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閎：“五一二”周年祭：災難記憶與公民社會的精神重建

　　你們安慰人，反叫人愁煩。

　　——《舊約？約伯記》

　　一年，僅僅一年，關(guān)于那場災難，我們還能記起什么？

　　廢墟、瓦礫、孩子的身軀、哀痛的表情、悲鳴的汽笛……這些曾經(jīng)震撼過我們的感官和心靈的一切，如今似乎已歸于消淡。而且，僅僅一年的時間，對于一年之后的災區(qū)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狀況，公共媒體和公眾也很少關(guān)心，相關(guān)資訊微乎其微。這與地震發(fā)生之初的資訊情形相比，這一強烈的反差，恍若相隔一個世紀，而不是一年。

　　事實上，等不到一周年，遺忘已經(jīng)有意無意的開始了。僅在幾個月之后的奧運期間，慶典的煙花早已把悲痛的霧靄裝點得喜氣洋洋。甚至，就在災難發(fā)生的當時，就有人用“含淚”的或“歡呼”的方式，鼓勵遺忘。有人稱，國難當頭，應以大局為重，不必計較個人的得失。于是，呼吁死難者親屬應把眼淚含起來，停止悲痛，或?qū)φ�府的救援感恩戴德。然而，“國難”何物？如果沒有一個個具體生命的大量傷亡，又有何國難可言？！

　　毫無疑問，遺忘是一種生存本能。逝者不能復生。通過遺忘災難，能夠減緩悲痛給生者造成的心理傷害，讓生者贏得更多的活下去的理由。然而，如果說遺忘是本能，那么，記憶則需要良知。良知要求我們記憶，記住那些被掩埋在廢墟下面的同胞，記住那些失去親人的痛苦。另一方面，記憶又喚醒良知，喚醒我們內(nèi)心深處珍惜親情和尊重生命的情感。

　　關(guān)于災難，猶太民族有一種特殊的記憶力。強烈的災難記憶和痛苦記憶，成為這個曾經(jīng)喪失了空間的民族贏得了以時間為維度的強大的族群認同感。與猶太民族關(guān)于災難和痛苦經(jīng)驗的記憶不同，漢民族似乎對于災難更容易適應。盡管我們對于災難，無論是自然災難還是人為災難，并不陌生，但我們總是傾向于通過“健忘”來修復心理創(chuàng)傷，正如魯迅在《阿Ｑ正傳》中所描寫的那樣。由于缺乏對災難記憶的珍重，中國社會自古以來就缺乏有效地應對大規(guī)模災害的機制和能力。當災難來臨之際，每一次我們都像是第一次遇見一樣驚慌失措。同樣，當災難過去之后，我們又總是像從來就沒有發(fā)生過任何事情一樣安之若素。且不說幾千年漫長的歷史，單是近幾十年來所發(fā)生的種種災難，如人為的大饑餓、文革，疾病方面的ＳＡＲＳ，自然災害方面的唐山大地震……往往很少被人們提起。在災難的廢墟上重建一切，看上去煥然一新，而這卻是一些人所喜好的事情。

　　在痛苦記憶方式和生命觀上的差異，也決定了有關(guān)生命的價值論和美學上的差異。猶太思想家面對本民族的災難，如德國納粹時期的大屠殺，提出了這樣一個命題——“奧斯維辛之后，寫詩就是野蠻”。而中國文化的命題正好相反——“國家不幸詩家幸”。我們可以理解，來自痛苦和災難的刺激，會使詩歌的激情和創(chuàng)造性沖動不同于平時，但在這樣巨大的災難面前，詩（文藝）以及詩人（文藝家）應該有某種價值觀和美學上的改變。盡管不能決然地說，汶川地震之后，寫詩就是野蠻，但為汶川寫一首詩，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地震期間，詩人和文藝家的種種怪異表演怵目驚心。許多年來一向落寞的詩歌，突然一下子極度活躍起來，相關(guān)的詩歌數(shù)量激增。其情形與１９７６年唐山地震之后的“抗震詩歌”同出一轍。有人甚至說，大地震是中國詩歌復興的契機。但這與其說是詩歌的復興，不如說是文革期間“工農(nóng)兵文藝”模式的還魂。各級文藝機關(guān)緊急動員起來，男女老少齊上陣，高歌“人定勝天”的革命老調(diào)，宛如“小靳莊田頭賽詩會”的重演。在震區(qū)的豆腐渣建筑倒塌之際，精神上“豆腐渣”作品卻趁機遍地開花，震蕩著民族的精神根基。其間，文人余秋雨和王兆山的表演令人印象深刻。一南一北；
一悲一喜；
一個含淚，一個歡呼；
一個成佛，一個做鬼；
一陰一陽——活像是一對“二人轉(zhuǎn)”搭檔，將當代中國無行文人的真面目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今天，如果我們不打算再在廢墟之上，建一座座脆弱的建筑和一塊塊彼此孤立和封閉的物質(zhì)空間的話，那么，我們就必須要記住這場災難，并反思我們所做的一切。事實上，早在災難發(fā)生的那一刻起，精神重建就已經(jīng)開始。在災難發(fā)生后不久，我們就看到社會精神的新的因子，預示著中國社會新的制度形態(tài)和文化形態(tài)的萌芽。在地震帶來的最初的震蕩過去之后，在救災行動開始的時刻起，新的社會精神已然包含在其中。只不過，這些萌芽狀態(tài)的精神因素，很容易被扼殺或被淡忘。若未能得到很好的反思和培育，災難過去后，一切又會都故態(tài)復萌。

　　公共資訊的相對透明化，是一年前的那場救災行動給人們留下的最為深刻的印象。在災難期間，相對及時和充分地向全社會通報災情，這不僅是一般意義上的“知情權(quán)”的實現(xiàn)，同時也是有效救災的重要保證。透明的資訊，強化了政府的號召力，也激發(fā)了全社會關(guān)注災情和參與救援行動的積極性，更重要的是，暢通的資訊建構(gòu)起了社會各階層人群之間相互關(guān)聯(lián)、相互理解和相互信任的牢固紐帶。

　　由于真實資訊紐帶的有力維系，救災成為全社會共同參與的偉大行動，它凸顯出一種“全民互助”的精神。尚不夠發(fā)達的民間社會，在這次救災行動中表現(xiàn)出了巨大的能量和效率，令人對民間社會的精神力量刮目相看。民間自發(fā)的組織和大批志愿者，對災難救援起到了其他任何力量都無法替代的作用。這是未來社會精神重建的希望。

　　與此同時，政府與民間社會在一定程度上開始呈現(xiàn)一種良性互動的態(tài)勢。民間的關(guān)于設(shè)立“全國哀悼日”的呼吁，得到了政府的回應和支持。５月１９日至２１日，政府、民間團體、軍人、工人、農(nóng)民、企業(yè)家、知識分子、新聞工作者、大學生及社會各界，以相同的方式，表達了對災區(qū)死難同胞的哀悼。國旗降下了一半，升起的卻是國民對生命的希望。哀悼，讓死者安息，讓生者更加珍愛生命。知識階層及時提醒救災過程中心理救援的必要性，并積極開展大規(guī)模的心理救助行動。這一行動表達了社會對于生命的深厚的人文關(guān)懷。生命不只是吃飽穿暖和基本的安全需求的滿足，同時也包含的健康的心理和健全的精神生活。生命至上、公民利益至上和無條件尊重生命的社會核心價值，正在國民的意識中滋生。

　　另一方面，在災難強大的心理沖擊下激發(fā)起來的熾熱情感，很容易讓人們變得更加盲目。在熱烈的情感中，忘掉了痛苦和具體入微的實際救援工作及日常生活的困難，忘掉了災難救援的持續(xù)性和良好制度保障的建設(shè)，而把救災和哀悼變成短暫的愛國狂歡。狂歡之后，則是更加可怕的精神淡漠。

　　無論如何家園重建終將開始。大災難是對當下社會的一場嚴峻考驗，它考驗了社會動員力，考驗了公民道德，考驗了建筑科技，尤其是考驗了制度。在這些項目中，有一些是及格了，有一些則極為糟糕。公眾在災難前后暴露出來的種種缺陷和失誤，進行公開的反思和檢討，則顯示了社會真誠的糾錯能力和誠信訴求。這些在救災過程中自發(fā)形成的公民社會的核心價值，如何能夠有效地保持和強化，這是更值得關(guān)注的問題。

　　面對廢墟，我們需要建構(gòu)一個怎樣的家園，再造一個怎樣的社會，這是值得思考的問題。毫無疑問，我們需要樓房，需要道路，需要社區(qū)，需要完備的設(shè)施，需要一個真正的家園所需要的一切。但更需要的是建構(gòu)一個全新的社會，一個支撐起這個社會的全新的文化精神和價值。重建一個村莊、一個鄉(xiāng)鎮(zhèn)，乃至一座城市，或許并不會太難。再堅固的樓房也有可能倒塌，再安寧的家園也有可能毀于一旦，但在災難的廢墟之上，重新矗立起生活的信心，營造健全的社會和國民精神，卻非易事。

　　精神重建，即是保護那些在對抗災難的過程中萌生的社會新精神，保持那些脆弱的核心價值不至于重新在遺忘和麻木中淪落。反抗遺忘，有意的或無意的遺忘。遺忘，才是真正的死亡！透明的資訊是對記憶的保護。理性的反思則是對記憶的強化，甚至是對災難記憶的更進一步的治療，是為社會建構(gòu)健全、有機的糾錯機制不可缺少的重要部件。穩(wěn)定而有效率的民間團體，則是是實現(xiàn)社會關(guān)愛和互助的重要載體，因而，也是全新社會精神的堅實基礎(chǔ)。生命價值至上，則是社會精神的價值核心，確立這一價值核心，重建的空間才有可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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