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肅：評當代中國狹隘民族主義的思想基礎

　　(以下為本人即將發(fā)表的一篇論文中的一段)

　　鑒于民族主義思潮在國內外的巨大影響，這里有必要剖析并評價自1980年代以來中國民族主義的思想基礎、基本原則和結論。如前所述，這股思潮是在主導政治思想從階級斗爭理論轉向以愛國主義為標志的民族主義的大力影響下發(fā)展起來的。但從1990年代開始，其主要的理論基礎仍然保存了傳統(tǒng)的敵視以美國為首的西方資本主義世界、同情甚至無條件地歌頌俄羅斯的體制和對外政策、否定普世價值和民粹主義等內容。當然，也增加了一些新的內容，包括面對中國經(jīng)濟實力的增長，提出以武力保衛(wèi)經(jīng)濟成果，持劍經(jīng)商，領導和管理世界、甚至不惜一戰(zhàn)的觀點。

　　正如《中國不高興》的作者在推銷此書時用的宣傳語所說的：1996年《中國可以說不》一書橫空出世，冷靜地梳理了中西方關系，在當時引發(fā)了世界范圍內的討論和爭議。從《中國可以說不》到《中國不高興》走過了12年的歷程，中國也將從“只想領導自己”變成“有能力領導世界”的國家。它顯然比12年前的《中國可以說不》少了一些情緒性色彩，是一本呼吁“正視內政憤懣”“呼喚高尚集團”“要做英雄國家”的“復興宣言”。

　　這些宣傳語反映了中國民族主義者二十年來的基本態(tài)度。他們以美國和日本等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的指導思想和基本政經(jīng)體制為主要敵人，因而其理論基礎中仍然包含了過去極左理論的階級斗爭元素。1996年《中國可以說不》出版后，市場上形成一個“說不”熱潮，《中國還是能說不》、《中國仍然可以說不》、《中國為什么說不》等相繼出籠。但其基本思路并沒有什么新意，仍然是第一本書的翻版。在這本從政治、經(jīng)濟、外交等多方面評述中美關系、中日關系和臺灣問題的談話錄中，幾位作者共同表達了敵視和仇恨的情緒。從《中國可以說不》到《全球化陰影下的中國》，代表了中國一些人的極左思維與狹隘民族主義思潮向民間發(fā)展的一種情勢，也表明這種思潮的日益理論化。而他們所利用的理論武器仍然是激進的左派理論。

　　他們看待美國的方式是從弱肉強食的實力主義出發(fā)的，基本不考慮道義基礎的問題�！吨袊�可以說不》一書的作者在引用日本前駐中國大使人中江要介關于美國于1970年代初與中國接近的動機的論述以后，立即闡述了他們自己對于美國對華政策的根本看法：“美中關系正�；�只不過有利于其對蘇聯(lián)進行遏制而已。按照這樣的思路來檢視中美關系正常化后近二十年的每一步，美國的所有動作都有它的深藏的有時是秘而不宣的底蘊。這個底蘊我們完全有理由稱之為帝國主義的陰謀：第一，千方百計使中國變得為它所用；
第二，為了使中國變得能為它所用，先讓其的國家統(tǒng)一變成一個遙遠的夢想，把自己的‘天經(jīng)地義’的價值觀強加于中國，進而使中國如同東歐及前蘇聯(lián)那樣一夜間改朝換代——這就是美國人的如意算盤�！�…在美國所采取的遏制中國的每一個步驟中，我們都必須針鋒相對，絕不能有一點點姑息與寬容�！盵1] 這里的基調重復了冷戰(zhàn)時期極左意識形態(tài)中的口徑。如果說，冷戰(zhàn)時期美蘇雙方都存在丑化和敵視對方，進行敵對宣傳的因素的話，那么，在冷戰(zhàn)結束以后，繼續(xù)以這種態(tài)度對待美國，就像美國的保守派們對待俄羅斯和中國一樣，都是非理性的。當然，也有人對蘇聯(lián)東歐的易幟耿耿于懷，將此歸結為美國中央情報局的陰謀，似乎欲為蘇東的民眾報一箭之仇。從《中國可以說不》和《中國不高興》一書的作者們的論述中，就可以看出這種情緒。同樣的情況出現(xiàn)在美國時，他們必欲痛加批判，但如果出現(xiàn)在蘇聯(lián)和今日的俄羅斯，他們甚至以為是好事，充滿著同情。言行不一、標準不一，自然就會出現(xiàn)觀點的混亂和缺乏信譽�！吨袊�可以說不》的作者發(fā)誓不坐波音777，但波音737卻是經(jīng)常要坐的(很難看出坐這兩種飛機有什么本質的區(qū)別，與民族氣節(jié)有什么干系)。作者對赴美學人沾染上“美國瘟疫”而深惡痛絕，但他們自己把夫人和孩子積極地送到美國去，倒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他們抨擊說美國好的人是洋奴，但卻認為俄羅斯和法國還不錯，原因僅僅是因為“他們同樣歷史悠久”。又比如，到處批評人文知識分子的“文藝腔”的宋曉軍批判美國軍火商如何控制了其國內政治和對外政策，卻對今日俄羅斯軍火巨頭的所作所為只字不提，甚至對普京的一些違背民主政治和人權的倒退行為大加歌頌。同樣的階級斗爭理論，到了美國可以夸張地嚴厲采用，到了俄羅斯就可以棄之不用，報以同志加戰(zhàn)友般的同情和關懷。似乎今天的俄羅斯并不存在大資產階級和壟斷資本，也沒有石油和軍火工業(yè)巨頭影響政治。這些狹隘民族主義者大言不慚地批評自由派知識精英如何以美國當主子(這并不是事實)，而他們自己內心的老主子雖然已今非昔比，卻一直如幽靈纏身，隨處可見。由此足見一些民族主義者的內心世界之缺乏理性，缺乏統(tǒng)一的標準。當他們批判別人雙重標準時，自己采用的是堅定的雙重標準，一根打人的棍子可以由自己主觀隨意設定標準，順我者友，逆我者敵。這是對納粹理論家卡爾·施米特關于政治的本質是敵我關系理論的最好注腳。

　　不能客觀理性地認識美國，是這批狹隘民族主義者的共同特點。“越來越多的事實表明，美國這個二戰(zhàn)后暴發(fā)起來的新貴，是一個喜歡標新立異、不遵守游戲規(guī)則的家伙。美國沒有傳統(tǒng)文化價值觀，嘻皮士、朋克、極端個人主義代表了美國的總是短命的思想潮流�！�…美國的商業(yè)貿易同樣如此。美國的最惠國待遇貓匿著許多東西，而最根本的一條，就是滿足美國的霸權欲�！盵2]批判美國某些當權派的霸權主義，完全正當，但這仍然需要實事求是，因為一些人的霸權就簡單化地看待美國、否定其一切，甚至說美國沒有傳統(tǒng)文化價值觀，這就像以類似簡單化的方法看待中國一樣，是左派幼稚病和右翼保守派的共同思想特征。

　　《中國不高興》的核心觀點是，中國和西方在綜合國力對比上有了根本的變化，中國仍然要尋求西方的理解和接納，但不再是一面倒地討好、逢迎、跟西方接軌，西方國家也要理解中國的觀點和情緒，不能動輒教訓、打壓或圍堵中國。此外，此書還提出內修人權，外爭族權，制裁西方，肅清內賊；
中國的發(fā)展不能把絕大多數(shù)民眾排除在外；
持劍經(jīng)商，不玩金融戰(zhàn)爭，才是未來中國應走的路，利用西方經(jīng)濟危機，實現(xiàn)中國的產業(yè)升級，中國要有重塑世界秩序、領導世界的雄心，明確“懲罰外交”概念，成熟的大國心態(tài)不僅是寬容，也有較真。

　　這些觀點用愛國主義的美麗詞句包裝起來以后，的確具有相當?shù)纳縿有院驼T惑力，但其基本傾向并沒有超出極左意識形態(tài)和狹隘民族主義的舊思維。最根本的問題是，不了解資本主義的歷史發(fā)展和現(xiàn)實狀況，而從左的教條出發(fā)繼續(xù)丑化甚至咒罵之。資本主義體制固然有其缺陷和弊端，美國的保守派也在相當程度上對于中國的社會體制存在敵意，但這并不是其全部，資本主義仍然在相當程度上存在自我更新的機制，尤其是其民主制度也對其內外政策進行定期的調整，并非到處都是敵視中國的敵人。如果繼續(xù)以敵視對敵視，以丑化對丑化，缺少科學、理性、全面的分析，那就會使自己繼續(xù)生活在冷戰(zhàn)仇恨敵對的思維中，無法面對真實的世界并客觀理性地處理中國與西方的關系。

　　既然反對西方資本主義，自己又要發(fā)展經(jīng)濟，自然就要在經(jīng)濟上開戰(zhàn)。王小東說：“我們必須持劍經(jīng)商，我們想打商戰(zhàn)，不想打軍戰(zhàn)，但是要打好商戰(zhàn)，我們手中一定要有劍。這就是簡單的道理。”[3]“持劍經(jīng)商：崛起大國的制勝之道”是他們的一個題目，也是他們提出的激進民族主義的口號之一。

　　他們歌頌窮兵黷武的秦國，“秦國的戰(zhàn)斗意志連續(xù)保持了幾百年，太了不起了，所以最后由它來統(tǒng)一中國。當然統(tǒng)一之后它的戰(zhàn)斗意志就衰退了，很快就完了。我覺得中國保持這樣的戰(zhàn)斗意志不用保持幾百年，只要幾十年，中國的很多大事就全辦好了。我希望中國能回到祖先曾經(jīng)走過的光輝道路上來。”[4]他們說這是實現(xiàn)中國大目標的必要途徑。這里的火藥味相當濃烈，有點軍國主義和法西斯主義的氣味了。王小東批評儒家“感化說”是癡人說夢，而保持這種戰(zhàn)斗精神，堅持持劍經(jīng)商才是現(xiàn)實的道路。王小東們感慨成吉思汗征服廣大領土的輝煌不再，中國需要以另一種方式征服世界�！爸袊鴮�來的目標應該是什么？中國當然要管理世界上更大的資源和面積，我不是指要兼并國土，我是指領導和管理。我相信我們會比美國人和其他西方人管得更好�！盵5]雖然說得比較委婉，但實質上仍然是復興昔日“天朝上國”、萬方臣服的輝煌。

　　他們甚至不惜準備與美國作戰(zhàn)。在說到金融危機有可能給美國帶來的戰(zhàn)爭危險時，說：“我們需要的是警惕美國出現(xiàn)嚴重危機時，為了擺脫危機選擇戰(zhàn)爭或挑唆戰(zhàn)爭。所以，張兆垠將軍2008年12月2日在《解放軍報》上發(fā)表的那篇文章主張‘我們必須摒棄“和平建軍、建和平軍”的觀念，牢固樹立準備打仗的思想’，乃是十分正確和及時的�！盵6]。近十多年來，軍界一些人發(fā)表過相當?shù)募ち已哉�。個別軍官越過軍紀約束，發(fā)表不擇手段進行戰(zhàn)爭的認識論。1999年現(xiàn)役空軍大校喬良、王湘穗寫的《超限戰(zhàn)》出版，鼓吹“徹底做一回軍事上的馬基雅維里。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2005年，中國人民解放軍國防大學防務學院院長朱成虎少將又向外國記者表示，如果美國向中國領土目標發(fā)射導彈和精確制導炸彈，中國將使用核武器進行還擊。

“我們將對西安以東所有城市遭到摧毀作好準備，當然，美國也得做好中國摧毀美國數(shù)百個城市的準備。”事后中國外交部發(fā)言人鄭重聲明這些是個人觀點，并且也實際上限制了他繼續(xù)在海外發(fā)表此類言論。但是，這種公開否定戰(zhàn)爭的道義基礎，主張不惜首先使用核武器的說法，反映了一些人頭腦中不惜鋌而走險的思想傾向和對于現(xiàn)代核戰(zhàn)爭后果的無知。

　　這些狹隘民族主義者對于當今世界的經(jīng)濟全球化以及自由、民主和人權等普遍價值都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其核心觀念仍然是激進左派理論加上狹隘民族主義。關于全球化，他們認為這是西方資本主義跨國公司奴役第三世界、掠奪其資源、剝削其廉價勞動力的手段，因而需要予以抵制。他們給自由民主派的民主要求扣上了“賣國”的帽子，表面上承認民主，卻以民族主義的刀子在實質上否定民主適合今天的中國。王小東說：“自由主義者會說，他們也是有大目標的，這個大目標就是在中國實現(xiàn)民主制度。確實有一部分左派和一部分民族主義者反對他們的這個大目標，但我不反對他們的這個大目標，我確實認為他們的這個大目標在很大程度上是對的。但是他們現(xiàn)在擺出的架勢是，要實現(xiàn)這個大目標就必須以美國利益為最高利益，說白了就是賣國，這我就不能同意了�！盵7]表面上肯定，但在討論實質時把自由民主的正當要求全部推到賣國的動機上，這是這批民族主義者屢試不爽的論戰(zhàn)策略，但也暴露出其缺少基本思想邏輯和理論誠意的弱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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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宋強等《中國可以說不》，中華工商聯(lián)合出版社1996年，第69頁。

　　[2]宋強等《中國可以說不》，中華工商聯(lián)合出版社1996年，第241頁。

　　[3]宋曉軍等《中國不高興》，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8頁。

　　[4]宋曉軍等《中國不高興》，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59頁。

　　[5]宋曉軍等《中國不高興》，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57頁。

　　[6]宋曉軍等《中國不高興》，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71頁。

　　[7]宋曉軍等《中國不高興》，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8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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