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紀霖:十年,讀書界完成分化
發(fā)布時間:2020-06-18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對共和國來說,1989年到1999年這十年是非常重要的轉(zhuǎn)型時期。
共和國60年的歷史,前30年可稱為“毛澤東時代”,是以“革命”為中心的時代,后30年廣義來講是鄧小平主導的、以改革開放為中心的時代。改革開放30年中間的這十年,是一個轉(zhuǎn)型時期,從理想主義社會轉(zhuǎn)型到世俗化社會的過程。
1980年代的時 代主題雖然從“革命”轉(zhuǎn)向了“現(xiàn)代化”,但還帶有強烈的理想主義色彩,不是為了祖國的現(xiàn)代化,就是為了提高個人的知識。1992年鄧小平南巡之后,中國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市場經(jīng)濟體制逐步確立,中國社會迅速世俗化,開始出現(xiàn)了消費主義主導的社會。對許多人來說,讀書不再為尋求知識,而是消費與休閑,這是一個非常大的變化。即使是尋求知識,也多是帶有使用的目的,是那種技術性的、可以增加自己競爭能力的實用讀物,而在1980年代非常流行的人文讀物開始邊緣化。
1990年代作為轉(zhuǎn)型期的另外一個特點,乃是大量的翻譯作品被系統(tǒng)地引進,從文學類到學術類,皆是如此。引進西學的工程是從1980年代開始的,但80年代的翻譯比較有限,零散,就那么幾本書,大家讀的東西都差不多,所以一本在如今已經(jīng)被人忘卻的卡西爾的《人論》,可以印上幾萬冊,成為暢銷書。進入1990年代,國外各個學科、各種專題性的研究以及文學作品,開始成系統(tǒng)地翻譯引進,讓人目不暇接,西方從古代到當代的各種流派的經(jīng)典以及非經(jīng)典作品和著作,像潮水一樣涌進中國,極大地豐富了中國的讀書市場,中國的讀書界全面與國際接軌。
對于讀書界而言,這十年最明顯的時代特征是:分化。這種分化主要表現(xiàn)在作為作者的人文學者身上,在1980年代的新啟蒙運動中,盡管有像金觀濤等的“走向未來”叢書的編委會、甘陽、劉小楓等的“文化:中國與世界”編委會這樣一些不同的學術團體,但他們都屬于共同的“啟蒙陣營”,他們所面向的讀者也是共同的——希望得到啟蒙的知識大眾。但1990年代的人文學者和作家分化為三類不同的類型:
一個是面向市場寫作。1990年代中期開始出現(xiàn)了市場,出現(xiàn)了一批能夠很靈敏地捕捉市場脈搏的作者,開始自覺地為市場寫作。最早的是汪國真,盡管受才氣所限,也沒有對市場操練的意識,汪國真本人并不成功,曇花一現(xiàn),但是繼之而起的后來者——比如余秋雨,在面向市場寫作這條路上走得非常成功。余秋雨的第一本散文集《文化苦旅》本身不是為市場寫作,它是1980年代文化理想主義的世俗版形式,但余一旦發(fā)現(xiàn)這類文化大散文受到市場熱捧,有廣闊的讀者群,他敏銳的商業(yè)頭腦立即抓住了機會。他很懂市場,非常了解一般文化大眾的消費趣味,其后面的寫作,基本就是為市場寫作。就1990年代的市場寫作而言,汪國真是一個失敗的先驅(qū),余秋雨是一個成功的范例,一直紅到今天。
第二個是面向媒體寫作。90年代與80年代的不同是,大眾媒體伴隨市場經(jīng)濟突然涌現(xiàn):報紙的副刊、評論版,需要大量的稿子和作者。這些作者一開始是兼職,后來相當一部分開始專業(yè)化,成為自由撰稿人。他們中的一些佼佼者具有社會的擔當,試圖通過公共傳媒對公共事務形成影響。從精神上來說,他們繼承了1980年代知識分子啟蒙的傳統(tǒng)。王小波是其中的典范。為什么王小波身后仍然那么受追捧?因為他代表了媒體寫作者即“自由撰稿人”的精神:生活在體制之外,具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第三種是面向?qū)W院寫作。1980年代原來的一部分啟蒙者到1990年代初開始回到學院,尤其到了1990年代末國家加大對大學體制的投資,大學教授的生活變得有保障,又收入不錯,大量的文化人重歸學院。學院到了1990年代開始加強規(guī)范化管理,學術研究與西方接軌,越來越規(guī)范化。在各種規(guī)范考核的導引下,學者們的寫作不再面向大眾,而是面對同行,這些同行少到幾十人,多則上千人。學者們不再是公共知識分子,而只是某個學科領域的專家,隨著專業(yè)成就獲得肯定,或者晉升壓力的提升,他們也越來越與知識大眾隔絕,成為標準的象牙塔人。
知識人的分化,不僅是寫作的趨向,而且還有內(nèi)在的更深刻的分化——思想的分化。前幾年我領銜所做的“啟蒙的自我瓦解——1990年代以來中國思想文化界重大論爭研究”,發(fā)現(xiàn)通過1990年代幾次重大論戰(zhàn),1980年代所形成的啟蒙陣營,到1990年代在思想上發(fā)生了巨大的分化。簡單地說,1990年代上半期的“人文精神”大討論,使得啟蒙陣營當中人文派與市場派分離;
1990年代下半期自由主義和“新左派”的論戰(zhàn),使得改革陣營中分裂成自由派與新左派兩大極端。而到了1990年代,各種各樣的文化保守主義也開始崛起。到了1990年代末,啟蒙陣營完全自我瓦解,從此中國思想界內(nèi)部再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聲音,在任何問題上都會出現(xiàn)尖銳對立的兩種、乃至多種意見。這也導致了知識大眾的思想傾向發(fā)生了分化,這種分化不僅是意識形態(tài)意義上的,同時也是知識結(jié)構和讀書趣味的分化。各種對立的思想立場、知識類型和文化趣味,難以調(diào)和,無法對話。即使有的話,也是雞同鴨講。
總而言之,1989-1999年是中國讀書界一個重要的轉(zhuǎn)型界,也是一道分水嶺。在這十年中,中國的知識界和讀書界完成了巨大的分化。
作為這十年的經(jīng)歷者和參與者,我是這個時代的讀者、作者,同時也是觀察者。如果要問我這十年我個人的寫作研究的變化,大概可以簡單分早期、中期和晚期三個階段。
1990年代初期的中國思想界和讀書界是異常沉悶的,我個人也發(fā)生了深刻的危機感。在1980年代末的啟蒙運動中,我以中國知識分子的研究一夜暴得大名,接連不斷的寫作和發(fā)表,耗盡了自己所有的知識儲備。繼續(xù)發(fā)展的方向在哪里?需要退一步海闊天空,暫時告別知識分子研究,回到一個更廣闊的背景從新出發(fā),希望能在中國現(xiàn)代性變遷這樣一個宏觀背景中去理解中國知識分子。我開始再一次大量廣泛地閱讀,進行第二次學術積累。丹尼爾·貝爾的《資本主義文化矛盾》是這段時期對我影響最大的一本書,他所分析的在現(xiàn)代化發(fā)展過程中會出現(xiàn)價值迷失、特別是終極價值失落的問題引起我的注意,讓我開始意識到現(xiàn)代化并非1980年代那樣,是一片玫瑰色的烏托邦,而是有著非常復雜的內(nèi)在矛盾和緊張。于是我起意編一部《中國現(xiàn)代化史》。邀請了全國20多位思想有突破、也有一定學術積累的中青年學者,按照劍橋史的模式編寫!吨袊F(xiàn)代化史》在1995年出版,成為國內(nèi)第一本從現(xiàn)代化變遷的角度系統(tǒng)研究中國近現(xiàn)代史的著作。這部著作雖然現(xiàn)在來看有很多遺憾和不足,但在1990年代它起到了開風氣的作用。
到1990年代中期,隨著媒體的崛起和蓬勃,我開始意識到這個領域的空間巨大。一度有兩到三年時間我試圖參與媒體寫作,主要是社會與文化評論,通過它介入社會生活,作為公共知識分子體現(xiàn)公共性的嘗試。媒體寫作有一個致命的誘惑力,讀者的反應很快,傳播范圍廣,但持續(xù)時間短。而且缺乏連續(xù)性和積累,有碎片化的趨勢,無法形成深度的和整體性的觀察與思考。就像波斯納所批評的:公共知識分子的毛病在于公共太多,知識太少。我記得在1990年代末,王元化先生每次見到我,都嚴厲地提醒我不要再寫這類“報屁股”文章,要回到知識分子的學術研究。給我最大刺激的,是我的一位朋友,也是當年我那些《讀書》雜志文章的熱心讀者,有一次無意中對我說:“許老師,這些評論我們也會寫,你應該多寫只有你才寫的出來的文章!”他大概未曾意識到,正是這句半開玩笑的話,讓我痛下決心,回到知識分子的研究,重新從整體上思考關于中國的歷史和現(xiàn)實發(fā)展的一些大問題,特別是與中國思想、文化相關的大問題。在這些研究上,張灝先生的著作,就是那些后來編入《張灝自選集》的文章,給了我很大的啟示。張先生的研究主要著力于中國革命的起源問題和中國近代思想的內(nèi)在緊張性問題,他的研究所達到的深度和復雜性,在當代中國研究學者之中,是罕見的。
在1990年代末,我連續(xù)做了一些知識分子的個案研究,其中有金岳霖、朱自清、聞一多、吳晗等,系統(tǒng)清理中國知識分子思想改造何以可能的問題,另外還有傅斯年、蔣廷黻、翁文灝、葉公超等人的研究,處理知識分子與權力的關系。同時,借到香港中文大學工作一年的機會,我開始閱讀大量的政治哲學方面的著作,特別是康德、羅爾斯、哈貝馬斯。試圖從更深厚的學理上來思考中國的大問題。那個時候,雖然哈耶克的著作大紅大紫,但我以為他的古典自由主義方案無法解決中國的平等問題,而羅爾斯在《正義論》中提出的解決社會正義的兩條原則,是一條可以兼顧自由與平等的新自由主義之路。
十年早已過去,但無論對于中國,還是我個人,都是一個值得大書特書的重要時期,一個承前啟后的轉(zhuǎn)型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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