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向奎:談乾嘉學派
發(fā)布時間:2020-06-11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歷來談乾嘉學派的,總是說這一個學派有所謂吳派、皖派之分。其實,與其這樣按地域來劃分,還不如從發(fā)展上來看它前后的不同,倒可以看出它的實質。
乾嘉考據(jù)學派往往被認為脫離政治,沒有思想內容,為考據(jù)而考據(jù)。其實,考據(jù)學派的奠基者顧炎武,正好和這種學風相反。他關心政治,反對理學,是以考據(jù)作為工具以明“經”,一方面“通經致用”,一方面闡明“經學即是理學”。
顧炎武的主要著作是《日知錄》和《音學五書》!度罩洝返那捌呔硎菚械闹饕糠郑摹皳軄y世而返之正”的“大經大法”和他的“經學即理學”的理論,在這些篇章中都有所論述。雖然我們不能完全肯定顧炎武這些思想和主張,但必須指出,《日知錄》絕不是單純考據(jù)論文集,而有它很明顯的政治、思想內容,拋開這些內容而論《日知錄》,那真是七寶樓臺,拆下來不成片段。但后來的乾嘉學派卻正是這樣來衡量它的。
顧炎武是一個篤實學者,也是極端自信的人,他相信《日知錄》是不朽著作,也相信《音學五書》,他以為三代“六經”之音久失其傳,因而后人有改經之病,經而可改,則難語乎通經。他以為《音學五書》出,“則俗韻不攻而自絀,所謂一變而至魯也。又從是而進之五經三代之書,而知秦漢以下,至于齊梁,歷代遷流之失,而三百五篇之詩,可弦而歌之矣,所謂一變而至道也”(《亭林文集》卷四,《答李子德書》)。這些話如果僅是單純的比喻,以為通古音后等于一變而至于道,也有些比擬不倫。而且他的意思還不是單純的比擬,他以為讀古經的訓讀,否則無法通經,無法通經則不能致用,更無法撥亂世而返之正。
古音學是乾嘉學派的核心,抽去古音學就不成其為乾嘉學派,但顧炎武之治古音卻是為了“治國平天下”!
閻若璩是與顧炎武同時而稍后的人,也是清朝考據(jù)學派奠基者之一。他博貫群書而又精于考據(jù),代表性著作有《尚書古文疏證》、《四書釋地》、《潛邱札記》等書。在這些書中沒有政治思想。他沒有顧炎武“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精神,也沒有遠大理想,他只是當時權貴的食客。但在他的著作中還可以看到一些反王學的內容。在《尚書古文疏證》里,他曾經不斷地抨擊王學,而主張于孔廟中“近罷陽明,遠罷象山”(《疏證》八)。反對理學或者王學本來是考據(jù)學派興起的原因之一,顧炎武之提倡“經學即理學”,事實上否定了理學;
閻若璩雖然沒有這種明確的主張,但他反對空疏的王學而鼓吹樸實的漢學,仍然保持有考據(jù)學派的思想內容。
這一種思想內容在惠棟和戴震的時代更得到進一步發(fā)展。
二
顧炎武、閻若璩之后,惠棟、戴震被尊為考據(jù)學派的大師。清代考據(jù)學派的正統(tǒng),本來是通過古字古音以明古訓,明古訓然后明經。此風由顧炎武肇其端,惠、戴暢其流,至段、王而大成;輻澲巍兑住罚惨运^古字易俗字,遵古文經的體系,卻又采取今文家說,多陰陽讖緯之學,因之也談“天人之道”?梢哉f,惠棟治經,純宗“漢儒”,就此而論,它不僅沒有積極的意義,而應當是批判的對象。但清初漢學家是反對理學的,惠棟的著作中仍然保持有這種內容。自顧炎武開始,提倡“經學即理學”,從而否定了理學;
惠棟繼起,在這方面又前進了一步。他曾經在兩方面抨擊理學:一是反對“先天”、“無極”等說;
一是對于“理”字有新的理解。他引用先秦法家的學說解釋“理”字而有所發(fā)揮。他說“理”有兼兩的意義,好、惡都是理,好、惡得其正即是天理,也是人性。他反對理學家要求復盡天理而滅絕人欲的主張,這是有積極意義的。
惠棟是漢學大師,他有考據(jù)的著作,也有反理學的思想內容,但和顧炎武相比,他沒有那種愛國主義的熱情,沒有積極的政治思想!睹魈么蟮冷洝分须m然可以看出他的朦朧的政治主張,然而腐朽糊涂,實在不成樣子。戴震起遂干脆丟掉了政治主張,于是清初考據(jù)學派三種內容——政治思想、反理學、考據(jù),變成兩種了。這樣正好符合清朝統(tǒng)治者的要求,統(tǒng)治者要求這批士大夫不過問政治來為他們的政治服務。
戴震是有名的考據(jù)學者,也是有名的唯物主義思想家,他發(fā)展了漢學,也發(fā)展了漢學家反理學的傳統(tǒng)。他批判了程、朱,其實他也批判了孟子。在《孟子字義疏證》中,他名義上是疏證《孟子》,其實是在發(fā)揮自己的學說。戴震除了批判“理”為生物之本的說法外,也批判了“理、氣”和“理、欲”的二本說。他以為不是在氣稟以外,別有一義理之性,也不能于事物之外,別尋理義。有物有則,以其則正其物,是謂理義。他是以一元論的見解,反對程、朱的二元論,并以之解釋孟子的一元論。但孟子的一元論是唯心主義的一元論,而戴震是唯物主義者,他們正好是“同床異夢”。
戴震批判陸、王一派更甚于程、朱。他以為程、朱一派不過是老、釋所指者轉其說以言理,不是撮儒入釋,是誤以老、釋之言雜入于儒。陸、王一派則以理實老、釋所指,乃強儒以入于釋。獨張載不然。戴震對于張載有充分的認識,因此也可以看出戴震思想之唯物的本質。
戴震在學術研究上有比較突出的成就。漢學家必須精通訓詁考據(jù),而精通訓詁考據(jù)必須精通古音。在古音學的研究上,他和江永同一路數(shù),審音和考古兼長。對于學術的見解,戴震以為“天下有義理之源,有考核之源,有文章之源,而吾于三者皆庶得其源。”后來又說:“義理即考核、文章二者之源也,義理又何源哉“(《東原先生年譜》)。義理、文章、考核三者的分法本來是宋儒的說法,而戴震以為義理為二者之本源,其意以為二者皆為義理服務,考核、文章本身不是目的。后來漢學末流止于考據(jù),繁瑣饾饤,不僅非戴震之風,非顧炎武之風,也非閻若璩與惠棟之風。
三
論乾嘉學派者群推戴(震)、段(玉裁)、二王(念孫、引之)為祭酒,段、王皆出戴震之們,但段、王而下,學風已變,他們既不談政治,也不反對理學,只是考據(jù),清初以來的漢學遂逐漸失去精華,形成一個偏枯的學派。
段玉裁在音韻、文字、訓詁各方面都有成就!墩f文解字注》雖有缺點,但其功不可沒,在注解中也時常觸及理學思想問題,不過他沒有形成自己的思想體系,捉襟見肘,因而有時遵守戴震的學說,有時違反戴震的說法,不知所止!墩f文解字》出自東漢許慎,許慎是一位經師,具有漢代經師思想的特色,所以在《說文解字》中也可以看出許慎的思想體系。注解此書,對于這些表現(xiàn)思想的文字也必須有明確交待,但段氏不足以語此。就此而論,《說文解字注》實在是不成體系的書。
高郵王氏父子在清代漢學領域內的成就,被推為登峰造極,阮元說:“高郵王氏一家之學,海內無匹”(《王石臞先生墓志銘》)。王念孫曾從戴震學,是清代漢學家中的正統(tǒng)派傳人。從顧炎武到王念孫父子,雖然學術成就各有不同,但他們治學基本信念之一,通過古音以求經義,是前后漢學家所共同遵守的。二百多年,古音學之所以有突出的成就,是和這種看法分不開的。王念孫在古音學方面也有很好的成就。
王念孫父子是乾嘉學派的代表人物,但在他們的學術領域內,著名的《王氏四種》中,都沒有反理學的內容,也沒有政治思想,這違背了清初以來的漢學傳統(tǒng)。然而他們正是以這樣的方式為統(tǒng)治階級服務,看起來是消極的方法,但同樣有積極的效果。統(tǒng)治者鼓勵他們作脫離政治的考據(jù),正是安定統(tǒng)治階級內部秩序的有效方法。明清之際有著強烈民族思想的愛國主義思想家,對于清朝來說不是一個小的威脅,而理學也是統(tǒng)治者需要的工具,當然不希望有人反對。通過收買、鎮(zhèn)壓種種手段來消滅這種思想,遂使部分士大夫埋頭考據(jù),他們忘掉了現(xiàn)實世界,現(xiàn)實世界也忘掉了他們。這就是他們積極為統(tǒng)治者服務的地方。
漢學派前后的變化,正如唐代歌謠說:“黃臺瓜,瓜熟子離離,一摘令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猶自可,四摘抱蔓歸”!皾h學派的內容,一摘再摘的結果,偏枯了,形成沒有目的的考據(jù)。但事情在變化著,道光以后,這腐朽的王朝搖搖欲墜,加之資本主義國家的入侵,封建社會逐漸變成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士大夫也不能以不問政治來鞏固王朝統(tǒng)治,于是學風又變,即使是出自段玉栽親手培植的龔自珍,也在明“西京之學”而治《公羊春秋》,他們舍棄文字訓詁而從事“經邦濟世”之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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