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
發(fā)布時間:2018-06-20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灼熱。難辨眼前是蜃象還是現(xiàn)實。
一個灰色的巨人,赤裸的身體上虬曲著暴起的青筋與破碎的肌肉,眉心點了顆絳珠,是一種厚重而凝滯的深紅。
無國界醫(yī)生工作站,一個圣潔的LOGO。“您是A國人,為什么大老遠地受這個苦呢?”我作為特派記者,同戈登醫(yī)生攀談起來。他二十八歲,金發(fā)燦然與灼灼笑唇相映成趣。 “我看過一個片子,知道這里天天都在發(fā)生的事情,總不能置若罔聞吧”,他將頭一仰,笑容逐漸凝固!澳X得這里生活設(shè)施差嗎?”我揮手驅(qū)趕著營營飛舞的花斑蚊。戈登微微一愣,雙眉下挑:“那沒關(guān)系。麻煩在于我們面對的問題太牢固了……我本想來這里多做些有益的事,終究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是卡車輪碾過的一株枯草!备甑锹晕⒇䞍E的背靠上了椅子。
“那您怎么堅持下來的?”“其實我讓自己順勢而為就行。至少,看著病人慢慢痊愈,我有一種成就感,也挺開心的!薄安豢伤甲h的事多得很!”戈登用力地呼了一口氣,“前天一位母親帶女兒看病,那孩子瘦弱枯干,極度營養(yǎng)不良,還患有肺結(jié)核。我剛給她打了一針,她父親就硬把她帶走了,說是沒錢看病,養(yǎng)養(yǎng)就好了!薄澳鷽]有勸阻他嗎?”戈登一拍桌案,驚起一片蚊蠅!拔耶斎徽f了!可她父親的話讓我無話可說——他說我們不過是志愿者,無權(quán)干涉他們的人權(quán)。真是的!”我亦感到舌底溢出海鹽般的苦澀:“那……孩子的母親沒說什么嗎?”“她?”他的笑容十分勉強,“這里是I國,女人能說什么。這里的人過慣了窮日子,反正大家都一樣,誰生活過好了反而會招來嫉妒的!睙o望還是絕望?我思忖著,向戈登要了那位母親的住址。
巨人朝著土黃色裹尸布般的霧靄低吼,絕望、憤怒。面部微仰,厚實而皸裂的嘴唇大張——蟒蛇的下頜骨要是張這么大,怕是也得脫臼——右手五指拼命伸向天空,終卻無力地陷入泥沼。
那位母親才17歲,名叫帕爾賽福涅。見到時,她懷里倚著一個雙眸緊閉的女孩,黑瘦的臉頰像顆干棗。她的紗麗上布有尸斑一樣的黃綠色塊,怔怔的眼睛好似墓園里幽幽飄動的磷火。我跟她道明來意,她哽咽不已:“女兒怕是要走了……她是那么可愛伶俐……都怪我命不好!沒給她帶進一個好家庭!薄澳J為的好家庭是什么樣?”我試圖把話題往積極的一面引!懊刻於寄茏屗陨厦婧虬桑詈萌D都能!迸翣栙惛D蛎蜃欤埔袒匾呀(jīng)涌下的淚。面糊球能充實胃袋,但營養(yǎng)根本不適合做幼兒的食物。我試圖解釋,她卻出奇堅定地反駁:“這不可能!我、我丈夫、我朋友,都是這么養(yǎng)大的。”她想要的只有這些,在I國持這種想法的人不在少數(shù)。我又問道:“您想象過有朝一日能像上層一樣衣食無憂嗎?”帕爾賽福涅閉了眼,眉頭蹙成一團,終于答了句“那是不可能的!”又輕聲補充道,“我們低等階層的人,不應(yīng)該想那些!薄澳銈兙筒粸楹⒆优Ω纳埔幌律顔?”“我和丈夫怎么干活都沒用!彼情L了幾粒青春痘的鼻尖泛起了紅色,瘦削的肩膀瑟瑟發(fā)抖,“那幾天斷了糧,丫頭餓得說我不是親媽媽。我打了她,又立刻就和她抱頭痛哭!薄熬蜎]有其他法子嗎?”我問完才意識到答案很可能是“沒有”。出乎意料,她平息下來后答道:“有!”接著聲音便低了下去,“至少我還有健康的腎!弊畛跷覜]聽懂,但很快觸電般打了一個寒噤——“您是說想賣腎?”帕爾賽福涅眨了眨眼:“有什么不好嗎?我乳母德墨忒爾就賣了一個!庇行┦虑椋覠o法想象,她卻習以為常。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命吧!澳恰詈眯┝藛?”我強迫自己接受她那種淡然的態(tài)度。她努了努嘴:“不太好。她兒媳借走她賣腎的錢,又送她去了寡婦院。您知道,在我們的傳統(tǒng)中,寡婦是不潔凈的!薄澳赐^她嗎?”帕爾賽福涅側(cè)頭瞟了我一眼,眼神似是在驚訝我的單純:“當然沒有!寡婦院在溫塔文,我從沒想過離開家里!
驀地,我看清了,巨人身上禁錮著一根根透明的絲線。絲線割出一串串殷紅近墨的血滴,灑在了凄艷的玫瑰花瓣,又似悲鳴而奔流的淚。輕輕地,我從它身上捻起一根細線,扯了扯,反倒把手勒得生疼。
德墨忒爾所在的寡婦院被臟兮兮的“白”墻包圍,墻上黏著各種可疑物,從中傳出嘈雜的、醺醺的演唱。這是一座神廟,寡婦們來這里為神吟唱頌歌就能分到食物。她們?yōu)樽诮套龀隽司薮蟮呢暙I,將溫塔文變成了一座I國的“圣城”。一位長著齙牙的寡婦領(lǐng)我找到了德墨忒爾,要了10盧比。德墨忒爾正呆坐在墻根的陰影中,干癟的嘴巴不停地蠕動著。她披著一件灰白色的紗麗,像一個在神廟里棲息的幽靈。我代帕爾賽福涅向她問候,她停下吟頌,枯井般的眼睛轉(zhuǎn)向我——大而無神,眼窩骷髏般深陷。那位齙牙的寡婦湊了過來,嘻嘻笑道:“德墨忒爾來這兒一直不開口,還是沒忘掉世俗的生活。我可以替她接受采訪,我叫波利海妮,來神廟十幾年了!薄翱雌饋砟谶@里過得很開心吧?”
波利海妮笑得齙牙都要呲出來了:“那當然!這里可是離神最近的地方,今生今世死在這里,我就可以解脫輪回啦!”我凝視著她,溫塔文的陽光照在她身上,好像形成了一圈兒刺人眼目的光暈!半m然缺吃少穿,但神喜歡的就是我們這些窮人。他會熱情地擁抱我們,接引我們到他的天國去的……”“在這里不會是浪費生命嗎?”我語氣有些激烈。波利海妮高高地昂起頭,將半個灰褐色的瞳孔撂到下眼皮上,“我們這輩子受苦是應(yīng)該的,因為神要我們這樣。千萬不可以抱怨!”我只好聳聳肩,付了波利海妮20盧比采訪費——她輕巧而愉悅地拿了錢,眼睛亮得像伸出了兩只明晃晃的鉤子。
“難怪你頹了呢,”我俯視著病懨懨的巨人,“你擁有如此偉岸的身軀,卻有那么多子民陷入貧窮、饑餓和幻覺。你像一尊滿是灰塵的木乃伊等著被發(fā)現(xiàn)嘞!”我望著夕陽下自己的影子不斷延展,喃喃道:“巨人,曾幾何時都是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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