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分子【鄒世敏:一個孤獨的知識分子】
發(fā)布時間:2020-03-17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2010年8月16日,蘭州市一家自助餐廳。77歲的鄒世敏走了進來。服務員向她打招呼,鄒世敏說:“先不要開單,我要看看菜!彼雅_上每個菜都看了一遍,然后肯定地說:“你這些菜不值這么多錢!”服務員的臉色沉了下來,鄒世敏卻根本不看她。
2009年,鄒世敏成了新聞人物。2008年12月,蘭州市大面積停暖7天,鄒世敏因寒冷患肺炎住進醫(yī)院,前后折騰了一個月。2009年4月,鄒世敏將市熱力公司告上法庭,索賠醫(yī)藥費、精神損失費。一審法院判鄒世敏敗訴,鄒上訴中院。熱力公司3次上門調解,口頭道歉,并愿給她一筆錢。但鄒世敏寧愿不要錢,也要對方書面道歉。由于鄒世敏堅持在調解書上應寫明“道歉”二字以及為何道歉,故調解失敗。二審又判鄒世敏敗訴。之后,她將官司情況詳詳細細寫了4篇帖子,發(fā)到網上。
“通過這個官司,我發(fā)現在改革開放30年后的今天,許多人都在為功名利祿活著!编u世敏說,“有的人是蹲著觀察,等鄒世敏官司贏了,他也去打官司。有的人是坐享其成。我是為蘭州20萬人、7萬戶受凍的家庭說話,你們對涉及自身利益的事都不敢吭聲,讓一個孤老太太說話!我們的公民意識哪里去了?鄉(xiāng)愿和犬儒之風盛行,這次又讓我深刻地體驗到了!
官司立案時,很多媒體記者都來鄒世敏家采訪并詢問她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等鄒世敏官司打輸,大部分媒體記者就都不來了。
鄒世敏說她現在對人沒有好看法。離異多年的她,只能孤身住在一套屋子里。很多“右派”都變成了“怪人”,鄒世敏說她也是“怪人”,因為思想跟別人不一樣!氨M管受過這么多摧殘,我還要對社會盡一份責任!编u世敏說,“我這個取暖官司是蘭州的民生大案。這個官司不打下去,會成為我的心病,遲早會冒出來。不管輸贏,官司我一定要打。如果贏了,是社會在進步。”
鄒世敏的這份堅持甚至“偏執(zhí)”,和她一生的遭逢是一脈相承的。
整人與“考驗”
1950年代初期在沈陽中國醫(yī)科大學讀書。是鄒世敏一生中最好的時期。但很快,風云突變。
1955年反胡風,鄒世敏男友因為曾聽說蘇聯紅軍在東北奸淫婦女和邊界的事,去向團小組長匯報,組織上把他拿出來批斗,說他反蘇。男朋友哭了,鄒世敏推開他,去找團支部書記理論。書記望著她不說話,卻很快把情況向上級匯報了。
反胡風后,1956年又搞肅反。鄒世敏班20名同學,肅反對象有4個。一個從南方來的學生愛戴墨鏡,就有“特務”之嫌。另一個同學,家里寄來個醫(yī)用聽診器,被說成是“偵聽器”,讓她交待問題。白天斗,晚上斗,上廁所也有人跟著,寄來的信件都被搜查。
自從開了這些會后,鄒世敏心里有事。老追著問肅反小組長:“怎么不給她們下結論?”肅反小組長說:“這是考驗她們!编u世敏很是反感:“你把侵犯人的尊嚴作為考驗?”她憋不住,跑去問政治指導員。指導員一見鄒世敏很高興,說:“這次肅反,上面定的指標是5%,我肅了10%,上面表揚我了!要提拔了!”鄒世敏一聽,轉身就出來了。
“大鳴大放”后接著是“大辯論”,實際拉開了反右的序幕。學校首次大辯論會的對象是一名任姓教授,名曰辯論,實則批斗。任教授沉默以對。鄒世敏離開座位,走上講臺發(fā)言:“在是非不明的情況下開展批判,無異于壓制鳴放……我看不出任老師有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情緒!比珗鲢等唬瑔∪。鄒世敏回到座位后,一個東北同學小聲說:“我以為你上廁所去了,誰知你上了講臺。這是什么時候,你還上臺講話?”
主持反右運動的領導找鄒世敏談話,責怪她:“一向聽黨的話,但這次經不住考驗了!庇终f:“李祖怡已定為右派,打算開除他的黨籍!崩钭驸巧虾<畬W生,鳴放運動中,他在校刊連續(xù)發(fā)表5篇文章,號召同學們幫助共產黨整風,有一說一,有二說二,“讓思想活躍再活躍”。鄒世敏一聽,站起來說:“開除李祖怡的黨籍,我就退團!”揚長而去。
1957年8月,臨近畢業(yè),學校召開對鄒世敏的批判會。一年前已分配到哈爾濱工作的男友幾次向學校來信,要求將鄒世敏分配到哈爾濱。1957年9月,鄒世敏被分配到哈爾濱市第一工人醫(yī)院。上班后,鄒世敏立即給學校寫信,表示對批判不服。10月,學校給醫(yī)院寄來材料,醫(yī)院盧書記叫鄒世敏去看。材料為鄒世敏羅列4項罪狀,并說她“對錯誤至今不認識,要來沈陽核實申訴”,定性及處理意見為:定為一般右派分子,每個月發(fā)給生活費30元,考察期一年。
鄒世敏氣憤而顫抖地看完材料,說材料與我本人面目全非,不能簽字。說完就走了。這份沒有簽字的材料,從此壓了她22年。
習慣孤獨
剛參加工作就成了“右派”,陌生的同事不愿與她接近,跟她面對面坐著的醫(yī)生,只顧自己看病,8小時不跟她說一句話。鄒世敏也把自己封閉起來,會上不講話,會下不與人交流。
1959年正是經濟困難時期,鄒世敏結了婚,懷了孕。每月30元生活費只夠養(yǎng)活自己,向同事借錢時遭遇的斜眼和譏笑刺傷了她的自尊心。她去醫(yī)院做了流產手術。這件事,鄒世敏至今不后悔:“我不要孩子,也是一種自尊,因為我不能自立,養(yǎng)活不了孩子!
一年考察期已過,鄒世敏找到醫(yī)院人事科,要求給自己定工資級別,不被理睬。1960年,衛(wèi)生部要在蘭州醫(yī)學院建立衛(wèi)生系專業(yè),從哈爾濱醫(yī)科大學抽調數名教師,其中有鄒世敏的愛人,鄒世敏隨之調到蘭州,分配到蘭醫(yī)附屬一院內科工作。
1959年起,全國分批給“改造好了的右派”摘帽。蘭醫(yī)在校右派均已摘帽,只剩鄒世敏一人,因為她拒不承認自己是右派。
回想往事,鄒世敏說:“我不承認右派,這是對我內心世界的維護。我提的意見不是政治層面的,我怎么會是反黨反社會主義?我只是為別人叫屈,就被打成右派。連我這樣的人都定為右派,說明當時沒什么法治,根據個別黨員的意見、單位的意見,就可以把一個人打成右派,這對國家來說,就不是正常的!
單位沒人再與鄒世敏談一句工作以外的話,鄒世敏也不與任何人接近。產期臨近,鄒世敏去了愛人所在的四川,在那里生下了女兒。女兒三四歲時,鄒世敏給她講故事,每講到一個角色。女兒都問:“是好人還是壞人?”鄒世敏一怔,心想:“孩子,你的母親就是‘壞人’,如今眾叛親離,你將來也會與我劃清界限嗎?”
人性的變異
女兒剛生下時,留在四川由父親照養(yǎng),鄒世敏獨自回蘭州上班。由于思念女兒及無人可與訴說,十分苦悶。醫(yī)院一個領導去宿舍找她談心,鄒世敏不免吐露些冤屈壓抑,誰知領導一下坐到她身邊,動起手腳來。鄒世敏立即站起來,說:“我是把你當老干部看的!”“老干部”臨走前還問:“你不愿意?”不久,人事科通知鄒世敏去酒泉農建十一師報到。那是一個偏僻的農場式單位。鄒世敏猜測自己遭到了報復。但是, 事情發(fā)生了戲劇性變化:由于蘭醫(yī)已往農建十一師送去過兩名右派,接收單位認為蘭醫(yī)是在“卸包袱”,堅決不同意再接收鄒世敏。
“文革”開始了。大字報、批斗會,鄒世敏都去看,但她強迫自己不去想周圍發(fā)生的事情,因為她思想上一有想法,就會付之于嘴巴,1957年不就是這樣跌下去的嗎?她甚至慶幸自己1957年被打成右派,有了教訓,加上有了孩子,決心不再參與政治!叭绻淮虺捎遗,沒孩子,我可能會是像張志新一樣的下場。”鄒世敏說。
很快,有人貼鄒世敏的大字報。有一張的標題是《揭發(fā)》:“右派分子鄒世敏曾給我?guī)捉锎旨Z票,是企圖拉攏我。我正告你,這是癡心妄想!
鄒世敏說事情的原委是:“一個護士上夜班時,跟我說家里吃不飽,我給她幾斤粗糧票。給完就完了!母铩瘯r,她怕我提起,先下手為強,反而給我出大字報。我現在見了她和她愛人,都已白發(fā)蒼蒼了,我都不理他們。”
鄒世敏又驚又喜的是,她竟然看到了愛人寫的大字報。喜的是很久沒有接到愛人的信了,終于有了他的消息,驚的是大字報的標題是《對鄒世敏的揭發(fā)信》o愛人揭發(fā)她到處搞翻案活動,至今不承認是右派!拔耶敃r處于包圍中,群眾都不理我,我只有跟病人講話,處境十分孤立,愛人又來攻擊我,差一點置我于死地,人真是最壞的東西!但他用‘批倒批垮’的說法,不說‘批臭’,說明我在他心中還是有感情的,但迫于形勢,他要跟我劃清界限。所以又驚又喜,這真是很奇怪的感情!编u世敏說。
1968年4月,34歲的鄒世敏進了統(tǒng)管組,俗稱“牛棚”。說“左派打右派,算什么打人”的內科主任也進來了;給鄒世敏貼大字報,說應將她送去勞教的內科副主任也進來了。副主任身高一米八,走路昂首挺胸,管理人員看不慣,讓他低頭勾腰,身姿要跟手里的鐵鍬一般高。副主任屈膝行走,猶如戲劇中的武大郎扮演者,一旦他直起腰來,管理人員就破口大罵。鄒世敏以前不會罵人,跟著管教人員學會了“他媽的”等臟話,以為是勞動人民的粗獷本色。
有一天,鄒世敏看到院長、教授、科室主任們排成一隊,沿走廊轉圈兒跑,邊跑邊喊“我有罪,罪該萬死”!管理人員在旁監(jiān)督,不停催促:“狗日的,跑快點!”這隊人跑累后,管理人員將他們叫進房間,站成兩排,隨手指著屋中物件,讓他們用英語回答,說錯受罰。被管教者炫耀爭寵,互相指錯。鄒世敏說這讓她想起古代貴族們?yōu)榱巳,豢養(yǎng)斗士,讓他們互毆的情景。“這哪是改造人,簡直是折磨人,是流氓教育。”
“政治斗爭對每個人的人格都有損害!编u世敏說,“我不承認右派,不告密別人,我能做到這樣,是良知的堅守!钡f自己也絕不再輕易相信人,而是極審慎地接納人,極挑剔地觀察人,極警惕地防范人。她的童心、愛心、同情心,遭到了很大程度的湮沒。在當時政治的大是大非面前,她習慣了不思考、不發(fā)言,有想法也主動剎車。
摘帽與改正
1969年6月27日,醫(yī)院召開大會,革委會主任宣布給鄒世敏摘掉右派帽子。鄒拿著發(fā)言稿上臺,大肆宣揚勞動能改造人,能改造世界觀。后來,回憶這幕場景時,鄒世敏寫道:“……當念到這里時,我心里掠過笑意,笑人們相信輕飄的謊言,不相信痛苦的真話!
30多歲的鄒世敏,頭發(fā)已全白。摘帽后,有位從夾邊溝出來的右派跟她說:“為了體現黨對你的關懷,你應該把頭發(fā)染黑!编u世敏黯然無語,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知道“右派”的黥印還刻在自己臉上。那時她不會笑,偶爾一笑,別人說是苦笑。
她說,跟她這個“反面教員”共事這么多年,同事們從她的經歷中學到的是“鄉(xiāng)愿”和“犬儒”!安荒芄⒅、善良、敢言,尤其不能對當權者提出異議;只要組織上一聲號召就積極響應,絕對不會犯錯誤!
1979年3月的一天,全院職工大會,革委會副主任宣讀了對鄒世敏的“右派改正報告”。鄒世敏心情非常好,開始覺得自己是這世界的主人,“陽光是我的,腳下的地是我的,病房都是我的!20幾年沒照過相的鄒世敏,染了發(fā),燙了發(fā),去拍了兩張照片,一張模仿蒙娜麗莎的微笑,另一張模仿電影演員秦怡。
1999年,退休10年的鄒世敏把自己被打成右派的經歷寫了本書!八还馐俏覀人的歷史,也是時代的一頁!编u世敏說!拔覍^去沒有嘆息,也沒有眼淚。把我們這一代人做成這樣,是國家的損失和悲哀。一個人生來就是要為社會奉獻的。我以我的經歷給社會做出了奉獻。我以能寫出這段歷史為榮!
鄒世敏又說:“反右扼制言論,導致以后的‘文革’,這些做法與我的良心非常抵觸。在這個過程中,我也受了磨難、痛苦。從內心世界來說,我沒有被打倒,不是我對政治多么清醒,當年,我也沒有什么憲政民主自由等想法,只是覺得這是不公正的、冤枉的!
2002年12月,鄒世敏自費出版了這部作品,書名原為《變異》,意指政治運動對人性的異化,“批斗、打人、抄家,夫妻鬧離婚,家庭成員互相揭發(fā)……都是一種變態(tài)!钡庉嬜屗龘Q個名字:“社會主義一片輝煌,怎么能叫《變異》?你這書名在審查討論時肯定通不過!编u世敏將書名改作《追尋》。書出版后,鄒世敏給全國各大高校、國家圖書館及各省市區(qū)圖書館以及朋友寄贈了600多冊。
甘肅省據說有2萬多名右派,只有和風鳴和她兩人寫了書。鄒世敏托和風鳴把自己的書寄給北大教授錢理群。錢理群讀后,撰文《在這位女性面前我們羞愧難言》。文中寫道:
“這又是一位‘偉大的女性’。她最可貴的精神與品格是‘不肯茍同’,這正是我們這個民族最缺乏的――這樣的凡事茍且的國民性如何形成,它的歷史文化與現實根源,都很值得研究。這其實正是種種惡行在中國一直暢行無阻的重要原因。也就是說,民族災難要從民族精神上尋找原因。正是可以這樣提出問題:如果我們每一個人都像這個女人這樣,絕不茍且,守住底線,我們民族還會這樣嗎?因此,這位因不肯茍且而自踏死地、慘遭種種不幸的女人的悲劇,正是我們民族的悲劇。每一個因茍且而獲得了種種利益的人們,包括我自己,都應該在這位女性面前感到羞愧與內疚。而我們早已失去‘知恥’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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