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讀《動物農(nóng)場》（三）

　　我們都是靠搶劫亞洲苦力才得以生存的，我們中間那些"開明的"人都認為這些苦力應該得到解放，但是我們的生活水準，因之也是我們的"開明"，卻要求這種搶劫繼續(xù)下去。

　�。▕W威爾：《魯?shù)聛喌隆ぜ�卜林》�?/p>

　　冷戰(zhàn)時期，曾讓太多人感到絕望，特別是夾處于美、蘇之間的歐洲人。比如英國的"憤青"（憤怒的青年）憤什么？就是二次大戰(zhàn)的"英雄"還霸占著這個世界（奧斯本：《憤怒的回顧》）。

　　現(xiàn)在，老一代的"英雄"差不多都已離去。他們留下的遺產(chǎn)是什么？一是戰(zhàn)爭，二是革命。它們的變奏，構成了《動物農(nóng)場》的主題。

　　一、必也正名乎？

　　奧威爾的書，《動物農(nóng)場》和《一九八四》，共同主題是批判極權主義。什么叫極權主義？我們可以討論一下。

　　在西方的政治詞匯中，有兩組詞，黑白分明，最能體現(xiàn)西方的價值觀：

　　（一）好詞

　　一）freedom（自由），和下面的詞是同義詞。只不過，liberty是借自法語，freedom才是英語本身的說法。

　　二）liberty（自由），有"解放"之義，我們常說的"解放"，其實就是"自由"。美國的"自由女神"是"解放女神"。法國大革命的口號，"自由、平等、博愛"，其中的"自由"（liberté）就是相當這個詞。一般說，擺脫奴役才有自由，自由是解放的結果，但英美革命的繼承人卻喜歡說，解放是自由的結果——守法即自由，沒有規(guī)矩的自由是不自由。

　　三）equality（平等），主要指"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法國大革命的口號，其中的"平等"（egalité）就是相當這個詞�！抖Y記·禮運》的"大同"、《墨子·尚同》的"同"，庶幾近之。

　　四）fraternity（博愛），意思是手足之情、兄弟之情。法國大革命的口號，其中的"博愛"（fraternité）就是相當這個詞�？鬃拥茏幼酉恼f，"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論語·顏淵》），庶幾近之。

　　五）democracy（民主），是希臘老詞，本義是人民統(tǒng)治。歐洲政體，古典時代是分為三類六種：君主制（monarchy）和僭主制（tyranny）是一人統(tǒng)治，貴族制（aristocracy）和寡頭制（oligarchy）是少數(shù)統(tǒng)治，共和制（republic）和民主制（democracy）是多數(shù)統(tǒng)治。亞里士多德說，這三組詞，都是前邊好，后邊壞：君主制最好，貴族制其次、共和制又其次；
民主制是暴民政治，寡頭制和僭主制是暴君政治，都不好。可是現(xiàn)代政體，流行的卻是民主制。即使君主立憲，也是虛君共和，有沒有君主無所謂，關鍵是不能沒有議會。

　�。ǘ�）壞詞

　　一） autocracy（獨裁），是從autocrat來的。autocrat是獨裁者（auto是自己，crat是統(tǒng)治）。我國帝王，稱孤道寡，唯我獨尊，西周時期，叫"余一人"，最像這個詞。這種一人說了算的統(tǒng)治者，在我國，那是司空見慣，并不都叫暴君。中國的暴君，那得"獨"到一意孤行、誰勸都不聽、隨便殺人、近乎虐待狂的分兒上。如武王伐紂，把紂叫"獨夫"，就是這種暴君。

　　二）dictatorship（獨裁），來源于dictator。dictator，本來是羅馬共和國的民選執(zhí)政官，通常有兩名，羅馬帝國的皇帝就是從大權獨攬的執(zhí)政官發(fā)展而來，后來引申為"獨裁者"。卓別林的《大獨裁者》（The

　　Great Dictator），就是用這個詞指希特勒。過去，我們常說的"無產(chǎn)階級專政"，就是"無產(chǎn)階級獨裁"。馬、恩和列寧認為，革命勝利后，無產(chǎn)階級為了鎮(zhèn)壓敵對勢力的反抗和防止資本主義復辟，必須如此。專政是過渡手段，下一段才是社會主義。

　　三）despotism（專制主義），despot是暴君。暴君哪兒都有，沒什么新鮮。比如希臘的僭主，還有某些羅馬皇帝（卡利古拉和尼祿），就是西人常說的暴君。他們的傳統(tǒng)是小國傳統(tǒng)，對暴君很敏感。我國，秦以后的皇帝，以武力取天下，沒有貴族出身，有點像僭主。春秋的趙簡子和陳成子，漢魏的王莽和曹操，權力很大，也像僭主，但我們不叫暴君，只叫"亂臣賊子"或"亂世奸雄"。

　　四）absolutism（絕對主義，或絕對君主制），學者多把這個詞翻成"專制主義"，如中文版的《不列顛百科全書》就這么翻。我國常說的"專制主義"，是個沒有歷史概念的混沌。其實，absolutism這個詞，和despotism還不完全一樣，它是專指資本主義前夜，高度集權的君主制。這種君主制，是和等級君主制相對，是和權力分散的封建制相對。它在歐洲，興起和衰亡，時間不一樣，主要在十六至十九世紀這一段（俄國拖到一九一七年）。如法國的路易十四、普魯士的弗里德里希二世、俄國的彼得大帝，都屬于這類君主。歐洲各國，絕對主義越發(fā)達，革命越激烈，法國和俄國就是如此。

　　absolute的意思是絕對的。法王路易十四說"朕即國家"，就是這種絕對主義。最近，劉北成、龔曉莊翻譯了佩里·安德森的《絕對主義國家的譜系》（上海人民出版社二○○一年版），就是介紹這類國家。

　　五）totalitarianism（極權主義），是二十世紀才創(chuàng)造的新詞。極權概念的發(fā)明者是意大利哲學家秦梯利（Giovanni

　　Gentile，或譯金梯利，一九四四年被意大利共產(chǎn)黨殺掉）。上世紀二十年代，極權的概念經(jīng)墨索里尼宣傳，廣為人知。這個詞是法西斯主義的代名詞。

　　total的意思是全面的或總體的。它強調(diào)的是黨國至上、集體主義、絕對服從和軍事化。totalitarian是全面控制社會的大獨裁者。它的特點是全面控制：全面控制社會，全面控制個人，比傳統(tǒng)的專制主義和絕對主義更加專制，董樂山主張譯為"全面權力主義"。漢娜·阿倫特有《極權主義的起源》（一九五一），三聯(lián)書店已經(jīng)出了譯本。

　　二、層層剝筍

　　上面的好詞，全是文藝復興、啟蒙運動和歐洲革命的遺產(chǎn)；
壞詞，除極權主義晚出，全是前資本主義概念。它們彼此相反，有如堯、舜與桀、紂。

　　什么是民主？民主是小國傳統(tǒng)。世界各大文明，早期都有這一段。

　　西方人講民主，老愛搬希臘城邦。其實，希臘的民主自由是建立在侵略和奴役之上。

　　希臘依山傍海，利于海外貿(mào)易，利于海外擴張，玉帛女子，可從外邊搶，像騎馬民族一樣。他們的城邦全是小國，去古未遠，古風猶存，還保留民主制。但即使希臘，也有六種政體，不光民主制。古希臘，一堆小國，松散聯(lián)合，居然打敗比他們強大的波斯帝國，很讓歐洲人自豪。亞歷山大征波斯，橫跨歐亞，建立龐大帝國，猶"小邦周克大邑商"，是希臘的頂峰，西人特愛吹，叫"希臘化時期"。但他一死，土崩瓦解。

　　同樣，羅馬早期也有民主制。他們擺脫共和，走向帝國，也是順理成章。羅馬帝國，后來居上，更龐大，更發(fā)達，但即使走向帝國，也還保留城市自治，國家依然很松散，難以控制各地的反叛和阻擋北方蠻族的入侵。

　　中世紀南下的蠻族，類似我國的匈奴、鮮卑，本來也很民主。他們的入侵，也是"小邦周克大邑商"。龐大的羅馬帝國，讓他們一沖，也土崩瓦解。他們的占領，不像我們的西周封建，是歸同一個王來領導，更像五胡十六國。今天的歐洲，小國林立，書不同文，車不同軌，就是承受這份遺產(chǎn)。

　　歐洲，大地域國家不發(fā)達，小國寡民的記憶特別深。即便現(xiàn)代大國，也多半是靠海外殖民復制的聯(lián)合體，很像城邦自治的古典時代。文藝復興，他們是"爸爸不親爺爺親"，寧肯認同希臘、羅馬，好像特民主。但他們也熱衷過專制，不止一次。

　　歐洲走出中世紀，一度提倡專制：抬君權，壓教權，抬專制，壓封建。十八世紀，他們還羨慕過我們的專制。

　　當然，這種專制，早已不是什么傳統(tǒng)意義上的專制，而是上面說的絕對主義。好聽的說法是"開明專制"。絕對君主制取代等級君主制，權力太大，威脅市民社會，引起反彈，才有后來的革命，申民權，抑君權，再掉過頭來反專制。

　　他們是反封建在前，反專制在后，專制是封建的對立面。

　　歐洲的君主制，上有教權（宗教大一統(tǒng)），下有封建（國家多元化），王是小王，帝非常制。他們的帝，源出羅馬，拉丁系的國家叫皇帝（imperator，原義是得勝的將軍），日耳曼和斯拉夫系的國家叫愷撒（caesar）。查理曼帝國、神圣羅馬帝國和沙俄帝國，是歐洲的三大帝國，帝號多出羅馬，一般要由教皇封。法西斯主義源出意大利和德國，這不是偶然。意大利的前身是古羅馬，德國的前身是神圣羅馬帝國。墨索里尼的"法西斯"（一種插著戰(zhàn)斧的笞棒）是復羅馬之古，希特勒的"第三帝國"也是繼承神圣羅馬帝國。他們都是托夢于羅馬。羅馬是帝制的象征。

　　西方民主，是專制的對立面。但現(xiàn)代民主，中間隔著中世紀，并不來自希臘。它是歐洲革命的產(chǎn)物（西方有一種說法，民主國家之間不打仗，如果是這樣，民主只有六十多歲了）。民主革命的理想是破舊立新，革命的結果是折中新舊。

　　革命，是個意向紛紜的怪物，民主也是如此。革命，既有王冠落地，也有王權復辟。民主，也是既有英國立憲傳統(tǒng)和洛克的影響，也有法國啟蒙運動和盧梭的影響。民權挑戰(zhàn)君權和教權，結果往往是三權妥協(xié)。革命后的歐洲，不但教皇還在，九個國家還保留了王室。

　　極權主義不是歐洲歷史上的專制主義，而是個非�，F(xiàn)代的概念。

　　法西斯主義是一次大戰(zhàn)和經(jīng)濟大蕭條的產(chǎn)物。當時的歐洲，很不景氣，到處彌漫著對民主和進步的絕望，權力意志的鼓吹甚囂塵上。大家希望，強者出面，收拾亂局，哪怕權力大一點。極權主義是二十世紀的概念，不但和羅馬無關，跟中世紀也沒什么關系。

　　極權主義是意大利法西斯的發(fā)明，純屬右翼概念，所有左翼都反對。但右翼罵左翼，也用這個詞。社會主義好一點，至少可以和民主掛在一起，歐洲左翼政黨，很多都是講社會民主的黨，甚至還是執(zhí)政黨。共產(chǎn)主義就不行。他們說，蘇聯(lián)的社會主義和希特勒的國家社會主義一樣，也是黨國至上，暴君加暴民，這樣的社會主義是極權主義。

　　極權主義是典型的西方話語。帝國主義瓜分世界，大局已定，所有國家，站隊畫線，壁壘分明，維持的叫民主國家，反對的叫極權國家（現(xiàn)在指共產(chǎn)主義）或民族主義國家（現(xiàn)在多以恐怖主義稱之）。絕大多數(shù)國家，歐美和日本以外的國家，都屬于后兩類。這種劃分很霸道。

　　可惜的是，奧威爾無法區(qū)別于上述話語。對左翼來說，這是難逃的困境。

　　奧威爾說，他天生憎恨權威，但權威反不掉（參看恩格斯：《論權威》）。暴君對他，是個揮之不去的噩夢。他的噩夢分兩種，一種是法西斯主義，一種是斯大林主義。他把兩種都叫極權主義。我們只有理解當時的氣氛，才能理解他的恐懼。當時的世界太野蠻——反對野蠻的，同樣很野蠻。

　　社會主義蘇聯(lián)和法西斯德國，一左一右，都挑戰(zhàn)過世界格局。它們都是帝國主義戰(zhàn)爭的產(chǎn)物：一次大戰(zhàn)，德國戰(zhàn)敗，備嘗屈辱；
俄國革命，強敵環(huán)伺，也被圍困。它們有同樣的創(chuàng)傷，同樣的困境。貧困和戰(zhàn)爭，扭曲了這兩個國家，二者頗具對稱性�？墒牵瑔栴}的根源在哪里？正在格局本身。

　　凡爾賽和約，埋下二次大戰(zhàn)的種子；
雅爾塔協(xié)議，也是冷戰(zhàn)的根源。在這種格局下，蘇聯(lián)的一切都是圍繞安全轉(zhuǎn)，對內(nèi)對外，造成種種問題，很多戰(zhàn)略考慮，都被帝國主義化。這是革命的不幸。但只有站在格局的立場你才會說，它和法西斯德國是一家。

　　我們不要忘記，法西斯德國是最最反共的國家。他們和英、美的矛盾是由"瓜分"而引起，在"反共大業(yè)，同仇敵愾"上，他們和英、美是一家。

　　蘇聯(lián)的衛(wèi)國戰(zhàn)爭，寫進《動物農(nóng)場》，叫"風車戰(zhàn)役"。我們都還記得，皮爾京頓和弗里德利克是真正的一伙。當弗里德利克悍然攻打動物農(nóng)場時，皮爾京頓說"活該"，他希望的是，弗里德利克替他消滅動物農(nóng)場。

　　奧威爾絕不會同意，弗里德利克和動物農(nóng)場是同一撥兒。這就像西班牙內(nèi)戰(zhàn)，他雖痛詆左翼，恨其自相殘殺，但絕不會分不清左右翼。

　　他說，"這法西斯主義總得有人制止它"。為了抵抗德國，蘇聯(lián)人民付出了最大犧牲（不光死人，還有制度上的犧牲）。

　　我們不能把蘇聯(lián)紅軍和德國法西斯混為一談，就像我們不能把八路軍和日本鬼子混為一談。

　　三、說"東方專制主義"

　　西方和東方的對立可以追溯到歐洲的古典時代�；\統(tǒng)的"東方"是由籠統(tǒng)的"西方"制造。"普世價值"是基督教話語。

　　早在古典時代，歐洲人就有一種說法，希臘人和羅馬人是"文明人"，他們的北邊，他們的東邊，都是"野蠻人"。中世紀，北歐和南歐成為同一個基督教世界，但異教的東方還是屬于"野蠻人"的世界。

　　古典作家說，西方特民主，東方特專制；
歐洲人酷愛自由，亞洲人奴性十足。(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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