
這下我肯定慘透了。
那些達(dá)那奧斯人幸運得很、實在太幸運了噢,
在遼闊的特洛亞,他們已然為阿特柔斯之子捐軀。
我當(dāng)時死掉,跟上死亡的劫運該多好,
那時,一大堆特洛亞人用銳利的銅茅
[310]投擲我,護(hù)著已經(jīng)倒下的佩琉斯之子;
阿開奧斯人會禮葬我,傳揚我的英名,
可如今,命已然安排我要接受沉悶的死法。
無論死于沙場還是死在別處,都是上天命運的安排。奧德修斯覺得,命運沒有安排他死在沙場,戰(zhàn)死在爭奪阿基琉斯尸體的戰(zhàn)斗中(據(jù)說此處不是援引《伊利亞特》,而是引自另外一部特洛亞神話系統(tǒng)),從而獲得“榮譽”,而是必須在這里淹死,死得沒一點兒“英名”。與阿基琉斯和赫克托爾相比,奧德修斯倘若要想博得“英名”,就得另打主意了——這里豈不是與《伊利亞特》的戰(zhàn)事聯(lián)系起來了嗎?
對我們的問題來說,這一段的關(guān)鍵更在于其形式:奧德修斯的內(nèi)心獨白——自己在內(nèi)心里面說,或者自己對自己的“心魂”言說。這意味著什么?經(jīng)學(xué)家伯納德特數(shù)過,《奧德賽》全篇共十次奧德修斯對自己內(nèi)心說話,第五卷中就有六次;
十次中最重要的有六次,其中有四次出現(xiàn)在第五卷(298、355、407和464,另外兩次分別在第十三卷198和第二十卷17;
《王制》中的蘇格拉底提到荷馬的次數(shù)不少,但贊許的地方不多,提到第二十卷17的自言自語乃其中之一,而且兩次提到:390d和441b),這又是為什么?
對自己言說,意味著對自己的靈魂言說,從而,自我言說首先意味著靈魂的顯現(xiàn)。其次,自己對自己的靈魂言說,意味著身與心兩分,從而成為“這人”對靈魂的觀照——讓我們難免好奇的是,“對自己豪邁的心志說道”的“心志”這個語詞,也是柏拉圖《王制》中的主導(dǎo)性語詞,在分析這個語詞時,蘇格拉底恰恰引用了《奧德賽》中的一段來證明所謂“有血氣的”(第四卷,440e1-4)。
他正這樣說著,一個巨浪鋪天蓋地
可怕地打向他,把筏船打得團團轉(zhuǎn)。
他從木筏上跌得老遠(yuǎn),舵柄哩,
也從手中失落,風(fēng)暴攔腰斬斷桅桿,
那由各種勁風(fēng)渾然卷起的風(fēng)暴多么駭人哦,
連船帆和帆桁也遠(yuǎn)遠(yuǎn)拋進(jìn)海里。
風(fēng)暴使他好久沉在水下,癱軟無力
[320]十分迅速地浮出,狂濤的壓力實在太大,
甚至神女卡呂普索贈給他的衣裳也沉重不堪。
過了好久他才浮出水面,嘴里吐著咸澀的
海水,而海水則順著他的頭嘩啦嘩啦流。
盡管如此精疲力竭,他卻死死記住木筏,
[325]在波淘中奮力追趕,然后抓住它,
待最終坐到了木筏正中,他才逃離死亡結(jié)局。
這一段僅僅為了表現(xiàn)奧德修斯如何與風(fēng)暴搏斗?明顯還有奧德修斯的變化——什么變化?知道自己以前懵然不知的東西:自己是誰。換言之,“這人”的自己(或者說“自我”)是在與波塞冬神的搏斗中現(xiàn)身的。實際上,在整個第五卷,與風(fēng)暴搏斗與奧德修斯對自己的言說疊合在一起:行為與言辭、心志與言辭的關(guān)系在與神們的較量中透顯出來。更進(jìn)一步說,與風(fēng)暴搏斗展現(xiàn)的是心志與神明的沖突,而這種沖突來自奧德修斯的抉擇:拒絕了比妻子更漂亮的卡呂普索的挽留,踏上生命未卜的前程——這前程雖然是前行而去,卻與奧德修斯自己的“過去”維系在一起,正是與這個已然隔絕了的“過去”的關(guān)系才使得奧德修斯重新成為自己。
風(fēng)暴過后,諸神插手干預(yù)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以前曾是凡人的伊諾如今是海洋女神,在大海深處享受神樣的明亮,這時,她出于同情從波濤中冒出來,愿幫奧德修斯一把。她建議奧德修斯放棄木筏,在她的云霧遮護(hù)下穿過洶涌的大海,游到附近的一個小國去。伊諾問奧德修斯(就像雅典娜當(dāng)初問宙斯):
不幸的人呵,震地神波塞冬為何對你
如此怒不可遏,讓你受到這么多的苦難?[5,339—340;
王煥生譯文]
這是奧德修斯第一次聽說到自己名字的雙關(guān)含義——我們作為聽者當(dāng)然早就知道了(第一卷62),換言之:詩人在第五卷的第四次對自己言說的最后一句是:
我已經(jīng)知道,大名鼎鼎的震地神一直懷恨我(5,423)。
這里的“知道”與“認(rèn)識”就是一回事情,“懷恨”這個動詞與奧德修斯的名字同詞干,而這里的“我”是其賓語:奧德修斯就是如此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由此我們可以推想,為何《奧德賽》的開篇并未像《伊利亞特》的開篇那樣提到宙斯的懲罰性神義,或者說兩部詩作就神義論而言的差異在于:神義秩序在《伊利亞特》中一開始就已井然有序,在《奧德賽》中則尚待建成——如經(jīng)學(xué)家西格爾看到的,在諸神會議上,宙斯闡明其神義時用的是現(xiàn)在時和將來時(1.32—41),甚至用“如眼下”(1.35)這樣的短語。
在《奧德賽》的整個后半部分,奧德修斯回到故土,但本來熟悉的東西已然變得生疏,他得在這種生疏中努力重新發(fā)現(xiàn)自己本來熟悉的東西,或者說重新尋回自己。由于經(jīng)歷了遙遠(yuǎn)、陌生、多樣且無法溝通的異方之域,這種尋回?zé)o異于從頭來建立自己原來熟悉的生活世界,或者說需要把從他鄉(xiāng)得到的東西帶進(jìn)自己的故土。于是,經(jīng)學(xué)家西格爾說:奧德修斯與佩涅洛佩的相認(rèn),把這場重新界定陌生與熟悉的事件推向了高潮:與妻子分享自己的奇特經(jīng)歷——充實了自己的人間生活視界的奧德修斯不再漂泊,而是從新生活在屬于自己的生生死死榮枯不息的土地上。
這時,詩人才最終提到取名奧德修斯的緣由:
我來到這片人煙稠密的地方時,
曾對許多男男女女怒不可遏,
因此我們就給他取名奧德修斯。(19.407—409,王煥生譯文)
荷馬的詩作為西方文學(xué)(寫作)發(fā)明了一項絕技——什么絕技?
善于精巧構(gòu)思、編構(gòu)寓意情節(jié)的絕技。在索?死账鞯摹抖淼腋λ雇酢返娜雸鰬蛑校浪就ㄟ^■[你知道嗎] (43行)這一與俄狄甫斯的名字諧音的提問,一開始就暗中質(zhì)疑了新王俄狄甫斯是否認(rèn)識自己的真實面目,讓我們想起奧德修斯的“我已經(jīng)知道,他一直懷恨我”(5,423)。與《奧德賽》一樣,《俄狄甫斯王》的整個劇情就是俄狄甫斯之名的解釋過程,或者說俄狄甫斯自我認(rèn)識的過程——索福克勒索在這里發(fā)揮的名相與情節(jié)的交織,可以說是從荷馬那兒學(xué)來的,這不妨礙他用得來簡直就像是自己發(fā)明的絕技——名相寓意可以說是古希臘文學(xué)的一大特色,不僅索福克勒索,后來阿里斯托芬、柏拉圖也跟著玩名相謎,都是好手,各有奇招,我們在驚嘆之余不要忘了:老祖宗要算荷馬。
延展閱讀書目:
[1] 伯納德特:《弓弦與豎琴:從柏拉圖讀〈奧德賽〉》,程志敏 譯,華夏出版社,2005年。
[2] 西格爾:《〈奧德賽〉中的歌手、英雄和諸神》,程志敏、杜佳 譯,三聯(lián)書店,2007年。
轉(zhuǎn)自 中國圖書評論 2007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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