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健：話劇百年憶白塵

　　今年恰逢話劇百年，北京和各地有不少紀念活動，我想到了一些人和事，也寫了幾篇紀念文章。但想得最多的是陳白塵。

　　我早在大學時代（1956—62）就喜歡讀陳白塵的劇本，但直接與他發(fā)生交往并成為朋友，則是1978年他被調(diào)來南京大學以后的事了。他任中文系系主任，我在他重建并兼著主任的戲劇研究室當副主任，并協(xié)助他指導研究生。雖為同事，我卻尊他為師，二人關(guān)系便是在師友之間了。

　　陳老一生的最后16年（1978—94）是在南京大學度過的，但他對戲劇以至整個文藝事業(yè)的影響和貢獻，卻不限于南京和江蘇，而是全國性的。在我國百年話劇史上，如果要推出10 名劇作家作為優(yōu)秀代表，我想是不會缺了陳白塵的。他早在1940年代參與中華劇藝社的領(lǐng)導工作時，就表現(xiàn)出很強的組織才能，吳祖光說他“有治世之才”。但他沒有去做官，而是做了一名劇作家和戲劇教育家。陳白塵對有“官癮”的人，尤其對“官癮”大的文化人，特別反感。他女兒陳虹告訴我，解放初他見到一位闊別多年的文人朋友，其人艷羨官位之情溢于言表，總是打聽你官位幾級云云，令他十分不快，從此與之少有交往。早在30年代，陳白塵就以《金田村》、《大渡河》這樣扎實的歷史劇和《小魏的江山》這樣題材、風格獨特的小說而登上文壇。在抗日時期，他又開辟了我國現(xiàn)代政治諷刺喜劇的領(lǐng)域，并在這一領(lǐng)域獨占鰲頭。顯然，這與他強烈的“刺官意識”有很大關(guān)系。雖然并非凡官皆壞，但官與權(quán)力是一體的，在有著長期封建專制主義“官本位”傳統(tǒng)的中國，不可否認，無監(jiān)督無約束的權(quán)力難免叫人變壞，為官害民也就必然是一個相當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那么陳白塵的“刺官意識”就具有了合理性與正義性。陳白塵的喜劇多為刺官之作。解放前，他善于以喜劇之“笑”，對專制而又腐敗的國民黨官僚政治進行暴露和批判。他的話劇《禁止小便》（又名《等因奉此》）、《亂世男女》、《結(jié)婚進行曲》、《升官圖》以及電影《天官賜�！返龋�其強烈的喜劇性大都來自刺官。這些作品不僅在1940年代曾轟動全國，解放以后也仍然被搬上舞臺，受到觀眾的歡迎。就說作為中國現(xiàn)代政治諷刺喜劇的代表作《升官圖》吧，記得1988年陳白塵80華誕、1997年話劇90周年紀念時，南京都演出過這部喜劇經(jīng)典。看著舞臺上貪官污吏群魔亂舞，聯(lián)系到現(xiàn)實中愈演愈烈的腐敗現(xiàn)象，人們無不為劇中飽含著批判之力的諷刺引發(fā)的笑聲所震撼。我記得1988年那次演出，陳老曾登臺演講。一貫面帶幽默微笑的他，那晚十分嚴肅和沉重，他說：“如果生活中消除了腐敗之風，我這個戲也就沒有什么針對性了，希望《升官圖》這樣的戲以后會喪失演出的現(xiàn)實意義！”我從現(xiàn)場的熱烈反應和響亮的掌聲中，感到了人們對黨和政府懲治腐敗所寄予的厚望。到1997年那一次演出時，陳老已不在世。那天晚上，我在《升官圖》所引發(fā)的笑聲過后，心情無比沉重，因為我想起了陳老那句尚未實現(xiàn)的話——此劇“演出的現(xiàn)實意義”不僅沒有喪失，反而因社會腐敗的加重而更加引人注目了。同時，我也想到，面對中國的現(xiàn)實，政治諷刺喜劇將是人民大眾所非常需要的，可惜當前的劇作家們似乎已經(jīng)失去了陳白塵那樣敢于面對丑惡大笑一聲的智慧和勇氣。

　　2004年我寫過一篇《白塵仙逝十年祭》（見《跬步齋讀思錄續(xù)集》第51—62頁，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特別強調(diào)了我的兩點“發(fā)現(xiàn)”：一是陳白塵從他偉大的“喜劇精神”走向了馬克思主義，一是陳白塵重續(xù)了文學與大學的因緣，對重振“大學之魂”功不可沒。當今天紀念話劇百年的時候，提起陳老，我不禁又想起這兩點。陳白塵喜劇精神的核心是“人的自由”，也可以說，他通過喜劇獻給我們的是一種屬于人民的“自由的笑聲”，這種笑聲反映了專制社會人民大眾對民主、自由的渴求。精神層面上的“笑”，是人類理性與智慧的產(chǎn)物，是人類擺脫壓迫束縛、追求自由解放精神的表現(xiàn)。因此，專制者不喜歡這種“笑”，甚至非常害怕這種“笑”。所以，能夠容忍這種“笑”，進而從美學上喜歡它、欣賞它，也是一種民主精神的表現(xiàn)。1949——1979年之間，為什么在中國大陸的戲劇史上真正喜劇的笑聲很少見，而被代之以假、大、空，阿世媚上的“偽笑”（如某些所謂“歌頌性喜劇”）？就是因為極左政治的專制主義扼殺了自由的笑聲。而現(xiàn)在文娛市場上流行的那些笑星大腕的“搞笑”，在我看來也大都與真正的喜劇精神相去甚遠，因為他們在“權(quán)”與“錢”的壓力之下，挺不起腰桿兒�？墒顷惏讐m的腰桿兒是硬的，他終于從反專制、刺官僚的政治諷刺喜劇的創(chuàng)作，走向了馬克思主義。人的“解放”、對“自由”的追求，這在馬克思主義的價值觀念中占有核心的、關(guān)鍵的地位。但我最近在一個 “馬克思主義美學”的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上發(fā)現(xiàn)，國內(nèi)某些研究專家似乎仍然沉睡在極左的迷夢之中。他們口中所講的“馬克思主義美學中國化”那一套，回避人道主義和人的價值、尊嚴的問題，歪曲人的“解放”與“自由”問題，繼續(xù)販賣“反修防修”的荒謬思想，與真正的馬克思主義相去何止萬里！《共產(chǎn)黨宣言》說：“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chǎn)階級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lián)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fā)展的條件�！比欢�曾幾何時，由“反修防修”發(fā)展出來的中國的“文革”，卻把這個邏輯完全顛倒了過來，使它事實上成為：每一個人喪失自由是一切人喪失自由的條件，他們共同保證一個人“自由意志”的實現(xiàn)。這個給國家、人民帶來巨大災難的顛倒，并非在“文革”中突然完成，而是有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的�？纯雌樟袧h諾夫的《政治遺囑》，對馬克思主義被異化與歪曲的來龍去脈，大體上是可以弄清楚的。真正的藝術(shù)家以自己的“良知”面對社會、人心的真相，忠于藝術(shù)的使命和規(guī)律，他們不會照理論騙子的框框去創(chuàng)作。陳白塵并非先有一個“政治前提”，再按照耳提面命去選擇什么“主義”，他恰恰是通過藝術(shù)實踐、通過喜劇創(chuàng)作，表達自己的自由精神，表達個人對自由、民主的追求。他的喜劇創(chuàng)作越趨成熟，他的自由精神就越加強烈。正是沿著這一邏輯線，他接受了馬克思主義，成為一位著名的左翼作家。這個“左”與當今那些新老“左爺”的“左”有著天壤之別。前者基本上是馬克思主義的，后者則是歪曲、消解馬克思主義的，其主要手法是閹割馬克思主義的靈魂，使之與封閉的專制主義文化相結(jié)合。這在“文革”中已暴露無遺。

　　陳白塵的喜劇精神是符合馬克思主義的�！渡�官圖》1946年首演時，面對著黑暗政治的阻力，陳白塵說：“只有自由才能消滅黑暗，吝惜自由者也就無異于助長黑暗�！保ā蛾惏讐m文集》第8卷第329頁，江蘇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腐敗社會的“官場”，權(quán)錢交易，貪贓枉法，其最后一幕戲演的必然是馬克思說的那種沐猴而冠、出乖弄丑的“喜劇”，登臺的官兒們必然是“丑角”，人類借此“把陳舊的生活形式送進墳墓”，“這是為了人類能夠愉快地和自己的過去訣別”（《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5頁，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這是人們都熟知的馬克思主義的觀點，而陳白塵的喜劇正是這樣，它發(fā)揮著打假求真、斬妖伏魔、從精神上把腐朽丑惡的事物“送進墳墓”的作用。1949年后，他的喜劇精神遭到壓抑，無佳作問世，直到改革開放、思想解放的1980年代，他才得以重新獻出“自由的笑聲”，這從他根據(jù)魯迅同名小說改編的諷刺喜劇《阿Q正傳》就看得分明，其中對農(nóng)民革命思想的剖析與批判，是與馬克思主義觀點一致的。其長篇散文《云夢斷憶》也同樣以“人的解放”的思想武器，批判“文革”專制主義的種種丑劇。這一切都與陳白塵不怕“左爺”邪說、堅信馬克思主義密切相關(guān)。

　　說到陳老在當代大學發(fā)揮的作用，很多人都估計不足。本來在“五四”時期，現(xiàn)代文學與現(xiàn)代大學是有著密切聯(lián)系的，二者都是在以民主、自由精神為核心的啟蒙主義運動中產(chǎn)生、發(fā)展的。文學要能提供照人前進的“燈光”，她必然要與大學結(jié)成精神的同盟。事實上找不出哪個現(xiàn)代大作家不是出自大學或者曾任教于大學的。戲劇家任教于大學的也不少，如田漢、洪深、歐陽予倩、曹禺、熊佛西、陳白塵等。走上講壇授課，拿起筆來寫作，自由的境界，創(chuàng)造的精神——這既是大學的靈魂，也是文學的生命�？匆粋�國家文化品位之優(yōu)劣、精神文明之高低，以及傳承人類文明之力的強弱，當然首先要從大學著眼。明末清初的一位啟蒙主義思想家黃宗羲在他的重要著作《明夷待訪錄》中說過：“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天子亦遂不敢自為是非，而公其是非于學校�！边@就是說，國家遇到有分歧、有爭論的問題，最高權(quán)位上的皇帝也不敢自作主張，而是交到大學里去研究、解決。天下真理不是出自最高政治權(quán)力的中心——朝廷，而是出自最高學術(shù)的中心——大學。西方大學產(chǎn)生后，大致也是這么看的�？上Ы▏�之后，在極左政治路線下，大學、文學均被改造為政治工具，大學失去獨立研究學術(shù)的自由空間，文學則在“工農(nóng)兵方向”下，背離現(xiàn)代啟蒙主義精神。二者密不可分的好傳統(tǒng)被丟棄了，二者在“文革”中同時遭到摧殘。當十年浩劫剛剛結(jié)束時，上邊要陳老回京做官，但他卻毅然接受了老校長匡亞明的聘任，到南京大學任教。在大學的這16年，他不僅繼續(xù)創(chuàng)作了劇本《大風歌》、《阿Q正轉(zhuǎn)》，散文《云夢斷憶》等一系列優(yōu)秀作品，而且重建了南大的戲劇學學科，培養(yǎng)了優(yōu)秀人才。北京的李龍云、南京的姚遠、上海的趙耀民，這三位全國著名并有一定國際影響的劇作家，均為陳老在南大教出的戲劇學研究生。學者型戲劇批評家胡星亮、陸煒也出自陳門。這些，人們都看到了。但被忽視的是，陳老晚年作為教育家在重建那個被丟棄的文學、大學同根同源、二體一命的傳統(tǒng)。這個傳統(tǒng)的核心精神是：獨立、自由、創(chuàng)新。

　　最近幾年，人們才注意到“大學精神”問題，而陳老早在上世紀80年代就非常重視這個問題了。記得1983年周揚發(fā)表《關(guān)于馬克思主義的幾個理論問題的探討》，提出社會主義的異化問題，重提“人的尊嚴、人的價值，理應受到重視”這一多年被左傾教條主義置之腦后并反其道而行之的問題。顯然，這與今天提倡的“以人為本”、“和諧社會”在基本精神上是一致的，但在當時卻遭到了理論“權(quán)威”胡喬木的粗暴批評和武斷否定。隨后，教育主管部門下令將胡批周的《關(guān)于人道主義和異化問題》作為正面教材納入大學教學中。但陳老依靠大學的學術(shù)優(yōu)勢，認真研究馬克思主義“人學”，堅持學術(shù)的獨立和自由，拒絕接受政治偏見和行政命令。大約在1984年春夏之交，我們在蘇州開會研究大學教材《中國現(xiàn)代戲劇史稿》的編寫問題，陳老把北京、上海的夏衍、葛一虹、柯靈、趙銘彝等請來了。這是一次典型的大學與文學結(jié)盟的學術(shù)會議。夏衍談了一些“背景材料”，對胡文違背馬克思主義之處分析十分深刻，指出周文雖有不足之處，但在“人學”問題上是符合馬克思主義的。陳老所持觀點大致與夏公同。這使我們的教材沒因“緊跟”政治而短命，從1989年出版至今近20年仍被采用，幾次重印，而且為紀念話劇百年即將出修訂版，1992年還得到過國家優(yōu)秀教材特等獎。從蘇州回到南京大學，我們堅持不在學生中貫徹行政上、報刊上那些宣傳胡文、批判周文的種種“說法”。陳老說：“要讀馬恩原著，胡文周文都要研究，然后得出我們自己的觀點�！边@話是23年前說的，那時大學里還沒有重新提起陳寅恪那句“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話呢！現(xiàn)在聽說有些大學在文科評出了頗受優(yōu)厚待遇的“資深教授”，我看只有陳白塵這樣的教授才夠格，可惜他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2007年4月24日初稿，8月25日修訂于跬步齋

　　發(fā)表于2007年4月26日《新華日報·人文專欄》，有較大刪節(jié)，作者授權(quán)天益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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