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舍:奔跑的骨頭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農歷七月初一一大早,礦區(qū)家屬院的布告欄里便貼出了遷墳通知,映照媽從早市買菜回來,就見布告欄前站滿了人;翌^發(fā)的王婆顫悠悠地說:“唉,死人也不安寧啊!笔程脧N師李胖子跟著嚷嚷:“先讓礦長遷他老子的墳!蓖跗艔娜巳豪镢@出來,看見映照媽,又嘟噥了一句:“人給砸死的,怕是骨頭碎得都撿不起來了!闭f罷,便一搖一晃,孤單地走開了。
遷墳通知簡明扼要,口氣嚴厲,倘若不在五十天里遷走舊墳,一律視同無主墳推平或深埋。
礦區(qū)墓地這塊地盤早被市里看中了,但是前兩次遷墳通知都被礦區(qū)家屬視若兒戲,因為礦長的骨頭比市里的通知硬多了,憑著他每年給市里上繳的利潤,他就是不許市里來動他的地盤,就是不讓他老子的骨骸離開這塊風水寶地。
旁人議論紛紛,映照媽只是心跳,冷汗密密麻麻壓在胸口,一縷晨風吹來,把她的心吹得陣陣痙攣。映照媽有些慌亂,前兩次遷墳的消息只是讓她頭皮驟然發(fā)麻,但是這一次,她顯然預感到了什么。家屬區(qū)綠茵蔥翠、花團錦簇,陽光在草葉間閃爍,顆顆露珠猶如粒粒寶石。露珠的光芒刺進了映照媽的眼睛,一陣暈厥涌來,她低頭急匆匆向家門走去,不敢再多看一眼身旁那炫目澄瑩的綠草地。
進了門,映照媽怔怔地坐在沙發(fā)上,仿佛被攫擄了魂魄,不僅忘記擱下手中的菜,更沒有聽見映照對她的呼喚。
映照正準備出門上班,看見媽媽這副神態(tài),接連喊了幾聲,一聲比一聲大,直到媽媽魂不守舍的眼睛看見了她。
“映照,他們又說要遷墳了!
“您毛毛騰騰,就為這事啊,您怕什么呢,又不是我們一家的事!
映照甩門離去,只剩下映照媽坐在寂寥的房間里。
“到底是活人在折騰死人,還是死人在折騰活人呢?”映照媽仍舊呆坐在沙發(fā)上,反復不寧、著了魔似地絞盡腦汁。陽光在窗外晃動,一點點靠近映照媽,繼而靜悄悄落在了她的腳前,恰似一塊樹葉狀的光斑,顫動著,栩栩如生。
可是映照的話更揪起了映照媽的心,這個女兒,她的眼睛多像她的爸爸啊。細長的丹鳳眼,微微上揚的眼角像一根輕描淡寫的線條,把每一束目光都帶到了半空中,那么飄忽不定,那么戲謔無情。但是映照爸爸從前卻不是這樣的,就因為映照爸爸的這雙眼睛,她才在兩個追求者之間堅定地選擇了映照爸爸。三十多年過去了,她幾乎夜夜與這雙眼睛相遇,幾乎夜夜在夢里隨著這雙眼睛走進那個猶如深淵般的礦井。映照媽想起初遇映照爸爸的一刻,那一刻,映照媽覺得映照爸爸那雙微微上揚的眼角溫柔地抵在了她的心上,她感到了疼痛,更感到了幸福。憑著這雙眼睛,映照爸爸劈開了映照媽緊鎖的心,也憑著這雙眼睛,映照爸爸劈開了那些儲藏著煤資源的巖石層,然而,不幸的是,憑著這雙眼睛的敏銳與機智,映照爸爸未能洞察覬覦他生命的厄運和死神,更未能窺透映照媽這么多年來漆黑漫漶的夢境。
“映照這丫頭,她的嘴,為什么總是這樣毒呢?”映照媽忍不住又一陣脊頭冰涼。
“您怕什么呢?”映照出門許久了,這句話卻像刺一般扎進映照媽的太陽穴。
隱約中,窗外飄來了蟬聲,然而就連這蟬聲,也像紛亂尖厲的荊棘,刺進了映照媽的心。
毫無辦法,映照媽放棄了矚望,她原想從映照那兒得些安慰,卻不料映照的一句話更讓她心慌意亂。這些年總是如此,每每她渴望映照帶給她些許力量的時候,映照的一言半語總會叫她更加難堪。她不知道自己和映照之間出了什么差錯,為什么這個與她相依為命的女兒,總是在她最脆弱、最可悲的時候與她相煎太急呢?旁人都說映照善氣迎人、柔心弱骨,但是為什么她這個做母親的,卻很少感到女兒的溫暖之心呢?這樣想了一會兒,映照媽才想起放在腳邊的蔬菜,她提起手袋,一步一步、緩慢地往廚房走去,經(jīng)過陰涼的走廊時,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映照媽想,這房子太靜了,靜得令人心寒。
映照媽在廚房忙了一陣,她埋頭揀菜、剝蔥、和面,卻一連幾次失神,不是將凈菜扔進了垃圾袋,就是一氣舀了整整一面盆面粉。準備好午餐用料之后,映照媽又將不銹鋼水池擦得锃亮光潔,因為用力過大,鐵刷子在鋼面上留下了許多刮痕,后來,當她摘去手套,打量勞動成果時,連她自己也被耀眼的不銹鋼水池嚇了一跳。做完這一切,映照媽換了件上衣,一件黑色真絲刺繡襯衫。誰知剛剛鎖了門準備出發(fā),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映照媽回到房間里,打開冰箱,從冷藏室里拿出兩塊醬好的牛肉,包在保鮮袋里,這才妥妥當當?shù)爻隽碎T。
映照媽騎著單車走在馬路上,往北大約三里地,就是礦區(qū)公墓。
馬路兩旁楊樹參天,枝桿掩映下的林帶綠草萋萋,野生苜蓿朝氣蓬勃,紫色或者黃色的花朵夾雜其間,柔嫩而絢麗,仿若時光里那些一閃而逝的幸福時刻。映照媽騎得很慢,看見這些茂盛的野苜蓿,猶豫片刻,最終停了下來。
映照媽走下馬路,對著一處茂密的苜蓿叢,發(fā)呆了半響,仿佛被這些爛漫的植物所震動。只有在這些自然界的生靈面前,映照媽才稍稍覺得安心。
為眼前的蓬茸所吸引,不覺中,映照媽已經(jīng)蹲下了身體,讓自己沉浸在這片綠茸茸的世界里。野苜蓿圍在她的膝前,好似一群天真茁壯的幼兒,一時間,映照媽感動得有些手足無措,因為她忽然渴望抱住這些植物,像多年前緊緊摟著失去父親的映照一樣,又沖動地想把自己的臉貼在苜蓿之上,如同深深吻著酣睡中的映照。
映照媽撫弄著膝前的一根野苜蓿,細看之下,它的蝶形葉片有著無與倫比的精致,這種絕無僅有的外形,以及它濃郁的色澤、它強壯的生命力,都讓映照媽深為感慨,她想,這些從黑暗之根出發(fā)的小生靈們,生得如此堅決、清晰,它們春花秋實,不管繁育了多少代,個體的生命仍然那么果斷,沒有無謂的糾纏、沒有混亂、沒有如她一般痛苦的心。想到這里,映照媽忍不住問出了聲:“到底是哪里出錯了呢?”
墓地周圍的林地越來越蒼郁,兩株老榆樹十分倔強地聳立在墓地入口處。
映照媽遠遠就看見了那扇隱現(xiàn)在枝葉下的小窗戶,嵌在雪白的墻壁之內,猶如一只凹陷的黑眼睛。
墓地鐵門開啟前,映照媽正在停車,白房子的紗窗門便顫微微地開了一條縫。接著,守墓人乾叔拖著他的瘸腿一晃一搖地走出來。
“你來了。這么熱的天!鼻逯淮┝思咨项^衫,年月有些久了,薄得能看見絲線纖維,也不干凈,肩部尤其顯得污黃。
“又通知遷墳了,鬧心,過來看看。給兔子拔了些草。”映照媽一邊說,一邊從車筐里取出苜蓿,遞給乾叔。
“先進屋吧。”乾叔接過苜蓿,拖著瘸腿去喂兔子。
映照媽從沒見過乾叔穿背心,那只斷成半截的胳膊便格外醒目,活像一根巨大的火腿腸,肉乎乎地隨著乾叔腳下的節(jié)奏搖動,古怪而難看。
“草木就不像人這樣難看?墒侨藬嗔怂闹,若真的像樹一樣從一旁長出個什么,那真是太可怕了。唉,上天把人的什么都造得剛剛好,不少一個,不多一個,連命也是這樣!庇痴諎尣桓以傧肭宓臄啾蹥埻龋路鹚娴目匆娗宓母觳采嫌珠L了一截嚇人的小胳膊。
喂完兔子,乾叔也進了屋。映照媽坐在靠里的惟一一張沙發(fā)上,從手袋里拿出一塊牛肉,而后側過身,從一旁凌亂的桌子上拿起一只空碗,甩了甩碗里的水,把牛肉放了進去。
映照媽做著這一切的時候,乾叔站在門前,拿起一件青色襯衫,無聲地穿上了。
“你沒聽說這事?”映照媽捋捋額前的頭發(fā)。
“我前兩天就知道了。他們之前來過這里幾趟!鼻遄谟痴諎寣γ娴哪敬策,右臂空蕩蕩的袖子幽靈般飄動了幾下。
“礦長也來了嗎?”
“來了。市里的人走后,他蹲在他老子的墳前哭了幾聲!
“這次怕是真得要遷了!
“礦長讓我清點墳的數(shù)目呢,你早做準備吧!
乾叔說得小心翼翼,映照媽把另一塊牛肉攥在手里,沉默良久,拇指在包裹著牛肉的保鮮袋上來來回回劃動,保鮮袋細微的窸窣聲像蟲子一般爬滿狹小的房間。
牛肉并不是什么救心丸,映照媽心里怦怦跳了一陣,末了,對乾叔說:
“我擔心映照,怎么跟她說呢?”
“孩子大了,也會理解你的!
“這可不好說,映照的脾氣你們都不知道,她那雙眼,總像是用刀剜我的心。”
“你不要太自責了,這些年,你很不容易!
“你再想想,映照爸那天在井里嗎?”
“唉,映照媽,我都已經(jīng)想了一輩子了,我只聽見了一些腳步聲,正想回頭看看來人,礦井就塌了。石頭不僅砸斷了我的胳膊和腿,還壞了我的腦子,因為我越來越分不清那到底是人的腳步聲,還是鬼的腳步聲。唉,都死了,就活了我一個。我記得那天每個人的說話聲都變得很大,腳步聲也特別大,我到現(xiàn)在還搞不懂那是為什么。我記不起更多了,也不能再想了,那些腳步聲一響起來就沒完,震得我腦漿子都快要出來了。”
“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乾叔,我該怎么辦呢?”
“不然,就對映照說實話吧!
又一陣沉默,映照媽長長地嘆了口氣,仍然難做決定。醬牛肉在映照媽的手里捂了過久,保鮮膜已經(jīng)濕乎乎地沾上了她的手心。二人默默坐著,乾叔抽完一根紙煙,映照媽起身打算離開。
事實上,在來之前,映照媽就沒抱什么希望,這么多年過去了,這個了解內情的乾叔只能這樣和她坐坐,他并不能代替她承受過去和未來,以及眼下的時刻。但是顯然,即便是這樣坐坐,也給映照媽帶去了不少安慰。三十多年來,只有與乾叔這樣沉沉地坐一會兒這個愿望能夠得以實現(xiàn),其他的,她從來沒敢奢望,所以,也就從不嘗試。
映照媽走出乾叔的小屋,往映照爸的墳頭走去。太陽毒辣辣的,映照媽覺得奇怪,遠遠近近的墳頭為什么會白得發(fā)亮?乾叔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有意拉下映照媽一段距離,像是二人之間真有什么事物阻隔著。
今天,映照媽走在前面,并未像往常一樣留意乾叔的腳步聲。往常,乾叔一腳輕一腳重的腳步聲總讓映照媽想起乾叔說的那句話:“我越來越分不清那到底是人的腳步聲,還是鬼的腳步聲”,因而常常會分了心,側耳聆聽身后的每一絲聲音,以至于在無知無覺中放慢了腳步。有時,甚至會猛地轉身,驀地瞪著正在專心走路的乾叔。這樣的事發(fā)生幾次之后,乾叔顯然有所感知,便不再那樣緊跟著映照媽。
但是乾叔從來不會因此而躲開映照媽,事實上,每一次跟在映照媽身后,往映照爸墳墓走去的時候,乾叔都想告訴映照媽關于那天的事。在內心里,乾叔并非像他無數(shù)次說過的那樣,對那天井下的事完全一無所知。他說自己一無所知,只是因為自己無法可說。那一天,雖然什么也沒有看見,乾叔卻感覺到了,映照爸不在那些嘩啦嘩啦向他走來的腳步聲里。這感覺一日日強烈,從胸腔里往外沖,幾欲脫身,但又總會在關鍵時刻懸崖勒馬,仿佛有驚無險的舞臺雜技。
誰曾想到,時間并不是所有痛苦的良藥,乾叔就是一個實例,因為難以忍受這種無法可說,以及這種毫無期限的掩飾與隱藏,乾叔的苦惱像癌細胞一樣滋長著,在一些秘密而孤獨的時候,他顯然有些失控了,為了釋放內心的擁堵,乾叔一次次把自己的胸腔抓出道道血痕。
只有一個人能夠證明,證明映照爸當天下了井,誰都沒有證據(jù)反駁他。這個人就是礦長的老子,F(xiàn)在,礦長的老子靜悄悄地躺在墓園的最里端,三十多年過去后,他的證詞和他的生命一樣,越來越讓人感到虛幻了。
既然下了井,人就應該在井下;
既然都被埋在了井下,那么就應該有被埋在井下的尸首。
可是挖了三天四夜,連礦燈的上百個大大小小的碎片都被找了出來,就是不見映照爸的尸體。第七天夜里,映照媽背著熟睡的映照砸開了礦長他老子的家門:
“我男人呢?”
“唉,徐工程師怕是找不到了!
“他沒說他要下井。他說那兩個礦井問題太大,他去找你了。”
“找完我他就下井了。你這人,我給你說過多少次了!
“你看見他下了井?”
“我沒看見,他說他下井!
“說了不一定下;钜娙,死要見尸!
“見見見,我又不是沒找,你讓我給你變一個人出來?你這人!”
“一個大活人沒了,你是礦長,你說咋辦?”
“我不知道咋辦?我又不是沒找!
映照媽嗚嗚地哭出了聲,背上的映照在她的哭聲中醒來,跟著她一起哭。映照媽換手把映照抱在懷里,頭埋在映照柔軟凌亂的發(fā)絲中,不一會兒,放聲哀嚎起來。正是凌晨時分,哀嚎聲驚落了白楊林里的烏鴉,整個白楊林像被斧砍一般,噼里啪啦響成一片。
第二天,礦長的老子私下里對映照媽說:
“徐工找不到了,礦上打算追認他為烈士!
“誰說我男人死了?你見著尸體了?”
“我們不打算找了。人沒死,就不能追認為烈士,也就沒有撫恤金,沒有補償。”
“我去公安局報案。老徐那天找過你,他說他要去找你。”
“公安局,公安局早就來了,所有人都問過了,除了我,沒人見過徐工。礦上可憐你們母女,想幫你們。”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你們草菅人命,你把老徐還給我!”映照媽披頭散發(fā),(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瞪著紅腫的眼睛朝礦長老子撲去。
“你這人,不知好歹,怎么像個瘋子!钡V長老子表情嫌惡,一把推開映照媽,逃難一樣離開了。
事實后來顯然以映照媽的妥協(xié)結束了。映照爸不明不白地死了。映照媽往公安局跑斷了腿,得到的卻是一個質問:他如果沒死,那么丟下你們母女跑哪兒去了?有這么狠心的人嗎?
映照媽只好承認映照爸死了。于是,在礦長老子的安排下,映照爸被追認為烈士,并悄悄追加了撫恤金的數(shù)額。繼而傳出徐工找到了的消息,接著便連夜下了葬。
映照媽記得那天晚上,映照瞪著黑靈靈的大眼睛,寒凜凜地望了她一夜。從那天起,五歲的映照突然長大了。母女二人相依為命,映照媽日夜祈求,盼著映照將來能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但是三十多年過去,她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映照比她更不幸,不停地漂泊,不停地被男人拋棄,不停地失望,再不停地渴望。
今天,映照媽想著遷墳的事,就忘記了跟在她身后的乾叔的腳步聲?諝饫锶枪猓怯插P錚、明晃晃劍一樣的光,光抵在她的額頭,抵在她的心,抵在她的雙腿上,映照媽覺得渾身都疼,也就越走越慢了。后來,就連腳下的這條彎曲細長的小徑,也抵得她腳底板像扎了鐵釘。映照媽知道自己病了。她已經(jīng)看到了映照爸的墓碑,墓旁長著一棵清曉疏淡的柳樹,樹下有一些青草,還有幾株野花。映照媽想,那真是個好地方,她只想躺下去,聞著四周草木的氣息,徹徹底底地睡一覺。
映照媽把醬牛肉放在映照爸墳頭的一個粗瓷碗里,陽光強烈得近似荒涼,映照媽只站了一小會兒,便忽冷忽熱冒了一身汗,頭也隱隱疼起來。映照媽撫了撫額頭,覺著累乏,卻又沒有別的去處,便往前走了兩步,來到墓旁柳樹下,倚著映照爸的墳墓緩緩坐下來。
只是,一坐下,映照媽才知這地方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樣好,一根枯草戳了她的大腿,幾塊碎石子硌著她的骨頭,地也有些冰涼,不時有蚱蜢、蜂子、螞蟻這些小玩意兒打擾她的清靜。不僅如此,映照媽還覺察到站在墓碑前,與坐在墳堆中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感受;
站在墓碑前,她對映照爸是有話可說的,她要告訴映照爸礦區(qū)的新鮮事兒、映照的工作、家里丟失的白貓,以及她的衰老諸如此類關于活人世界的種種變化?粗@個豎在她面前的石碑,就仿佛看著一位沉默寡言的師長,而她則是一個聽話順從的學生,交上自己仔細工整的家庭作業(yè);
但此刻坐在墳堆中,半倚著映照爸的墳,她的內心已截然不同,沒有墓碑擋著她和映照爸,她反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一切都太難堪了,也太難以忍受了,三十多年以來,她不知在這座空墳前說了多少話,映照不知在這座空墳前跪了多少次。時間從她的嘴邊、從映照的膝下流過了多少個日日夜夜,若是有人想嘲笑她對世人、對女兒的欺瞞,這么多年過去以后,也會對此麻木不堪、無動于衷了。映照媽是想嘲笑自己,然而,每當看到不明真相的映照跪在墳前,就開始痛恨和埋怨自己。
映照媽一邊想,一邊揉著酸痛的太陽穴。一只黃蜂圍著她叫嚷了好一會兒,映照媽揮手攆了幾次,才趕走了這只惹人煩、不通人情的小生靈。
映照媽向四周望去,大大小小、高低不一的墳包圍裹著她,有的坦蕩蕩地看著她,有的完全被前一個擋住,有的伸出半個頭窺探著她,這樣錯落著一層層延展而去,就使她并不比一個孤單的活人更可憐,如果想到這些圓冢之下另有一個忙碌、擾嚷的世界,甚至會覺得四周也是熱熱鬧鬧的。
陽光過于強烈,事物在白光中越發(fā)地模糊了,那些目力所及的墳塋,以及墳塋上的草和破舊的紙花,都像氣流一樣,晃晃悠悠向上飄騰著。
“這另一個世界是怎樣的?”映照媽定睛看了好一會兒,既看不出那些墳塋的表情,也想象不出那些墳塋之下的世界。她只知道一個墳塋包裹著一個軀體,就好似一個生命攜帶著一個魂魄,而映照爸空空如也的墳穴,顯然成為這個世界議論紛紛的異數(shù)了。
“怕是死人也像活人那樣說三道四!庇痴諎屓啻曛~頭,疼痛在額頭與太陽穴間滾動,像有人推著一個石磙,在她額上走來走去。
這時候,乾叔歪歪斜斜地靠近了映照爸的墳頭,看見映照媽心碎地坐在墳邊,忍不住開了口:
“地涼,這兒風也硬,你起來進屋坐著吧!
“乾叔,我想起來了,我坐在這里是為了什么!
“映照媽,為了什么?”
“活人中誰也沒法告訴我映照爸去了哪里,也許這里的鬼魂能告訴我!
“映照媽,還是起來吧,你身子弱。”
“乾叔,你是好心人,我知道你是怕真有哪個鬼魂附上我的身!
“這種事是不好說的!
“我倒是想呢,也許他知道映照爸的下落。如果真有鬼上了我的身,你可要幫我問問!
乾叔一點點走近映照媽,殘腿極不穩(wěn)當,有一刻險些要摔倒,但最終還是依靠那棵柳樹,攙起了已經(jīng)神思恍惚的映照媽。
“乾叔,你晚上都聽過什么聲音嗎?”
“不瞞你說,映照媽,夜里聲音多著呢!
“乾叔,你又要嚇我了!
“普通人是聽不到的。有時候,他們鬧得太兇了,我就吼一聲,他們立刻就安靜了。死人沒有活人那么大的膽子。但是偶爾也會蹦出一個無法無天的家伙,讓活人受點罪!
“乾叔,人死了什么都沒了,你是越老越迷信了。”
“你不是也希望鬼魂能告訴你點什么嗎?”
“我是又信又不信,沒一點盼頭的時候,我真希望你說的是真的!
“死人像是掌握了活人的很多秘密,但是他們沒有語言,只能咿咿呀呀比劃,所以,那些聲音,即使聽到了我也不知道他們指的是什么!
“乾叔,你總能聽見那些聲音嗎?”
“是啊,都三十多年了,從他們把我救活,我就能聽見了。石頭把我的腦袋砸壞了。有時候,我不想聽都沒辦法!
“難道你從來沒聽到映照爸的聲音嗎?”
“映照媽,你希望映照爸對你說些什么呢?”
“他一定會怪我,當年把他當作死人,不明不白地給他立了一個空墳。映照爸也許根本沒死,有一天他會突然回來!
“映照爸如果突然回來,會比死了更讓你害怕和傷心。映照媽,你說呢?”
“乾叔,我心里的苦悶都不算什么,關鍵是眼下,要遷墳了,我沒法向映照交代,人死了,得有骨頭啊!
“映照媽,還記得我給你講過我做的那個夢嗎?映照爸的墳里裂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乾叔啊,你真是老糊涂了,難不成要我打開墳,對映照說,你爸從這道口子溜走了!
“你要是覺得太難辦,這也未必不是個辦法。有時候,人解決不了的事,就推給鬼吧!
“唉,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映照那丫頭,還能信這個?!”
白晃晃的陽光下,白晃晃的墓園小徑上,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絮絮叨叨地走著。映照媽覺得雙腿越來越沉重,而腰背就像銹蝕的螺栓,稍一用力就有斷裂般的疼痛。
乾叔窄小凌亂的小屋格外陰涼,映照媽疲憊地坐了幾分鐘,便冷得打顫。
“休息一會吧,你臉色不對!
乾叔給映照媽端了半杯水,見她氣色虛弱,就上前給映照媽把了脈,接著觸了觸她的額角。
“你發(fā)燒了。之前自己不知道么?”
“早上起來就覺著不好,見了遷墳通知,什么都忘了!
乾叔拿起毯子給映照媽蓋上,而后從桌子的抽屜里摸索出了兩瓶藥。
映照媽服了藥,很快就在沙發(fā)上睡著了。睡著前,她迷迷糊糊地對乾叔說:
“那些死了的兔子,你稱出什么了嗎?別再弄那些東西了,你的腦袋會被它們搞壞的!
乾叔什么也沒說,映照媽睡著以后,他擦了把汗,又出了門。
這個世界上,也只有映照媽能對乾叔說這句話了。大難不死的乾叔,并沒有如俗語所言——必有后福。他原本是礦區(qū)醫(yī)務室的一名大夫,只因那天下礦了解礦工皮膚病的由來,就為此遭了大災。之后有人說他命大福大,有人說他生不如死,就此便慢慢疏遠了這個從死地回來的活人。乾叔從旁人看他的眼神就能明白,他們害怕他,害怕他這個周游了死亡國度而后又像活人一樣吃喝拉撒的廢人。有時候,那些人確實打算問問他關于那個世界的事情,但是都因為內心的恐懼而無法開口。而乾叔自己,年復年、日累日,也就因為旁人的目光,真的認為自己是被鬼神觸摸、并留下印跡的異常之人了。所以,當看到越來越多的亡人被埋進了礦區(qū)墓地,乾叔便請求礦長,允許他來看著這些亡靈。乾叔想,除了這些死人沒把他當作怪物,讓他得以清靜,就只有映照媽能夠體恤他了。乾叔還想,當年如果不是出現(xiàn)了徐工,作為礦區(qū)衛(wèi)生員的映照媽八成就成了他的妻子。
過于孤寂的生活,以及對亡人世界過度的遙想,使得乾叔越來越沉迷于一些虛幻的事情,譬如映照媽在昏沉中叨念的那句話。那件事只有映照媽可以耐心地勸勸他,若是換了旁人,一定會認為他神經(jīng)錯亂了。因為那確實是一件普通人無法想象的事情,為了向映照媽證明人死之后并非什么都沒有了,憑著他對生物能量的思考與理解,乾叔想出了一個奇怪的辦法:為垂死的兔子稱重,查明兔子在死亡那一刻體重出現(xiàn)的變化。如果得出體重減輕的結論,那就太好了,因為這樣一來,就能夠解釋減輕的那一部分,正是從肉體中得到解脫的靈魂的重量。但是,這個不為人知的試驗已經(jīng)進行了將近二十年,乾叔得到了許多相同的數(shù)據(jù),也得到了更多不相同的數(shù)據(jù),而根據(jù)這所有的數(shù)據(jù),乾叔想證實這一命題的希望越來越小了,不僅如此,事實反而一次次讓他往這個命題的反面走去。末了,乾叔只得全憑自己的直覺,以及自己超乎尋常的聽覺器官,來使自己相信另一個世界的存在。
當然,于洶涌不息的活人世界而言,乾叔的這個古怪舉止根本不足為奇,事實也確實如此,他對這個虛幻世界的猜測和癡想,頂多就只對打發(fā)自己那些枯寂的時光有點兒意義。
然而,乾叔確確實實想做點什么,好幫助映照媽渡過這個難關。映照媽睡著了,眉頭都蹙得那么緊呢。他守了這么多年墳,為死人種樹植草、清掃庭院,和他們說話,再諒解和陪伴他們,雖然偶爾也呵斥他們幾聲,但那都是為了避免讓他們也和活人一樣不得安寧。乾叔想,他為死人做了這么多,他們也該有點良心,與他一同幫幫映照媽。
乾叔一瘸一拐上了大路,映照媽病得不輕,他得想辦法通知映照。
可是直到映照急匆匆趕來接走映照媽,直到十天后礦長遷走他老子的墳,直到礦區(qū)墓地越來越多的墳被遷走,乾叔仍然一籌莫展,沒想出任何可行的辦法來幫助映照媽。
農歷八月初一,映照媽依舊如往常,在來墓地的路邊拔了些苜蓿。
“喂不了多久了,這些兔子。”乾叔接過苜蓿,邊走邊說。
墳地一遷,乾叔一走,這些兔子的將來也會沒了下落。誰會要這些整天跟死人一起生活的兔子呢,恐怕它們的肉都讓人嫌棄。映照媽了解乾叔的心思,慢吞吞接了一句:
“放了吧,再養(yǎng)幾天就放了它們,死活看它們自個兒的造化了!
乾叔無語。映照媽又說:
“遷墳的日子定下來了。八月十一,也就這天合適了!
“都準備齊全了?映照那兒,你也想好了?”
“想好了,跟她直說吧,再瞞也瞞不下去了。不是什么過不去的事,這些日子我想通了,當年映照爸去的時候,那么難,不也過去了嗎?跟這一輩子受的罪相比,還能難到哪個地步呢?”
“你如果覺得開口難,我去跟映照說?”
“不用了,乾叔,你去說,映照八成會認為我做了什么對不住她爸爸的事!
兩人站在屋旁的樹陰下說話,四處一片棲惶,那些從前疏朗寧靜的野花野草,不是被雜七雜八的腳印踩得東倒西歪,便是被零落的泥土埋得只余下半個頭、或者一截身體。
“活著不安寧,死了也不安寧啊!庇痴諎屨f罷攏了攏鬢角被風吹散的白發(fā)。
“礦上說,這里要修高速公路!鼻遄プ≡陲L中飄拂的那只空袖筒,利索地打了個結。
“乾叔,我們這一輩子都做了些什么呢?每一天都覺著難和漫長,可是當你熬過來了,又覺得這一生過得這么快,簡直像沒過一樣!
“映照媽,往后別再為難自己了,安安心心過幾年吧。”
“墳地遷了,你有什么打算呢?”
“我跟死人過了這么多年,習慣了。已經(jīng)托親戚在老家找了個看墳的活兒。”
“唉,你這一走,咱們再見可能都是鬼了。”
“前夜王婆給他兒子遷墳,像是中邪了,不停數(shù)骨頭,硬嚷嚷著少了一塊,說是他兒子的骨頭在前面跑著呢,說完拔腿就追。末了,被人按住的時候,手里真攥著塊骨頭。把幫忙的人都給嚇跑了!鼻鍍裳凼,像是喃喃自語。
“我聽說了,第二天還做了夢,夢見那些骨頭像人一樣在跑,太多的骨頭,白花花在路上跳著跑著,路那么寬敞,黑油油的,沒有盡頭。骨頭們跑啊跑,像是被什么人驅趕著,遠處有甩鞭子的聲音,像趕牲口一樣地甩著。我急著想知道是誰在甩鞭子,卻怎么也看不著,只見著那些白花花的骨頭沒命地跑,整個天底下都是那空空洞洞的骨頭聲!庇痴諎屢豢跉庹f完了這個夢,心里好受多了。
“是有人在拿鞭子趕著我們呢!
“醒來我想,映照爸一定在那些骨頭里面,我也一定在那些骨頭里面,你也在那里面,礦長他老子也在里面,誰死誰活,誰好誰壞,誰苦誰甜,再也沒有分別了。都是一樣的命,都被鞭子趕著!
兩人說著話,不覺間天已經(jīng)陰了,像是就要下雨的樣子。
映照媽去映照爸墳上看了一通,扶了扶墳邊被折斷的青草、被踩踏的野花,又把滾落在墳前的土塊清理了一番,覺得映照爸的墳還像從前一樣安然無恙,便放心地騎車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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