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殷周制度論(簡體版)

        發(fā)布時間:2020-06-14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中國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于殷、周之際。

          

          都邑者,政治與文化之標征也。自上古以來,帝王之都皆在東方:太皥之虛在陳;
        大庭氏之庫在魯;
        黃帝邑于涿鹿之阿;
        少皥與顓頊之虛皆在魯、衛(wèi);
        帝嚳居亳。唯史言堯都平陽,舜都蒲坂,禹都安邑,俱僻在西北,與古帝宅京之地不同。然堯號陶唐氏,而冢在定陶之成陽;
        舜號有虞氏,而子孫封于梁國之虞縣;
        《孟子》稱舜生卒之地皆在東夷。蓋洪水之災(zāi),兗州當其下游,一時或有遷都之事,非定居于西土也。禹時都邑雖無可考,然夏自太康以后以迄后桀,其都邑及他地名之見于經(jīng)典者,率在東土,與商人錯處河、濟間蓋數(shù)百歲。商有天下,不常厥邑,而前后五遷,不出邦畿千里之內(nèi)。故自五帝以來,政治文物所自出之都邑,皆在東方。唯周獨崛起西土。武王克紂之后,立武庚、置三監(jiān)而去,未能撫有東土也。逮武庚之亂,始以兵力平定東方,克商踐奄,滅國五十。乃建康叔于衛(wèi)、伯禽于魯、太公望于齊、召公之子于燕,其余蔡、郕、郜、雍、曹、滕、凡、蔣、邢、茅諸國,棋置于殷之畿內(nèi)及其侯甸。而齊、魯、衛(wèi)三國,以王室懿親,并有勛伐,居蒲姑、商、奄故地,為諸侯長。又做雒邑為東都,以臨東諸侯,而天子仍居豐鎬者凡十一世。自五帝以來,都邑之自東方而移于西方,蓋自周始。故以族類言之,則虞、夏皆顓頊后,殷、周皆帝嚳后,宜殷、周為親。以地理言之,則虞、夏、商皆居?xùn)|土,周獨起于西方,故夏、商二代文化略同!昂榉毒女牎保壑藻a禹者,而箕子傳之矣。夏之季世,若胤甲、若孔甲、若履癸,始以日為名,而殷人承之矣。文化既爾,政治亦然。周之克殷,滅國五十。又其遺民,或遷之洛邑,或分之魯、衛(wèi)諸國。而殷人所伐,不過韋、顧、昆吾,且豕韋之后仍為商伯,昆吾雖亡,而己姓之國仍存于商、周之世!稌ざ嗍俊吩唬骸跋牡虾喸谕跬,有服在百僚。”當屬事實。故夏、殷間政治與文物之變革,不似殷、周間之劇烈矣。殷、周間之大變革,自其表言之,不過一姓一家之興亡與都邑之移轉(zhuǎn);
        自其里言之,則舊制度廢而新制度興,舊文化廢而新文化興。又自其表言之,則古圣人之所以取天下及所以守之者,若無以異于后世之帝王;
        而自其里言之,則其制度文物與其立制之本意,乃出于萬世治安之大計,其心術(shù)與規(guī)摹,迥非后世帝王所能夢見也。

          

          欲觀周之所以定天下,必自其制度始矣。周人制度之大異于商者,一曰立子立嫡之制,由是而生宗法及喪服之制,并由是而有封建子弟之制、君天子臣諸侯之制;
        二曰廟數(shù)之制;
        三曰同姓不婚之制。此數(shù)者,皆周之所以綱紀天下。其旨則在納上下于道德,而合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團體。周公制作之本意,實在于此。此非穿鑿附會之言也,茲篇所論,皆有事實為之根據(jù),試略述之。

          

          殷以前無嫡庶之制。黃帝之崩,其二子昌意、玄囂之后,代有天下。顓頊者,昌意之子。帝嚳者,玄囂之子也。厥后虞、夏皆顓頊后,殷、周皆帝嚳后。有天下者,但為黃帝之子孫,不必為黃帝之嫡。世動言堯、舜禪讓,湯、武征誅,若其傳天下與受天下有大不同者。然以帝系言之,堯、舜之禪天下,以舜、禹之功,然舜、禹皆顓頊后,本可以有天下者也。湯、武之代夏、商,故以其功與德,然湯、武皆帝嚳后,亦本可以有天下者也。以顓頊以來諸朝相繼之次言之,故已無嫡庶之別矣。一朝之中,其嗣位者亦然。特如商之繼統(tǒng)法,以弟及為主而以子繼輔之,無弟然后傳子。自成湯至于帝辛三十帝中,以弟繼兄者凡十四帝;
        (外丙、中壬、大庚、雍己、大戊、外壬、河亶甲、沃甲、南庚、盤庚、大辛、小乙、祖甲、庚丁。)其以子繼父者,亦非兄之子,而多為弟之子。(小甲、中丁、祖辛、武丁、祖庚、廩辛、武乙。)惟沃甲崩,祖辛之子祖丁立;
        祖丁崩,沃甲之子南庚立;
        南庚崩,祖丁之子陽甲立。此三事,獨與商人繼統(tǒng)法不合。此蓋《史記·殷本紀》所謂中丁以后九世之亂,其間當有爭立之事而不可考矣。故商人祀其先王,兄弟同禮,即先王兄弟之未立者,其禮亦同,是未嘗有嫡庶之別也。此不獨王朝之制,諸侯以下亦然。近保定南鄉(xiāng)出句兵三,皆有銘,其一曰:“大祖日己,祖日丁,祖日乙,祖日庚,祖日丁,祖日己,祖日己!逼涠唬骸白嫒找,大父日癸,大父日癸,中父日癸,父日癸,父日辛,父日己!逼淙唬骸按笮秩找,兄日戊,兄日壬,兄日癸,兄日癸,兄日丙!贝水斒且髸r北方侯國勒祖父兄之名于兵器以紀功者。而三世兄弟之名先后駢列,無上下貴賤之別。是故大王之立王季也,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也,周公之繼武王而攝政稱王也,自殷制言之,皆正也。(殷自武乙以后四世傳子。又《孟子》謂:“以紂為兄之子,且以為君,而有微子啟、王子比干!薄秴问洗呵铩ぎ攧(wù)》篇云:“紂之同母三人,其長子曰微子啟,其次曰仲衍,其次曰受德。受德乃紂也,甚少矣。紂母之生微子啟與仲衍也,尚為妾,已而為妻而生紂。紂之父、紂之母欲置微子啟以為太子。大史據(jù)法而爭之曰:有妻之子而不可置妾之子。紂故為后。”《史記·殷本紀》則云:“帝乙長子為微子啟,啟母賤,不得嗣。少子辛,辛母正后,故立辛為嗣!贝巳f雖不同,似商末已有立嫡之制。然三說已自互異,恐即以周代之制擬之,未敢信為事實也。)舍弟傳子之法,實自周始。當武王之崩,天下未定,國賴長君,周公既相武王克殷勝紂,勛勞最高,以德以長,以歷代之制,則繼武王而自立,故其所矣。而周公乃立成王而己攝之,后又反政焉。攝政者,所以濟變也。立成王者,所以居正也。自是以后,子繼之法遂為百王不易之制矣。

          

          由傳子之制而嫡庶之制生焉。夫舍弟而傳子者,所以息爭也。兄弟之親本不如父子,而兄之尊又不如父,故兄弟間常不免有爭位之事。特如傳弟既盡之后,則嗣立者當為兄之子歟?弟之子歟?以理論言之,自當立兄之子;
        以事實言之,則所立者往往為弟之子。此商人所以有中丁以后九世之亂,而周人傳子之制正為救此弊而設(shè)也。然使于諸子之中可以任擇一人而立之,而此子又可任立其欲立者,則其爭益甚,反不如商之兄弟以長幼相及者猶有次第矣。故有傳子之法,而嫡庶之法亦與之俱生。其條例則《春秋左氏傳》之說曰:“太子死,有母弟則立之,無則立長。年鈞擇賢,義鈞則卜!薄豆颉芳抑f曰:“禮,嫡夫人無子立右媵,右媵無子立左媵,左媵無子立嫡侄娣,嫡侄娣無子立右媵侄娣,右媵侄娣無子立左媵侄娣。質(zhì)家親親先立嫡,文家尊尊先立侄。嫡子有孫而死,質(zhì)家親親先立弟,文家尊尊先立孫。其雙生也,質(zhì)家據(jù)現(xiàn)在立先生,文家據(jù)本意立后生!贝硕f中,后說尤為詳密,顧皆后儒充類之說,當立法之初,未必窮其變至此。然所謂“立子以貴不以長,立嫡以長不以賢”者,乃傳子法之精髓,當時雖未必有此語,固已用此意矣。蓋天下之大利莫如定,其大害莫如爭。任天者定,任人者爭。定之以天,爭乃不生。故天子諸侯之傳世也,繼統(tǒng)法之立子與立嫡也,后世用人之以資格也,皆任天而不參以人,所以求定而息爭也。古人非不知官天下之名美于家天下,立賢之利過于立嫡,人才之用優(yōu)于資格,而終不以此易彼者,蓋懼夫名之可藉而爭之易生,其蔽將不可勝窮,而民將無時或息也。故衡利而取重,挈害而取輕,而定為立子立嫡之法,以利天下后世。而此制實自周公定之,是周人改制之最大者,可由殷制比較得之,有周一代禮制,大抵由是出也。

          

          是故,由嫡庶之制而宗法與服術(shù)二者生焉。商人無嫡庶之制,故不能有宗法。藉曰有之,不過合一族之人奉其族貴且賢者而宗之。其所宗之人,固非一定而不可易,如周之大宗、小宗也。周人嫡庶之制,本為無子諸侯繼統(tǒng)法而設(shè),復(fù)以此制通之大夫以下,則不為君統(tǒng)而為宗統(tǒng),于是宗法生焉。周初宗法雖不可考,其見于七十子后學(xué)所述者,則《喪服小記》曰:“別子為祖,繼別為宗,繼禰者為小宗。有五世而遷之宗,其繼高祖者也。是故,祖遷于上,宗易于下,敬宗所以尊祖禰也!薄洞髠鳌吩唬骸皠e子為祖,繼別為宗,繼禰者為小宗。有百世不遷之宗,有五世則遷之宗。百世不遷者,別子之后也。宗其繼別子者,百世不遷者也。宗其繼高祖者,五世則遷者也。尊祖故敬宗。敬宗,尊祖之義也!笔枪,有繼別之大宗,有繼高祖之宗,有繼曾祖之宗,有繼祖之宗,有繼禰之宗,是為五宗。其所宗者皆嫡也,宗之者皆庶也。此制為大夫以下設(shè),而不上及天子、諸侯。鄭康成于《喪服小記》注曰:“別子,諸侯之庶子,別為后世為始祖者也。謂之別子者,公子不得禰先君也!庇钟凇洞髠鳌纷⒃唬骸肮硬坏米诰!笔翘熳印⒅T侯雖本世嫡,于事實當統(tǒng)無數(shù)之大宗,然以尊故,無宗名。其庶子不得禰先君,又不得宗今君,故自為別子,而其子乃為繼別之大宗。言禮者嫌別子之世近于無宗也,故《大傳》說之曰:“有大宗而無小宗者,有小宗而無大宗者,有無宗亦莫之宗者,公子是也。公子有宗道。公子之公,為其士大夫之庶者,宗其士大夫之嫡者。”注曰:“公子不得宗君,君命嫡昆弟為之宗,使之宗之。”此《傳》所謂“有大宗而無小宗”也。又若無嫡昆弟,則使庶昆弟一人為之宗,而諸庶兄弟事之如小宗,此《傳》所謂有“小宗而無大宗”也!洞髠鳌反苏f,頗與《小記》及其自說違異。蓋宗必有所繼,我之所以宗之者,以其繼別若繼高祖以下故也。君之嫡昆弟、庶昆弟皆不得繼先君,又何所據(jù)以為眾兄弟之宗乎?或云:立此宗子者,所以合族也。若然,則所合者一公之子耳。至此公之子與先公之子若孫間,仍無合之之道。是大夫、士以下皆有族,而天子、諸侯之子,于其族曾祖父母、從祖祖父母、世父母、叔父母以下服之所及者,乃無綴屬之法,是非先王教人親親之意也。故由尊之統(tǒng)言,則天子、諸侯絕宗,王子、公子無宗可也;
        由親之統(tǒng)言之,則天子、諸侯之子,身為別子而其后世為大宗者,無不奉天子、諸侯以為最大之大宗,特以尊卑既殊,不敢加以宗名,而其實則仍在也。故《大傳》曰:“君有合族之道!逼湓凇对姟ば⊙拧分冻iΑば颉吩唬骸把嘈值芤。”其詩曰:“儐爾籩豆,飲酒之飫。兄弟既具,和樂且孺!薄洞笱拧分缎腥敗ば颉吩唬骸爸芗夷軆(nèi)睦九族也!逼湓娫唬骸捌萜菪值,莫遠具邇;蛩林,或授之幾!笔羌础吨芏Y·大宗伯》所謂“以飲食之禮親宗族兄弟”者,是天子之收族也!段耐跏雷印吩唬骸肮c族人燕則以齒!庇衷唬骸肮c族人燕則異姓為賓! 是諸侯之收族也。夫收族者,大宗之事也。又在《小雅》之《楚茨》曰:“諸父兄弟,備言燕私!贝搜蕴熳、諸侯祭畢而與族人燕也!渡袝ご髠鳌吩唬骸白谑矣惺,族人皆侍終日。大宗已侍于賓奠,然后燕私。燕私者何也?祭已而與族人飲也!笔羌喇叾嘧迦苏,亦大宗之事也。是故天子、諸侯,雖無大宗之名,而有大宗之實。篤《公劉》之詩曰:“食之飲之,君之宗之!眰髟唬骸盀橹瑸橹笞谝!薄栋濉分娫唬骸按笞诰S翰!眰髟唬骸巴跽撸煜轮笞!庇衷唬骸白谧泳S城!惫{曰:“王者之嫡子,謂之宗子。”是禮家之大宗限于大夫以下者,詩人直以稱天子、諸侯。惟在天子、諸侯則宗統(tǒng)與君統(tǒng)合,故不必以宗名;
        大夫、士以下皆以賢才進,不必身是嫡子。故宗法乃成一獨立之統(tǒng)系。是以《喪服》有為宗子及其母、妻之服皆齊衰三月,與庶人為國君、曾孫為曾祖父母之服同。嫡子、庶子祗事宗子,宗婦雖貴富,不敢以貴富入于宗子之家,子弟猶歸器,祭則具二牲,獻其賢者于宗子,夫婦皆齊而宗敬焉,終事而敢私祭。是故大夫以下、君統(tǒng)之外復(fù)戴宗統(tǒng),此由嫡庶之制自然而生者也。

          

        其次為喪服之制!秵史分缶V四:曰親親,曰尊尊,曰長長,曰男女有別。無嫡庶,則有親而無尊,有思而無義,而喪服之統(tǒng)紊矣。故殷以前之服制,就令成一統(tǒng)系,其不能如周禮服之完密,則可斷也!秵史分兄缘帐瞥稣,如父為長子三年,為眾子期;
        庶子不得為長子三年;
        母為長子三年,為眾子期;
        公為嫡子之長殤、中殤大功,為庶子之長殤、中殤無服;
        大夫為嫡子之長殤、中殤大功,為庶子之長殤小功,嫡婦大功,庶婦小功,嫡孫期,庶孫小功;
        大夫為嫡孫為士者期,庶孫小功;
        出妻之子為母期,為父后者則為出母無服,為父后者為其母緦;
        大夫之嫡子為妻期,庶子為妻小功;
        大夫之庶子為嫡昆弟期,為庶昆弟大功,為嫡昆弟之長殤、中殤大功,為庶昆弟之長殤小功,(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為嫡昆弟之下殤小功,為庶昆弟之之下殤無服;
        女子子適人者,為其昆弟之為父后者期,為眾昆弟大功。凡此,皆出于嫡庶之制,無嫡庶之世,其不適用此制明矣。又無嫡庶則無宗法,故為宗子于與宗子之母、妻之服無所施。無嫡庶,無宗法,則無為人后者,故為人后者為其所后及為其父母昆弟之服亦無所用。故《喪服》一篇,其條理至精密纖悉者,乃出于嫡庶之制既行以后。自殷以前,決不能有此制度也。

          

          為人后者為之子,此亦由嫡庶之制生者也。商之諸帝,以弟繼兄者,但后其父而不后其兄,故稱其所繼者仍曰兄甲、兄乙,既不為之子,斯亦不得云為之后矣。又商之諸帝,有專祭其所自出之帝而不及非所自出者。卜辭有一條曰:“大丁、大甲、大庚、大戊、中丁、祖乙、祖辛、祖丁牛一羊一!(《殷墟書契后編》卷上第五葉及拙撰《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續(xù)考》。)其于大甲、大庚之間不數(shù)沃丁,是大庚但后其父大甲,而不為其兄沃丁后也;
        中丁、祖乙之間不數(shù)外壬、河亶甲,是祖乙但后其父中丁,而不為其兄外壬、河亶甲后也。又一條曰:“□祖乙(小乙)、祖丁(武丁)、祖甲、康祖丁(庚丁)、武乙衣”,(《書契后編》卷上第二十葉并拙撰《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續(xù)考》。)于祖甲前不數(shù)祖庚,康祖丁前不數(shù)廩辛,是亦祖甲本不后其兄祖庚,庚丁不后其兄廩辛。故后世之帝,于合祭之一種中乃廢其祀。其特祭仍不廢。是商無為人后者為之子之制也。周則兄弟之相繼者,非為其父后,而實為所繼之兄弟后。以春秋時之制言之,《春秋經(jīng)》文二年書“八月丁卯,大事于大廟,躋僖公”,《公羊傳》曰:“譏。何譏爾?逆祀也。其逆祀奈何?先禰而后祖也!狈蛸冶鹃h兄,而傳乃以閔為祖,僖為禰,是僖公以兄為弟閔公后,即為閔公子也。又《經(jīng)》于成十五年書“三月乙巳,仲嬰齊卒”,《傳》曰:“仲嬰齊者,公孫嬰齊也。公孫嬰齊則曷為謂之仲嬰齊?為兄后也。為兄后則曷為謂之仲嬰齊?為人后者為之子也。為人后者為之子,則其稱仲何?孫以王父字為氏也。然則嬰齊孰后?后歸父也。”夫嬰齊為歸父弟,以為歸父后,故祖其父仲遂而以其字為氏。是春秋時為人后者無不即為其子。此事于周初雖無可考,然由嫡庶之制推之,固當如是也。

          

          又與嫡庶之制相輔者,分封子弟之制是也。商人兄弟相及,凡一帝之子,無嫡庶長幼,皆為未來之儲貳。故自開國之初,已無封建之事,矧在后世?惟商末之微子、箕子,先儒以微、箕為二國名,然比干亦王子而無封,則微、箕之為國名,亦未可遽定也。是以殷之亡,僅有一微子以存商祀,而中原除宋以外,更無一子姓之國。以商人兄弟相及之制推之,其效固應(yīng)如是也。周人既立嫡長,則天位素定,其余嫡子、庶子,皆視其貴賤賢否,疇以國邑。開國之初,建兄弟之國十五,姬姓之國四十,大抵在邦畿之外;
        后王之子弟,亦皆使食畿內(nèi)之邑。故殷之諸侯皆異姓,而周則同姓、異姓各半。此與政治文物之施行甚有關(guān)系,而天子、諸侯君臣之分,亦由是而確定者也。

          

          自殷以前,天子、諸侯君臣之分未定也。故當夏后之世,而殷之王亥、王恒,累葉稱王。湯未放桀之時,亦已稱王。當商之末,而周之文、武亦稱王。蓋諸侯之于天子,猶后世諸侯之于盟主,未有君臣之分也。周初亦然,于《牧誓》、《大誥》皆稱諸侯曰“友邦君”,是君臣之分亦未全定也。逮克殷踐奄,滅國數(shù)十,而新建之國皆其功臣、昆弟、甥舅,本周之臣子;
        而魯、衛(wèi)、晉、齊四國,又以王室至親為東方大藩,夏、殷以來古國,方之蔑矣。由是天子之尊,非復(fù)諸侯之長而為諸侯之君;
        其在《喪服》,則諸侯為天子斬衰三年,與子為父、臣為君同。蓋天子、諸侯君臣之分始定于此。此周初大一統(tǒng)之規(guī)模,實與其大居正之制度相待而成者也。

          

          嫡庶者,尊尊之統(tǒng)也,由是而有宗法、有服術(shù)。其效及于政治者,則為天位之前定、同姓諸侯之封建、天子之尊嚴。然周之制度,亦有用親親之統(tǒng)者,則祭法是已。商人祭法見于卜辭所紀者,至為繁復(fù)。自帝嚳以下,至于先公先王先妣,皆有專祭,祭各以其名之日,無親疏遠邇之殊也。先公先王之昆弟,在位者與不在位者祀典略同,無尊卑之差也。其合祭也,則或自上甲至于大甲九世,或自上甲至于武乙二十世,或自大丁至于祖丁八世,或自大庚至于中丁三世,或自帝甲至于祖丁二世,或自小乙至于武乙五世,或自武丁至于武乙四世。又數(shù)言“自上甲至于多后衣”,此于卜辭屢見,必非周人三年一袷、五年一禘之大祭,是無毀廟之制也。雖《呂覽》引《商書》言“五世之廟可以觀怪”,而卜辭所紀事實乃全不與之合,是殷人祭其先無定制也。周人祭法,《詩》、《書》、《禮經(jīng)》皆無明文。據(jù)禮家言,乃有七廟、四廟之說。此雖不可視為宗周舊制,然禮家所言廟制,必已萌芽于周初,固無可疑也。古人言周制尚文者,蓋兼綜數(shù)義而不專主一義之謂。商人繼統(tǒng)之法不合尊尊之意,其祭法又無遠邇尊卑之分,則于親親、尊尊二義皆無當也。周人以尊尊之義經(jīng)親親之義而立嫡庶之制,又以親親之義經(jīng)尊尊之義而立廟制,此其所以為文也。說廟制者,有七廟、四廟之殊,然其實不異!锻踔啤贰ⅰ抖Y器》、《祭法》、《春秋谷梁傳》皆言“天子七廟,諸侯五”。《曾子問》言:“當七廟,五廟無虛主”,《荀子·禮論》篇亦言“有天下者事七世,有一國者事五世”。惟《喪服小記》獨言“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而立四廟!编嵶ⅲ骸案咦嬉韵乱,與始祖而五也!比玎嵳f,是四廟實五廟也。《漢書·韋玄成傳》:“玄成等奏:《祭義》曰:‘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而立四廟。’言始受命而王,祭天以其祖配,而不為立廟,親盡也。立親廟四,親親也。親盡而迭毀,親疏之殺,示有終。周之所以七廟者,以后稷始封,文王、武王受命而王,是以三廟不毀,與親廟四而七!薄豆颉沸陚骱巫⒃疲骸岸Y,天子、諸侯立五廟。周家祖有功,宗有德,立后稷、文、武廟,至于子孫,自高祖以下而七廟!薄锻踔啤粪嵶⒁嘣疲骸捌哒撸婕拔、武之祧,與親廟四。”則周之七廟,仍不外四廟之制。劉歆獨引《王制》說之曰:“天子三昭、三穆,與太祖之廟而七。七者,其正法,不可常數(shù)者也,宗不在此數(shù)之中,宗變也。”是謂七廟之中,不數(shù)文、武,則有親廟六。以禮數(shù)言之,劉說非也。蓋禮有尊之統(tǒng),有親之統(tǒng)。以尊之統(tǒng)言之,祖愈遠則愈尊,則如殷人之制,遍祀先公先王可也。廟之有制也,出于親之統(tǒng)。由親之統(tǒng)言之,則親親以三為五,以五為九,上殺、下殺、旁殺而親畢矣。親,上不過高祖,下不過玄孫,故宗法、服術(shù)皆以五為節(jié)!秵史酚小霸娓改阜鵁o高祖父母服,曾祖父母之服不過齊衰三月”。若夫玄孫之生,殆未有及見高祖父母之死者;
        就令有之,其服亦不過袒免而止。此親親之界也,過是則親屬竭矣,故遂無服。服之所不及,祭亦不敢及,此禮服家所以有天子四廟之說也。劉歆又云:“天子七日而殯,七月而葬。諸侯五日而殯,五月而葬!贝藛适伦鸨爸蛞,與廟數(shù)相應(yīng)!洞呵镒笫蟼鳌吩唬骸懊徊煌Y亦異數(shù)”,“自上而下,降殺以兩,禮也”。雖然,言豈一端而已。禮有以多為貴者,有以少為貴者,有無貴賤一者。車服之節(jié),殯葬之期,此有等衰者也。至于親親之事,則貴賤無以異。以三為五,大夫以下用之;
        以五為九,雖天子不能過也。既有不毀之廟以存尊統(tǒng),復(fù)有四親廟以存親統(tǒng),此周禮之至文者也。宗周之初,雖無四廟明文,然祭之一種限于四世,則有據(jù)矣。《逸周書·世俘解》:“王克殷,格于廟。王烈祖自大王、大伯、王季、虞公、文王、邑考以列升!贝颂⒂莨、邑考與三王并升,猶用殷禮,然所祀者四世也。《中庸》言:“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禮!庇谙裙凶吠醵c文、武而四,則成王、周公時廟數(shù)雖不必限于四王,然追王者與不追王者之祭,固當有別矣!稌ゎ櫭匪O(shè)幾筵,乃成王崩,召公攝成王冊命康王時依神之席(見拙撰《周書顧命考》及《顧命后考》),而其席則牖間、西序、東序與西夾凡四,此亦為大王、王季、文王、武王設(shè),是周初所立,即令不止四廟,其于高祖以下,固與他先公不同。其后遂為四親廟之制,又加以后稷、文、武,遂為七廟。是故遍祀先公先王者,殷制也;
        七廟、四廟者,七十子后學(xué)之說也。周初制度,自當在此二者間。雖不敢以七十子后學(xué)之說上擬宗周制度,然其不如殷人之遍祀其先,固可由其他制度知之矣。

          

          以上諸制,皆由尊尊、親親二義出。然尊尊、親親、賢賢,此三者治天下之通義也。周人以尊尊、親親二義,上治祖禰,下治子孫,旁治昆弟,而以賢賢之義治官。故天子、諸侯世,而天子、諸侯之卿、大夫、士皆不世。蓋天子、諸侯者,有土之君也。有土之君,不傳子、不立嫡,則無以弭天下之爭;
        卿、大夫、士者,圖事之臣也,不任賢,無以治天下之事。以事實證之,周初三公,惟周公為武王母弟,召公則疏遠之族兄弟,而太公又異姓也。成、康之際,其六卿為召公、芮伯、彤伯、畢公、衛(wèi)侯、毛公,而召、畢、毛三公又以卿兼三公,周公、太公之子不與焉。王朝如是,侯國亦然,故《春秋》譏世卿。世卿者,后世之亂制也。禮有大夫為宗子之服,若如春秋以后世卿之制,則宗子世為大夫,而支子不得與,又何大夫為宗子服之有矣。此卿、大夫、士不世之制,當自殷已然,非屬周制,慮后人疑傳子立嫡之制通乎大夫以下,故附著之。

          

          男女之別,周亦較前代為嚴。男子稱氏,女子稱姓,此周之通制也。上古女無稱姓者,有之,惟一姜嫄。姜嫄者,周之妣,而其名出于周人之口者也。傳言黃帝之子為十二姓,祝融之后為八姓。又言虞為姚姓,夏為姒姓,商為子姓。凡此紀錄,皆出周世。據(jù)殷人文字,則帝王之妣與母皆以日名,與先王同,諸侯以下之妣亦然(傳世商人彝器多有妣甲、妣乙諸文)。雖不敢謂殷以前無女姓之制,然女子不以姓稱,固事實也。(《晉語》:“殷辛伐有蘇氏,有蘇氏以妲己女焉!卑福禾K國己姓,其女稱妲己,似已為女子稱姓之始,然恐亦周人追名之。)而周則大姜、大任、大姒、邑姜,皆以姓著。自是迄于春秋之末,無不稱姓之女子!洞髠鳌吩唬骸八氖蓝,服之窮也。五世袒免,殺同姓也。六世親屬竭矣。其庶姓別于上而戚單于下,婚姻可以通乎?”又曰:“系之以姓而弗別,綴之以食而弗殊,雖百世而婚姻不通者,周道然也!比粍t商人六世以后或可通婚;
        而同姓不婚之制,實自周始;
        女子稱姓,亦自周人始矣。

          

          是故有立子之制而君位定,有封建子弟之制而異姓之勢弱、天子之位尊。有嫡庶之制,于是有宗法、有服術(shù),而自國以至天下合為一家。有卿、大夫不世之制,而賢才得以進。有同姓不婚之制,而男女之別嚴。且異姓之國,非宗法之所能統(tǒng)者,以婚媾甥舅之誼通之。于是天下之國,大都王之兄弟甥舅,而諸國之間亦皆有兄弟甥舅之親,周人一統(tǒng)之策實存于是。此種制度,固亦由時勢之所趨,然手定此者,實惟周公。原周公所以能定此制者,以公于舊制本有可以為天子之道,其時又躬握天下之權(quán),而顧不嗣位而居攝,又由居攝而致政,其無利天下之心?昭昭然為天下所共見。故其所設(shè)施,人人知為安國家、定民人之大計,一切制度遂推行而無阻矣。

          

        由是制度,乃生典禮,則“經(jīng)禮三百、曲禮三千”是也。凡制度、典禮所及者,除宗法、喪服數(shù)大端外,上自天子、諸侯,下至大夫、士止,民無與焉,所謂“禮不下庶人”是也。若然,則周之政治但為天子、諸侯、卿、大夫、士設(shè),而不為民設(shè)乎?曰:非也。凡有天子、諸侯、卿、大夫、士者,以為民也。有制度、典禮以治,天子、諸侯、卿、大夫、士,使有恩以相洽,有義以相分,而國家之基定,爭奪之禍泯焉。民之所求者,莫先于此矣。且古之所謂國家者,非徒政治之樞機,亦道德之樞機也。使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各奉其制度、典禮,以親親、尊尊、賢賢,明男女之別于上,而民風化于下,此之謂治。反是,則謂之亂。是故天子、諸侯、卿、大夫、士者,民之表也;
        制度、典禮者,道德之器也。周人為政之精髓,實存于此。此非無征之說也。以經(jīng)證之,《禮經(jīng)》言治之跡者,但言天子、諸侯、卿、大夫、士;
        而《尚書》言治之意者,(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則惟言庶民。《康誥》以下九篇,周之經(jīng)綸天下之道胥在焉。其書皆以民為言,《召誥》一篇,言之尤為反覆詳盡,曰命、曰天、曰民、曰德,四者一以貫之。其言曰:“天亦哀于四方民,其眷命用懋,王其疾敬德!庇衷唬骸敖裉炱涿埽獌,命歷年。知今我初服,宅新邑,肆惟王其疾敬德。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又曰:“欲王以小民受天永命!鼻移渌^德者,又非徒仁民之謂也,必天子自納于德而使民則之,故曰“其惟王勿以小民淫用非彝”,又曰“其惟王位在德元,小民乃惟刑用于天下,越王顯”。充此言以治天下,可云至治之極軌。自來言政治者,未能有高焉者也。古之圣人,亦豈無一姓福祚之念存于其心,然深知夫一姓之福祚與萬姓之福祚是一非二,又知一姓萬姓之福祚與其道德是一非二,故其所以祈天永命者,乃在“德”與“民”二字。此篇乃召公之言,而史佚書之以誥天下。(《洛誥》云“作冊逸誥”,是史逸所作《召誥》與《洛誥》日月相承,乃一篇分為二者,故亦史佚作也。)文、武、周公所以治天下之精義大法,胥在于此。

          

          故知周之制度、典禮,實皆為道德而設(shè)。而制度、典禮之專及大夫、士以上者,亦未始不為民而設(shè)也。周之制度、典禮,乃道德之器械,而尊尊、親親、賢賢、男女有別四者之結(jié)體也。此之謂民彝。其有不由此者,謂之非彝。《康誥》曰:“勿用非謀非彝。”《召誥》曰:“其惟王勿以小民淫用非彝。”非彝者,禮之所去,刑之所加也!犊嫡a》曰:“凡民自得罪,寇攘奸宄,殺越人于貨,愍不畏死,罔不憝!庇衷唬骸霸獝捍箜,矧惟不孝不友。子弗祗服厥父事,大傷厥考心;
        于父不能字厥子,乃疾厥子。于弟弗念天顯,乃弗克恭厥兄,兄亦不念鞠子哀,大不友于弟。惟吊茲,不于我政人得罪,天惟與我民彝大泯亂。曰:乃其速由文王作罰,刑茲無赦。”此周公誥康叔治殷民之道。殷人之刑惟寇攘奸宄,而周人之刑則并及不孝不友,故曰“惟吊茲,不于我政人得罪”,又曰“乃其速由文王作罰”,其重民彝也如此。是周制刑之意,亦本于德治、禮治之大經(jīng)。其所以致太平與刑措者,蓋可睹矣。

          

          夫商之季世,紀綱之廢、道德之隳極矣。周人數(shù)商之罪,于《牧誓》曰:“今商王受,惟婦言是用,昏棄厥肆祀弗答,昏棄厥遺王文母弟弗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長,是信、是使,是以為大夫、卿、士,以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于《多士》曰:“在今后嗣王,誕淫厥泆,罔顧于天顯民祗!庇凇抖喾健吩唬骸澳宋柋,以爾多方,大淫圖天之命,屑有辭!庇凇毒普a》曰:“在今后嗣王酣身,厥命罔顯于民祗,保越怨不易。誕惟厥縱酒淫泆于非彝,用燕喪威儀,民罔不?傷心。惟荒腆于酒,不惟自息乃逸。厥心疾很,不克畏死,辜在商邑,越殷國民無罹。弗惟德馨香祀,登聞于天,誕惟民怨,庶群自酒,腥聞在上,故天降喪于殷。罔愛于殷,惟逸。天非虐,惟民自速辜!庇汕叭咧f,則失德在一人;
        由后之說,殷之臣民其漸于亡國之俗久矣。此非敵國誣謗之言也,殷人亦屢言之,《西伯戡黎》曰:“惟王淫戲用自絕!薄段⒆印吩唬骸拔矣蒙蛐镉诰,用亂敗厥德于下。殷罔不小大,好草竊奸宄。卿士師師非度。凡有辜罪,乃罔恒獲。小民方興,相為敵讎!庇衷唬骸疤於窘禐(zāi)荒殷邦,方興沈酗于酒,乃罔畏畏,咈其?長,舊有位人。今殷民乃攘竊神祗之犧牷牲用,以容將食無災(zāi)!狈蛏痰郎泄恚酥粮`神祗之犧牲,卿士濁亂于上,而法令隳廢于下,舉國上下,惟奸宄敵仇之是務(wù),固不待孟津之會、牧野之誓,而其亡已決矣。而周自大王以后,世載其德,自西土邦君、御事小子,皆克用文王教。至于庶民,亦聰聽祖考之彝訓(xùn)。是殷周之興亡,乃有德與無德之興亡,故克殷之后,尤兢兢以德治為務(wù)!墩僬a》曰:“我不可不監(jiān)于有夏,亦不可不監(jiān)于有殷。我不敢知曰:有夏受天命,惟有歷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我不敢知曰:有殷受天命,惟有歷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今王嗣受厥命,我亦惟茲二國命,嗣若功。王乃初服!敝苤,于其嗣服之初反覆教戒也如是,則知所以驅(qū)草竊奸宄相為敵仇之民而躋之仁壽之域者,其經(jīng)綸固大有在。欲知周公之圣與周之所以王,必于是乎觀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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