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日云：壓迫深時便沒有了反抗

　　“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
壓迫愈深，反抗愈烈”。多年來，這是我們史學敘事中的一條不證自明的公理。

　　所以，敘述任何一個反抗行為，前面總是縷陳統(tǒng)治者的壓迫行為，編制出一個清晰的“壓迫——反抗”的因果關(guān)系鏈條。

　　無疑，壓迫會引起反抗，反抗源于壓迫。但壓迫不一定都會激起反抗，更不存在“壓迫愈深反抗愈烈”的規(guī)律。

　　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恰恰是壓迫不深才引起反抗，因為壓迫不夠深，所以使反抗成為可能。壓迫真正最深時，便沒有了反抗，因為反抗在這時已經(jīng)不可能。

　　反抗要有意志、有目標、有能力。真正的壓迫是讓受壓迫者沒有意志、沒有目標、沒有能力。

　　所以，最壞的專制是讓人連反抗的欲望都不會產(chǎn)生的專制。

　　在一般的壓迫下，人們產(chǎn)生了對現(xiàn)實的不滿。這種不滿的產(chǎn)生是因為有其他的參照系：歷史上的、其它社會的、他心中的信仰、價值、準則、態(tài)度等。在這種環(huán)境下，思想資源是多元的，被壓迫者會找到自己的思想資源，與壓迫者的相對抗。對照于不同的參照系，受不同思想的啟發(fā)，他會對現(xiàn)實產(chǎn)生不滿，而這不滿得到一種堅強的精神支撐，由此產(chǎn)生反抗的愿望、意志。產(chǎn)生改變現(xiàn)實的決心。反抗行為在他心里合法化后，才會化為行動。

　　在一般的壓迫下，受壓迫者會產(chǎn)生與壓迫者所灌輸?shù)牟煌�的另一幅理想圖景，他們能夠傳播其思想、態(tài)度、情感，甚至能夠聯(lián)合起來，形成自己的組織，產(chǎn)生自己的領(lǐng)袖和精英，從而使有組織的反抗成為可能，也能夠成功。

　　被這種反抗推翻的壓迫絕不是最深的壓迫，這種壓迫制度絕不是最最壞的制度。因為，既然它使成功的反抗成為可能，它就還給被壓迫者保留了喘息和思考的空間。

　　真正的壓迫、最深的壓迫，是使被壓迫者完全感覺不到的壓迫。那是壓迫者對被壓迫者靈魂的徹底征服和支配，從而形成被壓迫者對壓迫者的徹底皈依、全心全意的認同。他們沒有自主意識、沒有獨立的判斷、沒有對自身境況的不滿、沒有參照系、不知道壓迫者讓他知道的東西以外的東西或只知道壓迫者讓他知道的東西、沒有與壓迫者賦予他的價值和理想不同的價值和理想�？傊�，沒有思想、沒有欲望、沒有意志、沒有目標、沒有能力，像大腦被壓迫者植入了芯片一般任壓迫者驅(qū)使，甚至是非不分、敵友不分， 他何以反抗呢？

　　人類歷史最吊詭之處在于，在壓迫最深時不會出現(xiàn)成功的反抗，反而在壓迫有所減緩時出現(xiàn)成功的反抗。壓迫者的心腸開始變軟而壓迫制度的慣性仍在起作用，被壓迫者有了新的期望卻屢屢受到挫折，壓迫者開始收斂其爪牙而被壓迫者卻伸展開了腰肢。這時，成功的反抗最有可能。

　　托克維爾指出，其實，革命并不是在情況最糟糕的時候發(fā)生的，往往是在一個制度開始自我修正的時候，就是鐵幕被打開的時候發(fā)生的。因為這往往是一個政權(quán)或制度最脆弱的時候。他看到的無疑是法國大革命的情形。而十月革命、中國革命都是這種情形。沙皇被推翻，既因為其專制，也因為其開明，想緩和一下專制；
二月革命后的民主政府被布爾什維克推翻，既因為其混亂無能，也因為其真想搞民主。有人批評蔣介石：“搞民主沒雅量，搞專制沒膽量”。這話的潛臺詞無異于說：如果蔣介石搞專制有膽量，不被民主的規(guī)則束縛住手腳，手段夠狠心夠黑，就會成功地扼殺革命。

　　所以，最壞的專制，是使反抗不會成功，甚至是使反抗不會發(fā)生的專制。如果一個專制制度被成功地推翻了，這個專制可能不是最壞的，因為它使反抗成為可能，它是專制向民主過渡的橋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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